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笕井。”
听见背后有人叫,笕井雅也缓缓回头。
——这家伙是谁来着?
雅也诧异地看着眼前的男大学生。身着爆款针织开衫、休闲裤,肩上挎着廉价手提袋,袋子里露出半截活页笔记本,典型的量产型大学生。不过度打扮,也绝不脱离大众的毫无个性的家伙。
“今天课题组的同学聚餐,你也来吗?”
这个他连名字都想不起来的量产型学生皮笑肉不笑地说。
“啊,嗯……”雅也吞吞吐吐地说,“不了吧,我就不去了。”
“哦,难道已经有约了?”
“呃……嗯,是……”
“好啊,抱歉。”
脸上挂着笑容的学生走开了,雅也仍旧没想起来他叫什么。那人刚转身走开,背后就传来低声的絮语。
“我的天,你怎么叫他啊?”
“好歹也算是同一个课题组的嘛。”
“他竟然会说话,之前还真没听到过。”
“没想到吧?他刚刚就这样‘啊,嗯……呃……’。”
带着恶意和嘲讽的模仿后面紧跟着一阵大笑,他们似乎完全不介意还在附近的雅也是否会听到,或者说就是故意要让他听到。
雅也嗤之以鼻。
一群无聊的家伙,吃饱了撑的,只会玩这种低级把戏。参加他们的聚会完全是白瞎钱。廉价居酒屋里招人厌恶的哄闹声、酒精和二手烟的气味,他光想想就头疼。
两年前,刚上大学那会儿,因为不好意思直接拒绝,雅也没少受折腾。
禁止酒精骚扰都喊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有人搞强行劝酒那一套。不知道是哪个家伙想出来的什么“一口闷”,开什么玩笑。聚会上的话题则永远离不开那几个,聊女人、吐槽教授、对不情不愿参加的后辈进行堂而皇之的性骚扰和胁迫。
甚至有家伙还游走在法律边缘,往酒里下药,企图灌晕那些懵懂无知的女大学生。还有家伙厚颜无耻地将自己的出租屋称作是“学长的快乐屋”。不愧是“野鸡大学”,全是些下流的贱骨头。
“那些家伙能不能都快点去死啊!”雅也嘀咕道。
政府应该对成年人统一进行智力排查,不到平均分的家伙就直接处理。日本国力本来就在衰弱,现在正是出台优生保护法的时候,怎么能把有限的资源分配给那些蠢货?没这道理。空气这么珍贵的东西,多给他们吸两口都令人火大。
雅也走在校园里,头也不回地走过带有露台的学生食堂。
他几乎从不去食堂。
似乎是长这么大了还没法独立进食,学生们老是喜欢结伴去食堂。他们三五成群地出现在食堂里,强行将桌子拼到一起,张开大嘴边咀嚼食物边说话,然后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
而雅也这种一个人吃饭的学生则被他们嘲为“独狗”。
有一段时间盛传“有学生受不了他人异样的眼光,把自己关在厕所的隔间吃便当、啃面包”,雅也原以为不过是个都市传说,直到有一天看到有学生坐在没人的消防楼梯上吃着便利店买来的便当……
一个微胖的学生在没有窗户、无人打扫、满地都是飞虫尸体的消防楼梯上大口扒拉着便当。雅也不禁加快脚步,迅速离开。在那之后的几天里,那个学生的样子就像是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为什么人要为孤独感到羞耻呢?他不得其解。不在乎不就好了吗?喜欢结党连群的都是低等生物,我和那些家伙不是一个等级的。堂堂正正地挺起胸膛不就好了吗?
雅也曾经多次假装是本校学生潜入当初梦想的那所大学。不仅听了课,还去了食堂和图书馆。
那里自然也有成群结队、大吵大闹的家伙,莫名其妙地大声唱着歌、戏弄路过女生的家伙也一个不少。
可是有三成以上的学生都是独自悠闲地走在路上,独自吃饭,独自行动,没有任何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他们。
雅也心想:你看吧!你看吧!真正奇怪的是那些在意别人眼光、嘲笑别人“独狗”、一见面就聊八卦的家伙。果然是低等学生的鬼样。
明明是私立大学里垫底的学生,却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俨然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派头,真是令人发笑。找工作的时候叫苦连天,却拿着父母的钱又是参加聚会又是嚷嚷着要留学。明明只是个对别人的评价极度敏感的人渣,只关心性爱与外在的低能儿。
雅也一边走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靠在食堂墙上抽烟的学生突然出现在眼前。
学校禁烟,教室和讲堂都不允许抽烟,食堂自然也不例外。要抽的话只能走到室外,围着定点烟灰缸过把瘾。烟灰缸里已经装满了烟头,眼看就要溢出来了。
从他们身边经过时,雅也习惯性地屏住呼吸,避免吸到二手烟。
“烦死了……两点的时候已经输了三万日元,那家店的机子是真不行啊。”
“明知道不行还去?”
“还不是因为车站前面那家不让我进了!唉,当时不该运气不好就捶机器的。”
“你傻吧?捶两下机器一般不会不让进的,我之前有段时间老是不走运,不仅踢了还对着玻璃吐口水呢。”
应该是在说老虎机什么的吧。伴随着卑劣的哄笑,雅也快步走过那一堆突突冒烟的“烟囱”。
离开几米后,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闻到沾在头发上的尼古丁味道后又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确认周围没人能听到后,他发出响亮的咂舌声。
就连头顶的蓝天现在也只会令他感到心烦。耀眼的阳光、碧绿的草坪,周遭的一切都让他感到烦闷。
刚入学时,雅也下定决心要通过考试在大三那年转到自己梦想的国立大学。
可大一暑假还没到,这份决心就崩塌了。
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周围的环境太糟糕了。
身边的同学全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态度,信口雌黄地说些什么“马上就要当‘社畜’啦,再不好好玩一把可就亏了”。他们自己经常逃课就算了,还嘲笑认真上课的人,一遇到雅也这样老实本分的人就毫不客气地搂着肩膀说:“替我签下到呗,帮我记份笔记……”
全是因为大学招生越来越多了,雅也恨得咬牙切齿。
换作以前,这种垃圾还想上大学?做梦!高中一毕业就得被赶进附近的工厂里,纵使有多大脾气也给你磨平了,要么就是还没来得及钻出娘胎就被处理掉了。
入学后,雅也很快就受到了他们的“洗礼”。
被他们强行带去聚会,被灌酒,若是拒绝则屁股少不了要挨踢,还要被骂“真他妈扫兴”“能不能有点眼力见儿”。等去厕所吐完回来,钱包早就不翼而飞。
“女生就算了吧。”
钱包里面的钱都被他们拿去捧女人的臭脚了。
雅也当月的生活费尽失,不得不挪用从小哼哧哼哧积攒下来的存款付房租、填肚子。
同样的苦头吃了两次后,雅也开始想尽办法逃避他们的局。
他甚至想过要不要找心疼孙子的奶奶诉苦,要一些零花钱,又担心奶奶告诉爸爸,只好作罢。父亲强势又啰唆,雅也向来唯恐避之不及。
但其实,一开始的时候他还是有所期待的。比如通过聚会交朋友,或者和女孩子熟络起来。结果一败涂地。
没有任何人想要和他交换联系方式,甚至与坐在旁边的人也没有任何交流,就连一句“你想喝什么”的询问,他也得不到。在所有聚会里,他不是空气,就是钱包。
没有风,却不知从哪儿飘来一股花香。不知不觉间,他竟走到了大学的后门。
“笕井同学?”
