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到普外的岗位上了。也许是缘分,上级医师居然还是去年那位主治大夫。他仍然要让我管十二张病床,不同的是这次分两个病房,6 个男床,6 个女床。当然也还是“有困难直接找我”。
社教的寒暑假,大部分时间我是在医院度过的。其间,从一些老人员那里了解到医院的发展状况,增强了自己在这个医院当医生的信心。
医院迁址到这里以后,即赶上发展规模,提高内涵的大好时机。1958 年代,全国经济大跃进,教育大发展,淮阴办的医学专科学校,医院自然成为医专的附属医院。按照医专与附院的应有水平要求,从苏南等地调来一大批医护人员,包括有教授、主任医师级的,又陆续分配来医学院校的本专科毕业生,会有一些医护人员送出培养深造。医护技术人员是医院的支撑、核心力量。一系列举措,迅速提高医院内质,医疗教学水平突飞猛进,成为全地区一流中心。医院名声得以大震,随即传遍淮海大地。在老百姓中产生极大轰动,影响越来越大。从这时候起医院就拥有了无形资产,无价的商标,聚集起有社会影响的资源,这资源使医院长时获益匪浅。在医院发展史,这段时间算是浓墨重彩,既是良好的奠基,又是跨越式一步。虽然因为自然灾害,1962 年这个医专停办了,但汇聚的人力技术资源和变革历史的影响并没有随之消失。
各类医生的技能都是在对病人的医疗实践中提高和发展的,只有拥有足够多的病人,医生自身才能提高得多发展得快,而这样的医院正为我们年轻医生提供了这样优越条件。
到 1964 年本人进院的时候,已全然不是农村医院的面貌。虽然被包围在乡村僻野的纯农村的环境色彩中,但只要走进它的围城里,便当即就会感到城市的气息。这气息不单表现在那新盖的楼房,楼房间的路,路边花花草草,还在于内部设施、管理、工作流程、人员素质、知识氛围,一派生机盎然。在这样医院工作,完全没有进入农村医院的那种荒凉感,而是一种催人上进的环境,如读书时见习、实习所见的城市大医院无大二致。
就外科系统来说,已颇具规模地分成四个专科:普外科、胸科、骨科、泌尿科。各科都有一位主治医师负责,配以高低住院医师。几位主治医师虽说各负责一个专科,但他们都是以专带普的多面手,可以交叉参与各科手术。这是那个时代的特征,“多面手”才能适应那个时代环境。环境与多面手是相互促成的。
与我隔年相缘的这位主治医师,既具体负责普外,又是四个专科的总负责人。当时就听说他普外、胸外手术都做很好。他是我外科手术的启蒙教授。在带教的具体实践中,让我证实了人们对他的手术评价。
他性格活泼、做事爽快,对下大胆放手,又勇于为下面人员当担子。在他手下做事无须思前虑后缩手缩脚,但你必须勤奋尽责。我管的 12 张病床上的病人,所有手术我自然都要上台,大多数都是他亲自带我做的。非常有意思,他给我提出一个明确的“量”化要求。他说,阑尾和疝这类手术,只教你做一、二次,这些技术原本是自己看看就会做的;胃肠吻合之类的教你三次,这些手术关键是缝合那一步;胃切除、脾切除、胆囊切除这些腹部较大手术,都有固定术式,要记住手术程序、步骤和需要特别注意的关节点。胆子大一点,心细一点,三个月时间你就应该全会做了,否则你就是个大笨蛋!
