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的父亲个子不高,头发已经花白,虽年过半百,但身体还很硬朗。宽宽的额头下有一双和善的眼睛,一瞥一笑间给人一种和蔼可亲的感觉。他在这里工作数十年了,和当地的老百姓已经亲如一家,大家都习惯称他“刘所长”。
刘志东打量着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清瘦的身材,瓜子脸,穿着一件白色衬衣,显得是那么单薄。
“近来身体好吗?”刘志东问儿子。
“还好。”刘明回应道,“妈和外婆要送我到车站,我不让她们送,独自出来了,临走时外婆还塞给我几个熟鸡蛋。”说着刘明将在车上不舍得吃的三个鸡蛋从口袋里掏出递给父亲。
刘志东连忙摆手,说:“不,不,你快把它吃了吧,你还在长身体哩。”
“爸,我不饿,我年轻,你年纪大了才需要营养呢。”说着刘明拿起一个鸡蛋,剥了壳,塞给父亲。
刘志东一下子摁住了儿子的手,说:“要不这样吧,鸡蛋留在午饭时吃吧,咱俩一起吃。”
“好,好,留着咱们中午吃。”刘明附和道。
“刘明,有我在,你在这里什么也不用担心。”刘志东笑着拍着儿子的肩膀说道,“你先把行李放好,吃完午饭再休息一会儿,起床后我就带你去找黄光学叔叔。”
“黄光学叔叔是谁啊?”刘明问道。
“黄光学是公社管知青的干部。”
“你和他关系好吗?”
“我们都是这里的干部,共事多年了,关系不错吧。”
他们边走边说,不一会儿就到了刘志东的房间。刘志东替刘明放好行李后,又匆匆忙忙地忙其他事去了。刘明转身倒了一杯开水,一屁股坐在了床边,抬眼环视着房间。房间大概有十几平方米,一张单人床孤零零地摆在墙边,床头放着一张小小的办公桌,旁边紧挨着文件柜。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毛主席像,还钉着一个红宝箱,刘明一看就知道里面全是“红宝书”。房里还摆着一张大大的办公桌,灰尘不多的桌面上有一把鸡毛掸子,桌上还摆着一台留声机和一堆唱片。翻看那些唱片,发现全是歌颂毛主席和共产党的歌曲,如《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伟大的北京》等。刘明深深地被这台留声机吸引了。他是个音乐迷,爱唱、爱听还爱吹奏。他想,待有时间一定打开它好好听听。在桌子右边有一把套在木制刀鞘里的匕首,刘明好奇地把匕首拔了出来。它有五寸长,有些生锈了,但仍然十分锋利。他把匕首插回后,往四处瞧了瞧,又发现墙角放着一瓶浸泡着蛤蚧的酒,他知道这是父亲常饮的酒。
税所附近有一处大菜棚,被两排各八根砖柱撑顶着瓦顶,棚里的隔间放着石台、石凳。这里是圩场,只要逢五逢十,周围的群众都会来赶圩,卖自家产的东西。今天恰好是圩日,鸡、鸭、蛋、猪肉、鱼、青菜、水果、中草药等货物摆满了菜棚,摊位一直延伸到了外面的空地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刘明来到了菜棚,正好碰见父亲在提着篮子买菜。
刘志东瞅见刘明,高兴得合不拢嘴,说:“刘明,今天是你十八岁的生日,你又是刚到这里,所以今天我们加些菜好好庆祝庆祝。你还想吃什么菜?”