背后有人小声叫道。
声音怯生生的,很是温柔,和刚才遇见的男学生正好相反。雅也停住,隔着中间的行人回头看去。
眼前站着一位女学生:身材娇小,身穿棋盘格的衬衣连衣裙,胸前抱着文件夹。小巧的身材与又黑又亮、水汪汪的大眼睛让人不禁想到小兔子。
——是加纳。
他眯起眼睛。
加纳灯里,义务教育时期同过三年班的女同学。
没想到竟然和她在大学相遇,雅也苦笑。背井离乡,而且是这种野鸡大学。
“刚下课吗?”灯里问。
雅也点头。
“嗯,税务理论,白川老师的。”
“这样啊。”
灯里怯懦地微笑。见她这样,雅也顿时不耐烦。
——唉,在外人看来,我和这家伙完全是一个级别啊。
现实再一次刺破苦胆。
加纳灯里跟他是小学三、四年级和初中二年级的同班同学。女生似乎都很喜欢她,男生却经常欺负她,说她“笨手笨脚”“老是笑嘻嘻的,好恶心”。
雅也当时则是班长。
学习好,运动神经发达,知道怎么招大人喜欢,小学和中学都是典型的优等生。于是作为班上的代表人物,他对“笨手笨脚”且“恶心”的灯里也一视同仁,表现得非常友善。
事到如今,雅也心知肚明,那不过是胜利者的怜悯而已。
当时的雅也相信自己会一直赢下去,从未有过半点怀疑。
——在她眼中,我还是当时的我吗?
老实说,满脸通红地盯着自己的灯里很是令人不快。
雅也早已卸下优等生的伪装。现在的他只是一位“不情不愿地上着野鸡大学的三流大学生”。灯里眼中的自己还保留着当时的光环吗?
就算留着也开心不起来,倒是更凄惨了。
小学时,灯里是他不屑一顾的对象,现在他们却是一样的境况了,他感到羞愧,甚至是屈辱。
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不禁自嘲:
“一样?不管怎么看,你现在也不如人家好吧。”
加纳灯里在大学似乎混得不错,朋友多,积极参加社团活动。不仅如此,雅也偶然间听说她还参加了志愿活动,投出去的简历也收到了相当不错的回复。小学时,她考试往往只能得五六十分,雅也总是暗自冷笑:“哼,连公立小学的考试都拿不到八十分,真是没救了。”
雅也突然回过神来,发现眼前的灯里惴惴不安地站着,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
完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也许是心理作用,化了淡妆的灯里脸上像是没了血色。
“我说……”雅也迷迷糊糊地说。
“啊?嗯。”
灯里肩膀一抖。
“……我赶着回去吃饭,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声音干巴得令自己都意外。
灯里慌张地闪到一旁。
“对,对不起。”
“没事。”
雅也摇摇头,擦着她的肩径直离开。
他感觉后背仍有视线。烦死了。灯里令他恼火,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提醒,让他不断想起“过去的荣光”。痛苦的回忆、对待灯里的冷漠态度以及随之而来的些许内疚,无不令他感到厌恶与烦闷。
他加快脚步,想赶紧甩开。
“嘁,这女的……”他暗骂,“这女的吃饱了撑的吧,没事找我干吗,装什么好人!野鸡大学的低能儿罢了,以为自己是谁呢。难不成觉得自己逆袭了过来可怜我?
“背后没少嘲笑我吧?堂堂神童,到了二十岁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她肯定是这么想的。在朋友和社团同学面前,估计也没少拿我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说些有的没的吧?肯定是这样!”
雅也无声痛骂。不这么做的话,莫名的情绪便要将他淹没。
雅也目不斜视地走着。
他头也不回地穿过几个十字路口,径直经过便利店,抬头发现自己已到公寓前。
这个住处距离大学步行十五分钟,中午他一般顺路在便利店或便当铺随便买点什么,或是用前一天晚上的剩饭简单对付。
这栋木制公寓建成已有二十多年,复式结构的单间要价六万五千日元。房租偏贵,因为是端头房,而且卫浴间勉强算是做了干湿分离。
爬上扶手布满红锈的外挂式楼梯,钥匙插入“203室”的门锁,合页吱呀一声,门朝里打开。
雅也眯起眼睛。
像是邮递员来过了,水泥玄关上落着一封信。捡起来才发现竟装着厚厚一沓。
信封上是爸爸的字迹。打开后,里面还装着另外一封。
应该是把寄到家里的信原封不动转寄了过来。不是邮寄广告,而是一封手写信。
——会是谁呢?
雅也完全想不出来谁会给自己寄私信。现在可是电子邮件和社交软件的时代,即使抛开这一点不论,这几年寄到老家的贺年卡也一封没有。
雅也拾起信封,看了看寄件人地址。
那个地方比想象中更加明亮整洁。
首先在大门前台被问:“干什么来的?”雅也回答“接见”后,对方递来一张访客用的胸卡。雅也拿着胸卡愣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将其夹在衬衫胸前的口袋上。
继续往前走,很快又见到一个前台。用胸卡编号和“他”的名字申请,在递来的申请单上填入必要信息。
“一会儿会叫号,请到等候室稍候。”
事务性的声音提醒。
雅也与其他接见者一起走过凉飕飕的长廊。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走过看守所的长廊。
等候室和综合医院的没什么两样。
一排排的长椅,上面挂着一张叫号的电子显示屏。其他申请接见的人没有立马坐下,而是走向旁边的一间礼品店。雅也也不自觉地跟了过去。
他默默观察,有样学样地买了些袜子、内衣裤、牙膏还有两本最新的周刊。
这些都是即将要见面的他想要的。
在长椅上坐下,没多久就听到了自己的号码。按照规定,过不了金属检测仪的手机等物件都提前存进了储物柜里。
雅也被带到一间接见室,在椅子上坐下,继续等候。
那是一个狭小逼仄的屋子,与其说是屋子,倒更像是个匣子。用一面透明隔板隔开的会见台,一张折叠椅,仅此而已。摆设已经超出了简陋的范畴,令人不寒而栗。
从那人出现在眼前到屈身坐下,应该过了一分钟不到。
坐在折叠椅上的人和普通人无异。
一脸平静,举止沉稳,没有任何异样。透明隔板另一侧的他穿着褪色的粗布衬衫。没穿囚服,估计因为是未决犯。
他面容清秀,十指交叉放在柜台上。手指纤细修长,就像钢琴家或艺术家的那样。细鼻梁、长睫毛、棕褐色的眼珠如玻璃般清澈。要是不了解他的所作所为且不是在这种地方见到的话,肯定会觉得他是个“有明星风范的优雅的美男子”。
根据来之前在网络上搜到的资料,他应该已经四十二岁了。也许是因为皮肤白皙紧致,看上去年轻不少。
男人旁边坐着一位身穿制服的管教,握笔低头,似乎要负责做笔录。
雅也咽了一口唾沫,倒不是有什么内容不方便被记下来,他当然没什么好心虚的,但毕竟这是他第一次会见这个男人。
自己没有做任何亏心事,可以对天发誓。
可这一刻,雅也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胃里翻江倒海,手上寒毛直竖。
——没关系。这是人之常情,用不着羞愧,况且根本没人看见。除了眼前坐着的这个眼神异常冷静的男人。雅也安慰自己。
他叫榛村大和。
一审被判处死刑,当前正在上诉的未决犯,恐怕还是战后国内最臭名昭著的连环杀手。
隔板另一侧的榛村眯起细长清秀的眼睛:
“好久不见,阿雅。”
输入榛村大和的名字后,电脑屏幕上立即跳出大量的信息:猎奇杀手、连环杀手、秩序型杀人犯、表演型人格障碍、魔鬼、变态、怪物……
五年前,榛村作为二十四起谋杀案的嫌疑人遭到逮捕。
可警方能够立案的只有其中九起。第二年,一审开始,到终审一共花了差不多四年半时间。
惨案发生在关东北部布满菜畦与稻田的农村。受害者大半是年轻人,下至十六岁,上至二十三岁。立案的九起谋杀案,涉及四位少年、四位少女、一位成年女性。
这些人失踪之后都有人报案,但警方认为他们已经达到“可自主失踪的年龄”,视其为非案件性的普通离家出走,没有组织大规模搜寻。
榛村大和被逮捕后,在电视新闻、报纸杂志以及网络上掀起轩然大波,甚至还出版了几本介绍详尽的报告文学,除了案件概要,就连榛村大和的生平经历、为人风格都广为人知。
雅也再一次目不转睛地盯着坐在眼前的男人。
白瓷般光滑的双颊,没有流露一丝感情。说这是凶残的连环杀手究竟谁会相信?