当时,听他说得如此轻松,甚至听起来还有些轻率感,但又看不出做作,像是平等对话,有一定缓和感。可到底是信口开河,当玩笑说说,还是出于他的真实本意,我确实把握不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这种把握不了,不是纯出于怀疑,而是和他相处毕竟不久,出于对人的不全面了解。
他的确按他所说的做了。每次带我做手术时,既做到位又说到位,不仅让我记忆深刻,而且让我掌握速成。例如怎么胃肠吻合,他一边缝给我看,一边讲述:在壁对壁的全层缝合时,每针连接所包含的组织,既不能太多又不能太少。多了容易吻合口狭窄,少了容易拉裂。窍门,就是你得掌握。在相互靠拢的胃肠壁的同一水平面上进出针,这水平面距切缘约 0.8 厘米;针距不能过小过大,过小(过密)会影响血液循环,过大了容易延期愈合,引起吻合口漏;结扎不能太松或太紧,太松了会愈合不良,太紧了容易引起组织坏死。缝线过早脱落,导致漏。怎样才是不松不紧,当你两手拉着两个线头打完第一个结时,向相反方向拉紧,拉紧过程中感觉到有“反抗力”的时候即停,这就是不松不紧。第二结必须略紧些。总之,胃肠(胃)吻合时的缝合,要密而不紧,疏而不漏。怎么掌握、发挥你的悟性跟我学。真是说得直截了当,质朴无华!
当然,这类技巧,对于一个成熟的外科医生来说,不过是雕虫小技,浅显的道理。课堂上也许讲过,书本上也许写着,小不及言。可对初握刀柄者来说,在实体实践时现场得到的这些细节指点,不啻“经书宝典”之可贵。
在这位主任医师对我如此安排下,于持续八个多月时间里,我怎么对付呢?基本上,我每天都处在同样模式的动态里:从上班时间上,常常是夜以继日,从上班的工作内容上,无非是看病人、开医嘱、开刀、换药,写病历几件事的轮作,日趋重复又日新月异。似乎忘了自己是谁,除了这些事好像再没有什么别的了。就连睡觉、吃饭也总觉得是为这些事而进行的。说实在话,幸好那时对病历书写要求不严格。否则,就未必应付得了了。不知是什么动因让自己那么忘我!细想一下,在当时引领这种精神不疲不倒的有两个因素。其一,就是上级医师信任与鼓励;二是开刀,开刀,不断地开刀。人有许多需要,信任是人的需要之一,是诸多需要中不可缺少的一项。人只有得到他周围人群的信任,心态才是稳定的,生存才是自如的,行为才是积极的,才有人格尊严和人生价值。主治医生对我的信任,意味着给了我足够大的活动空间和足够多的自由度,增强了我的自信心。自信,在人的事业成败中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在同样客观环境中,自信往往易获成功,而自卑常酿成失败。我的工作量虽然繁重,终日繁忙不已,但上级医师对我的信任则让我精神上放松,思想解放,思维活跃,敢于大胆管理与处置病人。信任加上鼓励,对我像一剂兴奋剂,有粘力、体力、毅力为忘我地投入临床工作。而开刀,对于初入临床的年轻外科医生来说真正有着巨大的吸引力,恨不得一夜之间能把所有外科手术全掌握。于是,不只是白天黑夜,班内班外,只要有手术机会一个不放弃。
外科手术是团体行动,新老医师概不例外。因此,最初一段时间,大都由主治医师亲自带我上台,或是他做,一步一步让我看,让我掌握,或是让我亲自动手他把关。当主治医师不上台时,他会安排别的医师陪我上台。在这种情况下,有一种约定成俗,即管床位的医生一定是手术者。如此,由于我管的床位多,病人多,手术自然也多,就腹部手术而言,随着时间的推进,便由不会到会做,由生疏到熟悉,由上级医师带着做到自己能独立完成,由不熟练走向熟练。又由于不但手术总量多,而且是各类手术交替出现,让我有机会反复训练,“温故知新”,因而我的手术技能上升很快,几乎直线上升。主治医师给我的“量化”指标真的接近实现了。
从上述过程可以看出,我这个年轻外科医生在追求业务上进的路上是走得顺的,成绩是肯定的。在这样一帆风顺,事事处于顺境的情况下,自己保持着清醒头脑,未敢有半点骄傲。大势上雷厉风行,实在处事事小心,把握“不充能”原则,没有把握的事决不冒险,不给自己制造麻烦,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出问题,还要从他人的问题上多吸取教训。有个六五届毕业生,进入外科不到半年,做个大隐静脉手术,一刀下去,将股动脉切断了。为此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最终离开了这个医院。这件事给予本人一次深刻的警示。
