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很胆小,害怕的事情很多,动不动就会受惊,也不敢靠近什么暗处、高处或者水边。听到大的动静会被狠狠吓到,听到小的响动也会内心一惊,完全就是个胆小鬼。
小时候常常要经过一个桥底隧道,桥上会有有轨电车通过。每次穿过隧道的时候,我都要鼓足勇气,下定决心,做好心理建设,暗暗祈祷,刚走到尽头就已经筋疲力尽。长大后再看,发现那不过是个不足五十米的桥洞,可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它就像一个看不到终点的洞穴,一个漆黑无光、没有出口的洞穴。电车从头顶经过时,还会发出巨大的轰隆声,因此还没走到隧道前,我就已开始祈祷,希望在我通过的时候不要有电车经过,接着咬紧牙关,全力狂奔。跑到亮处的时候,我才会突然想起,这里是有出口的,并不是什么洞穴。
我还很怕各种怪谈。每次朋友说“告诉你一个恐怖故事”的时候,我都会赶紧堵住耳朵,偶尔松开确认一下说完了没,没说完就再堵上,嘴里“啊啊啊”地叫唤,可谓用尽了各种手段逃避。可是那些可怕的故事为什么这么“阴魂不散”呢?只要是当下流行的各种怪谈,都会一字不漏地传到我们这些胆小鬼的耳朵里。什么“红口罩鬼”“香港婆婆” 之类的,听完后我都会好长一段时间睡不着觉。实在害怕得不行的时候,我就得半夜里叫醒姐姐,让她握着我的手睡。我倒是想每天都这样缠着姐姐,但又怕她嫌我烦,有一天会彻底拒绝我。所以,我也常常陷入苦恼:这个害怕程度,是该立刻叫醒姐姐,还是自己再忍一忍?决定去抓姐姐的手之前,我都要在被子上把手好好擦一擦,因为握得太紧,手心早已是汗津津的了。
别说是《传说的故乡》这种鬼片了,就算是犯罪侦查片《搜查班长》我也不敢看。家人要是在看电视上播放的这些节目的话,我都会用被子蒙住头。我至今不敢看恐怖电影,推理小说也是最近几年才开始涉猎的。但不知不觉间,当年的胆小鬼也长成大人了。
孩子们害怕的事情很多。
小豌豆就说,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最害怕的是地震,虽然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只在电视新闻或视频网站里见过。他说,地震最可怕的是让你“无处可逃”,还说以前以为地震只会发生在国外,所以一度决定坚决不去国外旅行。他后来才知道韩国也会发生地震,于是改变主意,觉得旅游能去还是去吧。这虽然听起来逻辑有些不太对劲,但起码结论比较乐观。小豌豆还说,在自己的强烈要求下,爸妈给他准备了一个“应急背包”。可能多亏了这个背包,小豌豆的恐惧才减轻了不少。
小橡果说,自己害怕地铁站的闸机口。推杆式的还行,问题是那种带闸门的,平常敞开着,地铁卡出现异常时就会有两块隔板弹出来。所以,他每次都特别紧张,害怕自己会因为操作失误而被卡在中间。
听到小橡果的话,我想起一个儿童电视节目曾经探讨过这个问题。节目组带着几个孩子前往地铁站,让他们体验过闸机,同时让他们观察大人的行为。孩子们都满脸紧张,相互鼓励着依次通过了闸机。一个孩子还采访了一个刚刚通过闸机的大人,满脸认真地问他:“您不害怕吗?”“您出来的时候怎么知道安不安全呢?”我记不清那个大人是怎么回答的了,但我告诉小橡果,不需要像大人一样匆忙,刷了卡之后,先停下来确认一下,没有异常再通过就好了。
小花生刚来阅读教室上课的时候,有一段时间都是跟妈妈一块儿坐电梯上来的,但妈妈总是躲在电梯的另一侧角落里(后来才知道,是小花生告诉妈妈绝对不能让老师发现)。小花生从来没有提起过,所以我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的。后来问起小花生原因,她才有些吞吞吐吐地说,是之前没怎么坐过电梯,“不是很习惯……”
“坐电梯不习惯,感到害怕也很正常,老师以前也是这样的。”
“不是的,嗯……不是因为害怕。不是害怕,是自己一个人坐电梯有点儿那个什么……”
“一开始不习惯的话,老师到一楼等你,陪你一起坐电梯上来,好不好?”