雅也一开始也难以置信。首先,记忆中的这张脸不是什么杀人犯的脸……
“阿雅。”
令人怀念的称呼。他微笑着,很快又摇摇头:“啊,抱歉,已经长大了,不能再这么叫了。雅也……呃……是不是该叫笕井比较好?”
“不用。叫我雅也就好了。”雅也说。态度莫名谦逊。
榛村眨巴几下眼睛,点点头。
“啊,那就……雅也?”
他的动作、声音、笑容,无不令人怀念,在雅也心中激起一种近乎乡愁般的绞痛。
——那会儿应该就是我人生的巅峰了吧。
雅也略感苦涩。
当时他就算不怎么用功,成绩也科科都是满分,每个老师都对他另眼相看,父亲也认为自己的儿子是个人物,并对此坚信不疑。
性格不算积极,但朋友还算多。部分同学叫他“学霸”,冷落他,但整个义务教育阶段,他从未遭受过任何霸凌与排挤。
——噢,他只见过当时的我。
雅也终于意识到这一事实。
——难怪会选择找我。
父亲和奶奶四处宣扬“雅也考进了法学部”,对关键的“考上了哪所大学”却避而不谈。为了维护曾经的神童形象,他们比雅也更上心。真滑稽。
可是……
——榛村最多只见过那会儿,也就是十五岁之前的我的样子。
这一事实让雅也莫名安心。
第一次走进榛村的店是在小学五年级,最后一次则是他即将迈入高中前三月的一个下午。
他依稀记得院子里的白玉兰树上挂满了硕大的花骨朵儿。那是一所配备宿舍的高中,雅也于是借机离开了家里。
“恭喜呀,以后就难见到了。”榛村当时微笑着祝贺,应该还说过“回家了记得来玩哦”之类的话。
记忆中的榛村总是穿白色的衣服、戴着白色的帽子,总是站在玻璃柜后。
温柔的笑容、干净的手和刚出炉的黄油面包的香味……
他是当地知名面包房“Roshell”的店主。直到被逮捕那天,他一直兢兢业业地烤好广受欢迎的丹麦酥、法棍和司康,带着如画般美丽的笑容将它们递到每一位客人手上——用监禁少男少女、残虐后杀害的那双手……
话说……我当时特别喜欢那家店的帕尼尼三明治,夹了培根、生菜和西红柿的BLT 三明治也经常买,放了烟熏三文鱼和芝士的三明治也很好吃。在香肠和德式酸泡菜上加了辣味酱的热狗,我也很喜欢。雅也回忆着。
“为了保证口味,我特意在家里盖了手工烤房。”
榛村时常这么说。
他家在偏远的农村地区,从店里开车过去要四十分钟以上。那个地方,十块土地有九块是菜畦或稻田,一共只有六户人家。他买下最边缘的房子,在偌大的院子里盖了烤房与鸡舍。
“可能会有烟味,请您多担待。鸡舍也可能有味道,如果介意,请随时和我说。”
榛村不时带上包装精美的点心跟左邻右舍打招呼。
周围的居民和店里的常客都对他颇具好感。店里也总是挤满了为他而来的女客人。
榛村常常向常客收集意见,按他们的要求增加了水果味的口感香甜的丹麦酥,同时又特意为饱受糖尿病困扰的客人开发了低糖面包。他还专门修改了商品标签,让每一件商品的过敏原一目了然。在任何一个人眼中,他都是在真心实意做生意。
所以,没有一个人怀疑过他。
即使他家中不时传出不同于鸡和鸽子的腥臭味,即使有的日子烤房的烟囱很长时间黑烟滚滚,即使他动不动就挖开院子的土地频繁移植庭木。
周围的人对他充满好感。
有时榛村将音响开得震天响,大家也觉得“没办法,年轻人就是喜欢摇滚什么的闹哄哄的东西”,有人目击过他把年轻人带回家里,也只是付之一笑,调侃说“长得帅就是吃得开啊”。
他的烤房在烧什么、什么东西被切开塞进了大型冰柜里、哪种东西被混在了鸡饲料中,从来没人怀疑过。
直到榛村被逮捕,周围居民才恍然大悟,顿觉天翻地覆。
甚至从他家院子里挖出大量人骨后,人们仍旧对着媒体的麦克风表示:
“怎么会?是谁也不可能是他。”
“肯定是哪里搞错了。”
不仅如此,甚至还有人发起了签名请愿。不仅村民,店铺附近的居民、其他市民也加入进来,共三百多人自愿签名。
外面的人闹得轰轰烈烈,榛村却在审讯室面不改色地说:
“太得意忘形了,所以才会被抓。”
他对预审员说:
“我大意了。一切都太顺利了,时间一长,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甚至异想天开地觉得可以一直这么下去,永远也不会出事。太放纵了。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欲望,让行动成了稀松平常的事情,越来越没有警惕心。要怪就只能怪自己目空一切了。”
他似乎还这么说过:
“重来一次的话,应该不会这么轻慢了。”
就是这样的榛村,上周给雅也寄了一封信。
收信人是“笕井雅也”,寄信人一栏则写着“榛村大和”。
看到“榛村大和”四个字时,他没有任何印象。对回信地址也几乎是一片茫然。
他打开家里的电脑搜了一下那个地址,不禁大惊失色。令他面如土色的,还有和地址一起出来的关于“榛村大和”的报道。
近几年,雅也对政治经济以外的新闻几乎没有任何了解。他不看电视,觉得那是“无聊的消遣”,对“低俗透顶的报纸杂志”和“愚蠢至极的八卦”也全不理睬。
就连曾经常去的面包房“Roshell”的店主被捕一事也全然不知。
——我为什么会来?
