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成医之路,即沿中国教育之轨运作:招生录取、入校学习、毕业分配、上岗行医。沿着这样的轨迹,我被南京医学院录取了,跨入轨道第一步。
记得太清楚了:那是 1959 年 8 月 22 日晚上,已是煤油灯亮的时刻,庄邻三表嫂从几华里以外一个小街“邮局”带来本人一封信。她是一个道地的农村妇女,斗大字不识一个,当然不知道信从何来,更不会想到信的内容会是什么,只是老远就喊道:大表弟的信……
那时的农村小街并没有什么邮局,只是在供销合作社门前挂个普通木片钉个盒子,以存放外地寄来的信件,由供销社营业员代为管理。而村民们则有自然的社会俗成:不论什么人上街都会到“邮局”去看看,有无自家或邻居的信,能带到的,会尽量把信带给收信的人。多么良好的社会风气!这种良好风气惠及了我人生一个重大信息:
从 8 月 16 日到月底,是考生的焦虑期,因为在这个时间段,是所有大专院校发放录取通知书时间,如果到 8月 30 号还收不到有关通知,那就意味着不管你报的什么志愿,都是竹篮打水了,你的大学梦宣告破灭——至少在底层是这样了!
我的思虑终在 8 月 22 日晚结束——
有意思的是,每天上午自己都要跑一趟“邮局”,而结果却是日复一日愁更愁,想不到会有一个善良的表嫂给我传递喜讯!
当我听到有人喊着有我的信的时候,那一瞬间先惊后喜,因为这时,对这种日日夜夜盼望着的信息太敏感了,这是一个多么不同寻常的音讯:从她手中接过信件,首先看到的是南京医学院信封,打开一看,我被该校录取了!顿时,我几乎手舞足蹈起来,家中人自然也随之大哗。她这个比现代快递还贴心的“邮差”自然分享了我们的快乐,而且,会对这件村里不平凡的“大事”,积极地去当个义务宣传员了。
我几乎彻夜未眠,兴奋是自然的,兴奋中回忆很多,前瞻许多,喜若登天……。
果然不出所料,一定是那个心地善良“邮差”不失时机地奔走相告结果,第二天,便有很多村里人前来登门问候道喜,甚至连小孩子们也好奇地前来看看我这个未来的大学生。这大概就叫作“物以稀为贵”,因为,在当时农村的孩子能有幸考上大学的确非常稀少。家乡新中国成立以后,我是全乡(镇)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
我考取的是医学专业。值得一提的是,我所受鼓舞的、高兴的不是因为医学这个专业,而是能考上大学本身,喜若登天的“登天”二字,意味着未来一生的命运的改变。换句话说,只要是能通向“登天”的不管哪一条途径(哪个专业)我都会同样兴奋。实在地说,在当时那个年代,像我这样的广大农村农民子弟,乃至小街小镇的小市民子弟,读书求学的根本目的最现实的不在于能自我选择,而在于能早日考上某一级专科学校,毕业了就有个固定职业,生活上有个保障,“吃皇粮”乃是最好最高理想,最大的追求。也只是马斯洛心理学中的一、二层次上需求而已:生理需求与安全需求。而不是一定要追求到所谓自己所喜欢的专业。在那个时候,像我上面所举的一类考生,如果有谁会说因为被录取的不是自己所喜欢的专业而放弃录取,那真是太奢侈了,或者说自毁前程!
