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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虎豹”

安顺顶尖级的中学国文教员,公认高、吴、张三位齐名。好事者又强分高下,称之为“龙、虎、豹”。

居龙位的高汇沧先生,可惜我未有识荆之幸。据他的学生小木文章介绍,高老师才华横溢,“有钱就买书,读完就送人。但只要需要,他就可以倒背如流。他上课不带备课本。连带去的书也不用翻,提着一支粉笔,滔滔不绝讲下来。而且他下课不依打钟,要依他所讲的问题是否完一段落。只要是其他班下了课而他仍在上课,那么窗门外总会挤满其他班来听课的同学”。中组部为了给一位在陕北牺牲的老革命立传,派人到安顺了解情况,说是这位老革命生前说起曾在安顺水洞街上中学,还记得一位教国文的高老师。高老师的老学生中,还有的将几十年前经他批改过的作文珍藏至今。此文说高先生去世较早,生平事迹和遗著文字都难以详知,只引了一首七绝,算是吉光片羽了。诗属悯农一类,句曰:

无复浓荫满地铺,

天风吹下水杨枯。

可怜颓尽青青叶,

犹有人来索地租。

居豹位的张时俊先生,是三位中我唯一听过课的老师,但时间很短暂。仅一个学期,我就到省城另考中学了。张老师瘦而高,肤色黄黑,老是穿一套手织粗呢的黄褐色中山装,牙齿焦黄,门牙缺了两瓣无力镶配,任它那样豁着。他家就在我们学校对门,每天要过几趟。堂屋空荡荡的,中间照例是天地君亲师牌位,里侧却放着一具空棺木,上面盖着草席。这在当时并不罕见。另一面的侧屋一扇格子窗,糊着白纸,有时支起,有时关着,就是张先生的卧室兼书房。张先生以脑袋有学问口袋无钞票著名,因之更得到高度评价。我们见过张师母临炊才提着一小袋米进家。他沉默寡言,脸无喜怒哀乐之色,我没见过一次张先生脸上露笑容。有课才来,课毕就走,没见过他同谁说过闲话。有一次,他无意中流露出病态的敏感。当时,中学挤在小学里,教室不够用,大楼中央的过厅,先是作教室办公,后来又改成我们初一新生的教室,就不让其他人从大门进出,须从楼外两侧行走。这天张先生走进教室,站定了,忽然对大家说:学校请我教书,并没有告诉我哪道门不准走。哪个不让走,可以请校长告诉我。大家莫名其妙,屏息而听。冷场了一会,张先生也就开始讲课。后来才知道,上课前有个坐在门边的同学,见一个人影经过,稀里糊涂就嚷了一声“不准从这里走!”后来知道闯了祸,当然不敢站起来自首,幸亏张老师也没追究。

张先生讲课严格按照教学大纲(当时叫“教学法”),不跑野马。但腹笥宽,自然能涉笔成趣。有一堂课,他上来不说话,捏着粉笔往黑板上嗒嗒嗒写起来,大家嗡嗡嗡地念,立刻傻眼了,因为密密麻麻不断气,像绕口令一样。张先生写完才说明,是让我们打标点符号。这段文字至今记得“山林欤皋壤欤令我欣欣然而欢乐欤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大家哼哼唧唧,乱标一气。最后先生动笔标点:几个“欤”字后面都是问号;“也”字后面逗号;“之”字后面句号。全班哗然,又笑又嚷。先生脸上,也似乎出现了一丝笑意。他对学生,似乎不怎么较真。有一次作文我只开了个头,下一次作文交上去发下来后,张先生把那个开头的句子补足,旁边批了一句:“为什么不做完?”没有叫我补做,似乎上一次也未发觉有人没交卷。我两个姐姐都是张先生的学生。二姐与我同校,国文课学文法,用的是开明课本,有语法课文,用横线竖线斜线标明句子的主谓宾动,我觉得非常深奥,以为自己往后也得这么学。但后来转了学,没有这门学问。大姐读女中,初中毕业时,时兴一种五彩内页的纪念册,请师友题惜别的话。张先生写的是一首七绝,就是前文提到的“明端贤棣善文章,摇笔即来气宏皇”,后面不记得了。张先生的作品还知道一首歌词。胡校长的老师周伯超先生去世,我们全校师生去吊唁,送葬时一路唱这支歌:“风雨兮凄凄,哲人逝兮悲不已。兴学兮育才,扶桑归来兮植桃李。留得遗范兮在人寰,斗远山高兮复何语!”曲子是请兽医学校的梁南波先生谱的。