直到现在他都没想明白。
对方不过是小时候稍微有点亲热的店主而已,已经数不清多少年没见过了,甚至极少想起。不管对方怎么请求他都没有来的道理。可是……为什么?
“呃……”雅也惴惴不安地开口,“信……收到了。我爸……寄过来了。”
“……”
榛村微微点头。
“真是抱歉,我只知道你老家的地址。还好你爸妈帮忙转寄了,和你一样热心。”
“热心……”雅也自言自语。
信封上是父亲的字迹。邮箱一直是父亲管理,这没什么奇怪的。可他这么做并非出于善心,单纯是不想管这麻烦事而已。不想被牵连,所以直接丢给了儿子。
“方不方便告诉我你现在的地址?下次我直接寄给你。”
榛村微笑着。
雅也一时语塞。他不想说,可对方一直盯着自己,实在无法拒绝,只好快速嘟囔了一遍,不想让他听清。
“谢谢。”榛村点点头。
“会见是有时间限制的。”他换了个语气,“按照规定可以见三十分钟,可一旦超过五分钟,管教的脸色就不好看,我就不啰唆,直接进入正题了。”
他略微把头凑过来,呼吸时透明隔板上蒙上一层薄雾。
“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嗯……算是吧。”
雅也收紧下巴,点点头。
“那你现在都知道多少呢?”
这个问题太烦了,可又不得不回答。
雅也将视线从他身上略微移开。
“……说你杀了很多不到二十岁的人。好像是说,涉嫌杀人的案件有二十四起,其中九起立案,上个月刚被判处死刑……”
“对。”
榛村点头。
“就是那第九个。二十三岁的女人被人勒死后抛尸深山,那不是我干的。她不是我的目标对象,手法也不一样。唯独那个案子,我完全是冤枉的。”
他加快语速,一口气说完。
雅也倒吸一口凉气。
“冤枉……”雅也茫然地喃喃道,“其,其他的,确实是你……那个的吗?”
“杀死”两个字,他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声音中途卡住,如鲠在喉。
“是啊。”
榛村干脆地点头承认。
“当然,区区一个案子而已,即使翻案,死刑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我确实杀了人,杀了几个,说实话我也记不清了。可不是我干的事,我不想当替罪羊。”
他耸耸肩。
“我提出上诉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接受不了,可警察和检察官都不予采信,我完全无法理解。超过二十岁的,我根本就没兴趣啊。”
榛村不满地抿了抿嘴唇。
“况且把人绑架过来马上就勒死丢掉,我怎么会做这种无聊的把戏?和其他案子对比一下不就一目了然了吗?可那些家伙认定是我干的,他们已经放弃了思考。再怎么说也不至于无能成这样吧?”
他忍不住恼怒地咂舌,白皙的脸扭曲着,一副轻蔑至极的表情。
雅也隔着隔板茫然地看着榛村。
他终于逐渐感受到——
没错,眼前的男人的的确确是个杀人犯。
连环杀手、猎奇杀手、猎童魔、秩序型杀人犯、表演型人格障碍、魔鬼、变态、怪物……监禁少男少女,残虐后无情杀害,把尸体埋在院子里作为私家收藏。
“在客厅的窗户边眺望院子是一大爱好。”他在落网后的报道中陈述道,“一想到可爱的孩子们睡在那里就非常惬意。每埋下一具尸体,我就种一棵树。每次数院子里的树都很有成就感,当天的压力和疲劳立马就消散了。啊,太爽了。从某种意义上讲,杀人或许也正是为了那一刻的快感吧。”
雅也继续挖掘记忆。这次会面前他看了无数次案件概要。维基百科自不必说,有关的国内外网站和当时报纸杂志的PDF也没放过。
话说……最后那个案子,被害人特征和抛尸情况似乎都比较特别,在一系列案件中“独树一帜”。雅也心想。
这不是说雅也无脑地相信了榛村的话。
眼前是一名罪犯,是杀人凶手,是用甜言蜜语把少男少女骗到家里极尽虐待后残忍杀害的变态。不管他说什么都不能相信。
就是这样的榛村,此刻正在透明隔板的另一侧一动不动地盯着雅也。
雅也再次思考。
——我究竟为什么会来?
——想面见危险人物的好奇心?无聊?不完全没有。不过最大的理由可能是——他的眼神。
——我渴望看到这种眼神。
——只知道当时的我,现在依旧把我当作“优等生雅也”的眼神。和加纳灯里不同。我肯定在下意识地渴求这个,无论这眼神背后有着怎样的意图。
“喂!差不多了。”榛村身旁的管教说。
毫无情感的声音把雅也从臆想中拉回来。
管教开始用笔头敲击记录本,咚、咚、咚,速度越来越快——咚咚咚咚,继续加速,越来越用力——咚咚咚咚咚咚。
雅也看向手表,还不到五分钟。
“抱歉,我会给你写信。”榛村抱歉地说,随后朝管教点头示意——“可以了”。
无论是语气还是他从折叠椅起身的动作,没有丝毫能让人联想到杀人犯的粗暴。
管教目不斜视地大吼:“下一位!”
榛村的“信”是五天后收到的。
看来隔着隔板也没有影响他准确记下雅也所说的地址,宛如女性般纤细的字体,整整写了三页信纸。
没想到你真的会来。说实话,当时我也没把握。
你现在该不会已经把前几天的会见体验发到推特或者脸书上了吧?当然,即使你真的这么做了,我也毫无怨言。
榛村字里行间带着自嘲。
你一点都没变呢,真好。
或许你自己也多少意识到了,当时的你非常特别,是个特别的孩子。
接到一审的判决后,我马上就想起了考上法学部的你。这对你来说也许不是什么好事,可我还是希望能让你知道,接受你的判断。
我罪该万死。这我比谁都清楚。绝不是什么可以放任回归社会的人。在认清这一事实的基础上,我冒昧写下这封信。
我接受自己被送上绞刑架,但应该是因为八起命案。
绝不是九起。
对于伏法受诛,我没有任何异议。因为那是毋庸置疑的社会正义。
说来也怪,我认为世界的正义必须得到彰显,也很重视法律。社会秩序只有通过法律得以保障才算健全。
在我的标准里,接受毫不相干的第九起命案心甘情愿走上绞刑架是有违正义的。最重要的是,真凶仍然逍遥法外,这让我无法忍受。
话虽如此,我没有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你的意思。
你应该以你的标准来思考。我只是希望你能在此基础上听一听我想说的,仅此而已。
衷心期待你能为我做出更好的判断。
雅也没有写回信。
第二个周末,他再次走进看守所。像上次一样领取胸卡,在礼品店买了内衣裤和周刊,想了想,又买了果汁和点心。囚犯喜欢甜食,之前好像在什么书上看到过。
“又来啦。”
榛村笑容满面。
“信,我看了。”雅也简短地说。
“学校怎么样?没事吗?”榛村并没有提及信上的内容。
“不用每次都买东西过来的。大学生一个人住,又要花生活费又要花娱乐费,肯定很辛苦吧?