没想到小花生一下子跳了起来,说那可不行。好在过了没多久,小花生似乎就“习惯”了,可以自己坐电梯上来了。至于转变的契机是什么,小花生和我都说不清楚。
小绿豆很害怕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虽然把孩子独自留在家里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但是孩子都已经十二岁了,还不敢自己待着,妈妈多少是有些担心的。小绿豆在外面玩够了准备回家的时候,都会先给妈妈打个电话,确认家里有没有人在;如果没有的话,宁可在小区游乐场里等着,也不愿回到空荡荡的家里。就这样不知不觉间,小绿豆长成了中学生,却还几乎没有独自在家里待过。有一次,她说自己不久前跟朋友们去看电影,回来的时候发现身上的钱只够坐公交车或者买一个热狗,二选一。结果她和朋友们一致决定去买热狗,然后花一个小时走路回家。听完这个故事,不用问也知道小绿豆现在敢不敢自己待在家里了。
小薏米倒是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没什么害怕的事情。但当我告诉她我小时候害怕桥底隧道和各种怪谈的时候,她叹了口气,说:
“其实我……不是有那个什么吗,小丑。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呢?谁会喜欢啊。”
对啊,小丑!我竟然忘了小丑。那种假装跟孩子们打成一片,却悄悄给他们带来恐惧的角色。迄今为止,我还没见过哪个大人或小孩喜欢小丑,我也不例外。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角色,于是顺便教给小薏米一个词,叫“恶趣味”,希望借此给她一个解释,也给她一些安慰。
不过,有一样东西是大伙儿都很害怕的,不管是小豌豆、小橡果、小花生、小绿豆,还是小薏米(自然也包括我自己)。它不像其他可怕的事情一样可以找到解决办法,正是因为人们对它束手无策才更可怕,它就是“噩梦”。噩梦的内容各不相同,相同的是所有的孩子都对它充满恐惧。在噩梦里,我们不是被怪物追赶,就是家人突然失踪,又或者要跟坏人搏斗然后逃跑……面对噩梦,我们无法提前做好准备,也无法习惯,更不用说,有人能帮助我们。
我们能够为孩子们做的,也只有帮他们整理好床褥,为他们温柔地盖好被子,给他们读睡前故事,告诉他们做个好梦罢了。即使是非常年幼的孩子,也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战胜它。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孩子们既可怜又了不起。而我们也清楚,这些可怕的事情会在某种程度上让孩子们获得成长;知道孩子们会因为意识到可怕事情的存在而提高警惕,会在面对可怕事情的时候获得勇气,会在战胜可怕事情的时候脱胎换骨,成为一个全新的自己。即使是在我们长大成人以后,这样的成长依旧在持续。所以,我们该对孩子们做的,或许不是为他们扫除一切害怕的事情,而是帮助他们培养面对恐惧的力量,为他们自然而然的成长喝彩,在他们需要的时候给予他们温柔的安慰。
但是,并不是一切可怕的事情都有意义。
比如,那些单纯因为自己是孩子、青少年、成年女性,就不得不感到害怕的事情。这些事情不仅毫无意义,还会蚕食并瓦解这个世界。我们不能放任孩子和女性生活在一个安全无法得到保障的世界里;不能让“小玉米”“小青稞”“小黑豆”们生活在一个难以安心、无法信任的社会里。他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不该是一个需要受害者主动控告、女性誓死揭露才能让骇人听闻的犯罪事实大白于天下的世界,不该是一个我们无法确信犯罪者是否会得到应有惩罚的世界,不该是一个每次都需要民众上书请愿才能引起重视的世界。不能让“小玉竹”“小芸豆”们再经历同样的遭遇。
而要消除这些毫无意义的恐惧,唯一的办法,就是对于性犯罪的零容忍判决和彻底执法。所有的性犯罪者,都应该无一例外地付出相应的法律代价。我们的社会应该时刻让那些施害者明白,他们不可能侥幸逃过法律的制裁。只有这样,我们的孩子才不会变成一个受害者,也不会成长为一个施害者。我们未能解决的诸多性犯罪案件中,不少与最近的“N号房案件” 存在关联。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却迟迟未能得到解决,我不禁对此深感忧虑:我们此刻究竟是正在通过一条幽暗的隧道,还是被困在了洞穴里?或许是时候拿起手边的一切工具,去开辟一个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