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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需要重塑

《地狱一季》,阿蒂尔·兰波

2023年9月15日 星期五

4 维姬

马尔热里德地区吕讷,康塔尔省

“妈的,你知道他!你见过他!你甚至还在蓝莓节那天和他一起玩过滚球!汉斯·贝尔纳,我男人!别告诉我你不记得他了。”

朱利安·米拉下士皱了皱眉头,抬头看着马尔热里德地区吕讷宪兵队新刷的天花板。

“当然,维姬,我知道他,你的汉斯。但说 你的男人 有点夸张,不是吗?”

“你知道什么,你在我的床上?”

维姬·马尔修很恼火。何况,这种情况她经常遇到,只要她一离开她的山柳菊农庄。只要她一踏入政府部门、医院、市政厅……或宪兵队。然而,她已经和米拉下士来往了三十多年,也就是说,从她出生起就开始了:相同的年龄,相同的学校,相同的朋友圈,相同的乡村舞会。他甚至有段时间还爱上了她。她猜想,朱利安是不是犹豫着要说一些傻话,类似于 你从未邀请我上你的床 或者 我很想 。如果他敢这么做,她会冲进圣弗卢尔的宪兵队然后投诉他。

“冷静点,维姬,”朱利安只是想让她平静下来,“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这是我们在宪兵学校时学习的,我们得会判断情况的严重性,就像医生一样,你明白吗?决定是否打电话通知急诊室或只是开个处方。为了有时间处理真正的刑事案件,我们必须过滤掉所有不太重要的案件……”

好的,朱利安,那么我们就拣重要的说吧。 维姬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看着窗外马尔热里德山脉平缓的弧线。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绿色,被夏末火辣辣的阳光照耀着。

“我给你总结一下?汉斯已经三天没有给我任何消息了。自从我们认识以来,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朱利安用红笔做着笔记,在一些话下面画上着重线,把另一些画掉。

“他是个卡车司机,对吗?”

“是的。他是个体经营者。在欧洲各地跑。”

“那么你们大致见过几次面?一个月一次?”

“每次二十一天的任务结束后,他有连续五天的休息时间。不过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没关系。这是你的生活。不过你三天没有这个人的任何消息,而他每月有三周从直布罗陀到白俄罗斯到处跑,我不认为这种情况需要启动雀鹰行动 。”

“我给他打手机,打了几十次。他都不接。”

“你想想,维姬!也许他的手机没电了。或者他把手机落在了高速公路的服务区。或者他被困在一个没有信号的边境口岸。或者他只是不想接你电话……”

冷静?

维姬站起来,再次朝窗外望去。远处,横跨在翠绿山峦上的加拉比高架桥也像恼怒的老师画的一道红线。维姬决定提高嗓门。坐在隔壁房间的洛拉会隔着墙听见。算了,她的女儿已经习惯了她发脾气。

“那么这就是你对现在情况的分析?我来告诉你和我一起生活的男人失踪了,而你却告诉我是他甩了我?”

米拉下士又皱起眉头,然后用手紧紧握着电脑的无线鼠标,就像在按压一个压力球。他该感到庆幸,在他们还是青春年少的时候,他没有在蓝莓节上亲吻维姬。和这样一个泼妇生活在一起,谢谢了!

“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过,维姬,”宪兵反驳道,“我只是觉察到,你的男人,怎么说呢……可能只是路过。嗯,你明白吧……他停车,又重新出发,而你却等着他。”

“水手妻子的美德。”维姬从牙缝里嘀咕道。

“什么?”

“没什么。”

“你试过给他的老板打电话吗?”

“他是个体经营者,我告诉过你了。”

“你们结婚了吗?签了民事互助契约 ?他认可洛拉了吗?”

维姬摇头否定。从这个笨蛋这里什么也问不出来。让他回到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们、他的哥们儿、他的情妇身边去,他如果愿意,就称之为爱。她向门外走去,米拉下士试图进行最后的和解。

“再等几天吧。给他点时间给你回电话。如果你的汉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我们会知道的。”

在离开之前,维姬给他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那是她留给以后可能还用得着的笨蛋的微笑。

洛拉在前台等着她,卡斯帕坐在她的腿上。

“妈妈,那个警察说什么了?他知道爸爸在哪里吗?”