“现在是大三?差不多要忙找工作了吧?我知道自己的请求是多么厚颜无耻,你不用勉强的。”
他姿态很低。
“我不乱花钱,校招还没正式开始,没关系。”雅也慎重地说。
五分钟时间很快过去了。管教用笔头敲击桌面催促,雅也离开了会见室。
在公寓的邮箱再次见到陌生信件是在三天后。那是个A4纸般大的信封,上面印着“佐村律师事务所”。
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一沓信纸,字迹密密麻麻地挤满整个页面,几乎没有换行,应该不下百页。
信纸用夹子夹着,上面附了一张便笺。
自称是榛村辩护人的男人用僵硬的字体写道:
基于当事人嘱托,特将相关资料送至贵处交由您判断。资料寄送一事,恕本事务所只行代理之责,不便接受直接联系与咨询,敬请海涵。
雅也翻开信纸。
是榛村大和有关报道的剪报以及公审的简要记录,拿在手上厚厚一沓。雅也被深深吸引住,当即决定翘掉下午的课。
他抱着资料在床上坐下,随手抓来一块软垫垫在背后,很快就一头扎进了榛村引发的命案中。
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一直以为自述杀了二十二人的胜田清孝是“二战”后最大的连环杀手。大久保清在短短四十几天内杀害了八名女性,小平义雄在“二战”刚结束的混乱期连杀七人。
所谓连环杀手,指的是用特定的手法持续进行以杀害为目的的杀人行为的凶犯。
榛村完完全全符合这一定义。
与胜田还有大久保一样,他究竟杀了多少人现在仍旧是个谜。检方为了尽快判决,只以其中证据确凿的九起向法院提起诉讼。
榛村是典型的秩序型杀人犯。犯罪行为富有计划性,透露出强烈的恶意和极高的智商。
被害人都具有相同特征:以十六到十八岁的高中生为主,没有染发,没有打耳洞。说不上长得引人注目,可五官端正,全是生在中产家庭,生活无忧无虑的孩子。
当时的记者是这样记录的:
“由于榛村从未提及,这些共有特征背后的意义无从查证。不过从各项共性看来,榛村在行动前对被害人进行了周密的调查,这是确凿无疑的。”
第九件案子的被害者根津薰,23岁,除了年龄,其他特征均与上述人物画像相符。
她已进入社会,在公司任职。平时不化妆,披着一头黑色长直发,天生一张童颜,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不到二十岁,像高中生自不必说,甚至经常被误以为是初中生。
她最后一次被人看到是下班打卡的时候。
眼看第二天傍晚她仍未回来,她的父母报警求助。警方认为她是在从公司回家的路上遭到了绑架。
失踪二十六天后的早晨,她被一对进山采野菜的老夫妇发现时,尸体已开始白骨化。
经过齿形比对,确认是失踪的根津薰。
遗体下半身内裤缺失,警方判断为强奸杀人。且抛尸地位于榛村大和的犯案区域内,被害人特征也相符,由此断定是榛村大和的“第二十四位被害人”。约一个月后,根津薰案正式立案,成为榛村“得以立案的第九位被害人”。
可榛村自始至终都否认与该案有任何关联。
“这个女人与我无关。”
“超过二十岁的我没兴趣,无论男女。”
“既然已经被捕,是我干的我承认,不是我干的我只能说不是我。”
榛村坚决否认,可没人愿意听。
尸体状态显示根津薰生前在被犯人折断双脚和右手骨头的状态下拼命爬行尝试逃脱。可她每前进几米就被犯人拖回来,随后再次放任其爬行,以此取乐。
案发地树密草盛,雨水不容易淋到,她挣扎与遭受折磨的痕迹一清二楚地留在了泥土地面上。被发现时,她十指蜷曲似鹰爪,深深抓进土里。
根津薰坚持反抗,直到最后一刻仍旧没有放弃求生的希望,换来的却是犯人惨绝人寰的折磨与戏弄,最后被勒住脖子气绝身亡。
在现场找到少量犯人体液,可也许是采集不慎,导致体液被污染,无法进行DNA鉴定。但见到如此残忍的手法,警方和检方一致认定“毫无疑问是榛村干的”。
那本是个平静的乡下,几十年来从未发生过命案,要说意外,顶多是失火,或是老人不慎跌落田里、水沟。
这么个穷乡僻壤,同一时期会出现两个把女人折磨至死的家伙?很显然,警方的答案是否定的。
榛村因第九起故意杀人,损坏、遗弃尸体罪被起诉。
一审判决死刑。榛村不服,当即与代理律师提起上诉。
一位犯罪评论家在自己的作品中这样评价榛村大和:
“他戴着魅惑的假面,高智商、健谈、开朗。犯罪手段却残忍至极,与容貌和言行极度不符。属于典型的秩序型杀人犯,被害人特征固定,说明其有严格的喜好偏向。自我显示欲旺盛,有表演型人格障碍的倾向。”
他还提及:“说他是日本的泰德·邦迪也无任何不妥。”
泰德·邦迪是臭名昭著的美国连环杀手,全名是西奥多·罗伯特·邦迪,因其犯案时不用假名而是毫无顾忌地使用真名的爱称“泰德”,于是被称为泰德·邦迪。
四年时间里,邦迪在六个州流窜作案,残忍杀害具有特定特征的女性。和榛村一样,他对被害人有严格的喜好要求,专门瞄准留着黑色长直发、中分、富有知性的美女下手。
据说邦迪至少杀了三十个人,确切人数至今不明。邦迪什么也没说,直到坐上电椅被处以死刑。巧合的是,处刑时的邦迪是四十二岁,和现在的榛村同龄。
听到胃部咕噜咕噜的声音,雅也猛然回神。
抬头看向墙上的时钟,时针已经过了2,马上就要到3。下午的课到底是赶不上了。
他将手中的公审记录扔到床上。
唉,再怎么说自己也只是一介大学生,还是三流大学的法学生,哪有什么正经的分析能力和法律解释能力?
——拒掉吧。
雅也决定。从此不再去会见,找张明信片写上一句“我做不到”寄到看守所一了百了。
虽然地址被榛村知道了,可他能再出来的概率几乎是零,上诉肯定也会被驳回。一审的死刑判决板上钉钉,他一辈子都走不出那个看守所。
雅也舒了一口气,摸了摸额头。
湿黏的汗液令他不适。肚子空空如也,不停打鼓,却一点食欲也没有。
他继续坐在床上,好一会儿都无法动弹。
“笕井。”
听见背后有人叫,雅也慢慢回头。
是加纳灯里。她今天也穿着不显身材的轻薄宽松束腰外衣,扎着一个丸子头。雅也恍惚间想起什么漫画人物。
正是下课的时候,学生们闹哄哄地嬉笑着走出教学楼。她像是特意逆着人潮过来的。
“嗯?有什么事吗?”