刘明忙说:“爸,你很忙,随便点算了。”
刘志东知道儿子不想给自己添麻烦,听后也不作声,就自个买了些蛋、肉、骨头、青菜。他走到一个鱼摊前,停住了脚步。鱼摊上的鱼有很多种:黄的、白的、黑的,有鳞的、无鳞的。它们都是刚从右江河打上来的鱼。他蹲下去挑了一条无鳞鱼。这鱼很有特点:鱼嘴和鱼鳃边有一些须,鱼皮上有芝麻样的黑斑点,一斤多重,形态有些似鲨鱼。刘明不知道这条是什么鱼,他也从没见过。刘志东与摊主讲好价,称重后付钱,把鱼放进了篮子。然后,他对刘明说道:“这种鱼很好吃,拿回去先把它放入水桶养着。今晚清蒸,给你吃点新鲜的。”菜买够了,刘志东又说:“你们生产队平时也有人到这里卖菜,以后你没有菜吃可来这里买。”
刘明点了点头,心里暖融融的。简单地吃过午饭,刘志东便安排刘明到税所招待房休息。
下午三点刚过,刘志东便陪刘明去公社找黄光学。在黄光学的办公室门口,他们恰好碰到了他。黄光学四十多岁年纪,皮肤白嫩,个子矮胖,光秃秃的头,一看就是一个风刮不着、雨淋不着的办公室干部。
刘志东一看到黄光学就笑着说:“光学,今天我把我家小孩带来了,往后我把他交给你了。他是我的儿子,也就是你的儿子。”
刘明也乖巧地说道:“黄叔好。”
“好,好,我现在白捡了一个儿子,往后他就改姓黄吧,老刘你说行不行?”黄光学用手拍了拍刘明的肩膀,又说道,“老刘,你可真有福气啊,儿子都比你高了。”
刘志东忙笑着说道:“是啊,但还有点瘦小,得好好锻炼才行。”
他们说笑着走进了办公室。坐下后,黄光学把靠近办公桌的窗户打开,瞬间涌进来一股凉风。接着他又要为刘志东父子俩倒开水,刘志东连忙阻止了他。闲谈了好一会儿,黄光学说道:“好吧,就让刘明到四队插队,那里条件不错,我已经和队长、指导员都谈过了,没有什么问题,明天就叫刘明去见见他们。”
黄光学说的“四队”是洛圩公社洛圩大队第四生产队,是广西壮族自治区“农业学大寨”的先进集体,其突出的成绩是“晚稻超早稻”。懂农学的人都知道,晚稻生长的季节里,气温由高到低,日长由长到短,光照由强到弱,降水由多到少;而早稻恰好相反。所以,晩稻产量能超过早稻量,是个很了不起的成就,就广西来说也是绝无仅有的。这都是社员们在队干的带领下创造出来的奇迹。《广西日报》就曾以标题《人定胜天的典范》作过长篇报道,全面介绍了第四生产队“晚稻超早稻”的先进事迹。之后,这里的队干都以此为荣,深受鼓舞,总想年年当先进、年年得嘉奖。更令他们自豪的是,广西新闻电影制片厂先后两次到这里拍摄了新闻纪录片,并在全国各地放映,队里的许多队干、社员、知青都上了镜头,洛圩四队从此出了名。队长农绍远、指导员农金玉还有副队长何健等还多次代表洛圩四队到全国各地传经送宝,得到了地方各级领导的接见,接受新闻记者的采访,他们的照片还多次出现在报纸上。在媒体的大力报道下,又有许多外地的农业生产队和团体代表来洛圩四队参观学习。所以,在重重光环之下,队干带领社员越发努力,其劳动强度常常令人望而止步。刘志东干了数十年工作,勤勤恳恳,也想刘明将来有出息,便有意让刘明到这个生产队插队。
刘志东打量着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办公室,说道:“是呀,当初我找到你时,你也建议他到四队,到底是自己人,都想到一起了。”
黄光学又说道:“这个队分值很高,报纸也作过许多报道,电影制片厂曾来拍过纪录片。它是全区一个很先进的生产队,就是劳动强度大些。”稍作停顿,他又问道:“刘明今年满十八岁了吧?”