“不,宝贝,他不知道。而且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汉斯不是你爸爸。”

洛拉思索了一会儿。她似乎在慢慢地将每一个新的信息像档案员一样精确地储存在她五岁的大脑中。她抓住卡斯帕,把它紧紧抱在怀里。维姬向她伸出手来,却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洛拉拉着她的手,给了妈妈一个大大的微笑。

“别难过,妈妈。爸爸,哦,是汉斯,会回来的。他答应过我。他还要修好卡斯帕呢。”

维姬吸了吸鼻子。女儿的乐观让她很受震动。维姬必须直面现实,像往常一样坚强,为了洛拉。她必须像洛拉照顾卡斯帕一样照顾好她的女儿。在离开宪兵队之前,维姬的目光落到了这个奇怪的娃娃身上,端详着它长长的小红帽、苏格兰花呢衣服、尖尖的鼻子和两只灰色的大眼睛。这是洛拉四岁生日时汉斯送给她的玩具。而且,卡斯帕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玩偶,更像是一个奇怪的、没有线的木偶,在他的赛璐珞皮肤里面有一个机械装置,按理说可以让它走路,活动胳膊和嘴唇,还会说话。只是这个装置卡住了。卡斯帕瘫痪了,也不会说话了。但汉斯曾答应……

维姬转身关上宪兵队的门,任由九月的阳光炙烤着她。天气预报显示,马尔热里德地区的气温超过了二十五摄氏度。这种天气适合去特吕耶尔河、格朗瓦勒湖游泳,或者去穆谢山远足。但不是今天。维姬不想离家太远,万一汉斯打电话来呢。

她花了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就回到了山柳菊农庄,路上一辆车也没有遇到。游客们已经离开了,只有一些退休的老人在步行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她的农庄将会空置几个星期,直到万圣节才有预订。在这些位于洛泽尔和奥弗涅之间的岗峦起伏的偏僻山路上,她每天都享受着居住在天堂一角的幸福,这里的气味、颜色和滋味与她的内心完美契合。当她那些移居到克莱蒙或图卢兹等城市的朋友问她,一个人住在乡下会不会厌烦时,她回答说,在这里她感到很充盈,被邻居或路过的旅客关心着,但从未感到窒息。这是人满为患的大都市所不允许的奢侈。

维姬刚把她的雪铁龙布丁狗多功能车停在农庄和草地之间,两匹一模一样的小马就跑着来到铁丝网前。洛拉也急急忙忙地跑上前去,检查风铃草和蝶须的喂草架里是否还有麦秸。维姬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就自豪地打量起了修葺一新的山柳菊农庄的浅色花岗岩外墙。她在刚过去的春天的投资!下一步将是屋顶。盖屋顶用的板石已经存放在工棚里,剩下要做的就是在冬天来临之前把它们架起来,汉斯曾答应要帮她。

维姬拍拍手鼓励自己,她不能消沉下去。闲着双手在那里担心无济于事。朱利安这个白痴也许说得对,当然不是他所说的汉斯抛弃了她,而是说到底,他的缄默可能只是因为一些电话丢在了卫生间里这样的蠢事。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打扫加拉比、特吕耶尔和热沃当三个客房,洗刷风铃草和蝶须;陪洛拉玩一局UNO牌;在她第十遍看《我的邻居龙猫》时算好账;一吃完晚饭就喂放养的兔子和母鸡;哄睡洛拉,给洛拉塞好被子;亲吻洛拉, 洛拉 晚安

这是她的女儿最喜欢的时刻,在维姬熄灯前,她可以用大人的话来聊天。

“你知道吗,妈妈,我重新思考了你一直对我说的话。”

“是你必须刷牙吗?”

“不是!是汉斯不是我爸爸。”

维姬坐在小床的边上。洛拉和她一样,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整天装得满不在乎,但实际上心里只想着他。

“确实是,宝贝。但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不回来的,而且……”

“妈妈!”洛拉打断了她的话,“我已经五岁了!我现在已经长大了!我知道你是和另一个男人一起生下了我,汉斯不是你为我选择的爸爸。但我不在乎,因为我,我选的爸爸就是他。”

维姬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不哭!尤其不要在女儿面前。一定要让汉斯回来,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她不想让洛拉在等待和痛苦中长大,这会吞噬生命。

“那你的娃娃呢?”维姬问,想分散她的注意力,“她选择了哪个爸爸?”

