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夜晚,凉风轻轻地吹拂,使人思路清晣,真是和知心人谈心里话的好时候。如果让时间倒流一个月,这两人还是未曾见过面的陌生人呢,而现在却像兄弟一样亲密无间。李家强早就想找一个像刘明这样单纯可靠,心地善良,会同情人,对人真诚,能谈心里话、做朋友的人,但实在太难找了。尽管与隔壁的老乡刘日铭相处了多年,但知道这人吃不得苦,并且满心都装着他的画,不善解人意,私心杂念也多,不是可以让人完全信赖的人。本队还有另外两位男知青,都忙着自己的事,各顾各的,也不是自己能交心的人。现在终于遇到这样的人了,可谓是可遇不可求。自从到这里安家落户后,有多少忧愁、辛酸郁结于心,实在太难受了。而现在他终于有机会把这些苦水吐出来,让心里舒畅些、痛快些。李家强望着缓缓流淌的河水,思绪也随着流水翻腾了起来。
“为什么?”刘明见李家强望着河水发呆,久久都不说话,于是追问道。
“我出身和名声并不好。”李家强从口袋掏出烟,点燃了一根,慢慢吸着,烟头的火光淡淡地照在他那沉思的脸上,甚至连毛孔都清晰可见。接着,他向刘明娓娓道来:“我父亲解放前上过中学,是个有文化的人,爱好古典文学,会作诗。为养家糊口,专门给别人刻私章弄钱;也会点儿书法,为别人书写对联、横幅纳钱。后来开过商店,因此,家庭成分被划为资本家。‘文革’开始时,因为我父亲曾向报社投递过一些对现状持不同看法的文章,说了一些当时不该说的话,差点被定为反革命整死,为此,我们被迫离开世代养育着我们的家乡。1969 年年初,寒冬腊月,在一个天气很寒冷的日子,我们全家从红城下放到这里安家落户,支援农业生产。一眨眼从城里居民成了农民,就像晴天转了个阴天,还下起了寒冷的雨。我们一家在这寒风冷雨里飘泊,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无钱无粮,更无安身之地,一切由生产队负担,全家人寄宿在一户社员的篱下,真像做乞丐。在这种艰难的处境下,父亲动员全家人在野外寻找所有能充饥的东西。他教我们识别各种野菜、山薯、野果等;教我们到田间抓蚂拐、捞泥鳅、逮黄鳝,上山捉山鸡、野兔、野猫、竹鼠,下河钓鱼、撒网捕虾公。我们想尽一切办法解决吃的问题。我父亲瘦高个子,戴一副高度近视眼镜,饱经沧桑的脸上时常露出一副慈祥的笑容。他爱戴一顶旧草帽,穿着粗布中山装,衣服上布满补丁,一副穷知识分子的寒酸样。东家见我父亲是个知书懂礼的人,慢慢对我们也就客气了。其实东家也是贫苦出身,很同情我们一家的遭遇。东家的几个小孩没钱上学,都不识字,我父亲便说小孩是祖国的花朵、祖国的未来,会尽量抽时间来教他们读书识字,给他们布置、批改作业,就像家庭教师一样,常常忙到深夜。我们的生活条件非常恶劣,一家人就蜗居在一间泥砖墙的房间里。仅能放下三张床的空间,却要住一家八口人。那年春节,大年初一还无米下锅,父亲只得向生产队借。生产队的保管员老远见到我父亲,便说了一声:你又来了啊。我父亲回答他说:我一屋的‘牙齿’,不找你怎么办?你要可怜可怜啊。保管员望着他也无奈,只得把仓库的门打开。可是生产队那时并不富裕,偌大的仓库空空如也呀。”
“后来怎样了?”刘明追问道。
“没有别的办法,我父亲只好低三下四地挨家挨户去借。好讲话的社员会给一点,家境也困难的就没有好脸色看了,甚至说许多很难听的话。社员们都认为,生产队本来就穷,而我家来这里落户,并不是什么‘好东西’,还增加了队里的负担,所以我们是不受欢迎的人。比如有些人会说:‘乞丐找乞丐讨吃,白讨!你想来找吃的吗?我还想找你要啊!’还有人会说:‘你来看看我的米缸,留下我家今天的晚餐量,其他的你全拿走吧!’其实他家的米缸也空了,我父亲十分尴尬。我父亲是全家的顶梁柱,我们全家人都指望着他,但他的处境又是这么艰难。为生计,我父亲积劳成疾,常常用右手撑着疼痛难忍的右腹,但他体格不错,没有因病倒下。