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第一版是我于2008年写的,当时我跟两位心理学图书编辑坐在出租车上,一位是徐维东博士,另一位是郑燕老师,他们编辑出版过不少心理学图书。我们三人在谈到一些书的时候,一个想法突然闯入我的脑海:与其写一本专业书,不如写一本大家都能读的有意思的书,它不仅能对普通大众有所启发,还能帮助专业读者理解临床实践中的种种遐想。当我说出这个想法时,我们三人当时都觉得十分有可行性。于是,《心理咨询师的部落传说》便在这个遐想中启动了。
遐想是由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家大卫·休谟(DavidHume)发现的,即人的观念与自动的心理联想或想象力有关。他指出,思考是一种习惯,它还没等我们花时间反思就已经在发挥作用了。休谟将这个自然而然的心理过程称为遐想。休谟不但是哲学家,也是历史学家,还撰写了著名的《英国史》。我想,在他撰写《英国史》时,遐想应该起了很大的作用。而威尔弗雷德·比昂延续了休谟所说的遐想,扎根于比昂所说的梦的工作中的阿尔法或醒梦思维,同时也受到比昂在牛津大学历史学系的学习经历的影响。其实,遐想这个词所指出的实践意义在荣格那里已经开始了,只是荣格没有使用遐想这个词。中国的申荷永博士曾引用《周易》中的“感应”来描述类似的心理过程,我觉得也是相应之词。
2008年,我在中德班高级组接受训练时,我的德国督导师德瑞奇·马克特(Drich Markert)——著名精神分析师宝拉·海曼(Paula Heimann)的学生——给我们讲过海曼的故事,这个故事是本书遐想的伏笔。
弗洛伊德最先提出了反移情的概念,并建议在精神分析中应该禁止反移情的出现。到1950年前后,海曼重新使用了这个概念。
海曼最早与梅兰妮·克莱因一起发展克莱因学派,因为克莱因本人不是很好相处,二人合不来,于是她离开克莱因,跟安娜·弗洛伊德一起推动精神分析的传播,包括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恢复德国等地区的精神分析事业。海曼在那时发展了一种新的视角。她谈及精神分析中的很多东西都是咨询师的自然反应,这个自然反应就是反移情。反移情是一种自然性的情感,并且有助于咨询,所以作为精神分析师不能太“装”。
有一次,海曼跟另一位分析师在法兰克福的讲座上展开讨论,马克特坐在下面听到海曼说:“如果有人送我一束花,我会很高兴并欣然接受。但接受之后,我会继续思考,如果送花的是来访者,而我没有接受这束花,那么这又会给他带来什么?”海曼给出一个视角:咨询师如果隐蔽在咨询师角色之后回避一些东西,这样的精神分析就是缺乏活力的。
当时,我对这个故事很有感觉。这个故事并不是中德班教学大纲中规定必须讲的东西,但往往是这些“不必要”传递出了一些内容,这些内容对理解海曼的自然性有很大帮助。而我现在将此视为一种遐想的浮现过程,它除了传递故事本身的意义,也传递了一些故事之外的暗在信息。
故事在展现的时候,就像“言传身教”中的“身教”一样。“身教”的感觉就像新鲜出炉的面包,充满了生命力。故事引发了我们对历史事件的不同看法。我国是历史十分悠久的国家,从《史记》开始,每个朝代的历史都被记录和言说。以前在读历史的时候,我往往需要读很多遍。例如,考试时,你会看到这样一个问题:公元657年发生了什么事件?为了顺利通过考试,你会去背诵历史课本中的事件。但是,历史的意义仅限于此吗?如果历史只是为了记录,那么它的意义就仅限于被言说。即使我知道了公元657年有哪些历史事件,也对这段历史毫无感觉。公元657年发生了很多事件,如唐朝与回鹘发生战争、玄奘和唐高宗去西明寺开光等。历史只记录了大事件,却没有记录真正的故事。例如,玄奘陪唐高宗回来的路上发生了什么?这些对历史的遐想在历史阅读中很少被注意,但这些“遐想—无意识”的插片一直在我们的前意识这个位置上工作着。
我们在看一件事情时,不能只看到它的表面。同样,当我们看心理学史、精神分析发展史、认知治疗发展史和人本主义发展史的时候,不能只看到单向讲述的历史事件。每个故事都会给我们带来无意识的遐想,在因缘际会时再次创造出新的意义。
精神分析、认知治疗、人本主义、家庭治疗等,每个学派都有自己很重要的故事,这些故事以口耳相传的形式传递,保存了当下未被理解或暗在的势力。我们在偶尔想起这些故事时,故事在当下隐喻了未知的价值。而当我们进一步体会这些故事的遐想时,这些转化的价值会被明在化,并让我们所在的当下发生改变。
作为心理咨询师,我们必然会说起弗洛伊德的故事。弗洛伊德去世近90年了,我们或许会想知道,弗洛伊德是如何去世的?弗洛伊德患有口腔癌,他跟医生约定,如果到了实在无法治疗的时候,就给他使用吗啡。两三支剂量的吗啡可以致死。也就是说,弗洛伊德采用安乐死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弗洛伊德在面对死亡时的坦然,足以让我们看到他作为一个人的存在,而不是作为书中人物的存在。