卡斯帕,和每天晚上一样,躺在洛拉身边,只有塑料脑袋和帽子露在外面。

“妈妈!”洛拉叹了口气,“我得告诉你多少次?卡斯帕虽然眼睛是灰色的,头发有点长,但他是个男孩!”

洛拉睡着了,但妈妈却睡不着。从位于阁楼的房间里,维姬可以看到星星,再往西面的低处看,高架桥的横梁灯火通明,这是他们当地的横卧版埃菲尔铁塔。再往北看,夜色中,A75高速公路上的车流光影斑斓。农庄的位置是她精心选择的,包围在四周雄伟壮丽的自然景观中,位于马尔热里德的中心,这个城市每平方公里只有不到十五个居民,但离高速公路出口却不到十分钟。在它的大门口,数以百万计的游客从北到南穿越法国,他们当中有一些人会停下来,被沿途的风景所吸引……

或者是因为他们迷路了。

汉斯,就是这种情况。

那年冬天经常下雪。整个马尔热里德地区的积雪有一米多深。高速公路是畅通的,但每一辆冒险出高速的车辆最后都被困住了。特别是一辆38吨的半挂车,而且司机的GPS导航还不知道道路有多宽。汉斯发现自己的货车和满载的要在克莱蒙卸货的轮胎被困住了。

维姬远远地看到了他,那时她正在使劲用铲子清理农庄门口的雪。她没有犹豫。山里的冬天,人们不拿团结互助开玩笑。不能任由别人在路边受冻。维姬把所有的装备都拿了出来,铁链、绳索、铲子、防滑垫。汉斯的卡车终于不再打滑,停在了一个雪被清理得差不多的停车场,而且很自然地,维姬邀请他喝杯咖啡暖和一下。没有别的想法。

维姬和男人的关系坦率而直接,几乎有点唐突,野性,与他们不相上下。这使大多数男孩感到害怕,尽管她有着一头披肩浓密金发、清澈的大眼睛、娇嫩的皮肤和修长且健美的身材,他们还是会躲着她。她也吸引了一些大胆的猎人,但维姬,反过来,很少被偷猎者所吸引,即使被吸引,也不会持续太久。

对于汉斯,情况从一开始就不一样。他拥有谨慎的冒险家们所具备的令人厌烦的成熟特质。

他们几乎立刻就做爱了,水壶还在呼呼作响,他们开始在柴火炉前以一种哀婉动人的脱衣舞的方式来烘干他们的手套、毛衣和袜子,然后脱下了剩下的一切,包括维姬藏在她那不成样子的农家女衣服下的蕾丝内衣。

他们做了很长时间的爱,然后就在炉子前睡着了。维姬先起床去吐了。她把厕所的门开着,一点不觉得害羞,然后赤身裸体地走出来,甚至没有放下马桶圈,手里拿着验孕棒。

“我怀孕了。”

“已经怀上了?”汉斯笑着说,“哇哦!你很能生啊!”

维姬立刻喜欢上了他的幽默。

“放心,孩子不是你的!一个月前,我和孩子的父亲睡过三四次。实话告诉你,他是我最不想一起抚养孩子的人。”

“所以你不打算告诉他?”

“是的。”

“那孩子呢,你会留下来吗?”

“是的,留下来。在我这个年纪,我真的不想再等了。别担心,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不害怕独自抚养孩子长大。这并不比打理一个破败的农场更难,而你也看到结果了。”

维姬曾希望汉斯能把目光移开,欣赏一下裸露的横梁、花岗岩石头之间的石灰缝,或罗若尔六角形耐热地砖,但他的目光没有偏移,只是从她的胸部下落到她的私处,盯着她凹凸有致的裸体。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

“农场的事?”

“是的……还有孩子。”

维姬被打动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发生在她身上,在隆冬时节的马尔热里德的一个农庄里,她肚子里还怀着别人的孩子,而一百米外还停着一辆必须开回鹿特丹、里斯本或巴塞罗那的货车。有时候,只需要关节僵硬的木偶一个浅灰色的眼神和一个手势。

