我上学,先是进下江人办的黔江中学附小;第二年石城人新办的三一小学招生,就转学了。创办这所小学的,是一群矢志献身教育的年轻女子。其中好几位,后来都终身未嫁。校长胡坚、教导主任秦元明都是天主教徒,所以给学校命名为“三一”,但赋予了新的含义:教学做合一,知行意并重,智仁勇兼备。不再是圣母圣子圣灵三位一体,学校也丝毫没有教会学校的痕迹。
胡校长身材矮小,但有一股凛不可犯的威仪。身居一校之长,何况又戴着银丝眼镜(当时长年戴眼镜的人不多,女子更少)。我非常敬畏胡校长,每逢她正颜厉色训斥什么人,我都有股战栗之感。一次我放学后到厨房找母亲要钱去理发,母亲很吃惊,因为我总是三番五次赖着不愿上理发店,甚至抬出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歪理来抵抗。我说是胡校长说的(大约近日有什么活动之类)。母亲笑骂道:“难怪,奉了圣旨的!”刚进校不久,我说到胡老师,母亲问哪位胡老师,我说胡坚老师,母亲说:“她有好老?”她们一辈对教员称“先生”,老师是特别德高望重且与学生谊如父子的郑重称呼。到我们已是一律称老师了。后来知道,胡校长与家母还是小学同学。
有一天午后,我去上学,走进校门,见胡校长走在我前面,忽然回过头来,见是我,就叫我到校门边的传达室看看几点钟。我那时不怎么认识钟,又不敢说,去到传达室,把刘炳章经常拎在手里的小闹钟看了很久,数来数去,弄明白了,跑去告诉胡校长:“一点半过五分。”她笑起来说:“这叫一点三十五,什么一点半过五分。这个戴明贤!”旁边的同学跟着笑,我引为奇耻大辱。又一次,校舍借给美军军官驻扎,我们在县参议会的空房子里上课。胡校长教自然科,一天忽然把我叫到办公室,翻着我的笔记本,问是谁抄的。这十来页笔记确实不是我抄的,是两三天前胡校长忽然要收看同学们听课的笔记本,字写得快的好朋友薛和灿替我抄的。本来我应当实说,并且提出异议,说是老师从未规定过笔记不准代抄,但我猝不及防,冲口而出:“我自己抄的。”胡校长说,不是我的笔迹。我开棋已错,只好硬着头皮错下去,说是借薛和灿的笔抄的。胡校长叫我去再把笔借来。我借来了,当面写了几行,努力模仿薛和灿的笔迹,但如何能够呢。于是只好从实招来。胡校长数落我一通:不该落下笔记,不该请人代抄,更不该错了还扯谎。我无地自容,泪如雨下,但还是为“并无事先规定”而感委屈。
一天下午,课程完了,降旗放学,胡校长站在旗台上训话,全校学生按回家方向,分列于下。忽然天际传来飞机轰鸣声,越传越近。队列中出现骚动,纷纷抬头搜索,见一架飞机低低掠来,转眼去远。大约半分钟后,又掠了回来。如此三四次,机身一次比一次低,连舷窗和窗后飞行员戴航空帽航空眼镜的脸都看得清清楚楚。每掠过一次,同学们就发一阵喊。省城挨过两次轰炸,人们记忆犹新,谈虎色变,“天不怕,地不怕,只怕飞机屙巴巴”的俚谣常挂嘴上,空中任何响动,都会引起骚动。但整个过程中,胡校长始终镇定自若地站在台上,没有向天空看上一眼。轰鸣声一远去,她又接着讲话。因而,同学们虽一再喊叫,队形却没有散乱。设想她要是惊惶失措,学生肯定乱挤乱跑,局面大乱。后来得知,那是一架美军飞机,在盘旋寻找清镇机场,后来迫降在平坝县稻田里。
胡校长原名秀华,生于一九〇九年。幼时家道清贫,发愤苦学。九岁才入县女子小学,十八岁考入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又进省立女子师范学校,立志终身从事教育,并改名为“坚”以自励。她一生真做到了“坚毅”二字。二十四岁回到石城,在县立二女小当教师,历任教务主任、校长。四年后与好友秦元明联袂去云南,考入西南联大师范学院。五年后学成归来,正值商界捐资办学,就邀请胡、秦二位兴办三一小学。胡老师任校长,秦老师任教导主任。校董会董事长帅灿章先生,我父亲任副董事长,我小时特别觉得亲近的父执韩云波先生、吴晓耕先生都是董事。所以二姐明坤和我都转学到三一来。三一的第一个毕业班出现时,胡秦二位又接着办了立达中学,互易其位,秦元明任校长,胡坚任教导主任。明坤是第一批学生,她胆大,与老师们处得稔熟,听到不少老师们说的笑话,其中几个精彩的就出自胡校长之口,由此知道胡校长其实是很有幽默感的,只怪我太胆小,对老师望而生畏,敬而远之,只看见她刚毅严肃的一面。
