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在《祖国纪事》杂志连载之初,俄国评论界不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美学观点和创作方法,居然有人说《少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差、最不成功的一部小说,脱离现实,歪曲现实。有的评论家甚至还说《少年》是一部“混乱无序的作品”,“书中有大量形形色色的思想和见解,一切混乱地搅和在一起,以致让人无法明白这部小说到底要说什么”。一向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交恶的萨尔蒂科夫-谢德林还恶意地攻击《少年》“简直是一部疯子小说”。
为此,陀思妥耶夫斯基在 1875年3月22 日草拟了一篇《前言》,试图反驳有人指责他脱离现实,专门描写地下室的奇谈怪论和污浊现象。他认为这些批评站不住脚,坚称他描写的恰恰是生活的本质,是多数人视而不见的“当前的现实”,“种种事实。擦肩而过。视而不见”。
“种种事实”虽然已经摆得很清楚了,国内和国外有些人还是看不懂,怎么办?
“我不是为笨蛋写作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断然道。
小说《少年》的主人公阿尔卡季·多尔戈鲁基(即少年)是俄国贵族韦尔西洛夫的私生子。他母亲原是韦尔西洛夫家的女仆,后与少爷私通,生下一子一女。为了使孩子取得合法身份,只好让孩子暂姓她自己合法丈夫的姓。她丈夫马卡尔·多尔戈鲁基原是一名家奴,在无可奈何下也只好默默吞下这颗苦果,做了孩子名义上的父亲。
小说是以少年回忆往事的形式出现的。这时少年年满十九岁,未满二十岁,按照当时俄国法律尚未成年(成年应满二十岁),所以,姑以“少年”称之,是个在肉体上成熟,但在精神上尚属幼稚的半大不小的小青年。他初涉人世,虽天真无邪,但内心却已被世俗的成见所囿,过早地萌生了对自己这一偶合家庭的怨与恨,各种邪念已开始进入他的灵魂。为了迎合这个社会,他也养成了卑躬屈膝和对强者逢迎讨好等陋习。
少年因是私生子,从小受尽了屈辱和歧视。他的童年乃至少年的一切苦难,均来自他是地主的私生子,但又顶着农奴的姓,而这地主还撇下他不管,十九年里只去看过他一次。他本该诅咒自己的出身,可是他却心理扭曲,到处宣扬他是私生子,自己法律上的父亲是农奴,好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似的,借此泄愤。少年热爱自己的生母,可是又千方百计地折磨她,使她痛苦,使她难堪,他恨透了自己的生父,可他又希望得到父爱,得到他在为人处世上的指点。他希望有个家,能与自己的父母和妹妹同住一起,可是他又一再申明,他要同他们一刀两断,要住出去,走自己的路。
少年初入人世,恰逢俄国1861年农奴制改革,古老的封建宗法制度开始土崩瓦解,资本主义势力弥漫整个俄国。在当时社会风气的浸染下,少年也萌生了一种敛财欲与发财梦。他把这种金钱万能的思想命名为“罗斯柴尔德思想”。詹姆斯·罗斯柴尔德是当时法国的大银行家和亿万富翁。少年的志向就是做俄国的罗斯柴尔德。他因有这样的思想而自豪,认为自己有抱负,有理想,不同于芸芸众生。他自以为有了钱就有了一切。金钱能使最微不足道的人平步青云,变成人上人。他说:“金钱,当然是一种专横的实力,但与此同时也是一种高度的平等……金钱能使不平等成为平等。”能使他为所欲为,要什么有什么:可以住豪宅,蓄家奴,可以吃山珍海味,可以让千娇百媚的女人投怀送抱。“不是我死乞白赖地想当贵族,而是贵族死乞白赖地想巴结我,不是我追求女人,而是女人一窝蜂似的跑来,向我提供一个女人所能提供的一切。”
为了实现这一梦想,他先是省吃俭用,像个真正的守财奴一样聚敛财富。继而又利用刚刚兴起的拍卖市场投机取巧,低价买进,高价卖出。最后,他又投身赌博,想一夜暴富。结果,在一次赌博中,他自己的钱却被人偷了,反被人诬为小偷,受尽屈辱。他在午夜的彼得堡狂奔,恨不能放把火把整条胡同烧了,以雪心头之恨。他说:“有朝一日——忽然把一切炸个人仰马翻,把所有的东西、所有的人,有罪的和无罪的,全都消灭干净,这时候大家才会忽然晓得,这都是那个被称为贼的人干的……”他猛地燃起一股破坏欲,想向社会报复。