他们那天聊了很久。维姬承诺永远不会等他,永远不期待任何东西,永远不留恋,永远不要求他留下,并且在她厌倦他回来的那天告诉他。他全部都同意了。

汉斯住了下来。每个月一周。他也是本地人,来自东南边的一个地方,他出生在芒德,在塞文山脉的某个地方长大,他对这个地区了如指掌,梅让高地和索沃泰尔高地,塔恩和洛特的山谷……青少年时,他曾骑着山地车探索过所有这些地方;他和维姬一起徒步或骑着小马重温了这些地方。说到底,他们喜欢同样的生活,略带忧郁的孤独,她在她的农庄里,而他在车里。他们也喜欢热闹,一起去集市、蓝莓节或洛泽尔商品展销会,当然也喜欢共度二人世界,拾掇农场、远足、做爱。月复一月,汉斯已经成为她的男人,官宣的男友。她的爱人。

这并不妨碍维姬遵守她的承诺。从不要求汉斯改变,停下来,停留更长时间。这种每个月一周的节奏适合她。一个星期的幸福、爱情和知心话,其余的时间,则是照顾洛拉、农庄、客人,还要处理她担任主席的旅行社和她担任秘书的当地农村发展协会的事务。

是的,她喜欢这种团聚和分离的交替。她可能无法和一个男人长期在家里生活,一个男人,无论他多么温柔和英俊,最后都会渐渐地把这里当成他自己的家。

水手妻子的美德, 正如芭芭拉唱的那样……这很适合她。在某种程度上。

告诉我汉斯,你什么时候回来?

5 埃蕾阿

红堡,巴黎巴尔贝斯大道

埃蕾阿第一次听说皮埃尔的时候,才十五岁。当时埃蕾阿还没有住在巴黎。她在离阿朗松几公里远的小乡镇奥特里沃,完全不知道红堡、巴尔贝斯或金滴街区是什么样子。她所知道的巴黎第18区,只是明信片上蒙马特高地、小丘广场、画家和诗人的图片,而不是一个只有二十二平方米的公寓,甚至没有阁楼,只是一个六十年前草草盖好的混凝土立方体,此后再未被推倒,但就是这个房子让她耗费了作为一名房产中介公司秘书的60%的工资,她的公司在皮兰德娄街,离家有十七站地铁的距离,要换乘三次。

再说,第一次的时候,埃蕾阿并没有听人说起皮埃尔。

她也没有看见他,只是读到了他的作品。

她几乎是偷偷溜进阿朗松这家名字古怪的书店的。

巴乌书店。

十五岁的埃蕾阿,手臂上已经文了荆棘文身,嘴上不叼根烟就不会出家门。她立刻被收银台前的这本杂志吸引住了。这并不是一本真正的杂志,她后来才知道,这叫粉丝杂志,是一种在具有相同爱好的群体成员之间流通的出版物,内容包括漫画、韩国电影、墨西哥菜谱或诗歌……

这本粉丝杂志是面向法国诗人团体的。埃蕾阿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几十人或是几千人?但这个标题吸引了她。

我写下寂静。

埃蕾阿那会儿还不知道这几个字是由一个来自沙勒维尔-梅济耶尔的十九岁男孩写的。她对阿蒂尔·兰波,对《言语炼金术》或《地狱一季》一无所知。埃蕾阿只觉得这个书商有点奇怪,他光秃秃的头上只有一撮灰白的头发被扎成一个鸟冠,脖子上打着蝴蝶领结,穿着英国王子的格子西装。

她觉得他的书店也很奇怪,在布满灰尘的旧书之间到处挂着木偶:有女巫,也有非洲的人头杖,日本娃娃,印度木偶,薄绉纸做的中国龙。

诡异而有吸引力。

当埃蕾阿开始翻阅这本粉丝杂志时,书商走了过来。

“拿去吧,这是免费的。是我自己编辑的。你看看,我收集新手作家从世界各地寄给我的诗歌,并把它们发表出来。”

埃蕾阿像小偷一样飞快地拿起杂志,跑出了门。

我写下寂静。

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读了这本诗集里的诗。

诗歌太烂了!好在这本粉丝杂志是免费的!

这些新手诗人的押韵都很拙劣。除了一个巴黎第18区的叫皮埃尔·卢梭的人。

立刻,这个寂寂无闻的作家的诗句打动了她。他写出难以言表的东西,他记录眩晕的感觉。第二天,埃蕾阿又去了那个头上扎小辫的书商那里,询问在他的粉丝杂志上是否有读者信箱,或者类似的东西,总之,说白了,就是能不能联系到其中一个作者。

“当然,亲爱的,是哪一位?”