父亲常常教育我们要忍耐,要能吃苦耐劳,要乐观,要争气做人,要谦让东家,好日子在后面。我们从不乱动东家的东西,就这样我们与东家同舟共济,度过了最艰难的阶段。后来,队里安排了一块地让我家建房。建房的日子里全家人十分辛苦,要用土垒起土坯房的墙,要上山割茅草盖屋顶,还要到山上砍建屋的木头。当时我还未满十五岁,是个未成年人,也与我的兄弟一起上山扛木头了。一家人起早贪黑,整整干了几个月的活房子才建成。房子建成后,我们的生活空间得到了延伸,心情得到了改善,生活这才慢慢地有了着落。也是这次过后,我对木工活产生了兴趣,时常利用空闲时间,与兄弟们上山找了些苦楝树等木材回来,然后锯成木板敲敲打打、刨刨挖挖,为家里做了些木柜、饭桌、凳子。就这样,不知不觉中我学会了木工活。我的兄弟姐妹多,两个姐姐,四个兄弟,兄弟中我排老二。我们兄弟的名字很有意思,李是姓,‘国家民富’在名字的中间,后面的字都是‘强’,这是我父亲精心取的名字。李国强、李家强、李民强、李富强分别是我们四兄弟的名字。尽管受尽了磨难,但父亲希望国家富强的心始终没有变。他时常对我们说,国家还很贫穷落后,人民生活得很困苦和寒酸,一定要多读书、读好书,将来报效祖国。他希望能早日看见祖国改变面貌,人民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正由于我家的兄弟姐妹多,在这里落户之后的生活非常艰苦,我从小就要上山打柴卖钱。”说到这里,他在月光下向刘明亮出了左手的几根手指,继续说:“你看,这些伤痕,都是小时候砍柴时不小心伤到的。”他说到这里时有些激动,提高了嗓门:“我从小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都是捡人家遗弃的旧衣服穿!有时一个月都不能吃一餐有肉的饭!呵呵,我的身体就是从小做工锻炼出来的,家里其他兄弟都没有我的身体好。我曾想过适龄后去当兵,可是,我家庭成分不好,是当不了兵的。还好,我父母穷打穷算让我读到高中。在家人督促下,我用功学习,成绩在班里属中上水平。嘿嘿,你现在看我是个五大三粗的人,但我曾在父亲的指导下读完了古代四大名著哩。嘿嘿,我就像《水浒传》里的鲁智深,‘胸脯上露一带盖胆寒毛’。但是,你不知道,读到高中毕业,我还没有一双像样的鞋子。”说到这里,他使劲儿地吞咽了几口唾沫,说道:“我做了一件很蠢的事,很对不起家人的事。”他沉默了下来,一口又一口地吸着烟,刘明在旁边被烟味呛得咳了几声。
刘明等不及了,问他:“什么事?可不可以告诉我?”
李家强说:“这件事整个洛圩村的人都知道了。我在圩场上的一间店铺看中一双标价一元钱的凉鞋,实在没有钱买,我就想办法偷。那天晚上,我趁店主关门前,潜入店内的一只无水的大水缸里躲藏了起来,伺机取走鞋子,但逃走时不幸被发现了。那店主是个健壮的中年男人,个子与我现在的相当。他认识我,猛喊‘抓贼’。我把鞋子扔下,冲出屋外,像百米冲刺般地向前跑,到田间躲了起来。半夜见有人打着手电筒来捉黄鳝鱼、蚂拐什么的,我以为是来抓我,就躲得远远的,在田里喂了一夜蚊子。因跑得激烈,半路烂鞋脱失,直到第二天才敢赤着脚回家。最难堪的是,店主追我时捡到了我的烂鞋子,还拿到我家羞辱我。他在门前扔下那双烂鞋示众,说:‘怎样穷也不能做贼啊!现在还在读书就做贼了,将来还得了!等着去做土匪吧,我看你有多少个脑袋!做父母的是怎样教育他的?难道父母是教他出来做贼的?当父母的穷要穷得有骨气才对呀!’他脸涨成了猪肝色,嗓门大大的,像疯子一样,引许多人来围观。我家几兄弟摩拳擦掌地准备收拾他,满脸怒气地冲过去。但有人发现苗头不对,把店主劝走了。他一边走一边还在骂呢,满嘴的粗话。其实他也是一个穷人,据说,这双鞋子卖掉他才攒几分钱。后来我又将我的烂鞋子捡起,再补再穿。这件事一下子传遍了整个洛圩村,我的名声在全洛圩村算臭了。事后,我总觉得人们在背后指指点点。我的头压得低低的,不敢正面望人家,要知道那时候我还是一个中学生啊。”