他在发财致富的狂想中,在与生活的冲突中,也是在生父的指点下,渐渐悟出一条道理:金钱不应成为罪恶之源,不应使人陷入无耻和堕落,更不应有了钱就仗势欺人。“我不害怕金钱;它们压迫不了我,也无法迫使我去压迫别人。”他的思想依旧,但变了形——由爱钱变成不怕钱,不怕钱并不是不要钱,而是指一个人有了钱但不能变坏,不能为金钱所奴役。“或许说,我需要的不是金钱,甚至也不是强大的实力;我需要的仅仅是靠强大的实力才能得到,没有强大的实力就根本得不到的东西:这就是孤傲的、平静的力量意识!……自由!我终于写出了这两个伟大的字眼……是的,孤傲的力量意识——这意识既令人神往又无限美好。我有了力量,心中就平静了。”自由即随心所欲,予取予求,是一种高于金钱的权力。它既可以通过金钱获得,也可以因为把柄在手,权力在握,通过其他途径,实行敲诈和要挟。有了它既可以有钱,甚至可以拥有一切。他的“思想”成了他睥睨一切的“地下室”。他说:“这就是我的史诗!”
少年在小说结尾处自问:“我的‘思想’到哪儿去了?我那么谜一般预告过的新生活,我现在才刚刚开始的那新生活,究竟指什么?这新生活,这新的、展现在我面前的路,也就是我那‘思想’,也就是我过去的那个思想,不过形式完全变了,以至于都认不出来了。”可是,过去的许多评论家却认为,少年先是大吹大擂他的“罗斯柴尔德思想”,后来这思想又退居到次要地位,绝少提及,这一情况就足以说明这部小说艺术结构的“紊乱”和“松散”。
当时也有评论家独具慧眼,认出了这一思想的变形,认出了这一思想的“物质对应物”——阿赫马科娃将军夫人的那封信,即那份所谓“凭据”。它掌握在少年手中,许多人都想得到它,从而成为别人命运的“主宰和统治者”。这是一种无形的权力和威力,权钱可以交易,可以互换,权还可以得到单凭金钱得不到的东西。
《新约·马太福音》曾提到魔鬼对耶稣的三次试探,就是用人间的所谓“权力”来引诱耶稣,让他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魔鬼。耶稣回答说:“撒旦退去吧!”但少年不是耶稣,他不过是一名凡夫俗子,他不可能逃脱魔鬼的诱惑。他曾梦想以他手中的那封信(凭据)来要挟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以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但他在关键时刻终于守住了道德底线。这道德底线就是神(上帝)在圣经上说的话,就是“摩西十诫”。这也是在“混乱无序”的社会中,一名基督徒应该恪守的神圣底线。
少年曾向生父求教:应该怎么生活,怎么识别善恶。他父亲回答道:“你可以读读十诫:这一切那里写得明明白白,应永记不忘。”“你就照此办理,尽管你有种种问题和疑虑,你会成为一个伟人。”可是这十诫虽然人人皆知,但并不是读一遍、记住了就能说到做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少年》创作笔记中写道:“少年虽然抱着现成的思想而来,但小说的整个思想是:寻找指导行为、区分善恶的准绳,这在我们社会中并不存在,而他却十分渴望,用感觉来寻找,这就是小说的主旨。”“用感觉来寻找”——这就是描写和凸显小说主旨的主要方法。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才特別注重细节的描写,谈主人公点点滴滴的感受(因为许多事他也是逐渐听到和看到的),于是积少成多,终于在这一年的遭遇和磨炼中得到了教训和感悟,得到了启发,从而找到了这条亘古不移的准绳。他的这条道德底线,不是谁硬灌输给他的,而是他在神(上帝)的指引下,在人生中逐渐感悟出来的,也是他凭自己的自觉意愿身体力行的,而不是像有些学者硬说的那样,这一主旨“没有得到认真的展示”,也“没有得到切实、中肯的回答”。
最后,少年对金钱和权势的想法是,先有钱,然后抛弃它,视同粪土;先有权,然后唾弃它。
小说的第二个主要人物是少年的生父韦尔西洛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最早给这部小说定的名称是《父与子》。韦尔西洛夫虽然不是小说的主人公,但却是小说中非常重要的人物。这是一个性格十分复杂的人,集地下室人、幻想家、漂泊者、双重人格等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人物特点于一身。