“满了。”刘明应道,他看到抹得一尘不染的办公桌上摆放着的一本日历,上面记载着今天的日子,今天正是他的生日。
刘志东也忙着说道:“今天刚好是他十八岁的生日。”
黄光学又仔细地打量着刘明,感觉到他身子确实太单薄,脸又白净,一副十足的书生相,隐隐担心他干不了这里的农活,于是对刘志东说:“如果他不适应做繁重的体力劳动,可以叫生产队安排轻松一点的活,毕竟是刚从学校毕业出来的学生嘛。”
刘明在旁边腼腆地低着头,不吱声。
“唉,年轻人,让他锻炼锻炼也好。”刘志东笑呵呵地说道。
“是的,但现在的知青没有前几年那样艰苦了,还有了自己的宿舍,人数在减少,待遇在改善,我的压力也没有那么大了,这知青的父母官好当多了,我还有其他工作任务,也少与他们接触了,哈哈哈……”黄光学笑着接过刘志东的话说道。
正在这时,窗外刮起了大风,哗啦啦地把桌面的一叠文件吹散,一些掉到了地上,黄光学连忙弯腰去捡,捡着捡着发现了一本他原来工作的笔记本。他翻看了一下,顿时陷入了沉思,良久才说道:“我是从 1971 年开始负责知青工作的,那时候这些愣头小子、黄毛丫头背着包从县城来这里插队,整个公社住了几百名知青,一下子热闹了起来。黄昏后,知青们都不知道去哪里玩,便三五成群地游走在这小山村的公路上,或到右江河边看月亮,直到很晚才回去。当时还没有知青宿舍,他们被安排与农户一起生活。他们都很听话,也能吃苦,与农户亲如一家,有的还积极地帮东家做家务,如担水、捡猪菜、喂猪、上山找柴、到自留地里劳动,等等,很受欢迎。在这段不长的时间里,有不少知青与社员结下了深厚的感情,有些社员还笑说在这里落户的知青好像自己的孩子一般懂事。在知青回城时,东家总是让他们带上几斤糯米或几个糍粑回家;知青返回社里时,也经常带上几样好吃的东西或几把面条送东家。从那年开始,公社搞了几个大工程,建者仙水库、平楞水库,修巴步公路,现在这些工程都已完成了。这些工程能修建出来造福子孙后代,都归功于这群知青啊!”黄光学叹完一声后,又继续说道:“我作为管理知青的干部,也曾与他们同甘共苦过。建者仙水库时,大家背着沉重的行李,领队的还举着红旗,他们富有朝气地唱着革命歌曲,翻山越岭,攀越悬崖峭壁,走了上百里路,才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偏僻、荒凉的者仙水库工地。这工程很大,劳动十分繁重,每天七时开工,一干就是五个小时。吃过午饭,稍作休息,又继续干,一直干到下午六点才收工,甚至晚上还得加班呀。他们住的是工棚,下雨时漏得厉害,蚊帐、棉被都被淋湿过很多回。虽然每人每天有一斤米作伙食,但缺油、缺肉、缺青菜……”
黄光学稍作停顿,又看了一眼笔记本,说道:“为了提高劳动效率,工程指挥部组织知青突击队,任务是运土垒坝。运土全靠人来推‘公鸡车’,那‘公鸡车’就是独轮的手推车,装满土的‘公鸡车’有数百斤重呢。突击队员大部分都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当然也有些‘铁姑娘’,你们四队的丛玉彰就是。他们一马当先,顶着烈日带头往前冲,每天至少要跑上百来回。整个工地到处都能见到他们推着‘公鸡车’运土的身影,十分繁忙,站在高处望工地,有如蚂蚁搬山,忙忙碌碌的。一天劳动下来,他们累得骨头都要散架了,但没有哪一位退缩,都咬着牙坚持着。这群年轻人真的很听指挥、很能干、很能吃苦,终于提前几个月完成了工程任务。四队的丛玉彰作为‘铁姑娘’的代表,还得到工程指挥部的表彰。在表彰大会上,她戴上了大红花,在人们的掌声中再三鞠躬致意……”
黄光学对知青们赞不绝口,又说:“这是几年前的事了,公社已不再搞这样的大工程,现在这群知青中有的已经被招工走了,有的被推荐上了大学,有的回到自己的生产队劳动,而生产队又为知青们建了土坯房作宿舍。有个别表现突出的插青还入了党。不过,也有几个插青不那么听话,调皮捣蛋,爱做坏事。还有几个男知青与农村姑娘谈起了恋爱,搞男女关系,影响不好,包括四队的队干何健。这些事情已经有社员向我反映了,今后对知青管理教育的任务还很重啊。”刘明听得出来,黄光学后面这句话其实是说给他听的。
黄光学整理好被吹散的文件,又收好他的工作笔记,将话题转移回来,说道:“按政策规定,知青插队第一年,国家会发安家费的。小刘的安家费共 150 元,随时可以来找我要。这钱包括买劳动工具、棉被、蚊帐的费用及生病的医疗费用等,每月可领十多元,领完后下一年就没有了。知青们也是祖国的未来,在农村插队是暂时的,今后将为国家的建设挑起重担。我们是关心和爱护知青们的,知青办还为每位知青订了《广西日报》和《广西文艺》。知青们一定要关心国家大事,适应形势的发展,劳动两年以上才可经招工离开。表现好的,经群众推荐还可以保送大学读书。”
刘明一直低着头认真地听着,心想这算是他到这里后上的第一堂课,他对自己今后的生活已有了初步的了解。
黄光学抬手看了一下手表,说还要参加一个会议,于是刘志东与刘明便告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