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缄 译
心头影事幻重重,
化作佳人绝代容。
恰似东山山上月,
轻轻走出最高峰。
*此言倩影之来心上,
如明月之出东山。
转眼苑枯便不同,
昔日芳草化飞蓬。
饶君老去形骸在,
弯似南方竹节弓。
*藏南、布丹等地产良弓,以竹为之。
意外娉婷忽见知,
结成鸳侣慰相思。
此身似历茫茫海,
一颗骊珠乍得时。
邂逅谁家一女郎,
玉肌兰气郁芳香。
可怜璀璨松精石,
不遇知音在路旁。
*松石,藏人所佩,示可避邪,为宝石之一种。
名门娇女态翩翩,
阅尽倾城觉汝贤。
比似园林多少树,
枝头一果娉鮓妍。
*以枝头果状伊人之美,颇为别致。
一自销魂那壁厢,
至今寤寐不断忘。
当时交臂还相失,
此后思君空断肠。
我与伊人本一家,
情缘虽尽莫咨嗟。
清明过了春归去,
几见狂蜂恋落花。
青女欲来天气凉,
蒹葭和露晚苍苍。
黄蜂散尽花飞尽,
怨杀无情一夜霜。
*意谓拆散蜂与花者霜也。
飞来野鹜恋丛芦,
能向芦中小住无。
一事寒心留不得,
层冰吹冻满平湖。
莫道无情渡口舟,
舟中木马解回头。
不知负义儿家婿,
尚解回头一顾不。
*藏中渡船皆刻木为马,其头反顾。
游戏拉萨十字街,
偶逢商女共徘徊。
匆匆绾个同心结,
掷地旋看已自开。
长干小生最可怜,
为立祥幡傍柳边。
树底阿哥须护惜,
莫教飞石到幡前。
*藏俗于屋前多竖经幡,用以祈福。此诗可谓君子之爱人也,因及于其屋之幡。
手写瑶笺被雨淋,
模糊点画费探寻。
纵然灭却书中字,
难灭情人一片心。
小印圆匀黛色深,
私钤纸尾意沉吟。
烦君刻画相思去,
印入伊人一寸心。
*藏人多用圆印,其色作黛绿。
细腰蜂语蜀葵花,
何日高堂供曼遮。
但使侬骑花背稳,
请君驮上法王家。
*曼遮,佛前供养法也。
含情私询意中人,
莫要空门证法身。
卿果出家吾亦逝,
入山和汝断红尘。
*此上二诗,于本分之为二,言虽出家,亦不相离。前诗葵花,比意中人,细腰蜂所以自况也。其意一贯,故前后共为一首。
至诚皈命喇嘛前,
大道明明为我宣。
无奈此心狂未歇,
归来仍到那人边。
入定修观法眼开,
乞求三宝降灵台。
观中诸圣何曾见,
不请情人却自来。
静时修止动修观,
历历情人挂眼前。
肯把此心移学道,
即生成佛有何难。
*以上二诗亦为一首,于分为二。藏中佛法最重观想,观中之佛菩萨,名曰本尊,此谓观中本尊不现,而情人反现也。昔见他本情歌二章,余约其意为《蝶恋花》词云:“静坐焚香观法像,不见如来,镇日空凝想。只有情人来眼上,亭亭铸出娇模样。碧海无言波自荡,金雁飞来,忽露惊疑状。此事寻常君莫怅,微风皱作粼粼浪。”前半阕所咏即此诗也。
醴泉甘露和流霞,
不是寻常卖酒家。
空女当垆亲赐饮,
醉乡开出吉祥花。
*空行女是诸佛眷属,能福人。
为竖幡幢诵梵经,
欲凭道力感娉婷。
琼筵果奉佳人召,
知是前朝佛法灵。
贝齿微张笑靥开,
双眸闪电座中来。
无端觑看情郎面,
不觉红涡晕两腮。
情到浓时起致辞,
可能长作玉交枝。