这声音他自己都觉得有气无力。
灯里慌张地摆摆手。
“啊,没有没有,倒也算不上什么事……”
她的视线伴着渐弱的话音落下。
“咦?笕井同学也会看这种书吗?”
她盯着笕井书包中露出的厚厚的硬皮书——《现代杀人百科》。柯林·威尔森和唐纳德·西曼总结考察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上百件杀人案后汇编成册的一本书。
雅也感觉脸颊有点发烫。
“二手书店买的,因为便宜。”
下意识地转换了辩解的口吻。
灯里不可能知道他和榛村大和的关系,可他还是觉得慌张,像是已被对方看穿——这么快就近墨者黑了?
灯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拢了拢肩上的书包。
“今天有个聚会,笕井同学也来吧。”她微笑着说,“简历也投得差不多了,大家准备聚一聚慰劳一下,顺便分享下就业信息。有几个毕业的前辈好像也会来,说不定能听到些有用的信息。”
“哦……嗯……”
雅也语不成句。
换作平时,他肯定毫不犹豫地借口太忙拒绝掉邀请。这次却犹豫了。
自从见过榛村后,他的声音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上课、吃饭、看书,不管做什么,心中某个地方似乎都有他的影子。
无论身在何处,总像是被他催着——快来呀!帮我想想办法!答案呢?快!快快快快!有时雅也甚至还会做梦、幻听。
——喝醉后会不会好一些?
他不喜欢喝酒,酒量也不好。
可他觉得灯里参加的聚会应该不会有啥也不懂的傻子,也不会有不怀好意的一口闷和骚扰吧。
而且,如果能获取一些就业信息也确实值得一去。学校举办的面试指导会上,雅也已经品尝到了挫败的滋味。
“要直视对方的眼睛。”
“注意表达清晰,通俗易懂。”
“抬头挺胸,不要总低着头。”
同一件事情被翻来覆去纠正。到最后指导老师转过脸去,发出一声叹息,深深地刺痛了雅也。
灯里说已经毕业的前辈也会来。雅也期待能听到一些没有压力面试的公司。就算笔试能过,后面是真的一点信心也没有。
“好啊,几点开始?”
意识到的时候,说出去的话已经像泼出去的水。
灯里睁大眼,似乎很惊讶。她吞吞吐吐但很高兴地把店名以及聚会时间告诉了雅也。
雅也走进店里时,大家已经干过杯了。
那是家装修时髦的小餐厅,不是学生们常去的廉价居酒屋。黑板上写着一长串的推荐菜名,橘色的灯光略显晦暗,脚底下不太看得清。
往前走,隔板那边有一张大桌。应该是提前包下来了。
坐在桌前喝着啤酒的几乎都是雅也不认识的人。他看了看周围,在边上坐下。
没有任何人和他打招呼,也没人问他要点什么。雅也不知所措,只好掏出手机。
不知哪里传来说话声。
“话说求职网站上不是有个批量投递的按钮嘛,太蠢了吧?那玩意儿脑子有坑的人才会用吧?”
“按一下会给多少家投?一百?两百?”
“少说也得一百家吧?”
“根本没法安排时间了,都乱套了。”
“估计会收到一堆邮件。”
“搞不好还有拉你入教的。”
“太吓人了。那个什么个人隐私保护法,就是个摆设吧!”
一阵尖锐的笑声。
雅也表面在玩手机,实则竖起耳朵听着。有机会的话,他很想加入对话,可不知道何时插入比较好。
——啊,烦死了!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他咬咬牙,咽下一嘴苦涩。
以前的他才不是这么窝囊,虽然不怎么积极,可也是大大方方的,还充满自信。
从什么时候起竟然变得无法直视他人了?
不怎么努力也能取得好成绩的日子在中学就到头了。
进入高中没多久,雅也就感到了不对劲。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暑假快结束时,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之前的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
在县内数一数二的高中,笕井雅也根本不值一提。
和身边同学相比,学习差距越拉越大。
雅也的成绩眼看着一步步落后。
可强烈的自尊心绝不允许他向其他同学请教,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连哪里不明白都不知道了。
况且高中时是寄宿制,无处可躲,也不能向父母求助,无路可逃的雅也日渐消沉,束手无策。
“笕井那家伙最近好奇怪啊。”
要不是室友告诉宿管,他也许已经做了最坏的选择。实在太绝望了。
学校建议他回家。可他坚决摇头,绝不回去。
现在逃回去,老家那些人不知道要怎么说。
——乡下的优等生也就这样啦,在外面屁也不是。
被嘲笑、被当作街头巷尾的谈资,最后连出门的勇气都没有。无论如何不能发展到这一步。
他提出休学一个月,让父亲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短租公寓。
“回家里好好休息吧。”奶奶劝他。
“还得尊重他本人的意思才行啊。”父亲大义凛然地点头。
母亲则沉默不语,一如往常。
很明显,父亲不希望自己回来。
独生子雅也一向是父亲的骄傲。考上那所重点高中时,不仅在身边同事,甚至在子公司同事面前,父亲都难掩喜悦。儿子学习跟不上,卷铺盖回家了——要面子的父亲是绝不想将这种情况公之于众的。
休学一个月后,雅也回学校了。但不到三个月,再次遭遇挫败,休息了两个月。后来又复学,这次甚至没有坚持一个礼拜。
一向宽容的校长也终于受不了了,没有允许他继续休学。
雅也被勒令退学。
他还是不敢回家,于是寄宿在姑妈家,接受一周两次的心理咨询。他心理状态逐渐好转,可再也回不到以前的状态了。
后来,雅也完成高等中学毕业程度认定考试,拿到了考取大学的资格。
可最关键的考试却一败涂地。
费好大劲才勉强考上偏差值 不到四十的新兴私立大学。他不想上,可父亲不允许复读。他别无选择,只好住进父母安排的廉价公寓去上大学。
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大学生活,可从一开始就频频受挫。
雅也在迎新会上被狂灌一通,在厕所吐完后,他抱着马桶晕倒了。丑态还被人拍下上传到社交网站,在学校传得尽人皆知。
朋友一个也没交到。主动来搭话的要么是宗教团体的人,要么是疑似传销的家伙,要么就是……
“‘呕井’同学,笔记借我下。”
“签到就靠你啦。”然后恬不知耻地把签到卡硬塞过来的家伙。
唯一的例外是加纳灯里——小时候被欺负的那个。这也是个“地狱”。自己不仅沦落到和她同等水平,还隐隐受到她的同情、照顾,简直是雪上加霜。
可是……
“笕井同学。”
听见头顶上方的声音,雅也迅速抬头。
眼前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灯里。
“你真的来啦。约得有点突然,真是抱歉。对了,喝点什么吗?”她利落地说。
雅也点点头。
“嗯……那就……橙汁黑加仑酒吧。”
“好啊,稍等。”
“抱歉,加一杯橙汁黑加仑。”灯里向里面的女学生招呼道。女学生举手示意收到,随后看着笔记宣布:“我念一下要加的东西。中杯生啤三杯、黑啤两杯、柠檬苏打两杯、橙汁黑加仑一杯。凤尾鱼马铃薯、香蒜吐司、生火腿奶酪卷……”
灯里转过来看着他。
“还以为你不来呢,太好了。”
她笑容甜美,仿佛在说“终于放心了”。
“嗯……既然答应了嘛。”雅也低头看着地面说。
灯里笑了。
“我以为你很忙嘛。这么说可能不太合适,我以为你是出于礼貌说会来。笕井同学从小就很照顾别人,对大家都很好。”
“没有啦。”
“有啊,真的很好。小学的时候,班上男生只有笕井同学对我……”
灯里说到一半,被一个带着醉意的声音打断了。
“聊啥呢,聊啥呢?加纳同学,喝啥呢?”