我高考报的第一志愿是农学,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的选择,大约因为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自幼参与农活,对农业存在着某种潜意识的内在联系。其实自己所及的农业环境视野是十分狭小的,是中国农民最基本单位的家庭种植农业。由于当时所处的生活条件所限,生活状况所迫,生活圈相当狭小。要想扩大点生活圈去开开眼界,是绝对办不到的,至少我家和我附近的周围皆是如此。于是对真正农业的大千世界,我是地道的坐井观天。因此,虽然报考了,但对于将会学什么,做什么,茫然无知。而我所熟知的或者说所经历的农业,是儿时的割野草、弄野菜,放牧畜禽,大一点时就有力气学会扶犁耕地,播种育苗。一年两季的收割。而就这些而言可以说到我 16 岁读初中,对这“农学”内容已全盘掌握。不是要去报考,而是已经“毕业”了。而对农民生活的生存状态当然也很熟悉。而且体会深刻: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夏秋忙碌但能温饱,冬春较闲,但难免饥寒。我家和有些人家每年还有两次交租。
作为处于这样生境的我,还敢、还有条件去自主挑选什么专业么,唯一信念是考上什么就学什么,学好什么。以改变命运为最大目标,最好的理想。
然而命运决定我的人生将不服务于农业。录取我的并非农业院校,而是第二志愿的医学专业,将是一生与疾病做斗争的医生。这也并不奇怪,当年高考医农同属一类,是高考志愿的第二类(一类理工、三类文科)农不取而取医很自然,反正能被一个本科院校录取,已满足了自己最大愿望。
上面说了,对于被什么专业录取,在我心中并不存在什么落差,绝对不可能像当今考生敢于喜欢这,讨厌那,挑肥拣瘦。医取我,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成绩达不到第一志愿要求;也许是国家培养人才的需要。而对于我来说,国家的需要就是自己的选择,这个原则是坚定的出于内心的,为什么?
初中毕业之际,鉴于家庭经济困难,原本只打算考一个中等技术专业学校,用现代话说,叫作早点就业,赚钱养家。然而班主任却不同意我的想法。他说,今年国家要求初中毕业生尽量多考高中,这是国家教育事业的需要。反复动员,家长般的语重心长,深刻地开导,亲切地关怀。并还向我保证说,国家有助学金,决不会因你家庭经济困难而让你失学,与此同时,他还给我一番政治思想教育,他说,我了解,你家是贫农,是因为解放了,你才有机会上学,应该具备响应国家号召的进步思想,不能光想着自己家里的事……
说实话,本人自从走出家庭小圈子进入学校,虽然所见世面没有多大改变,整个小学阶段,仍然处在农村环境气氛中,然而在思想上,灵魂深处,却有着质的变化。在学校不断教育下,真正认识到了,中国共产党好,中国共产党是全国人民救星。听党话,跟党走,已成为内心扎根的信念。在人生前进的道路上,在涉世不深、没有远大理想的情况下,在此关键时刻,得到了班主任亲人般的关怀,导师般的开导,我不仅被感动了,而且思想确实提高了,完全改变了原来的想法,舒心乐意的决定报考高中。
这里还要说点有趣的小插曲:我读的洋河初中,第一年还是泗阳中学洋河分校,第二年才改成洋河中学,就两个班级。正因如此,在选择报考哪个高中的问题上,班主任和我产生了分歧意见。我选择的是江苏省淮阴中学(省重点中学),而班主任坚持要我考泗阳县中学,他认为考泗阳中学,录取的把握性很大,但考淮阴中学就很难说了;而我当时,实在说没有理性去分析前因后果,感性实足,根本不考虑考上与考不上的问题,就觉得应该去考淮阴中学……。
最终,班主任没有说服我,当然不阻拦我。结果是令人兴奋的,我竟然以高出淮阴中学录取分数线 6 分被录取了!则我要说一句唯心的话:真是上帝保佑!
