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自然科学研究可以超越时空范围内的差异性和普遍性而抓住研究对象的本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研究则不得不考量研究对象(多涉及个体的人)在历史演进过程与现实文化境遇中的差异性。而且,作为个体的人,不像自然界的有机体一般可以对外界环境刺激“照单全收”,而是会根据外部环境变化与自身思维认知水平的结合来赋予思维和行动以意义,做出符合自身价值取向的行为。质性研究就是聚焦生命意义阐释与建构的方法论。马克斯韦尔(Joseph A.Maxwell)曾指出,“阐释生命意义的质性研究主要是解决下列问题:深刻理解研究对象及其参与的事件、经历、行为、情境所具有的意义(meaning),理解研究对象在观念与行为中阐释意义的情境(context),理解能够凸显个体生命意义的事件过程(process),解释研究对象所采取的行为的基本流程和产生的影响” 。
研究方法论的选取,最终取决于研究对象、研究问题以及研究问题的内在本质属性。教育是追求人的生命完善性的实践活动,既落脚于现实的世界,又指向可能世界。按照赵汀阳的说法,可能世界或其中的生活并非现实给予的,而是源自具有某种生命理想性和价值意向性的主动创造,任何幸福都源自创造性实践,而非同质性复刻。这意味着人具有尝试或追求某种意向性生活的意愿和能力。这也印证着赫舍尔(A.J.Heschel)“人的特质在于超越自身所处的现实境遇,因而我们不能仅从人的实际表现来判断其身份主张,而要关切超越现实性的身份定位和价值诉求” 的论断。一句话,人总是处于现实可能性与未来可能性之间的张力中,这种张力蕴含着超越现实而重新编织自我意义网络的可能性和“我应当如何活着”的本体性追问。
基于此,本书研究选取意义建构方法论审视大学教师学术身份的变革。第一,从研究对象及其特性而言,我们研究的是具有鲜活生命力的大学教师个体,他们具有主动建构意义世界、阐释意义世界、践行意义世界的主体性和积极性。从研究核心议题上看,本书研究关注的焦点是他们兼具的多重学术身份以及在多重学术身份下是如何调和身份冲突的,而这种身份协调或冲突内显为内心价值观念的融合,外显为行为方式及其带来的影响,这也决定了意义建构在本书研究中的核心地位。作为个体的大学教师,其身份生成具有情境性和过程性,尤其是基于学术资本主义视角来探究大学教师学术身份走向市场化的社会现象,二者具有极高的契合度。“探寻和理解意义正是质化研究对社会现象进行探索的根本途径,也是展开质化研究的重心和关键。” 第二,尽管社会结构性规章制度等对大学教师学术身份的建构生成具有较强的影响,但身份的建构与生成、身份间的冲突融合,往往是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这种结果是大学教师在不断解构身份和重构身份的过程中完成的,而这一切均需要作为个体的大学教师的主观能动性和自我认同感来完成。正如毛泽东所说,“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 。第三,教师对自我的追寻和叩问以及他者对教师身份的审视横贯整个教师生命轨迹和社会复杂情境,这意味着教师在某一时段对自我的体认可能会呈现阶段性差异乃至颠覆性翻转,他者对教师的观察和评价也不免呈现出某种动态性。因而教师如何理解自我及使命依循是个极具个性化的话题,是很难用标准化模式予以精准表述的,这也为教师身份研究提供了发挥“社会想象力”的可能和必要的支撑,进而挖掘教师身份的认同性共识。
意义建构取向的方法论要求教师自主描绘“我是谁”的心路历程和实践样态。“当人借助语言叙述的方式将自我与他者的差异性表现出来的时候,也就无形中描述了自己是谁” ,这种讲故事的方式将个人经验和生活境遇融合而赋予了讲述者意义炼制的贯通性。而当讲述者的叙述在情境变革时产生前后不一致时,则意味着情境变革引起了“我是谁”和“我想成为谁”的想象轨迹的变化 。正如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所强调的:“讲述故事是人的天性,正是在自己的故事和别人的故事的讲述中,人勾勒出自己的身份想象,并通过故事讲述传递自己的价值观,即用讲故事的方式绽放生命。” 这是因为讲故事实质性地触动了关于“我”怎样看待自我及周围世界的心灵。
分析教师在接受访谈时所释放出情绪的话语是揭示其心理活动和价值归属倾向性或方向性的可行路径。“人都是自我历史的撰写者和解读者,对这些故事的自我解读能够向读者揭示他是谁以及他将走向何方。” 通过对自己生活故事的言说,教师能明晰“我是谁,我归属于何种群体,我应当如何践行教育信念”,进而为诗意生活提供方向指引和价值归属,滋养和维系“我的自我意识”,唤醒教师的生命自觉和价值追求。教师在讲述自我故事时所描绘的身份形象就是对他心中最真实而稳定的自我身份的透视,正是这种透视左右着前台“行动着的教师”。这种自我身份定位并不是刻意疏远角色规约,而是将“我化”和“化我”统整融合在专业实践中,统整在自我故事的叙述中。实际上,并无确信无疑而完全固定的身份定位,真实身份总是在动态发展过程中建构生成的,既不是借助“公共话语体系”而描绘出的,也不是由“偏执化信念”所绘制的,而是在个性融入社会性的过程中,主动践行和叙述出来的。真实身份是具有能动性和个性化的身份形象。也正是因此,教师才能规避“同质化的平庸”和“偏执化的独行”的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