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元年6月15日,天蒙蒙亮,一辆人力车穿过交错如织的胡同,直奔北京前门火车站而去。车中坐的人,是中华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唐绍仪。一名内阁职员恰巧在火车站撞见唐总理,只见他一身便装,身后跟着三名随从,径直登上头等车。火车随即开往天津。这名职员急忙赶回内阁办公地——铁狮子胡同内的前清陆军部公署,向内务部总长赵秉钧报告了唐总理的行踪。赵秉钧急报大总统袁世凯,大总统获知后,一声叹息:如此,国事奈何?
唐绍仪是不辞而别的。抵达天津后,他的辞呈才从天津电报局姗姗而来:“绍仪现因感受风寒,牵动旧疾,恳请给假五日,赴津调治。唯总理职务关系重要,不容一日旷废,并乞大总统于国务员中简派一员暂行代理。”三个多月前(3月13日),他受大总统之命,出任内阁总理一职。4月21日,唐绍仪组阁完成,在北京宣布内阁正式成立。新内阁的各部总长、次长大多出席成立大会,各界代表和媒体人士纷纷前来观礼,一派欢欣、蓬勃的场景。
时隔短短数月,堂堂内阁总理就撂挑子不干了。袁世凯立即派总统府秘书长梁士诒前往天津游说。在天津的利顺德饭店,唐绍仪和梁士诒通宵长谈。两人在袁氏幕下共事多年,私交甚笃。唐绍仪推心置腹地向梁士诒道出了苦衷:担任内阁总理的三个月内,沟通南北(北洋系和南方革命党阵营),委曲求全,却遭受各方阻挠,政治理想无法施展,不得已才挂冠而别。梁士诒苦劝无果。袁世凯心有不甘,随即派出陆军总长段祺瑞赴津劝说。面对说客,唐绍仪去意坚决,放出一句狠话:若要我留任,就用棺材来抬我吧。段祺瑞只得怏怏地无功而返。
无奈的大总统于6月28日在唐绍仪的辞呈上签署了自己的名字。此时,距离他任命唐绍仪为内阁总理不过短短108天。民国的首届内阁至此垮台。
唐绍仪出走一周后,十位内阁总长中先后有四位总长到总统府请辞,他们分别是:农林总长宋教仁、教育总长蔡元培、司法总长王宠惠、工商次长王正廷(工商总长为陈其美,但他一直没有赴京就任,由王正廷代理政务)。他们都是同盟会会员。
袁世凯颇感沮丧。民国正值启灶之际,他不想这么早就与同盟会分道扬镳。大家都辞职了,他的脸上挂不住了,有种被人遗弃的感觉。
时间追溯至1912年3月10日,南北阵营达成妥协,袁世凯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三天后,大总统按照南京临时参议院颁布的《临时约法》第43条,举荐唐绍仪为国务总理,委托其组织内阁。南京临时参议院顺利通过袁世凯的提议。
唐绍仪实在是国务总理的不二人选。他既是袁世凯二十多年的老部属,又是南方革命阵营的新朋友——他和孙中山是老乡,又在美国接受教育,政治理念与革命党人相近。在南北和谈中,他成功扮演了调和南北利益的角色。唐德刚先生在《袁氏当国》一书中这样写道:“他(唐绍仪)具有现代政治家所应有的国际知识和经验,他和袁的长期友谊,也赢得了袁的高度信任。孙中山对他的尊重和乡情更是难能可贵。同盟会中的高干对唐也表现得极其友好,并竭力邀其加盟。由黄兴和蔡元培介绍,唐也于3月30日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宣誓加入同盟会。”袁世凯对于唐绍仪的同盟会会员身份并不介意,他希望唐绍仪能成为串联南北阵营的中间人物。
