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两人首次邂逅之时,杜甫科举落第、无人问津、年逾而立还一无所成,对已经名满天下、几乎执诗界之牛耳、正蒙玄宗皇帝赐金放还的“李翰林”充满崇拜之情。二人攀登了高耸峻拔的王屋山,回到平原时,“莫愁前路无知己”的高适也加入了进来。三人雅集在深夜醉舞的梁园、仗剑而行的宋州、吟诗切磋的席间,书就了中国文学史上的璀璨盛事。不过,始终有一个魔咒萦绕在这文学盛典之上。那就是仕途功名。尽管科场失意、入仕无门,落魄的杜甫和高适二人胸中炽热的仕进之心丝毫没有冷却,对各自的仕宦前程依然抱有信心与幻想。三人雅集的离散,也是因为杜甫、高适要去试探入仕门路而分别。李白挥挥手,折向东南,翌年北返山东又遇“小迷弟”杜甫。他发现杜甫的仕进欲望和努力没有丝毫改变。
对于杜甫的心情,李白感同身受。他何尝没有一颗奋进官场兼济天下的心?
终其一生,李白都自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胸怀着仗剑走天涯、执笔写江山的激情,面对挫折和困境,“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上天赋予李白文采与抱负的同时,也限定了他商人家庭的出身。后者导致李白无法通过门荫或科举入仕,正常的仕途大门向他紧紧关闭了。李白无奈选择了干谒权贵、游历搏名的途径,终于以鼎盛文名得到了大明宫的青睐,进入翰林院。在金銮殿内外奔走的岁月,李白深切感悟到一个文人的功名事业由两大因素塑造:一是自身与政治体制的契合程度,其中包括个体文采和能力,也包括个体对体制的认知;二是外力的帮衬,既有家族门第的助力,也有达官显贵的荫庇。二者对文人的成功缺一不可。遗憾的是,这二者李白都不具备,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始终只是唐玄宗的文学侍从,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宫廷点缀。皇帝赏他的“翰林供奉”一职甚至不是王朝官制的职事官,没有品级,没有正式职掌。李白完全达不成参与政治的雄心壮志,又适应不了大明宫的做派,身心俱疲之后,幸好落得赐金放还的和平结局。
这是李白离建功立业最近的一次,到光芒万丈的皇权边缘走了一遭后无奈地承认自己并不适合仕途。如今,杜甫孜孜以求的恰恰是李白刚刚放下的。然而,他不能扑灭杜甫的进取心。这个年轻人有着李白不敢企望的门第,杜家连续十余世都有仕宦经历,而且同样文采飞扬,“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同样雄心勃勃,渴望“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杜甫或许能成为朝堂的明日之星。
于是,李白避开正面回答,以《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相赠: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
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饮下杯中酒,杜甫西去洛阳再战功名,李白再下江东,继续诗酒买醉、江湖泛舟的潇洒生活。从此,李、杜再未重逢,万般情绪只能付诸笔端。
(南宋)梁楷,《李白行吟图》,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