弗洛伊德还有很多故事,如治疗他的患者“狼人”的故事。在弗洛伊德去世很多年后,一位人类学家对“狼人”进行了采访。在采访中,“狼人”说自己并没有被弗洛伊德治愈,这引起了精神分析学会的紧张,毕竟弗洛伊德曾表示“狼人”的案例是比较成功的。
直到“狼人”去世,他的档案才被公之于众。“狼人”患有精神病性抑郁,在尝试了所有治疗但都没有效果后,他找到了弗洛伊德。“狼人”很富有,所以能够长期接受精神分析。在分析开始的两年里,“狼人”的症状有所缓解,但因为弗洛伊德那时病情严重(在做了30多次手术后,弗洛伊德的上腭被全部切除,两个鼻窦被直接展开,嘴里还有臭气),需要在接受治疗后好好休息,所以他将“狼人”转介给了他的两名学生。一段时间后,由于两名学生的治疗都不太成功,于是弗洛伊德又将“狼人”转回到自己这里。几年后,弗洛伊德单方面宣布结束治疗。
“狼人”曾回忆道,他与弗洛伊德有联结,在治疗中,他感受到的并不是弗洛伊德的诠释,而是自体客体经验,即弗洛伊德在某种程度上与“狼人”有所共鸣的经验。弗洛伊德还曾邀请“狼人”与自己的家人共同就餐,“狼人”感觉弗洛伊德是一位温暖的老人,总是眼巴巴地希望他能说出一些无意识里的东西,但他最后还是让这位老人失望了,因为他并不知道弗洛伊德想让他说些什么。
虽然“狼人”并没有彻底痊愈,但从以上描述来看,治疗在一定程度上还是成功的,因为“狼人”的症状得到了改善,而且对“狼人”来说,这是一段令他印象深刻且非常重要的经历。
弗洛伊德的两名学生则不同。“狼人”回忆道,这两位分析师很节制,节制到基本不说话,这让他感觉很不好。从当代精神分析的治疗观点来看,如果分析师对具有精神病结构的来访者过于节制,来访者就会投射出很多妄想,而咨询师的沉默会让来访者承受不住自己的妄想,所以不利于治疗。
弗洛伊德曾有过一次强烈的反移情,来访者是位高级学者,在埃及做了几十年的考古工作。做治疗时,弗洛伊德满脑子都是关于埃及历史和文物的联想,这让他很兴奋,因为他喜欢搜集古董。所以,在治疗过程中,他经常询问来访者关于埃及的事情。几个月后,他把这位来访者转介给了其他分析师,因为他发现如此强烈的反移情对来访者是有害的。
弗洛伊德是个工作狂。按照犹太人的习惯,他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吃早餐,七点多开始工作。他会一直工作到下午,吃点儿点心,休息一刻钟,然后继续工作到晚上八九点。十点吃完晚餐后,他会出去散步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回来后他会查看文献、写点东西,直到十一二点才睡觉。虽然工作量很大,但他很享受。除了工作,弗洛伊德经常会去意大利休假。休假的时候,他不接待分析工作。他喜欢搜集各国的文物和古董,在他伦敦和维也纳的房子里,我们能看到他搜集的很多古董,这还不是全部,因为他逃离奥地利时,很多古董都被纳粹没收了。他还是一位业余人类学家,著有《图腾与禁忌》和《摩西与一神教》,这两本书都是古典人类学的经典之作,经常被讨论。
奥托·兰克(Otto Rank)是弗洛伊德的养子。兰克小时候很穷,没办法负担学费,阿尔弗雷德·阿德勒(Alfred Adler)遇到兰克时,跟他说起精神分析,兰克听后很感兴趣,于是买了弗洛伊德的书来读,并写了一篇关于艺术与精神分析相关的文章拿给阿德勒。阿德勒看后很惊讶,这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居然能写出这样的文章,于是把文章拿给弗洛伊德,弗洛伊德看过文章后便约见了兰克。二人见面后,弗洛伊德决定资助兰克去上学。后来,兰克成为非常有成就的精神分析师。
弗洛伊德的故事还有很多,这些故事不排除被加工过的可能,但这些口耳相传的生动历史更具生命力的“遐想”,可以让我们更加理解弗洛伊德,并让弗洛伊德的理论立体地“活着”展现在人们面前。这些历史不是言传,而是很直接的“感应”,让我们看到整个精神分析的进程中充满的活力,这些活力促成了我创作本书的前遐想。
无论是著名的心理咨询师还是我们,都是十分有限的人类。当我们能够认识到这一点时,我们就会发现:做咨询时,我们要像一个人一样与来访者进行工作,这样就不会陷入自大的立场——开放的、凡人的、非自大的立场对我们做心理咨询很有帮助。
在本书中,我通过遐想来讲述关于一个个生命的故事。这些故事鲜活地展现在我们眼前,呼应我们每个人无意识中的暗在,并浮现出无意识的插片进入前意识中,让我们体验活着并指向活出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