我曾得到过一次胡校长的赞赏。那也是在县参议会上课时期。胡校长临时代我班国文课。有一次出作文题叫《园丁》,下面打个括号,规定写“小说”。我可以算是班上看小说书最多的了,但也虚构不出一个故事来。于是不管它,一写写成了散文诗一类的东西,开头还记得,“我们好比未成长的花儿,禁不起冰雪的摧残,暴风雨的侵袭。老师好比我们的园丁”,如何如何。写了五六百字,意尽词穷,就结束了。过了几天,胡校长抱着作文本来发还,说是:某某某写了一篇好作文,她在办公室朗读,听的老师都掉泪了,等等。接着对全班朗诵了一遍。发到手里,只见从头到尾加了红圈。我真是受宠若惊。过了几天,父亲突然说:你们胡校长说你做了篇什么作文好得很,拿来看看。我去取了来,父亲边看边笑,笑完还给我。
以胡校长的阶级出身和事业成就,理应是最佳统战对象。但不知怎么,很被边缘化,连原来的小学校长也当不成了,调为普通中学教员。老学生们都为此纳闷。前几年,年近九旬的秦元明老师从北京回来,才在闲谈中揭开了这个谜。原来国民党当局有规定,中学须设友部,参加过战地服务团的张霆声老师出于好意,自作主张为胡校长登记了一个党籍,并兼任校支部书记,意在以此法避免县党部派党棍来校。胡校长事后才知此事,既从未参加过任何活动,更未组织过什么校支部,但解放后自然成为一个“名分”。虽经一再澄清,也不能见信于组织。胡老师在“文革”闹剧中的遭遇,我不知其详。只听说在一九七九年,她向主管部门提出,师范教育不能不开教育学和教育心理学,并以七十高龄的退休之身,请缨登坛,讲授这两门课程,极受学生欢迎。在“文革”收场前夕,最阴暗的年月,我有事去安顺,同一位窗友去看望胡老师,正巧在操场遇见。她一眼就认出我来,虽然分别已二十多年了。那时她租住五眼井后面山腰上一间农舍,我们边聊边走,又在小屋里聊了个把小时,才起身告辞。她一定要留饭,用小瓢把砂锅做“一锅菜”招待我们,当时她已素食有年,那锅菜十分可口。这是我见到胡校长的最后一面。她病逝于一九八三年五月,终生独身,孑然一人,但送葬者达万余人,为石城从来所未见。
秦元明老师与胡老师是最佳搭档。办小学胡校长秦主任,办中学秦校长胡主任。秦老师长得气派,一双眼睛流光溢彩。喜欢美术,给学生排戏当导演。几乎没有给我们班上过课,只记得有一次拔了门牙,用课本遮着讲话,讲了几句仍觉别扭,就提前下课了。她姐姐元智老师和胡坚老师都是独身,她却是结了婚的,刚生了女儿,夫婿用她的钱赴美国留学,一去杳然。两三年后她赴美了解情况,据说那人已再娶了,遂解除了婚姻。离校时,全校师生在校外小巷夹道送别,高班同学忽然齐唱骊歌。那歌词至今记得,洋溢着那段岁月的时代精神:“看!太平洋的风云,瞬息万变。优胜劣败,难逃天演。努力吧,努力吧,学问没有止境,要像美玉精金,琢磨锻炼。发展伟大的抱负,实现生平的志愿,不怕风浪怎样高,不怕路途怎样远,破浪乘风,十分勇健。努力吧,努力吧,光明的前途无限。期待着你们,有绝大的成功带转。来,站在时代最前线,战!战!战!”看来是一支毕业送别歌。秦老师的女儿小松长大,也擅绘画,毕业于中央工艺美院,先在北京工作,后来去了美国。秦老师退休后到北京女儿处住了好些年,还在社区担任义务教员,大受欢迎。女儿出国后,她仍回石城定居。诗人王萼华先生曾经向我说起这段往事,我方知其大略。当时王先生读云南大学中文系,秦老师她们读联大教育系,两校的贵州学生不少,常在一起聚会。王先生说,秦老师在女生中尤为突出,又是天主教徒,自有一种圣洁的气质,男生们对她都十尊重,毫无非分之想。不料有位吴某胆大妄为,竟追求起秦元明来,而且此人正是他们素来鄙薄的热衷之辈,于是都愤然夷然,以为无异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料竟成事实,后果又来得这样快。多年旧事,王先生说起来还扼腕叹息。
作者与母亲及弟妹合影(1981年)
国画《回首乱山横》
