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2012年述超考入中山大学，在我的指导下攻读科学技术哲学专业博士学位。本书源自其2019年完成的博士论文《基于会话分析的日常论证研究——从广义论证的角度看》。我作序的目的是：说明本书的学术背景和写作动机，帮助读者把握全书的脉络和理解广义论证方法。

如所周知，我们处于全球化时代，其主旋律是：文化冲突消解。同时，具有不同社会文化背景的群体间和睦共处，是我国社会发展的目标。而通过论证进行说理，是实现人类和谐的行之有效的手段。为此，我于2000年代初开始这一领域的研究工作。2010年，我发表了《论逻辑的文化相对性——从民族志和历史学的观点看》一文，指出：不同的文化享有不同的逻辑，而不同的逻辑在其所属的文化中具有合理性。2012年，即述超入学的那年，我应邀在美国加州克莱蒙大学和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分校做报告，题目分别为《文化相对主义与交流的可能性》和《文化相对主义与文化冲突消解》，提出“多重文化融合论”，阐述了不同文化群体间进行交流、实现理解的可能性和途径。于此同时，为了能够严格描述不同文化群体内和群体间交流和理解的过程，我提出和辩护了广义论证概念。其要点是：隶属一个或多个文化群体的主体，在一定社会文化情景下，为了劝使其他成员对某事或某观点采取某种态度，依据所属社会文化群体规范开展对话，由此生成话语序列。该话语序列就是广义论证，而生成序列中的话语的行动则被称为论证行动。

根据以上定义，论证由论证行动生成，而这类行动涉及他人。根据社会学家韦伯的定义，它属于社会行动范畴。在社会认知心理学的行动分析基础上，广义论证理论指出，论证者的论证行动由四个步骤组成：其一，构建行动的认知语境；其二，在认知语境的基础上确定行动的目标或预期功能；其三，依据认知语境和目标确定行动的具体的语言表达方式；其四，发出话语，实施论证行动。前三步为行动的准备步骤，第四步为具体实施。论证者的行动实施后，其对手将根据该行动带来的新信息修正自己的认知语境，然后按类似的方式实施他自己的论证行动。由此递归扩展生成一个广义论证。由于在论证过程中，某论证者的论证行动会改变另一论证者的认知语境，而该语境对后者的行动目标和实施方式产生影响，这将进一步影响到前一论证者的后续论证行动。值得一提的是，生成论证行动的每一个步骤都是论证主体在其所处特定社会情景中，依据其认知框架和社会文化传统，遵循社会规则完成的。因此，整个论证是在各种社会文化因素、论证主体认知状态和外部情景影响下遵循规则的复杂的动态过程。由于广义论证理论主要探讨论证的生成过程，故我致力于研究导致行动的前三个步骤。因此，广义论证研究的主要任务是，发现和确证论证者在其认知、社会和文化语境下生成论证时所遵循的社会规范。基于广义论证的生成和表达方式，相关研究有两个层面：其一，发现和确证生成论证行动各步骤所遵循的规范；其二，发现和确认论证序列的话语结构和所对应的论证行动的目标结构。

我在2010年和2014年分别提出广义论证概念和研究方法。在随后的研究中，广义论证理论和研究方法不断地发展。其间，我和我所带领的博士生们在这新的领域开展艰苦的工作。主要进展集中在第一个研究层面。其中，我和述超的同学们分别揭示了古今中外不同文化中发生的论辩事件的规则与结构。如：贵州丹寨“八寨苗”祭祀仪式、藏传佛教寺庙辩经、春秋时期赋诗论证、明代大礼议、广式早茶茶客间争议、马云996言论的线上交锋、保加利亚关于《伊斯坦布尔公约》的全国性辩论等。这些同学工作的特点在于：在描述某领域论证案例的过程和规则的基础上，着重研究关于论证行动步骤的理论问题。他们的工作揭示了某一特定领域中的广义论证规则和模式，丰富和发展了广义论证理论。

在第二个层面上，虽然研究人员能够做出广义论证话语序列的分层过程图，却无法揭示序列中话语之间的关系。其原因在于：具有特定社会文化身份和认知框架的论证主体，在变动的认知语境下生成论证话语序列。若要描述序列中话语之间的关系，就必须阐明上述复杂的社会、文化和认知等语用因素对这些话语及它们之间关系的影响。事实上，从广义论证过程图及其分析不难看出，论证序列的形成受到论证者的认知语境、论证行动目标、论证话语和表达等因素的影响。可惜的是，当时我们没有找到适合于完成这项任务的方法。而彼时，来自俄亥俄大学的常人方法学者利柏曼（Kenneth Liberman）教授让我注意到所谓的会话分析理论。该理论提供一套方法，可将论证原始语料转写为可供分析的文本材料，并从中提取论证序列的规则和层次性结构，展现论证话语的整体组织和设计。我立即将会话分析与广义论证理论进行比较，结果发现：当代主流的会话分析形成了一种专注于语言细节刻画的研究传统，往往将关注点集中于一个或少数几个话语的行为与结构特征，并没有充分考虑语用因素，也忽视了语篇的整体互动结构与功能关系研究。据此，我要求述超按广义论证过程图所示，深入研究论证相关的各种语用因素及其影响，进一步发展会话分析方法，使之满足广义论证理论的需求。

述超在其博士论文和随后的研究中贯彻了上述研究路线。首先，他将广义论证的语境、目的、功能、话语策略和规则分析等要素，与会话的序列组织结合起来，重点展示了论证话语序列的实际（或自然）发生过程。其次，其按递进的方法处理会话的序列组织，从而能够分析大型语篇块的结构、功能和规则，而不是局限于单个话语的行为和结构分析。这些做法推动了会话分析方法的改进和发展，使之能够更为恰当地处理包括论证在内的复杂语境下的会话事件。本序言篇幅有限，以上所述只是本书创新之处的要点。更具理论和应用价值的内容有待读者自行采掘。毋庸置疑，述超的工作已成为广义论证理论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广义论证理论是发展中的新生事物。它的各个组成部分，包括本书所表述的理论与方法，都有待于进一步完善。不可否认，创新难。但是，无论如何总得有人走出那一步。希望述超和他的同道们继续努力，完成已经开始的工作，实现自己的学术理想。

最后，感谢我的学生和外校研究人员在这一领域中的辛勤工作，感谢学界同仁，尤其是语用论辩学的创始人范爱默伦（Frans van Emeren）教授的鼓励和支持。当然，广义论证理论中的缺憾由我们自己负责。

鞠实儿
2024年8月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