说完,他随手扔掉快要熄灭的烟头,烟头的火光闪了一下,入水便没了。
刘明静静地听着,打心底里涌起的是无奈和同情,因为李家强家确实太穷了。他的少年时代真的可怜、不幸,而自己与他对比真是幸福多了:自小就不愁吃不愁穿,在外婆的呵护疼爱下长大;早餐少不了一碗猪油捞的白米粥,香喷喷的;冬天早上起床就有烧好了的热水供洗面、漱口;过年不但穿得上新衣服,还可吃上美味爽口的绿豆猪肉粽。自己真像是在温室里长大的,没经过生活磨难的幸福的人。
“事情发生后,我父亲很难过。他是个斯文的人,从不随便发脾气,只是整天长吁短叹的,说我吃不得苦,丢了全家人的脸,伤害了他。我知道我父亲自己打草鞋穿,冬天也是这样,冻得脚趾、脚跟都开裂了,一双脚毛毛糙糙的,只得晩上有空用热水泡脚才温暖些、舒服些。我母亲更是难过得偷偷地哭泣,事情发生那几天都不思饮食。母亲说,一辈子辛苦过来了,受不了这个气。的确,我母亲称得上贤妻良母,生养我们这么多兄弟姐妹,饱受辛酸,但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打击。兄弟姐妹几个都努力为家里争气,从不做出格的事让父母亲伤心,在我出事后他们说我没有骨气,为全家丢脸,连累到了他们,还说想把我赶出家门。但我比他们都强壮,他们奈何不了我。打架,我可以以一敌三。”说到这,他笑了笑,刘明知道他在开玩笑。他继续说:“为此,我不能再继续读书了,被迫过早地离开了学校,离开我朝夕相处的同学。其中有一个女同学至今还常在我的梦中出现,令我难以忘怀。可以说,她是我的初恋。我成为一个被人们孤立的人,真有种‘山穷水尽疑无路’的感觉。还好,天无绝人之路,不久政策变动,我们终于可以重新看见‘阳光’、享受温暖了。后来,全家人都回了县城,就留我一人在这里插队。我就像蜕了一层皮的蛇一样,当上了知青,哈哈,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开始自食其力,成了这里社员们羡慕的对象。他们说我以后是吃公粮的,不是种粮的了。今年年初分红,我有了些钱,就去买了我平时做梦都想吃的东西——红烧肉罐头。我长这么大了还没吃过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味道呢?这红烧肉罐头摆在供销社商店的货柜里,罐头外包装有一张图片,那红红的、肥肥的猪肉盛在一只揭开盖的罐头里,我每次看见都想流口水,馋死我了。有时又想再做一次贼偷走它,一只罐头可相当于我三天的工分啊。真不愿见到它,但我终于靠自己的劳动吃上想吃的东西,味道真不错。那时候我刚过二十岁,觉得自己已成为一个真正独立的人了。自从入队劳动有了钱,我就学会了抽烟,且烟瘾越来越重,每天省着抽要抽一包,不然得抽两包。就像我父亲说的,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现在,我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我有一个强健的体魄,在我面前展现的是一条金光大道。”李家强似乎把所有想要说的话都说完了,脸上的表情也顿时舒展了开来,今晚无疑是他多年来最轻松的一个晚上。
这时,天边响了几声闷雷,天上的明月被吓得躲了起来。空气变得更加闷热,看来今晚有雨。李家强和刘明转身返回宿舍,走着走着,天上开始不停地闪电。离集体户越来越近了,能隐约看到窗户的灯光。两人边走边谈,越谈越投机,真是相见恨晚啊。当走到宿舍后面时,李家强用力拉了一把刘明,神秘地一笑,说:“你看看第三个窗户与其他窗户有什么不同?”
刘明走到屋后认真地看了看屋檐下的八个窗口,发现第三个窗口被一张薄膜遮得严严实实,便说:“有什么奇怪?是丛玉彰把窗户挡住,让灰尘少进屋呗。”
李家强嘿嘿一笑,说:“你不懂,暂不告诉你。”
刘明不再追问,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