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克劳塞维茨及其《战争论》,人们可能马上就会想到他的著名论断“战争是政治的继续”。他的原话乃是:“战争不仅是一种政治行为,而且是一种真正的政治工具,是政治交往的继续,是政治交往通过另一种手段的实现。”这句话是如此影响深远,以至直到今天人们仍在思考玩味,而它也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战争论》在西方军事思想史上的地位。
19世纪下半叶以来的西方军事理论教科书中,不把《战争论》列入其中的几乎没有。这本书的影响又绝对不仅仅在理论探索领域,而更在实践层面。在《战争论》成书以后,克劳塞维茨的母国普鲁士的军事家们一直奉此书为圭臬,以它为指导开展军事变革、制订战争计划、进行作战行动,并完成了德意志民族的统一和使德国迈入世界强国之林。伟大的思想又是超越国界的。《战争论》的思想香气还漂洋过海,在整个世界都产生了深远影响。美国的巴顿、英国的蒙哥马利、德国的鲁登道夫,都是克劳塞维茨的信徒并发展了他的思想。就连中国的抗日和解放战争也撷取了克劳塞维茨的思想精华。当年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毛泽东,曾亲自在延安组织《战争论》学习小组,精心研读这部军事巨著,从中寻找指导中国革命和战争实践的灵感。
《战争论》的思想魅力,在于它凝聚了之前世代的战争智慧,又鲜明呼应了此书诞生时代的军事变迁,而这个时代又是此后新起的现代性世界的发端。换句话来说,克劳塞维茨生活于一个革命的年代,又是战争工业化开始兴起的年代。16世纪以来欧洲人的对外征服,在加速自身的工业化进程的同时,又全面改变了欧洲的经济、社会生活面貌,它在思想上的表现就是启蒙运动的民主、自由、人权思想,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欧洲,并在欧洲结出资产阶级革命的果实。
法国革命废除了君主制和专制主义,取消了贵族的和教会的特权,使法国开始由传统的臣民社会进入现代的公民社会。它在政治上的体现,就是不问职业、出身和血统的普选制的出现,“无论民族的组成是什么,公民权、大众的普遍参与或选择,都是民族不可或缺的要素”。 在革命之后,建立起法兰西第一共和国,通过了《人权与公民权宣言》。而在拿破仑上台执政后,体现启蒙法学家思想的第一部民法典在法国出现,这部法典确认废止封建制。
法国革命加强了法国的行为能力。这给法国战争能力空前提升提供了坚实的政治前提。与此同时,法国革命战争和拿破仑战争适应工业革命兴起的大势,大张旗鼓改革了军队的征兵制度、军队的作战编制、宿营方法、供应方法以及战略战术等重大问题,使军队组织编制与新兴技术实现了完满结合。新技术的应用和军事制度的创新,改变了传统的战争组织方式。克劳塞维茨在《战争论》中写道:“在1793年,一种势力的出现超出了所有的想象。战争突然之间又变成了全民的事务,三千万以公民自居的民众参与其中。……民众成为战争的参与者,而不像以前只是政府和军队参战。整个国家都孤注一掷,可用的资源和力量超过所有常规界限,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发动战争的能量,结果法国的对头面临的是最大的危险。”
拿破仑革命的威力震撼了欧洲。在法国变革社会政治和军事制度后,欧洲各国吸收拿破仑的建军思想,改造了各国的军队。普鲁士的沙恩霍斯特的军事改革理论认为,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建立积极的同盟,是法国在耶拿战役中取得成功的真正秘诀,因此,军队的任命与提升,“在和平时期,必须以知识与学历为准;在战争时期,则以英勇出众与能迅速认清情势为据”,“军事机关内现存一切社会特权应即废止。今后不论出身如何,人人皆有同等义务及同等权利”。 [1] 法国式的公民权利平等原则被普鲁士军队引进后,普鲁士国家的民族主义思想也蓬勃发展,德国的国家统一也最终在俾斯麦时期得以实现。在1870年决定性的普法战争中,普鲁士的命运与1806年的法国刚好颠倒,这一次,失败的一方所犯的主要错误,同样在于不当地强调了士气而忽视了技术发展,在全民动员能力和士气等皆不相伯仲的情况下,起决定作用的因素已是武器技术。
克劳塞维茨目睹了法国革命在军事上的革新,在先后作为普鲁士军队、俄国军队的军官抵抗法国入侵的战争中,亲身感受到了拿破仑军事创新的得失。没有法国革命和拿破仑战争,便不会有《战争论》。在经历战争失败、普鲁士旧有的社会政治和军事结构都深陷严重困境的情况下,克劳塞维茨作为沙恩霍斯特将军的得力助手,深度参与了拿破仑战争后普鲁士的军事改革,推动了普鲁士军队的编制革新、取消等级限制和建立军队与民众的密切联系。这种实践也为克劳塞维茨写作《战争论》提供了源头活水。