我从张先生受学很短暂,他无意中说的一句话却跟了我几十年。有一次讲课,他不知怎么说道:“常言说‘一心不能二用’,以前我也相信;后来读《三国演义》,庞统一心可以几用,才知不尽然。一心二用是做得到的。”当时我已看过三国,知道这个故事,听后茅塞顿开,决心学会一心两用。演义上说,刘备听说庞统在耒阳县任上很不敬业,什么事都不管,大怒,派张飞去查。庞统当着张飞的面升堂理事,手中批词,口中发落,耳内听词,一会儿就把积压百日的公事处理完了。曲直全明,并无分毫差错。“民皆叩首拜伏”,张飞这才知道让庞统当县官是大材小用了。我学庞统眼耳手并用,成为积习,做什么都不专心。画虎类犬,大受其害。但怪不得张先生。更怪不着庞统。

几年后,那是解放初了,有一次暑假回家,二姐告诉我,张先生在教师思想改造班自杀了,死因令我骇异至极。未经核实,不敢乱说。以后每当偶然忆及张先生,都感到他身上隐藏着一个十分阴冷、肃杀的旧时士人的灵魂悲剧,像极了一个鲁迅笔下的人物。

居虎位的吴晓耕先生,在我该算太老师,我的校长和老师都是他的学生。我熟悉的是讲台下的吴先生。当面我叫他姨爹,背地称他吴大姨爹。他是我小时候最倾倒的长辈。直到现在,每读书见“相貌清癯”、“目光熠熠如岩下电”的形容,立刻会联想起吴先生。瘦削、矮小,双目深陷而神光湛湛;加上青衫布鞋,轻谈浅笑;这样一个人,坐在四面都是字画书籍环绕的小屋里。他给我的记忆就是如此。这间小屋的壁上,挂着一张小横幅,黑底白字的拓片,“还我河山”四个字,落款是岳飞。我看了很兴奋,他却告诉我这是集的岳字,也不是拓片,是用毛笔制作的“颖拓”。我听了不甘心,希望这正是《说岳全传》上那位骑白龙马使沥泉枪的岳爷爷亲手写的。写在花笺上的信札,用镜框装起来挂在墙上,也是在他家第一次看见。沿墙堆许多老式书箱,箱壁上刻着石绿的字。小屋后面有个小园子,显然从不料理,一片荒芜,一片冷绿。荒得绿得十分可爱。后来读课本上的《四时读书乐》,至今只记得一句“读书之乐乐如何?绿满窗前草不除”,就因为有这个园子横亘心中。

翻阅志书,知道吴先生是学政法出身,受任过普定县长,二十多天就辞职了。后来教中学,多选鲁迅、胡适的文章作课文,讲郭沫若、茅盾,讲高尔基,还指导学生读三国水浒西游红楼。有学生回忆说,吴先生说《红楼梦》规模宏大、结构严谨、文字好,是古典小说中的巨著。又说《儒林外史》语言洗练,生动风趣。还有学生回忆吴先生告诉他作文的诀窍:“要写好,着笔妙;要感人,短而精。”在他百岁冥寿的纪念会场,老学生们异口同声赞扬他讲课引人入胜,左右逢源,涉口成趣,知识含量大。还说他批改作文非常认真,还指导学生办墙报。并且回忆他在讲课中抨击时弊,骂国民党。我越听,越遗憾没有做过他的学生。他一辈子教过的学生不知有多少。一次我随母亲去他家做客,进屋才发现一屋子妇女,都是我的老师,包括校长、主任,都叫他和他夫人为老师。屋子又小,我挤在他们中间,顿时浑身燥热,渐渐汗出如浆,头上冒蒸汽。老师们以为我感冒了,有的让我减衣服,有的掏手巾给我擦汗,更令气温猛增,如坐烤房。还是母亲明白底细,对我说:前院坝在唱孝歌(办丧事),你去看看吧。我如闻大赦,赶快逃走。

吴先生是安顺首屈一指的书法家。行书写得飘逸而又有力度,好像京剧老生中的马(连良)派。他把他的老师任可澄的口诀教给他的学生,“要得俏,欧兼赵”,他自己的字正是如此。我父亲喜欢种花,造了一个园子,请吴先生命名。吴先生选了“适园”两个字,写了一块碑记。那天我们好几个人一起在园子里看吴先生写字。磨好的大石条已平卧在两个石凳上,吴先生在纸上试试调好的土红膏,开始在石条右端写一个很大的篆字“适”。写了不满意,拿过湿布来擦,擦不掉,反而弄脏了石面。石匠师傅就与徒弟一起用锄头刮,发出尖锐的噪声,一直钻进耳根里去,牙齿也发酸。父亲赶快请吴先生进屋喝茶。刮了好一会,可以了,又进园子去写。写完两个大篆字,空一小截,用行书小字写记。他一边写,旁边的人一边念:“心太平之谓适,身得安之谓适……”后来刻好了,立起来,成为牡丹台的前壁。再后来父亲的工作转到省城,住宅全部借给地委会。又后来园子归了另一个单位,改建楼房,这块石条被扔在地上。再后来,经博物馆建议,嵌在围墙上。去年我去看见,字迹已风化得很模糊了。