到此,可粗略地估算一下,12 张病床。按每个月有三个病人周转,八个多月应是三百多点病人,若按三分之二为手术治疗,那本人就已经历了二百多次手术了,不仅是经历了,而且基本上掌握了这二百多次手术所有各类手术的做法,其中自然包括了胃肠手术、胆囊炎手术,脾脏手术等腹部大型手术。可以这样说了,主治医师给我的“量化”指标要求,虽然没有在三个月就达到,但也就多半年时间便达到了。记得当时是本人亲自做胃切除的胃溃疡患者,至今七十几岁了,很健康,还是个炒股大腕。
这段时间的手术虽然是以腹部为主体,但也遇到一些腹部以外无常规操作术式的手术。有一个患腘窝海绵状血管瘤的病人,带我的主治医师也不知该怎么做,他让我找一位副主任医师。这位副主任医师毕业于新中国成立前医学本科,在南方某医院工作,曾以主治医师身份去过朝鲜战场,在淮阴办医专时,援淮来了。他坐镇外科,但并不经常上台开刀,他的主要任务是为外科医生“担担子”,也就是说,在外科大小手术中,如遇到什么问题,只要他到场下个意见,问题就有了结论,对错不再另议,因为他的技术职别最高,是代表医院外科水平的,外科事务总由他来“盖棺定论”。
我找到他看腘窝血管瘤后,他叫我上台去做,他在旁边告诉我怎么做,我当然照办。怎么做呢?他叫先上好出血带,切开皮肤、皮下组织、深筋膜层,再用手食指伸入腘窝腔,向“四面八方”驳动,将手指所感到的“丝丝缕缕”都驳通,然后在腔内填满凡士林纱布,切口不缝合,纱布绷带加压包扎,术后注意小腿血液循环,定期换药,让伤口从里往外长,直到愈合。最后。伤口正像他所说的那样过程痊愈了。当时,自己并不完全理解到使用的方法机理,但是真正从内心佩服他的知识丰富,近乎到崇拜程度。
这个病人是我家乡同村人,来治血管瘤时还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回去后成长、出嫁、生孩子,到了成为几个孩子母亲的中年岁月,因患另外的毛病又来找我,算是给我一个回访的好机会,患病腘窝平平整整,一点功能障碍都没有。
说到家乡人来找我看病,又有许多故事。前面说过,这个医院是全地区最大、最好的医院,“大”城市里的医院。我在这样医院当医生,便“老虎依山势”,在家乡老百姓心目中自然也成了“最大最好”的医生。尤其因我是我所在县到这个医院当医生的全县第一人,物稀为贵,就更增加了我在家乡百姓眼中的“身价”。当时不像当今有什么平面的、立体的传媒,关键是那时不兴什么传媒,但是人传人也是一条快速的传播途径。于是,家乡来找看病的便越来越多。又因为自己是干外科的,家乡人便送给我一个雅号“大刀手”。
不过,无论家乡人如何说我,看待我,怎样评论我,那都是他们的感知、认识、联想、理解,通过这一系列的思维活动,由一种朴素的审美情感所决定的,并非是我的写照。因此,有价值也无价值。要说有价值,那就是他们每个人都是个自发宣传者,一个传播中心,最终形成无数个辐射性传播,使得来找我看病的人,数量更多,历时更久。而我对他们的到来,一律是平等相待,实事求是关照,尽最大努力,通过多种渠道,让每个病人都能来有所获,解决问题,满意归去。这满意中包括疾病的治愈,疾病的好转,更主要的是让患者及家人对所患病有个全盘了解,心中有数。
人的智商、情商、动手能力多有不同,在读书与实践之间形成落差。也就是说,有的人书读得很优秀,包括学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在内,但到了实践上,能力有限,业绩平平。相反,有的人书读得不怎么样,但在实际工作中能力很强。本人不敢说自己就是后者型的,但自我感觉实践上比较得心应手,自信度较高,技能成长较快。作为外科医生职业,手术占重要地位,它是一种硬碰硬的事,说得再多、再好,手术做不了,做不好,是绝对不行的。前面说过,本人对外科手术的掌握,其进展速度。自己是满意的,周围人群也是共识的。记得在做实习医生时,跟着上级值夜班,来个鱼刺卡在咽部的病人,值班医生正好一时不在,而病人急得不得了,不是如鲠在喉,而是已鲠在喉。为了缓和病人情绪,我很平静地拿起反光镜先给病人检查,看到了咽壁上刺入肌肉的鱼刺。便像老成的医生一样,左手持块纱布,叫病人嘴巴张开,拉住他的舌头,右手持把血管钳伸进喉咙,一下子将鱼刺拔出,整个过程顺顺当当,病人很满意。说也奇怪,当时自己不知怎么就那样自信,觉得自己就该如此做,也能如此做,真的就做成功了。事后值班医生问我,是不是以前做过医生。我说没有,她似乎感到很惊奇!