雅也抬起头。
一个不认识的男生凑了过来,几乎要压在灯里身上。
“什么嘛,手里怎么没杯子呢?想喝什么?啤酒的话那边有杯子,我给你拿过来吧。”
他说着毫不客气地拍了拍她的肩,自始至终没有看雅也一眼。
“不好吧。”灯里挥手。
“没事儿啊。喝啤酒?还是喝点甜的?”
“呃……”
“哦,没菜单不好选是吧?嗯……走吧,去那边!好吗?”
一番花言巧语下来,他顺理成章地带走了灯里。
男生似乎是对灯里有意思,隔着她瞪了一眼雅也。
现在只剩下雅也自己无所事事地坐在那儿。
在餐厅微暗的灯光下,远处的灯里宛若他人。以前总认为她打扮俗气,此刻却觉得与现场气氛相得益彰,有种美妙的和谐。
他第一次意识到,灯里竟如此时髦。从衣服与鞋的配色到身上的配饰,温柔又不失可爱。不仅是审美如何的问题,她浑身上下还带有一种干净感。
回过神来,灯里已经被几个男人包围,她笑容满面地说了什么,对面的男人加以回应,随后爆发一阵笑声。一副其乐融融、亲密无间的样子。
两位服务员端着很多玻璃杯过来。
干事样子的女学生尖声叫道:“中杯生啤的,举下手哦!下一个是……黑啤。橙汁黑加仑是谁的?抱歉,有点乱了,能自己来拿一下吗?”
雅也转过头,默默起身离席。
走出店门,外面已经下起了小雨。
雅也走到公交车站,发现最后一班已经在几分钟前走了。
他无奈地走在街上。
打算路上找家便利店买一把雨伞,想想还是作罢。太浪费钱了。家里给的生活费不多,本来应该做兼职的,可学校告示栏上贴的兼职广告招的全是服务员,要么是快餐店的,要么是家庭餐馆的。
蒙蒙细雨,安静绵长,宛若绢丝。
走了一会儿后,雨丝更细了,说是雨,看上去倒更接近浓雾。不到十分钟浑身就湿透,连内裤也湿了,非常难受。每走一步,湿透的鞋垫就吧唧一声怪叫。袜子吸满雨水,重了不少。
终于看见公寓的轮廓。
公寓正好位于两盏路灯中间,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雅也摸索着,试图打开外挂式楼梯的灯,不料按了几次都毫无反应。灯泡烧坏了。
雅也咂舌,只好摸着墙慢慢往上爬。
中途绊了一脚,小腿骨猛地撞上台阶。被电击般的剧痛瞬间传导进脑子。雅也强忍着没有发出尖叫。明天估计会青一片。
打开门,开灯。
晃眼的白色荧光灯照亮玄关,雅也深深叹了一口气。过于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门上的邮箱口夹着一封信。
雅也抽出信封,翻过来。
“榛村大和”四个字出现在眼前。
顾不上脱掉湿透的鞋子,雅也当即开封。
他抓住信封一头试图撕开,可并不顺利,手一直在抖,撕了好几次,撕开的纸片落在地上。
打开信纸。
端正的字迹铺满了整张白色信纸。雅也开始读信,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读了一遍,脑子里却只有零散的内容碎片。
“谢谢你前几天过来。”
“也许你不相信,但我真的很开心。”
“收到佐村先生寄的资料了吗?不过你也不用勉强,按自己的想法做就好了。”
怎么回事,字迹渐渐模糊了?
鼻头有股热意冲上来,变成热辣的疼痛。
“谢谢你送的杂志和内衣裤,我心存感恩地用着,不过下次请不要勉强了。”
“独立生活的大学生一定很辛苦,用那份钱去吃些好吃的吧。这里会确保提供最低限度的衣食住。说来可笑,来这里之后生活规律,整整胖了三公斤。”
“虽然很少,不过这里不只有最普通的白面包,有时候也会提供夹心面包。帕尼尼和法棍当然不敢奢望,但光是这样已经很让我怀念了。”
“记得雅也以前很喜欢我家的BLT三明治,每周都会来买。现在还喜欢吗?便利店和快餐店的能取代吗?”