“皮埃尔·卢梭,《我们,可怜的木偶》的作者。”

贩卖天书的书商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好像他早已经猜到了埃蕾阿会选择哪位诗人,然后他确定地说:

“当然,亲爱的。把你的信交给我,我会寄给他,我相信他一定会给你回信。”

事情就是这样。这个巫师猜透了一切。

埃蕾阿和皮埃尔一开始每个月都会给对方写一封长长的亲笔信,然后是每个星期。在埃蕾阿逐渐放弃纸质信件,转而使用她的手机发送虚拟文字之前,他们已经交换了一沓超过一百封的信。埃蕾阿喜欢这些新技术,皮埃尔则讨厌它们,但她最终说服了他接受即时性,接受与思维一样快速传播的信件。

这改变了他们的生活!

他们的交流从每周一次,变成了每天一次,然后开始实时贯穿于他们的生活。没有一个半天,甚至没有三个小时他们不联系,一个人会告诉对方他在做什么,吃什么,看什么,特别是读什么。

一天的沉默,他们的生活就会翻天覆地。

埃蕾阿和皮埃尔从未谋面,从未相遇,从未交换过一张照片,但他们知道彼此之间被一种充满柔情蜜意的友谊联系着,称得上是最了不起的书信情侣。

至少埃蕾阿是这样坚信的。

埃蕾阿十八岁离开她的家乡去首都时,并没有立即向皮埃尔坦白,但她是为了他才去巴黎的,只是为了他。她接受了她能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在这家房地产公司做秘书,并接受了别人向她推荐的第一套公寓,位于蒙马特高地脚下的所谓穷人街区。她从来没再换过。

就在那一刻,她抛开了一切,明白了自己永远不会遵循这样的模式:建立家庭,维系朋友。事实上,她只能与自己和皮埃尔的文字怡然相处。她是与众不同的。

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医生证实了这一点。 阿斯伯格综合征! 由于她智商高,别人几乎看不出来她的症状。埃蕾阿感到一直在折磨她的痛苦瞬间得到了解脱。这一诊断回答了她自出生以来一直在问自己的所有问题。她的天马行空,她的放荡不羁,她局限的兴趣点和激烈的情感,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也不能理解他人的情绪,她痛苦的正义感,她对孤独和刻板的需求,她一直误以为这是自私。

她赶紧着手去了解这种综合征的所有情况。她看完了所有的专业书籍,浏览了所有的网站。她重新认识了自己。她获得了重生。她甚至喜欢那些同样患有这一综合征的女孩子选择的这个名字。

阿斯伯格女孩!

她也是一个 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

也是在她生命中的这一刻,在她抵达巴黎后不久,埃蕾阿开始与她的大脑交谈。起初,她叫它布莱恩,就像布莱恩·莫尔克,安慰剂乐队 的帅气主唱,但最后,她还是采用了“大脑”这个普普通通的名字。再说,还有什么比与自己的大脑交谈更普通的呢?埃蕾阿想象着,每个人都在隐秘的颅腔中自言自语,进行着无休止的内心对话,讨论着不可明说的观点。世界上最伟大的秘密不就藏在那里吗?在我们的脑海里!在这个一切都被监控、窥视和评论的世界里,这是唯一真正不可侵犯的保险箱。

“嗯,你在想什么,大脑?”

没什么!我在听你自言自语。这样我能休息一下。

一天早上,有人在她家楼下按门铃。从没有人来过,甚至连送书或送比萨的人都没来过。除了皮埃尔,没有人知道她的地址。

门铃响起的那一刻,埃蕾阿就知道是他。

当她打开破旧公寓的门,站在被楼梯井诗人乱涂乱画的楼道里往下俯瞰时,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这么多年来,埃蕾阿一直拒绝想象皮埃尔的模样。她从来没有问过他的年龄、身高、体重或眼睛的颜色。可能是因为害怕失望。而生活在她家门口给她带来了一份意想不到的礼物,一个奇迹站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怕踩碎她地垫上印上去的刺猬。皮埃尔比她年长,但没有她担心的那么老。而且很英俊,如此英俊。蜂蜜色的头发。灰色的眼睛像月夜一般。身材苗条而肌肉发达,是一个舞蹈家的身体,这是她的第一印象,皮埃尔的举止很独特,有点突兀,就像一个关节连接得天衣无缝的自动木偶。

当她把自己交给他,发出第一声叫喊的时候,她就知道他将是她生命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人。