后来,每当我想到这件事,就会跟小时候一种玩耍“粘知了”联系起来。就是每年夏季,当出现知了于遍地树上鸣叫的时候,农村小孩总要千方百计搞这种玩意:抓一把小麦面粉在手,另一手向面粉上滴水,一边不断滴,一边抓面粉的手掌指不断蠕动。使面粉既不丢失又慢慢变成一个湿面团,继续对其轻揉慢捏,反复冲水,让面团中的“粉质”被水流带出,直到从中流出清水为止,这样,第一步“洗面筋”工序便完成。待面筋表面水分蒸发后,就产生黏度很大的黏性。再将面筋裹在已准备好的高粱杆或最好是细竹竿的尖端,“粘知了”的工具就制作完成了。到树底下轻声隐蔽地观察知了停伏在树枝上的位置,预估其高度,再看它上下左右树权的分布状况,选准路径与角度,将粘杆慢慢地上升,直到面筋触到知了的翅膀,就把之粘住了。有时,当面筋快触到知了时,可能被它发现,知了便展翅欲飞。此刻,说时迟那时快,可将粘杆急速向上一戳,也能将它粘到。一有收获,便有喜悦。但这收获终究意义不大,人是不吃这种蜕变后知了的。大不了就是对家养的小猫准备了一顿美食。不过,有时还可做一个后续的,也是残酷的游戏,就是用一种野菜的种子外壳,正好套住知了的双眼,用这办法,将那些翅膀末被损害还能飞的知了双眼套起来放飞,这知了在一片黑暗中飞呀,飞呀,直到无力再飞堕地而去!
本人大约就是以这种“粘知了”心态将鱼刺当知了给粘出来的。手术麻醉科是外科医生的舞台。持久性观众是麻醉医生和手术护士。麻醉几乎阅历了所有新老外科医生的“艺术表演”,护士也差不多跟所有外科医生同台用过器械。因此,要说对外科医生手术状况谁最有评论权,恐怕非他们莫属。
当年的手术室,在建筑设施上,是和哪个时代相适应的,难能超越,但概不落后。在人员配置方面,却有着当时的明显特色,护士是江南小姐占绝大多数,一进手术室便是满耳吴侬轻语之音。听说,一位副院长是干外科的,所以对手术室的建筑设施当然不会马虎,肯定尽全尽美;在选用护士方面也从适应工作需要而把握严格,他甚至毫不违言地讲,做事笨手笨脚的、身材像“汽油桶式的”一类护士不能进手术室工作。此话听起来有点刺耳,但很符合他那军人出身的爽直、动机和效果是良好的。头脑灵活,手脚麻利,个儿高挑,确实是适合手术室工作的优先条件。当时本人对这个科室的印象是,环境整洁,陈设有序,个人有能力,群体有活力,文化氛围也较浓郁,相对而言,整个团体形象似乎佳于其他部门。正因如此,他们对常进入他们视野中的外科医生的手术操作不免常有评优论劣。而联系到人,也会评头品足,这当然一点也不奇怪,这就叫作,人前谁不被人说,背后有谁不说人,是冲洗不了的世俗。本人既然也是个外科医生,经常进入他们视野,待遇当然不会例外。他们对我的业务上评价不坏,但不一定贴切。他们说我的手术在年轻外科医生中进步得最快,又是胆子很大的一个。是的,对于这一点自身也有所体验。但我这个人有一种性格。永不会因别人说好就招来满足,倒是有点自知之明,会紧紧把握住自己的不足,踏踏实实做好每个手术,不会求会,会而求精,精而走向成熟,并不断寻求扩大手术范围。