正是由于既鸟瞰过去,又站在了时代潮头,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对关系战争和军事的诸多方面,如战争的本质与属性、战争与民众的关系、战争计划、战略要素、军队的组织编制、战争研究方法论等,给予了全面而精辟的剖析。它为军事学在晚近以来成为一门学科门类奠定了知识论基础。在《战争论》的影响下,19世纪下半叶以来,人们在思考研究战争时,无不深入挖掘战争的政治原由;而认真制订战争计划、精心细致准备战争的国家,不仅能够遏止战争,还更有把握赢得战争,德国统一过程中大小毛奇和施利芬都曾长期致力于制订战争计划就是佐证;克劳塞维茨对进攻与防御关系的理解,他反对消极防御而主张积极防御的思想,也可以说明法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为什么早早溃败,而中国革命为什么后来能够成功。
进入20世纪下半叶以来,对克劳塞维茨《战争论》的最大质疑,就是在核武器出现之后,可能的核战争已使“战争是政治的继续”的观点不再成立。这种看法似乎正在抹去克劳塞维茨的思想光辉,其实不然,他对战争和军事问题的大部分认识,直到今天仍有着生命力。比如他说:“暴力所受到的国际性惯例的限制是微不足道的,这些限制与暴力同时存在,但在实质上并不削弱暴力的力量。”战争是流血的政治,而且国际法无法完全制止战争,这从新世纪以来的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中可见分晓。
当然,对于21世纪的读者来说,面对《战争论》,已不必再纠缠于克劳塞维茨思想的真理性;他是如何研究战争、剖析战争的,这些方法论层面的东西,才更值得人们仔细追究。理论是常青的,但常青的其实是理论的创造过程。克劳塞维茨不信奉建立绝对正确、永恒不变的法则体系,他认识到“每一座理论大厦,都带有进行综合时难免的局限性”。他坚持以实践经验为依据,对战争现象的多种关系进行深入考察,把握抽象战争与现实战争之间的巨大差异,在战争与整个社会现象的联系、进攻与防御的相互转化、精神因素的作用等许多方面提出了闪耀着辩证法光辉的洞见,为后人指示出思考的方向。
如果说《孙子兵法》是农业时代的人类关于战争的思维,《战争论》则是工业时代人类的战争指南。人类发展的历史从来没有割断过,世界军事的发展也是在继承的基础上向前迈进。今天,风靡世界军界的关键词是信息化。但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信息化是建立在机械化基础之上的。
由于中国社会发展始终没有跟上世界发展的潮流,因此当今天美、欧、日已基本进入信息化时代,中国还处在半农业、半工业时代。这中间或许存在的隐患,不经过大规模战争是暴露不出来的,就像一辆车的安全性能,不经过剧烈的撞击试验无从确认一样。所以,作为军事研究者和爱好者,如果真有志于中国国防的强大,真希望对中国军事发展有所助益,必须在研究方面下苦功夫,以努力弥补战争经验方面可能存在的缺陷。通读《战争论》并不能解决以上问题,但读这部书,至少可以让我们逼近一个眺望西方军事思维的窗口。作为普通人,我们能做到这样,已是难能可贵。
对于读过《战争论》的朋友,我希望他们参照30年来的现代战争实例,比照性地再读一遍;对于没有来得及通读的人,我建议先概略性地浏览一遍。这正是我目前准备着手的。我把20年来对现代战争的研究,当作研读《战争论》的准备。克劳塞维茨说过,他这本书是要“把自己经过多年思考战争问题而获得的东西,把自己在同许多了解战争的天才人物的交往中、从自己的许多经验中获得的和明确了的东西,铸成纯金属的小颗粒献给读者”。对于想要拾取克劳塞维茨战争思想精华矿石的读者来说,译林出版社的《战争论》精选本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孙子兵法》问世的时候,还没有火器;克劳塞维茨写《战争论》的时候,也没有飞机。现在,太空战争、网络战争已经一触即发。存在决定意识,不同的战争高度和广度,一定会在理论上出现新的突破。新的战争样式已经进行了几十年。新的战争学说也如雨后春笋。关于未来的战争理论经典已在孕育。《战争论》只不过是眺望未来的一个台阶。未来才是需要我们持续关注的。
[1] Gordon A.Craig, The Politics of the Prussian Army, 1640—1945 , Oxford, 1955, p.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