韦尔西洛夫出身望族,是俄国一支古老贵族的后裔。他自诩属于“俄罗斯最优秀的一千名贵族”之列,他是俄罗斯思想的“载体”。他热爱俄国,并以身为俄国人而自豪,可是他又全然否定俄国,自称“俄罗斯的欧洲人”,是西方派。他热爱西欧的一切,热爱西欧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比欧洲人还欧洲人,是“世界公民”。他推崇卢梭思想与法国社会主义思想相结合的“日内瓦思想”,他把这称为“整个现代文明的思想”,是“主张不要基督的美德”。可是他又拋妻别子,浪迹天涯,要去“埋葬欧洲”。他是俄国贵族,又是 1871年巴黎公社社员。他谴责巴黎公社起义时焚毁了杜伊勒里宫这一艺术宫殿,可是他又承认他们这样做有理,是符合逻辑的。他指摘当时的革命派(虚无主义者、社会主义者、民粹主义者,也包括他自己的儿子在内)总想“去点燃什么,去粉碎什么,想凌驾于整个俄罗斯之上,惊天动地,叱咤风云,让所有的人都战战兢兢和欢呼雀跃”。他承认,他们的所作所为虽然不无道理,但是他又告诫他们“应保持分寸”“要信仰上帝”。他叫别人信仰上帝,可是他自己却是个死心塌地的无神论者,既不祷告,也不斋戒,甚至抡起一帧古老的圣像,摔到炉角上,摔成两半。他深爱少年的母亲,可是,起初他只是看中她的年轻貌美,后来她渐渐地人未老面色先衰,倒又真正爱上了她,称她是“天上的天使”。他真正爱上她以后,因为偶然碰到另一个女人,又立刻把这个天使给忘了,让她身无分文,只身漂泊国外。他移情别恋,发疯般爱上了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为她非凡的美貌和气质所倾倒,认为她是普天下罕见的女人,近乎完美。既像莎士比亚笔下的黛丝特蒙娜,又像普希金笔下的塔季雅娜。可是他在倾倒之余,又不相信她是这样十全十美的人,肯定是在作秀。他认为,他爱她可能只是出于情爱,但他又不愿做情欲的奴隶。再加,那女人既爱他又不爱他,竟拒绝了他的求爱。于是他开始由爱生恨,恨不能杀了她。后来,这女人又遇到他的儿子——少年,少年也被她弄得神魂颠倒。对此,韦尔西洛夫更是恨上加恨,写信骂她是“水性杨花”的女人,连他的儿子都想“勾引”。她回了他一封信(之前,她从没有给他写过信),极其老实和感人地向他承认她怕他,接着又直言相告,恳求他“让她过几天安静日子”。他看到这封信后却大喜过望,脸上焕发出异彩,非但不恨她了,甚至还声言他“复活”了。怎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呢?她在给他的回信中并没有任何新内容,只承认她怕他而已。她怕他,并不是怕他杀了她(她像《罪与罚》中的杜尼娅一样,敢于面对枪口,并不怕死),而是承认她爱他,起码是爱过他。这就够了!这就足以使他“复活”了。他写信给她,向她再次提出求婚,结果又遭到拒绝。她坦陈她爱过他,现在也差不多是爱他的,但是她不能嫁给他,因为他不是她心仪的、理想中的男人。她十分直爽地说:“我是一个最平常的女人,我是一个爱平静的女人,我爱……我爱快活的人。”她之所以决定嫁给比奥林格男爵,因为跟了那人,“我感到最平静。我的整个心仍属于我自己”。也就是说,她不喜欢他那种躁狂、张扬的性格,永远徘徊于两极之间,无所适从,她宁可嫁给比奥林格,嫁给一个粗俗的人,以保持内心的平静和安宁。他开始央求她:“我已经没有自尊了,我情愿像叫花子一样接受您的任何施舍”,甘愿做她的奴隶,只求她别嫁给别人。但是她不为所动,断然道:“您这话我承受不起!我将一辈子思念您,思念您这个我最宝贵的人,思念您这颗最博大的胸怀。”
韦尔西洛夫由爱生恨,而且恨得比爱还深。他竟与流民团伙沆瀣一气,由兰伯特出面敲诈她(他想看看她怎样在兰伯特面前低三下四)。兰伯特还满嘴胡喷,对她进行性骚扰,最后还拔出手枪威胁她。这已经超出了韦尔西洛夫的本意。他从门背后冲了出来,夺过兰伯特的手枪,猛击兰伯特的头部,救了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而他自己也在感情的风暴中失去了理智。起先,他想用兰伯特的手枪先杀死她,然后自杀。但是少年冲出去救了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于是韦尔西洛夫又将枪口倒转过来对准自己的胸膛,少年用力一推,子弹打中了他的肩膀,救了他。