除非死后当分散,
不遣生前有别离。
*前二句是问词,后二句是答词。
曾虑多情损梵行,
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绝似花蜂困网罗,
奈他工布少年何。
圆成好梦才三日,
又拟将身学佛陀。
*工布,藏中地名,此女子诮所欢男子之辞。
别后行踪费我猜,
可曾非议赴阳台。
同行只有钗头凤,
不解人前告密来。
*此疑所欢女子有外遇而致恨钗头凤之缄口无言也。原文为髻上松石,今以钗头凤代之。
微笑知君欲诱谁,
两行玉齿露参差。
此时心意真相属,
可肯侬前举誓词。
飞来一对野鸳鸯,
撮合劳他贳酒娘。
但使有情成眷属,
不辞辛苦作慈航。
*拉萨酒家撮合痴男怨女,即以酒肆作女闾。
密意难为父母陈,
暗中私说与情人。
情人更向情人说,
直到仇家听得真。
腻婥仙人不易寻,
前朝遇我忽成禽。
无端又被卢桑夺,
一入侯门似海深。
*腻婥拉荣,译言为夺人魂魄之神女。卢桑,人名,当时有力权贵也。藏人谓此诗有故事,未详。
明知宝物得来难,
在手何曾作宝看。
直到一朝遗失后,
每思奇痛彻心肝。
深怜密爱誓终身,
忽抱琵琶向别人。
自理愁肠磨病骨,
为卿憔悴欲成尘。
盗过佳人便失踪,
求神问卜冀重逢。
思量昔日天真处,
只有依稀一梦中。
*此盗亦复风雅,唯难乎其为失主耳。
少年浪迹爱章台,
性命唯堪寄酒怀。
传语当垆诸女伴,
卿如不死定常来。
*一云:当垆女子未死日,杯中美酒无尽时,少年一身安所托,此间乐可常栖迟。此当垆女,当是仓央嘉措夜出便门私会之人。
美人不是母胎生,
应是桃花树长成。
已恨桃花容易落,
落花比汝尚多情。
*此以桃花易谢,比彼姝之情薄。
生小从来识彼姝,
问渠家世是狼无。
成堆血肉留难住,
奔走荒山何所图。
*此竟以狼况彼姝,恶其野性难驯。
山头野马性难驯,
机陷犹堪制彼身。
自叹神通空具足,
不能调伏枕边人。
*此又以野马况之。
羽毛零乱不成衣,
深悔苍鹰一怒非。
我为忧思自憔悴,
那能无损旧腰围。
*鹰怒则损羽毛,人忧亦亏形容,此以比拟出之。
浮云内黑外边黄,
此是天寒欲雨霜。
班弟貌僧心是俗,
明明末法到沧桑。
*班弟,教名,此藏中外道,故仓央嘉措斥之。
外虽解冻内偏凝,
骑马还防踏暗冰。
往诉不堪逢彼怒,
美人心上有层冰。
*谓彼美外柔内刚,惴惴然常恐不当其意。
弦望相看各有期,
本来一体异盈亏。
腹中顾兔消磨尽,
始是清光饱满时。
*此与杜子美“所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同意,藏中学者,谓此诗以月比君子,兔比小人,信然。原文甚晦,疑其上下句有颠倒,余以意通之,译如此。
前月推移后月来,
暂时分手不须衰。
吉祥白月行看近,
又到佳期第二回。
*藏人依天竺俗,谓月满为吉祥白月。
须弥不动住中央,
日月游行绕四方。
各驾轻车投熟路,
未须却脚叹迷阳。
*日月皆绕须弥说,出佛经。
新月才看一线明,
气吞碧落便横行。
初三自诩清光满,
十五何来皓魄盈?