唐绍仪的组阁之路并不顺利。当时,虽然革命结束了,宣告退位的小皇帝寓居深宫一角,孙中山如约让位、荣归故里,但平静的表象之下其实暗流涌动,各派系力量明争暗斗,一刻未曾停歇。唐绍仪走马上任,深知平衡各方利益是首届内阁成功的关键。他提议将内阁的外交、内务、财政、陆军、海军、实业、交通、司法、教育九部拆分为十二部,即外交、内务、财政、陆军、海军、工业、商业、农林(由实业部拆分而来)、交通、邮电(从交通部拆分出来)、司法、教育。此举的主要用意是在内阁中增加总长和次长的职位,以便多安排几个人,缓和各派系力量在人事方面的争斗。不过,南京临时参议院不买唐绍仪的帐,一番激烈的争论之后,参议院最终只同意将实业部拆分为工商和农林两部。
让唐绍仪感到苦不堪言的还是各部总长的人选问题。焦点汇聚在陆军总长这个重要的位置上。南方革命阵营力推黄兴,势在必得。他们认为,领袖孙中山已经把大总统的位置让予了袁世凯,那么陆军总长之职非黄兴莫属。袁世凯可不这么认为,乱世当政,终究还是枪杆子说了算,陆军总长这么重要的职位,他无论如何也不允许其落入革命党人之手。在他看来,段祺瑞才是陆军总长的唯一人选。段祺瑞是追随他多年的铁杆拥趸,也是北洋系军人的头面角色。袁世凯明白,他的大总统头衔背后是北洋新军的撑腰,所以,当唐绍仪为黄兴力争陆军总长职位时,袁世凯态度坚决地说:如果芝泉(段祺瑞,字芝泉)不能担任陆军总长,那他这个大总统只好不当了。
革命阵营的二号人物黄兴是不计名利之人,正当南北双方争得不可开交之时,他挺身而出,在南方军界会议上声明自己无意陆军总长职位,更是声泪俱下地恳请大家从民国建设的大局出发,不要苦苦相争。其高风亮节可见一斑。黄兴退出角逐后,被袁世凯委以参谋总长职务,但他此时退隐之心已决,说什么也不肯出任。这一职位迟迟觅不到合适人选,只得由副总统黎元洪兼任。
陆军总长敲定后,唐绍仪拟定了其他各部总长的名单,即外交总长陆征祥、内务总长赵秉钧、财政总长熊希龄、教育总长蔡元培、司法总长王宠惠、海军总长刘冠雄、工商总长陈其美、农林总长宋教仁、交通总长梁如浩。从名单上看,南北双方人数相当(陆征祥为无党派人士,长于外交,名声在外;熊希龄为前清官员,擅长理财;段祺瑞、赵秉钧、刘冠雄、梁如浩出于北洋系,其余为南方革命党),但是北方担任的职位更重要,军政大权在握。
唐绍仪将费尽思量才拟定的名单提交到临时参议院,进入投票程序,结果交通总长遭到否决,唐绍仪随即提名立宪党中的名士汤寿潜为候补人选,同样没通过,无奈之下,唐总理只好亲自上马,兼任交通总长一职。
陈其美在辛亥革命时占领上海,随后拥军自立为沪军都督。从区域建制上看,当时的上海只是道台级别,隶属江苏省。陈其美得知自己被推选为工商总长,认为这是江苏都督程德全与唐绍仪的阴谋,设置“虚职”,剥夺他在沪的军政大权。所以,他自始至终没有赴北京就任。刚刚步入而立之年的宋教仁对区区农林总长一职不甚满意,他年少气盛,雄心勃勃地想自己组织内阁。还没正式赴北京任职,他就三番五次向唐绍仪请辞。财政总长熊希龄意识到草创的民国财政困难,棘手问题多如牛毛,心中也打起了退堂鼓。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新任的国务员们迟迟未动身前往北京履职,唐绍仪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四处游说,好言相劝,希望大家放下一时的小算计,共图大业。袁世凯也不断发电报催促。身在武昌的副总统黎元洪适时通电南京的国务员们,力劝他们迅速北上。电文言辞恳切,声泪俱下,犹如一颗炸弹,在舆论界引发了轩然大波。各地报纸纷纷发表文章,不惜版面,浓墨重彩,或劝说,或斥责。国务员们在各方的压力下,终于启程赴京。
随即,南京临时参议院迁往北京,并由各省议会重新选出新的参议员。新的参议员又重新选举吴景濂为参议院正议长、汤化龙为副议长。