人们常会提问,是英雄造时势,还是时势造英雄。在我看来,英雄造时势也好,时势出英雄也好,这只是永久的哲学命题,是哲学家探讨争论的事,与普通人并不相干。对于普通人,更多的是环境给予良机,抓住良机多做出成绩,这样就够了。我觉得自己走上专业岗位后遇到了良机,这良机就是上级医生对我的关怀,这关怀体现在热忱、信任、放手、诲人不倦、承担责任。通过自身努力,踏踏实实做事,干出了一点成绩:较快地掌握了多种手术的操作,初具了外科医生的资质,而这仅仅是开头,往后,正是“路漫漫其修远兮”。至于说到胆子大,那是自己把握好,没有把握的一点也不蛮干。
对于光阴迅速,时间流逝,那时感受最深。终日之碌,一天天,一月月,不知不觉从我身边淌走了。自 65 年 9月由社教返回院上班,经过了花落花又开的季节演变,不觉正到 66 年的 5 月。不长的八个多月时间对我是十分宝贵的,宝贵在这个时间段里自己由不会到会,到变成初具外科医生的雏形。按理说,这时最需要在医院这样环境里巩固既得、锻炼成长,让早日成为较成熟的外科医生。然而,世事不由人,更不由己。由于形势发展,按照上级要求,医院要组织一支医疗队下乡巡回医疗。全队包括内外科、妇产科、儿科、五官科、护士,而把我当外科力量随队下乡了。这对我自己将是什么结果,是会把已经掌握一点外科手术基础,在下乡半年时间里给丢了,还是能继续加以巩固,谁都无法答案了。
医疗队落脚在一个乡镇医院。不大的小镇包围在万顷农田、散在的村庄间;油菜已经吐苔,小麦已经胀穗,杨柳垂,桃花尚有余艳;小镇临湖不远,网织的小路与小河将一片绿色作有序的分隔;河水清清,有三五成群鹅、鸭荡水觅食;好一派春之气息,好一派湖光水色,心想我们是“踏青”来了。
乡镇医院就是乡镇医院,规模设施毋经描述。当天下午,将我所关心的有关外科方面情况了解一番。有一间手术室,一般常用器械,相当于当时的“甲种手术器械包”的内容。有一个手术室护士,一个麻醉师,两个中年外科医生。虽都在中年这一档位,但在年龄上一个是刚进入,一个是快退出了。平时的外科工作是以年轻的为主还是年长一些的为主,一时不好直截了当去了解,但已从他俩口中知,平常他们只做下腹部手术,遇到困难就请县医院来人。到此,我便心中全有数了。
就在我的“踏青”意识还没有从脑子里消失,一场考验便不速之客式的到来:第二天清晨来了个急性腹膜炎病人,是个三十多岁壮男子。根据贪多食、急症、突然上腹痛等病史,板样僵直,触压痛明显的腹部体征,血压值升高,诊断为“急性上消化道穿孔”成立,以胃穿孔可能性最大。这是参与诊断的人,包括医疗队长内科大夫在内的一致共识。
诊断明确了,接下来自然就是处理,如何处理,这就该由我一个人做出答案了。需要立即手术!这是我做出的第一个答案,这答案同时意味着手术该由本人来做或由本人做某种决定。这样,我的思维立刻复杂化了:我做,有把握顺利完成吗?上消化道穿孔,即便是胃孔,也像阑尾炎手术一样,有时很简单,很顺利,可难起来便非常难了。我做,下不了台怎么办?要是在本院遇到此类情况,我甚至连上级医生都不请示,可以送手术室开刀,毫无顾虑之忧。可在这里能吗?这手术的成败无疑既关系到专区医院的声誉,也关系到医疗队今后工作的开展。这时间,实在是一个要害时间,这病例实在是一个关键病例,实在是给我这初出茅庐的外科医生出难题了!我不做,转走,这就难免让人说,堂堂专区医疗队,连一个上消化道穿孔手术,或者说得简单一点,连个胃穿孔修补手术都不能做,还下来当什么医疗队呢!这未免太丢人了,太丢医院的面子了!眼前的我是代表医院出使的,决不能随便让人说出这种话!