*讥小人小得意便志得意满。
十地庄严住法王,
誓言诃护有金刚。
神通大力知无敌,
尽逐魔军去八荒。
*此赞佛之词。
杜宇新从漠地来,
天边春色一时回。
还如意外情人至,
使我心花顷刻开。
*藏地高寒,杜宇啼而后春至,此又以杜宇况其情人。
不观生灭与无常,
但逐轮回向死亡。
绝顶聪明矜世智,
叹他于此总茫茫。
*谓人不知佛法,不能观死无常,虽智实愚。
君看众犬吠狺狺,
饲以雏豚亦易驯。
只有家中雌老虎,
愈温存处愈生嗔。
*此又斥之为虎,且抑虎而扬犬,读之可发一笑。
抱惯娇躯识重轻,
就中难测是深情。
输他一种觇星术,
星斗弥天认得清。
*天上之繁星易测,而彼美之心难测,然既抱惯娇躯识重轻矣,而必欲知其情之深浅,何哉?我欲知之,而彼偏不令我知之,而我弥欲知之,如是立言,是真能勘破痴儿女心事者,此诗可谓妙文,嘉措可谓快人。
郁郁南山树草繁,
还从幽处会婵娟。
知情只有闲鹦鹉,
莫向三叉路口言。
*此野合之词。
拉萨游女漫如云,
琼结佳人独秀群。
我向此中求伴侣,
最先属意便为君。
*琼结,地名,佳丽所自出。杜少陵诗云:“燕赵休矜出佳丽,后宫不拟选才人。”此适与之相反。
龙钟黄犬老多髭,
镇日司阍仗尔才。
莫道夜深吾出去,
莫言破晓我归来。
*此黄犬当是为仓央嘉措看守便门者。
为寻情侣去匆匆,
破晓归来积雪中。
就里机关谁识得,
仓央嘉措布拉宫。
*以上二诗原本为一首,而于本分之。
夜走拉萨逐绮罗,
有名荡子是旺波。
而今秘密浑无用,
一路琼瑶足迹多。
*此记更名宕桑旺波,游戏酒家,踏雪留痕,为执事僧识破事。
玉软香温被裹身,
动人怜处是天真。
疑他别有机权在,
巧为钱刀作笑颦。
轻垂辫发结冠缨,
临别叮咛缓缓行。
不久与君须会合,
暂时判袂莫伤情。
*《仓央嘉措别传》言夜出,有假发为世俗人装,故有垂发结缨之事。当是与所欢相诀之词,而藏人则谓是被拉藏汗逼走之预言。
跨鹤高飞意壮哉,
云霄一羽雪皑皑。
此行莫恨天涯远,
咫尺理塘归去来。
*七世达赖转生理塘,藏人谓是仓央嘉措再世,即据此诗。
死后魂游地狱前,
冥王业镜正高悬。
一囚阶下成禽日,
万鬼同声唱凯旋。
卦箭分明中鹄来,
箭头颠倒落尘埃。
情人一见还成鹄,
心箭如何挽得回?
*卦箭,卜巫之物,藏中喇嘛用以决疑者。此谓卦箭中鹄,有去无还,亦如此心驰逐情人,往而不返也。
孔雀多生印度东,
娇鹦工布产偏丰。
二禽相去当千里,
同在拉萨一市中。
行事曾叫众口哗,
本来白璧有微瑕。
少年琐碎零星步,
曾到拉萨卖酒家。
鸟对垂杨似有情,
垂杨亦爱鸟轻盈。
若叫树鸟长如此,
伺隙苍鹰那得撄?
*虽两情缱绻,而事机不密,亦足致败,仓央嘉措于此似不无噬脐之悔。
结尽同心缔尽缘,
此生虽短意缠绵。
与卿再世相逢日,
玉树临风一少年。
吩咐林中解语莺,
辩才虽好且休鸣。
画眉阿姊垂杨畔,
我要听他唱一声。
*时必有以不入耳之言,强聒于仓央嘉措之前者。
纵使龙魔逐我来,
张牙舞爪欲为灾。
眼前苹果终须吃,
大胆将他摘一枚。
*龙魔谓强暴,苹果喻佳人,此大有见义不为无勇之慨。
但曾相见便相知,
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
免教辛苦作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