韦尔西洛夫前后判若两人。少年说:“我根本不认为他真的疯了,更何况,即使现在,他也根本不是疯子。但是,我却毫无疑问地认为有‘另一个他’在起作用。”他的人格分裂了,他的感情和意志分裂了。同一个人变成了两个。另一个他也是他,但根本不像原来的他了。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的“双重人格”。
韦尔西洛夫自称俄罗斯思想的“载体”。什么是俄罗斯思想呢?用他的说法,就是“各种思想的全面和解”。他主张兼容并包,把各种对立的思想调和在一起,可他自己却又偏爱走极端,反对中庸之道。他自己就是一个矛盾体。
小说《少年》的主要情节围绕事关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名誉的那封信展开,包括由此而产生的种种阴谋诡计和敲诈勒索。表面看,这封信是足以左右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能否继承父亲遗产的重要凭据。另外,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确实担心这封怀疑她父亲有精神病的信被她父亲发现。但是,她担心的并不是自己能否继承遗产,而是父亲看到这封信后会感到伤心,这就会影响他的健康。老公爵不相信或不愿意相信有这样一封信,即便有,他也不想看或者不愿意看,因为他非常爱自己的女儿,不愿有任何东西来玷污他的爱。这封信,当大家都相信它的威力的时候,成了许多人争夺的对象,似乎重要无比。可是,到后来,当书中的主要人物看到有人想利用它来做坏事,而且不仅限于敲诈勒索的时候,似乎又一下子揭开了蒙在他们眼上的障眼布。这份象征“无限威权”的所谓“凭据”,连那个小流氓兰伯特也不屑一顾了,“留在了桌上”,无人理睬。
小说另一个重要人物是少年名义上的父亲马卡尔·多尔戈鲁基。马卡尔原是韦尔西洛夫的家奴,“农奴解放”后成了自由人,成了一名到处漂泊、朝圣的香客。他的言行体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理想和道德理想。“‘可去把你所有的财富分给穷人,做所有人的奴仆。’你就会变得比从前更富有,富有得不知多少倍;因为你将来的幸福,将不仅是吃得好,将不仅是穿金戴银,将不仅是自己得意和别人羡慕,而是因为你将拥有数不清的爱……而是拥有整个世界!”
马卡尔是俄罗斯文学中特有的宗教徒形象。与马卡尔类似的形象,还有《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佐西马长老和《群魔》中的吉洪。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马卡尔相呼应的,还有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的卡拉塔耶夫。他们都提出了“好品相”问题。这提法具有一种空灵的诗意。这牵涉最深层次的基督教信仰问题,由于信仰不同和中西方文化不同,这问题我说不好,待有志者继续深入钻研。对基督教(包括正教)没有深入的了解和体悟,就很难彻底读懂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列夫·托尔斯泰。
小说《少年》人物众多,思想复杂,情节曲折紧张,一个悬念接着另一个悬念,又精彩又深奥,有时使人如堕五里雾中。有些地方,恐怕只有尼采、弗洛伊德、卡夫卡、爱因斯坦,以及某些绝顶聪明和细心的读者才看得懂。
我认为,小说《少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具特色的作品之一。我甚至认为,就剖析思想发达的“地下室人”的心理而言,《少年》绝不亚于《罪与罚》,甚至比《罪与罚》更深刻,更有价值。
臧仲伦
2013年9月6日
于北京大学承泽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