我离家早,多年中很少见到吴先生,只让妹妹向他求了一幅小单条,写的是鲁迅“运交华盖”诗。再次亲近他,已是二十多年以后的一九七三年。那时“文革”处于神仙打仗阶段,对老百姓已相对松弛。吴先生以“敌我矛盾按内部矛盾处理”的莫名其妙身份,特地来探视我父亲。父亲患心脑血管病,已不能与老友深谈,由我陪伴了吴先生几天。那年他快八十岁了,仍然是双眸清炯,举动便捷,脑力灵健。他晚年的习惯,入寝和起床都很晚,有时连中饭也不吃。晚上便作竟夜之谈。多年的讲课习惯,一边说,一边把“关键词”和所引诗句写在纸上。这几张纸片我一直保存着,上面有图云关长联,任可澄西山对联和重九诗、古人的警句等等,据之可以追踪当时的话题。

当时我正热衷于学做七古诗,把习作给他看,他叫我多读郑子尹的七古,这正与省城学者陈恒安的意见一致。我请他写幅字,他说,写一首近年做的诗罢。一边就讲了这首诗的本事——造反派把他遣送农村,在劳动中改造思想,意在让这位瘦弱不堪的老人吃点苦头。没想到选中的是灵谷,正是他的老家,大半个寨子都是族中后辈。他这一去,乡民们视之为请都请不到的爷爷祖祖、许多人的老师太老师光临,争相款待。表面上天天给他安排农活,实际全是后辈们干了。吴先生是含着笑、轻言细语地说这个故事的。文中“造反派”、“意在”等语都是我加的。后来听说,他作为全校头号“反动学术权威”,没少挨折磨凌辱。

一天下午,他让我陪着去省博物馆看望陈恒安先生。从南城到北城,他说要慢慢走,我也不敢让他去挤那公共汽车,我们就慢慢走。途经旧时的志书局遗址、桂百铸老人老宅,他都停下来站了很久,看了很久,告诉我,跟着任可澄先生修省志时,就住在这里。桂百铸先生的“百蕙堂”则是当时的文艺沙龙,每天群贤毕至,上午一拨文人谈诗读画,下午一拨艺人唱贵州梆子。吴先生是座上常客。吴先生看够了,吁口气,又拄着手杖踽踽地走。我明显地感觉到,这是一位风烛瓦霜的老人在告别人间的仪式。民间习俗,亲人去世的第三天夜里要举家避居别处,因为死者要回来“收脚迹”,把生时走过的地方一处处走遍,收尽留下的足迹。可叹遭逢朝不保夕的乱世,老人还健康就在“收脚迹”了。到博物馆已经三点多钟,两位老人四手相执,不断点头,什么话也没说。坐定了,慢慢轻言细语谈开来,说的全是淡淡的旧事。谈到吃过晚饭,因路远走得慢,两位老人才依依作别。后来两位互相赠诗,都是由我传递。陈诗有“难得足音送好风,十年回首两癯翁”之句;吴和以“摇笔曾扬莫郑风,青瞳阅世忽成翁”之句。吴先生在寄诗的信中嘱咐我,做诗的事万不可与别人说,可怜那时的中国人!他初回安顺时,兴致不浅,让我给他刻了两方印,一方就叫“癯翁”,一方是苏东坡的诗句“心定与天游”,想重新写起字来,随即因期盼已久的“解放”令又告落空,心又灰了。连答应给我的一幅字,也说“能稍假时日否”,终于没有写。

吴先生逝世于一九七九年,总算看到了邪恶的结局,得其善终。此前我随母亲去安顺,晚上去他家拜访,他很高兴,但已相当衰弱了。这幢小井巷的木结构住宅,还是西街大十字那幢,因为要让出地来给一个商店修大楼,由占地单位把它拆卸了,运到这儿原样组装起来。我看去又眼熟又眼生,如真如假,有一种梦魇似的怪诞感觉。

高、吴、张三位先生,都属于新旧交替的时代之子,旧学底子打得厚实,成年后又接受了新文化。如早生二十年,必定也只会走科举路径。府志统计,明清两代科举,安顺共出了二十八名进士,明代八人,清代二十人。清代出了两名中书。明代出举人一百四十三人,清代出举人一百六十九人。 d2+3dvqT/i5gYeBBVHjdliX1IGwBSxOee+1AJM0FK4PUCIBMuAVrBUdqu9kuJHb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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