她没有弄错,当她抚摸着他皮肤上的每一个细微的毛孔时,他向她坦白了,他是一个职业舞蹈家,在世界各地巡回演出,扮演他最喜欢的、几乎是独一无二的角色——彼得鲁什卡,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的芭蕾舞剧,俄罗斯戏剧中最有名的木偶,疯狂地爱着他的芭蕾舞女演员。

皮埃尔,或者彼得鲁什卡,埃蕾阿已经这样称呼他了, 她的彼得鲁什卡 ,不能留下来,有人在其他地方等着他,他像其他人换乘地铁一样转换机场,但他会尽可能地经常回来,他发誓,他爱她,他……

埃蕾阿把手掌轻轻地压在他的嘴唇上。

“嘘,我的彼得鲁什卡。嘘,不要做任何承诺。你能回来的时候就回来,但那时要属于我,只属于我。我只要求一件事,如果你想让我属于你,只属于你。给我写信!要一直给我写信!尽你所能。每天,甚至一天十次,一百次。”

那晚,他们彼此没有任何承诺,但他们在之后的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都是这样。他们的生活中贯穿着往来的信息,有时简短,有时滔滔不绝。

没有一天不在醒来的时候收到更晚睡的人的信息。

没有一天不在入睡前收到安抚入梦的信息。

哪怕是再小的快乐,哪怕是再隐秘的悲伤,都会被分享。

当皮埃尔每年有四五次回到巴尔贝斯大道上按响门铃的时候,巴黎不过成了一个村庄,他们奔跑着,从一个剧院到另一个剧院,从一个博物馆到另一个博物馆。皮埃尔向她讲解每一条街道,每一座纪念碑,他在这里长大,他知道一切,他对巴黎地图的了然更胜于他们遇到的出租车司机。

皮埃尔送给她很多礼物,对于她这个小秘书来说,价值不菲。大部分是电子产品。平板电脑、智能手机和其他联网产品。至于书和光盘,她从社区的多媒体图书馆借。埃蕾阿对这些不断完善的卓越科技,对应用于这些微型程序的创造才华非常着迷。这项技术实现了她与彼得鲁什卡之间持续不断的联系。几乎是她自己的延伸。皮埃尔可以看到她所看到的,感觉到她所感觉到的。几乎可以呼吸到她所呼吸的氧气。

这天晚上氧气很稀薄。埃蕾阿感觉喘不上气。

皮埃尔,她的彼得鲁什卡,已经两天没有跟她联系了。整整两天。这种情况以前从未发生过。

埃蕾阿的额头紧贴在公寓窗户冰冷的玻璃上,看着下面十几米处的巴尔贝斯大街的喧嚣,一个与她格格不入的嘈杂世界。在她身后,在她二十二平方米的公寓里,六个空空的屏幕照亮了夜晚。

“你怎么看,大脑?”

你想让我对你说实话吗?

“既不坦率,也不虚伪,我希望你客观地回答我。”

客观地说,我认为皮埃尔已经死了。

……

我很抱歉,但鉴于我所掌握的客观因素,这是最合理的结论。皮埃尔一直与你通信,或者说是与我们通信,平均每天十来条信息,多年来从无例外。上一次中断还是2019年4月5日,由于一次大范围的网络故障,出现了九个小时的难熬时光。今晚,我们没有他的消息已经正好有七十三个小时十一分钟二十三秒了。如果皮埃尔的网络设备出了问题,或者发生了意外,他一定会想办法通知你。另一种解释是,他只是不想再和你通信了,但没有任何预兆来支持这种如此突然分手的假设,你同意吧?总之,由于缺乏其他更可靠的假设,我的结论是,客观地说,皮埃尔已经死了。

“你真令人讨厌,大脑。”

我只是在分析事实。

“但我认为他还活着!”

也许你是对的。我预估你对的可能性大概有11%。

“浑蛋!”

我很冷。别再把你的额头靠在玻璃上了。

……

你会把窗玻璃弄碎的。告诉我,你不会是要自杀吧?