事情的复杂,让我还需要时间犹豫,可病情之急则需我马上决断。于是,我开始丢掉上述带有浓重感情色彩的种种考虑,回到理性的病人需要方面来,回到实事求是上来,回到医生的天职上想问题。觉得应该就地手术,毕竟这种手术我曾做过,虽然例数不多,但还印象深刻。现在虽然身处院外,但我的身份与决定做这类手术还是相称的,算不上胆大妄为。如果顺利完成手术,那是我的幸运,亦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如果遇到困难,即使叫县医院来人也不为过,就算丢人也只丢我个人脸面,那就无所谓了。反过来说,我毕竟不是老外科医生,通情达理之人也会理解的。如果县医院没人来,叫本院来人,那就更自然不过了。不管怎么说,这样做,有利于病人的即时治疗,有利于健康早日恢复,也减少其治病的种种负担。这些才是我们做医生应该考虑的问题。
终于我说,准备手术!
决定既已定下了,我的心情也逐渐趋于平静。上台之前,又仔细回顾一下在医院作胃修补手术时的过程,又仔细分析一下眼前病人的情况,作了大略地分析估计。做到心中有数,有准备,有思维,而不是盲目登台,手足无措。
打开腹腔,首先进入视野的是满肚食物渣屑,胃穿孔确定无疑,这使我心头一喜,但冲洗吸引后,并没有见到穿孔所在,加上麻醉不全,不断鼓肠,使寻找病灶相当困难。我暂时停止翻动,等待麻醉深些,鼓肠改善再继续查找。就在此刻,让我想到曾经在医院发生过的一件事情:我与另位医生同台做大隐静脉手术,一人一侧同时进行。他在寻找分枝时,突然一下血如泉涌,见此状,他便一下瘫倒在地,本人当即将其伤口压住,止住出血,然后由一位主治医师上台替他完成手术。当时我就觉得,这位医生除了心理素质不稳定外,就是他对这个意外没动一点脑筋。他若想想这里的局部血管解剖,你便应该想到,出血无非是来自某根血管的破裂,若为某分枝或大隐静脉根部破裂了,是手术本身就需要处理的对象,手术继续进行就得了,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的。即使是深静脉或股动脉损伤,也得先压住止血,然后再根据情况进行处理。他要是想到了这些,应该会沉得住气,不至被吓昏,大撒手不管了。这一次被吓倒,下次会胆子更小,自己束缚了自己手脚,不利进一步发展。想到这些,我便坦然面对摆在自己面前的现实问题,告诫自己不要着急,不要慌张,沉着应战,又想到既已确定是胃穿孔,胃体到底只有这么大,怎么就会找不到呢!一掂量,信心又足了一些,身也觉轻松一些。可几经翻动,还就是找不到穿孔。这时,心态出现了另一种变化:有点不服输,越是找不到越是要找。要是性格软弱一点、态度浮躁一点,就很可能选择放弃,另找医生了,可我就是要相信自己。最后想出了一个简单办法:向腹腔倒入盐水。让胃基本浸在盐水里,又经胃管向胃内注气,终于追逐到了目标,原来穿孔位于胃大弯偏后偏高近于喷门处。我长叹一口气,大大释放一下积蓄在体内的二氧化碳!视角无法全面观察到穿孔状态,以手指触摸,感觉到的好像穿孔有一分钱硬币大小,这也验证了打开腹腔第一眼看见的物渣怎么会那么大。穿孔周围胃壁厚还有些僵硬,估计是慢性溃疡穿破。按照最恰当的处理要求,可以做胃子倒次全切除手术,可现实条件和本医的能力都望尘莫及,只好采取修补术。
可这修补也不那么简单。位置太深,视野不清,偏又遇上灯光照不到,只能用手电筒打进去。幸亏有一把长持针器救了驾,否则还只能望洞兴叹!