“说起来,每次到了星期六,我都会为你留一个BLT和烟熏三文鱼奶酪……”
再也忍不住了。
呜咽声冲出喉头。为什么要哭?他自己也不知道。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从腹部一涌而上的莫名情绪摇晃着喉咙和身体。膝盖软了下来,雅也瘫坐在地上,用一只手捂着脸,额头抵在地板上。
他紧握着信,长久地无声哭泣。
次日,雅也翘了所有的课。
他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就着一杯杯速溶咖啡重新翻看榛村的公审记录。
第二天,他依旧没去学校。大口灌下特浓咖啡后把剩下的公审记录全部看完,中间吃了之前囤的方便面。看完公审记录后,继续看《现代杀人百科》直到深夜。
凌晨三点入睡,八点起来。睁开眼,他迅速打开窗帘。
用刺眼的阳光和咖啡强行清醒后,打开这几天一直保持睡眠状态的电脑,连上网。
进入网上书店,输入关键字“杀人”“案子”“犯罪”“变态”,比较了阅览数和评分后,用货到付款的方式买了几本。
买的书第二天下午就到了。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课。迅速翻开书,如饥似渴地看起来,甚至连拆快递的时间都觉得多余。
第三天,食物吃光了,雅也不得不出门。说是出门,目的地不过是走路十分钟可到的超市而已。便利店其实更近,但他没有进去。
盘算了今后要花的钱,饮食费用是首先应该节省的,他买了些便宜的罐头、袋装方便面、袋装熟食、面包以及能长久保存的饼干和巧克力后快步回家。
到家后马上拿起书,继续看。
最开始看的是与泰德·邦迪有关的内容。他是强奸杀害了三十多名,甚至上百名女性的性杀手,是最经常被拿来与榛村大和对比的杀人犯。
接下来雅也又埋头于安德烈·奇卡提罗——在俄罗斯联邦和乌克兰还属于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时,他凌辱并残杀了五十二名少男少女。没有性能力,曾经是小学老师。
下一个是约翰·韦恩·盖西。盖西是一个同性恋,杀害三十三名少年并把尸体埋在家中地板下。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当地的名士,热心公益,性格开朗,喜欢扮成小丑的模样逗孩子们开心。东窗事发的时候,周围居民无不惊叹——竟然是他。
杰弗里·达默也看了,开膛手杰克的报道也看了,山姆之子大卫·伯考维兹、亚伯特·费雪、克里斯托弗·怀尔德以及理查德·拉米雷斯,雅也也都看了。
除此之外,不管多有名的杀人犯,比如只杀了两个人的爱德华·西奥多·盖恩、艾琳·乌尔诺斯、暗杀肯尼迪总统的李·哈维·奥斯瓦尔德等均直接跳过不看。匪帮、反社会宗教和恐怖主义的也一样。雅也想知道的只有“那一类”的连环杀人犯。
接下来,雅也又扑到了日本国内的杀人案上。
被称为“淫兽”的连环强奸杀人犯小平义雄、专门对少女下手的吹上佐太郎、强奸杀害八名女性的大久保清、杀人诈骗两头沾的西口彰、多次抢劫和入室行窃以及最少杀害二十二人的胜田清孝……
就这样,第四天和第五天过去了。
第六天早晨,雅也起床后泡了个澡。
浴缸里放满热水,泡了很长时间的澡。他搓干净身上的污垢,洗了头。由于总是洗不出泡泡,他总共洗了三次。
从浴缸出来后,到洗手台刮干净胡子,剪短刘海。嘴里含着牙刷,把近一个月没关机的电脑从睡眠模式唤醒,看看这几天的新闻,确认外面发生了什么。
雅也看了看电车和公交车的时刻表,发现还有不到十分钟公交就要发车了,赶紧选衣服。穿牛仔裤还是休闲裤,他稍微犹豫了一会儿,选了后者。
穿鞋,出门。
阳光像是刺进了眼里,很痛。雅也低头揉了一会儿眉头后,公交车缓缓滑行,停在面前。
他要去关押榛村的看守所。
这是第三次会见,雅也已经不再紧张。
隔着透明隔板,榛村露出标志性的笑容。他瞳孔清澈,一如平静的海面。
雅也开口:
“我觉得我没有什么能做的。”
“嗯。”
榛村点头。
雅也舔了舔嘴唇,继续说:
“即使调查,我可能也查不出什么。就算侥幸查出什么结果,也就仅此而已。”
“没关系。”榛村缓缓摇头,“重要的不是结果。之前说过,我已经心甘情愿接受死刑了,只是想最后再挣扎一下。我不想死的时候成为别人的替罪羊。只是要麻烦你满足我这么自私的愿望,对于这一点我真的非常抱歉。”
“不能请律师帮忙吗?”
榛村笑了笑:“他当然站在我这边,现在也在废寝忘食地帮忙准备上诉材料。不过他这么做只是出于工作立场,并没有真正相信我。帮我减轻罪刑是他的工作,仅此而已。”
他微微耸肩。
“雅也,随便你查什么、怎么查。从我出生开始,你可以去查我所有的过去。查完后,希望能听到你的判断。”
雅也心想:这是什么奇怪的请求?为什么要选自己?又为什么是现在?他是真心的吗?还是另有隐情?我只是个大学生,骗我对他有什么好处?
对于这一切,雅也都摸不着头脑。
雅也说:“你太看得起我了。就算……就算我相信第九起案子你是清白的,也什么都改变不了。我,我没有向社会发声的办法,也没有影响司法的能力,你不可能从这里出去的。”
后面的话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
“这样也行的话,我试试。”
水泼出去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后悔。
——这是个荒谬的请求,本不该接受。这我清楚。可是,我想试试。
——我想继续看到这双眼睛。相信我的、毫不动摇的榛村的双眼。每次被他盯着,行将忘却的当初的万能感就会苏醒。
——而且……他很显然在隐藏什么。毕竟这种请求也太可疑了。
——可我并没有感觉到恶意。不仅如此,从他的表情和态度中甚至能感受到奇妙的慈爱。那么这个请求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我想看看。
“谢谢。”
榛村眯起眼睛。
稍作犹豫后,雅也开口:
“可以……问你一件事儿吗?”
“嗯?”
“我去你店里的时候差不多是十到十四五岁。当时你也是……也是那么看我的吗?”
——作为残虐杀害的目标。
“没有。”
榛村当即否认。
“如果看了案件概要,我想你也知道,我只对十六到十九岁的少男少女感兴趣。现在骗你也没意义,说实话吧,当时的你还太小,不在我的目标范围内。”
雅也想起书中提到的秩序型杀人犯的特征——对被害者有严格的喜好要求。高智商,有计划,对作案手法和被害人有固定偏好。
榛村继续说:“现在的你就更别说了,我对成年后的男性和女性没有任何兴趣,所以你放心。嗯……是不是过于直白了?”
他苦笑。
“没有。”雅也摇摇头,“直白点比较好。”
这是实话。
二人视线交接,同时点头示意。
雅也刚起身离开凳子,管教就迫不及待地大喊:“下一位!”
回家后,女人茫然地坐在地板上。
要做的事情一大堆,先得淘米焖饭,衣服也得晾,两点开始打工,在那之前得先把晚饭的材料准备好,不然婆婆回来又得说三道四。
可她身上没有一丝力气。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房间走去。里面那个房间平时几乎用不到,也许是没有人气,不管什么时候进去都是凉飕飕的,而且一股霉味。
女人把梯凳拉过来,把顶橱打开,将里头的牛皮纸箱搬下来。
箱里塞满了家人的毕业写真集、以前的奖状、毕业证书以及迷你相册等。箱子最底下,藏着一本上锁的日记。
那是二十年前她写下的日记。
她从梯凳上下来,坐在榻榻米上。她找到锈迹斑斑的钥匙,打开同样锈迹斑斑的锁。
翻开日记,看到可以说是稚嫩的字迹,不禁皱起眉头。女人并不觉得可爱。一切还未风化,仍在胸口发出灼烧般的刺痛。
“没关系,应该由你选择。”
“你的答案就是一切。”
他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什么都让我选,而且尊重我的选择。这样的人再也见不到了。不对,是再也没见过。
——和丈夫的生活已冷至冰点。曾经向往的平凡安稳的幸福并没有到来。内心的平静、爱情、家庭的温暖都无从谈起。唯一得到的,仅仅是名为妻子的牢固身份而已。
她想:这一定是惩罚吧,即使逃到天涯海角,犯下罪过的人也必定会受到某种形式的报应。我是个罪人,必须要心甘情愿受罚。
这样的日子尤其难熬。令人窒息的乌云,紧贴皮肤的雾气,这晦暗混沌的环境总是让她想起那天。
女人嘟囔:“可是没办法啊。”
对,没办法。
——那不仅是为我自己,本来就该这么做。
——不是听他怂恿才这么做的,归根结底是出于自己的意志。我杀了人,现在还记得双手勒住脖颈的触感。我从这个世界,从他眼前,永远地“排除”了自己的绊脚石。
女人合上日记,缓缓垂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