黄人璧老师也终生未婚。她也是省立师范出身,广有田产的耕读之家大小姐。个子瘦小。短发。上齿微凸,讲课时用课本半遮着嘴唇。她教我们念课本上没有的“折戟沉沙铁未销”“远上寒山石径斜”。两个指头拎着半截粉笔在眼前画圆圈,摇着头拖着声调吟诵:“痛饮酒,熟读离骚,方得为真——名士。”我觉得书上写的“才女”就是她。二姐明坤胆大淘气,向我们学黄老师用很重的鼻音唱红楼梦里的歌:“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有一回,我们几个同学忽然想办壁报,推我去请黄老师批准。她说:好呀!拿出社论来,就可以办。没有社论,办什么报。我这才知道有“社论”一说。我找了一张《中央日报·贵州版》来找社论。见里面有“足以证明”云云,认为社论必得如此,就写了一篇论学习的“社论”。以孔子问道于老子为例,“足以证明”学习的必要性。给黄老师看了,她默许了,我们就在教室外走廊上办了壁报。所谓壁报,就是抄几篇作文贴在一起。但目录我费了大功夫,照着图案书画了一只蹲在树上的长尾鸡,长尾加倍长,从纸上端一直垂到下端才卷起来,把目录一起圈在尾巴里。反应如何,不得而知。因为这类壁报照例出了跟没出无异。
黄老师家离城有十多里,地名忘了。学校组织了一次郊游,目的地就是她家。要步行这样长途,我暗暗心惊。集合出发前,恰好听见一位高班同学和一位同班同学在夸口,说他俩比大队晚走一个钟头,也要比大队早到,因为他俩有一套特殊的秘诀,不能告诉别人。我是相信绝技的,就要求同行。他们劝我不要如此,路上是会被撇下来一个人走的。纷纷上路后,我渐渐掉队,正碰上他俩从后面走来,就一道走。原来他们的秘诀,是从童子军的什么书上看来的,其法是快走五十步,慢走五十步,反复循环。如此则速度加快了,却不减退体力。理论上是这样,实效则不然。最后他俩既不比前面的人早到,也不比别人不累。
陆续到齐,已经过午。黄老师家早已备办了十来桌饭菜。几个大甑子和几张桌面,摆开在房前石院坝里。仆妇六七人奔走张罗。黄老师站在屋前高高的石台上观阵指挥。石院有三四个篮球场大,石板缝长出青草,稀疏几株花树。石院后几级石阶,上面是三开间的正房,雕花门窗,一派素封之家的气派。饭后自由活动两小时。结队回城时,胡校长和两位秦老师,还有几个年小体弱的同学留下过夜,第二天再回去。我和二姐明坤一起留下。大队一走,石院坝顿时更加空旷起来。我到正屋转了一通,见着老式的书架、大叠的线装书、很旧的家具。每间屋都半明半暗的。我得出结论:这是个古老人家。晚餐剩了我们一桌人,在左边书房里,掌着油灯,四面墙壁上人影晃动。明坤特别记得这一餐吃的板栗焖鸡,后来一再提起。“文革”尾声中,我去安顺,住在东郊老朋友青明家中,次晨入城路过东门坡,见一幢眼熟的小木屋,窗玻璃后面一个眼熟的人影。我想这正是黄老师家,那人影也可能就是她,便贸然闯了进去。果然是黄人璧老师。她在读一本木版大字的《后汉书》。暌违二十多年,师生都高兴,却只说些闲话,默契地不往深处谈。后来随母亲再回去,又一道去看望黄老师。两位老人说的,还是“天凉好个秋”。后来从老同学得知,这位才女老师,远在解放初,就因为对推行苏联凯洛夫教学法提了些意见,觉得过于机械,受到批判,愤而辞去教职,就此赋闲数十年。生活来源,靠弟弟从工资中帮贴。黄老师享年不短,近年才去世,可见历经坎坷,仍能气定神闲。她家的那些旧刻古籍,不知还剩得几许?
终生独身的还有张霆声老师。她参加过青年军赴缅战地救护队,还改了这么个气势万钧的名字,书生意气,可以想见。但我们所见到的,却像是一尊笑口常开的弥勒佛。胖胖的,圆圆的,头发稀疏,牙齿稀疏,眼小小的,嘴宽宽的。胡校长秦老师们都很敬重她,当她老大姐一样。有一学期她教我班的自然,一天放早学时,她叫我下午早些到校。吃罢饭去学校,张老师已等在办公室,拿出一份刚考过的试卷,说是这次考试我蒙了个班上第一,但还是有几处不应当错的小错,没有得满分,让我好好想想,再做一次。意思是让我拿出一份无瑕无疵的百分试卷。我看了那几处打红叉的地方,想来想去,在空白试卷上重新做了一遍。张老师一直坐在旁边,深期热望地看着我。做完,立刻接过去扫了一遍,无限惋惜地说,还是有两个错。用红笔批了分,我就走了。张老师“文革”中的处境,我不了解。她后来也享高寿,近年才去世。
由于规模小,由于是私立,由于是一群热心肠的青年女子来做,我们的这所小学和中学,虽很正规,却氤氲着一种家庭的气息。想起它像想起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