一个胃穿孔修补手术,前前后后做了三个多小时,是困难原因还是技术原因都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在于最后完成。按理说,我应该够累的了,可出了手术室不但未感到疲倦,反而好像全身特别轻松,甚至有几分兴奋。这大概是一种成就感吧,虽然这手术很小,成功也不值得一提,但我考虑的不是手术完成的本身,而是觉得于其时其地。它的放大效应会远远超出手术本身,它的传播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给医疗队带来好的影响,今后会有越来越多人看病、开刀,这是令我高兴的主要方面。但在冷静下来之后,我仍然将这件事在脑子里回放多次,以便从中总结经验和吸取教训。作为一个外科医生,特别是初级的外科医生,如果只顾忙忙碌碌地开刀,开完刀就万事大吉,什么经验教训也不记取,其解决问题的能力肯定不会进步很快。通过回放,对这个手术为何能最终就地完成这一问题,产生了几点思考:首先,是实事求是的态度。从一见到这个病人,有了初步诊断。不管我有多少其他想法,但总在心里有一本账,总觉得以自己现有水平,能够开这样刀,解决病人问题。反过来说,如果来的是一个肝破裂出血的病人,不管病情怎么急、怎样危险,我都不会考虑由我替他开刀,因为以自己的所具水平与这种手术的技术要求根本挂不起钩来;其次是病人病情的需要,可以肯定,就地解决比转出去解决对病人有更大的益处,医生的天职不容推诿病人;第三,是天性赋予的沉稳,遇事不慌张,爱思索;第四,有分析做前提的“大胆”,敢闯而不盲干;第五,进取心与自信心。进取心是自信心的助推器,自信心是进取心的提升,人不可没有这“二心”。
胃穿孔病人顺利出院了。尽管在过程中曾出现艰难,手术做得有点结结巴巴的,但外人对此并不了解,群众是只看结果不问过程的。结果良好,便成为一种效应广告,让本乡本土的老百姓逐渐了解到,在本乡医院医疗队可以“开大刀”。晓得能开大刀,便就有要需开大刀的病人前来。由此,大多腹部外科手术,基本都在这医院完成了,其种类也基本上是齐全的,先后做过胆石症的胆囊切除术,胆总管取石术,胃溃疡出血胃大部切除术,肠梗阻环死肠切除术,血吸虫晚期脾肿大脾切除术。
提高基层卫生人的业务水平也是医疗队的任务之一。作为外科,每一个手术自然他们都要上台,但是,他们能看多少学多少掌握多少,就不完全决定于我了,但总体还是有进步的。据我估计,他俩要是配合得好,有点闯劲,日后也能做一些上腹部手术了,例如单纯性胆囊切除、胃切除,也包括胃修补等。重要的是他们已经有了进一步提高上腹部手术的基础,关键要有机会能继续做下去便能再提高直到掌握,要是没有这样机会,恐怕学点东西不久也就会还回去了。
医疗队一期时间定为半年,没有特殊情况一般都不会改变。在这半年时间里,每个月每个人可以回院休息三天。大家轮流转。到 1966 年下半年,十年动乱已经拉开了序幕,每人每次回院,除了休息,还要深入了解医院“闹革命”情况,回队后还要问全体队员汇报,这也是任务之一,是必须完成的,否则,就可被戴上“不关心政治”的帽子。在当时,这顶帽子太重,谁都不愿往自己头上戴。
通过这每月回院一次,还让我新见识南方人在生存方面或生活方面上与苏北人的不同点。在每次回院时,大家总爱买些土特产带回,如鱼虾、螃蟹、花生之类的。发现南方人特别会做买卖,尤其讨价还价,寸斤寸两的计较,甚至因一分钱争来争去而破坏一笔交易。在苏北人看起来,这是很不好意思的,因而不会这样去做的,可南方人则理直气壮。到现在想起来,也许他们是对的,商品经济原则就该如此。用现代理论来解释,大概这叫文化影响不同吧!当年江南经济发达,文明程度也高,而苏北经济落后,文明程度也差些。确实,社会发展也让我们看到,文明程度提高,旧风俗、旧习惯就会得到改变。以吃文化来说吧,记得小时候农村很穷,农家一年也许才会杀三两次自养鸡,就这样,还是将鸡头、鸡爪弃之远之,喂猫喂狗,杀鸡从不等血,因为有句俗话叫作“杀鸡等血小料”,意思是没出息。可到了现在,经济好了,文明提高了,即使每天杀只鸡,鸡头鸡爪鸡血,一概进入皮囊。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半年就要过去了,医疗队的任务随时间到位而完成,这完成是没有什么硬指标的。撤离前,医院为医疗队举行了欢送会,也有乡领导前来参加,无非是相互道个好道个别的意思,好话总归多说。在说到外科时,前面加了“特别”二字作为定语,这个定语修饰的句子我能理解。