至此,大总统、内阁、参议院人员基本就位,民国的政治架构搭建完毕,虽然这一切显得那么仓促、草率,但是在短短数月内就完成了从专制帝制向民主共和体制的转变,实属不易。
早在1874年,唐绍仪成为清帝国派往美国留学的第三批幼童,入哥伦比亚大学深造,身在民主共和的环境中,耳濡目染,其政治主张与南方革命阵营相近。在组阁的过程中,他确实与革命党交往甚密,在袁世凯面前为南方阵营的利益据理力争,这些行为当然会招惹北洋系人物的不满,他们纷纷向袁大总统说着唐总理的不是。唐绍仪似乎对自己和袁世凯的关系充满自信,他对流言蜚语不屑一顾。然而,众口铄金,再铁的关系也经不起持续不断的耳旁风,听得多了,难免心生罅隙。
按照《临时约法》的规定,大总统发布命令,必须经过国务总理副署才能生效——这是南京临时政府为防范袁世凯专权而设置的一道“紧箍咒”。正是这一制度设计给唐绍仪带来无限苦恼。袁世凯举荐唐绍仪为国务总理的初衷是让他协助自己处理政务,而唐绍仪偏偏不甘愿充当袁世凯的棋子。由于政见不同,总统和总理经常起争执。
譬如,在内阁人员的安排上,唐绍仪主张南北兼顾,以便调和矛盾,袁世凯却恨不得多多安插自己的心腹。袁世凯还越级指挥段祺瑞、赵秉钧等人,把唐绍仪架空了;赵秉钧等人也不怎么把他这个总理放在眼里,经常不出席国务会议,弄得唐绍仪尴尬无比。
袁世凯在大总统的位置上也浑身不自在,唐绍仪原本是自己多年的属僚,现在反而受他的约束。唐绍仪又和南方革命党打得火热,处处为他们争取利益,难免让袁世凯觉得他“吃里扒外”。由于袁世凯所受约束过多,他颁布的大总统令往往得不到有效执行。参议院的参议员们大多是年轻人,从政经验不丰富,个个以振兴国家为己任,认死理,不懂得妥协的艺术,往往为某些条文争得不可开交,导致行政效率低下。这让早就习惯“凡事自己说了算”的袁世凯感到很不爽。
导致唐绍仪出走的导火索是直隶总督的任命问题。辛亥革命后,各省都督多为各省谘议局推选出来的,而且流行本省人担任本省都督的做法。根据这一成例,直隶通县(今北京通州)人王芝祥被拟推为直隶总督。王芝祥是前清将领,辛亥革命时附从革命,与革命党走得近。直隶省是北洋新军的核心地盘,直隶总督是各省总督之首,号称“天下第一督”,晚清重臣曾国藩、李鸿章都官居直隶总督,袁世凯怎么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位置让给“外人”。唐绍仪却再一次与南方阵营站在了一起,同意由王芝祥出任直隶总督,于是他向袁世凯汇报了这件事,袁世凯未置可否,只是让王芝祥来北京。唐绍仪以为袁世凯同意了。
王芝祥很快就到了北京。当唐绍仪请大总统发布任命令的时候,得到的却是北洋军将领严词反对王芝祥督直的通电。袁世凯把电文递给唐绍仪,唐绍仪看后虽大为光火,却也无可奈何。军人干政在民国的政治生活中是稀松平常的事儿。
随后,王芝祥单独面见袁大总统,并满口答应了大总统给他安排的新职位——南方军宣抚使。当王芝祥拿着任命书请唐绍仪副署的时候,唐绍仪竟丝毫不知情。他这个内阁总理被撇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怒火冲上了脑门,他拒绝在任命书上签字。王芝祥只好拿未经副署的任命书去南京就任。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这个内阁总理已经当得索然无味、形同虚设了。他决定出走。一夜的辗转思量,天微亮之后,他就叫了一辆人力车,直奔火车站而去。
他以这种固执而草率的行为,表达了自己对民主政治的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