人生有种种机缘,班主任动员我考高中,是第一次机缘,考上大学,是我第二次机缘。第一次机缘催生了第二次机缘。不管这是天定的,还是人为的,都已是既成的。
所以,不要说录取医学专业,录取任何专业,我都会绝对服从国家需要。这对我来说,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事。
按照录取通知规定,8 月 31 日为报到最后期限,逾期不报到者视作自动放弃,若如此,那还了得!9 月 1 日,学校就正式开学。
要是放在现在,这上学前的准备时间算是太宽松了,就是出国留学也足以来得及。可在那个年代,首先是交通不便,从我家到南京最方便的是一条水路,那具有几百年水运历史的京杭大运河,本人将首次作为一员乘客了。
说是方便,可其间关节也还不少,首先要花上半天时间步行到泗阳县城码头等候,从泗阳到镇江,大约要一个白天一个夜晚,到镇江再转乘火车到南京。这过程中若稍有不顺,就得要三天时间,而这“不顺”概率又是很大的。当然,这不算是大的困难,提前一点出发便可解决了。最大的问题是家里经济困难,这是最大压力,是紧迫感所在。虽说被褥已由学校提供,但一个人在外,生活用具毕竟不仅这两样。还不知助学金能评上多少,是否够伙食费用。一句话,在接到通知之前家中没有一分钱,那个年代在农村没有贷款可借,向民间借款也极为困难。
一阵欢心刚过,接着便是一肚愁肠。
经过一番真可谓千方百计地捣鼓,父母是最大支柱,终于在 8 月 28 日起程了。老父送到三十华里以外的泗阳城,这是我第一次与父母家人远距离告别。
上了船,好家伙、真叫出处没有聚处多,船舱挤满了乘客,没有对号入座上来迟了,木板长凳被挤满了,你就得随便找个角落,在船的底板上待下来。小火轮在蜿蜒的运河上慢慢地运行着,连续不断地马达的笃笃声,不时也会发出鸣号的孤鸣声。向河面望去、有着不少向上行或下行的木货船,两岸只有一片接一片的农田一簇簇的草房子,当小火轮快抵清江城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它在到达淮阴轮船码头之前,将经过我的母校江苏省淮阴中学开在靠运河南岸的北大门。就快到了,于是我的关注点立刻转移在母校三年时间学习生活的回忆上:
淮阴中学因为是省属重点中学,所以在规模,设施、环境方面都比一般县级中学要好得多,特别师资队伍,不管是数量还是质量,更是县中所没法比的。作为有这样优越条件学校的学子,内心充满了自豪感!然而,不堪的是,在我们 56-59 年这一届学生,三年间,却没能将全部精力放在学习科学知识面上。56 年暑期进校,寒假前就遇上了“反右派运动”,虽然按照当时政策,学生们只是参与而不会有人被打成右派,但在教师中,是一定有右派分子的。揭发、批判……一时间搞得轰轰烈烈;紧接着,就是没完没了的勤工俭学活动,各种各样体力劳动占据了大部分读书学习时间,继后,又来一个反右倾运动……
所幸的是,教师们除了已被戴上右派帽子而停职外,其余的老师都没有放松教学工作,所有学生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学习任务,所以最终绝大部分学生都升学了,我是其中荣幸的一员。后来据说,当年的升学率还居全省第一名!
不过对于我来说,除了考上了大学本科值得庆幸而外,却另有一件我非常遗憾的事情,就是在当时社会背景下,每个人,特别是热血青年,无不积极希望能有第二个生命一——政治生命,就是参加中国共产党,成为党组织一员。当时,自己属于红色一族,在班里任班长、团支部组织委员,在各种活动都是积极分子,付出很多,条件很好。然而,最终本人没有得到公平对待……
头脑还在浮想联翩未停,忽听轮船鸣号了,马达声再次响起。待在船上,虽说花去较长时间,但不花什么心思只是耐心等待也就够了。可下了轮船,要步行数里赶乘火车,下了火车,又不知怎么才能到达学校,问破嘴皮,转够了弯弯道道,终于乘上一路公交车,将我拉到学府大门口。是时,正是 9 月 1 日日出东方时刻。学校的正常迎新工作已经结束。我是由同班先到同学引领办了有关手续。
就这样,进了大学殿堂,开始做白衣战士之前的五年的漫长校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