来的时候是遍地绿野,走的时候为一遍金黄。金黄是秋天的色彩,秋天是收获季节,意味着医疗队带着收获而归。
医疗队有多大收获,多少成绩,有无典型事件,是要从政治思想、业务技术、群众关系,对贫下中农的思想感情等方面加以总结的,并要向医院及上级机关汇报的。不过这些都是队长的事,作为队员,都是自己总结自己。我呢?政治思想上,这是个无形的概念,反正自己本来就属“根红苗正”的身份,在该总结的这段时间里,没犯什么错误就行了,就能保持着原来的本色;业务技能上是尽力发挥,不骄傲不保守,和基层医生共同提升,胜任了医疗队中外科任务;群众关系上,没有违反群众纪律;对贫下中农感情,就像在社教中一样,虽然没有实行“三同”,但努力做到不脱离群众,认真培养贫下中农的思想感情,为人民服务。只是,这次服务内容不同,是认认真真为贫下中农看病,送上健康,二者性质都是一样的。
结论:是个合格的医疗队员。
在我内心里真正最想总结的不是这些。这些,只是人生中特定时段里的一杯酒,一道歺,喝了吃了便穿肠而过,没有价值的延续。最想总结的是业务,贴切点是开刀。这业务也不是现在医疗队时间里的,而是自我正式到外科上岗直到医疗队结束这一时间跨度,在这时间跨度里,我的业务是连续的,也是不断提升的。
原本是个农家子弟,刚走出大学校门,又被时势卷回到农村跌打滚爬半年多时间,这在人的一生履历中倒不一定多余,但对于专业业务技能,是个时间的浪费,成长的推迟。自 1965 年 9 月回到医院正式上岗,到这次医疗队结束,也只一年多点时间,一年多点,对于一个人一生而言是短暂的,但对于我这专业起步是弥足珍贵的,永值记忆的。内心认为,虽只一年多时间,但我这个人已经有了质的变化。也就是已经踏进了外科医生殿堂的大门。回忆一路走来,其旅程是幸运的,开始就遇到了热忱、放手、负责的上级医生领路,身处于能够提供大量病人的宽松病区环境,一上阵就获得了自己动手的多多机会,良好的练就手术的科室平台。这些优越的外部因素,通过自我的内心认定与行动把握,叫作外因通过内因起了作用,终于把八个多月的时间变成本人外科发展过程中奠基之石。践行到此刻出现了关键点,就是必须抓住时机,继续巩固,否则很可能变成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温开水是经不起冷却的。本来,只要在医院的岗位上不动,这一点是不用担心,不难办到的。可世事的变化,让我的专业发展不能够沿着直线走下去。偏在这关节点又要下农村,充当巡回医疗的一员!然而幸运是,出于预估,医疗队的落脚处并非一片沙漠,而是沃土绿洲,让我在这里继续有所作为,不断实践提升,独立发展技能,走向自我成熟。就这意义上说,医疗队的环境要比在医院更好,好就好在更有利于培养独立意识,展现独立思维,证明着独自的能力。独立,对于外科医生很为主要,就像小孩学走路一样,迟早要独立,早点比迟点更好。特别是对我这样的个体,由于读书开始晚,走上专业,已逼近而立年了,有着时不我待的紧迫感。而现在,我可以自豪地对任何人说,这一年多时间没有白过,将初上岗时主治医师对我提出的“量化”指标充分地完成了,并且没有“否则”,不是笨蛋!这是上帝的安排,上帝的力量。
作为对巡回医疗队一员,希望的季节而来,收获的季节而归。希望没有变成奢望,收获颇为厚重,厚重而不是沉重,回程的脚步是轻快的。不要把一年多积累当作骄傲的包袱背。永远要轻装上阵,将下一步当作起点开始,永远都从起点开始,走好自己的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自勉,自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