“不会。只要还有那11%的机会我就不会。”

午夜时分,埃蕾阿走到了街上。她睡不着,这种情况在她身上几乎从未发生过。她的街区也没有入睡,但它似乎已经习惯了。抽烟的人挤在霓虹灯闪耀的酒吧前,晚食者在清真薯条的香味中等待着他们的汉堡和土耳其烤肉,穿着运动外套的男生在红堡地铁站的入口处守望着,一大群嘈杂的夜猫子在蒙马特高地和它的白墙脚下来来往往。

埃蕾阿漫无目的地走着。醉醺醺的夜猫子们盯着她的腿、她的胸部、她的臀部,然后将她置之脑后。另一个浓妆艳抹的幽灵会取代她。埃蕾阿喜欢这样在巴黎游荡,令人垂涎而又遥不可及。这里有那么多漂亮女孩。性感让她毫无特色。她知道自己蜜蜂般的小细腰和蜻蜓般的大眼睛对意志薄弱的男人会产生什么样的冲击。她从他们的目光中汲取能量,以保持她的性欲,然后每天,用她的指尖,爱着她的彼得鲁什卡。

她在附近的街道上兜兜转转了很久,灯火通明的圣心教堂是她唯一的罗盘,她祈祷着,期待着。她的智能戒指在无名指上仿佛有一吨重。这是皮埃尔最近送的一个礼物。一个小小的技术奇迹,比智能手表还要低调得多。她戒指上的宝石一收到新信息就会振动、响铃或发光。埃蕾阿可以从蓝宝石到黄宝石之间的上千种色调中选择一种。显然,她的戒指可以通过蓝牙与附近所有其他智能设备连接。只要用手轻轻一拨,埃蕾阿就可以收听她智能手机上的信息,或者输入新的信息。她的珠宝还可以测量她的体温、血压、心率、睡眠质量,计算她一天走的步数……皮埃尔把它放在一个红色的天鹅绒盒子里送给她,就像最美丽的钻石。

她的戒指,她的魔戒,她的珍宝。

他们的结婚戒指。

而这个晚上,如此寂静。

她从米哈街返回,在天快亮的时候回到了公寓。精疲力尽。

在她漫长而绝望的散步过程中,戒指没有振动过。埃蕾阿曾想过报警,但理由呢?为一个她已经三天没有消息的男人发布寻人启事?一个一消失就是四个月的男人,一个她除了姓名和职业以外一无所知的男人。

但她了解他的一切。

“我们去睡觉吧,大脑?”

这可不早了!

“大脑?大脑!你在吗?你睡了吗?”

我倒是希望!

“大脑,现在几点了?”

我不知道!你可以问问你的珍宝去。而我需要休息。少一个小时的睡眠,我的性能就会下降12%。

“对不起,大脑,我睡不着。即使拉上了窗帘,关上了百叶窗。现在很晚了吗?至少上午11点了?”

9点36分。

“妈的!告诉我,大脑,关于我们昨天讨论的内容。你的假设……我正确的可能性,还有……”

皮埃尔没有死?在我看来,这个可能性已经下降到了7%。接着睡觉吧!

“如果我睡两个小时,而彼得鲁什卡还没有给我回电话,那么你认为这种可能性还剩下多少?”

不到3%。

“那到今晚呢?半夜?”

那就完了!而且现在就已经是这样了!你也知道。完了!你可以把你的珍宝和所有那些电子设备扔进垃圾桶了。忘了吧!不管皮埃尔是死了还是已经决定离开你的生活,这都不重要,别在真人秀电视节目里相爱了。

“皮埃尔爱我。而且他还活着,我可以感觉到!”

你说得对。6%的可能。去睡觉吧,现在。

当埃蕾阿在寂静和黑暗中突然从睡梦中惊醒时,她意识到自己已经睡了远远超过两个小时,最后一点希望也已经消失。

她背靠着枕头。毕竟,事情是如此简单。她要做的就是站起来,拉开窗帘、百叶窗,打开窗户,然后跳下去……

她一直都知道,这样一切就都结束了。她并不擅长生活,也没有很大的积极性。没有皮埃尔,她还活着干什么呢……

这时她看到了被单下发出的淡紫色的光。她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她会如此突然地从黑暗的梦境中惊醒。

她的珍宝在手指上振动着,闪闪发光。

一条新的短信。一条来自皮埃尔的信息。

她用食指轻轻一点,把她的戒指、手机和电脑的扬声器连接起来。

布莱恩·莫尔克低沉的声音——这是她选择的用来读她爱人短信的声音——从她的公寓里赶走致命的阴影。

是我!你的彼得鲁什卡。我正坐在我的坟墓上。我等你。 wtb8b6CZjcmASVcTjKGNOH0yiS8jgJPw8HSPmju47OxhZD8i0FqCboMAOS+HTo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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