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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危机暗伏

那张式欧自从被芷华拒绝,在情场失意以后,来到天津与朋友合开医院。起初因为开幕时事务繁忙,只顾专心致力,还没有什么难过。及至诸事平妥,除了白天要用心料理诊务,一到夜晚,都是空间,时常独坐空房,百无聊赖,不免要想起芷华。但她已像美人如花隔云端,在当时是可望不可即,到如今更落得相思不相见。每至月影横窗,秋意浸人之际,揣想到芷华的芳容雅范,便觉得五内如焚。但念到自己和她虽是只相离数百里之遥,只要坐上火车,便可和她见面。(按式欧尚未知芷华已离其家)但是当时自己坠入情网,已是大错,焉能一误再误?虽然有时自知相思无益,不如抛下不想。可是又应了西厢里的一句话,真是待飏下叫人怎飏?然而结果也不过博得满腹凄酸,一声长叹。到后来式欧觉到这种相思,是极端的苦境,又是切肤的病痛。想尽方法要把苦境脱离,病痛消除。但是饶他用尽心思,总无功效,到头还是掉不下思量。和式欧同开医院的老吴,见式欧镇日价常是闷闷不乐。若有所思,时常对他劝慰。式欧只是嘿然不答,惨然付之一笑。

老吴原是个饱经世故的人。见式欧正在青年,处在青春的快乐时代,不该有如此情形。以为他必是缺少性的安慰,因生活枯寂而成了这种病态,便要设法给他调剂。老吴久住天津,对于各种社会,无不熟悉,而且各种各样的男女朋友很多,想要替式欧介绍一个。这时恰值有一个祁姓富人家的姨太太,被丈夫遗弃,却带了一部分钱财出来,暂住在旅馆中,想要觅嫁良人,以为终身之托。这祁姨太太有个手帕姊妹,和老吴相识,便把替祁姨太太觅求丈夫的事,托了老吴。老吴见这位姨太太面貌很下得去,态度还不甚轻狂,便有心给式欧介绍。正在筹划叫他和她见面之际,适值有一天街邻某大药房的主人请客,老吴和式欧都在被邀之列。向来药房和医院有连带的利害关系,而且在情面也不能不去。

当晚老吴和式欧便去赴约,到了请帖上所定的饮和斋饭庄,进了门,由堂倌引导到六号房间。见已宾主齐集,都已入座,并有许多花枝招展的妓女在席间点缀风光。老吴和式欧与众人寒暄已毕,也自入座。主人便招呼老吴式欧,也随喜叫条子助兴。老吴随意写了一个,式欧却执意不肯,只得罢了。大家吃到觥筹交错,有一部客人告辞先走了。药房主人黄瑞轩,因希望老吴式欧的医院里多用他的药房的药料,想竭力联络感情,便把他俩和一个银号经理名叫过明堂的一起留住,约定一同出去消遣。

式欧尚不知消遣为何事,以为总是看戏看电影之类。看老吴并没推辞,自己便也随着答应。这四人饭后歇息一会儿,就出了饭庄,随步闲溜。渐渐走入曲曲折折的小胡同。式欧见胡同虽然窄小,可是两旁人家都很整齐,全是灯火辉煌,门首贴着花花绿绿的红纸,好像在办喜事,不想注目细看以后,那些门首都写着什么寓什么班的名字,两旁贴的都是金玉云霞等类三个字一串的人名,才瞧科到这里不是好地方,大约就是所谓平康曲巷。但还以为是从此经过。哪知走到一家门首,黄瑞轩首先站住,点首招呼众人进去。式欧方才明他们正是为此而来,心里好生不然。正打算要告辞自去,那老吴在旁边看出他的神色,忙拉了他一下,又附耳低言道:“你不要这样沾滞,在社会上做事,多少要会些应酬,不然就要得罪人。你就是进去稍坐,也不致沾了你的人格。”说着就强拽式欧走入,式欧无法,只得低头跟着。

进门以后,由伙计让到一间房里。接着便有个年轻的女人走入,涂着满面脂粉,衣饰既妖且艳,向黄瑞轩喊道:“黄二爷今天是哪阵风呀?我真想不到你还能光临贱地。”黄瑞轩不知笑着说了句什么,那妓女又道:“可给我引见朋友啊。”黄瑞轩便站起一一地给她介绍。到介绍到式欧的时候,式欧不由得也向那妓女看了一眼。只见她笑眯眯的蔼然可亲,不觉自念自己以先总以妓女二字为极鄙秽的名词,以为妓女都是臭不可闻,骚不可近。谁知也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不过只为操了贱业,便被人轻视。似乎凡为妓女都该被摈到人类以外,这也不甚合理。想着便生了一派悲悯的心,因而消释他以前对妓女深恶痛绝之意。虽还不愿与妓女通语,但也不像以前的低首默坐,如以儒衣儒冠坐于涂炭了。大家在此坐过一会儿,过明堂提议要走。在那妓女殷勤送别声中,四人走了出来。又转过一个巷口,到了一家高楼之下。这家的门面比别家分外富丽,这回却是过明堂首先站住,相让众人走入。式欧此次却也不似方才羞涩,但还低着头随众人进去,到一间很华灿的屋中坐定。

一个老妈子走进来,向过明堂赔笑道:“老爷们请宽坐一会儿,我们三姑娘出条子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明堂点头道:“她不在家不要紧,我们朋友正可以谈谈,你只把烟灯点上好了。”那老妈子依言点上烟灯,过明堂便先让式欧,后让老吴。二人都说不会。过明堂便拉黄瑞轩对面躺下,对灯大吸起鸦片烟来。黄瑞轩吸过一口,精神倍长,向老吴道:“您认识明堂这位贵相知么?”老吴摇头。黄瑞轩挑起大指道:“谁不知道天津压码头大名鼎鼎的红姑娘柳如眉啊。”老吴道:“柳如眉?我怎不知道?明堂认识的是柳如眉么?”明堂接口道:“凭我的身份,哪敢认识那样的红人。我认识的是柳如眉的妹妹柳如烟。”黄瑞轩笑道:“管什么煤不煤,烟不烟。只要能认识一个,也就艳福不浅了。”

大家正在说着,忽见帘儿一启,飘然走进了一个长身玉立的女郎,天然地光彩照人。大家都不由向她注目。式欧只疑是明堂所认识的柳如烟回来,不由也移过目光一看。见她通身无处不显出极端俏美,尤以眼眉腰三部分外动人,真称得起是个难再得的佳人。式欧本是初入社会的少年,经验既少,胸中更没什么定见。当初他清洁的脑府,久把妓女当作妖魔,所以连看都不敢看。如今初观色界,就瞧见这样动目之人,不觉把意念改变了一半。觉得这样美人,便是妓女,也正不可多得。

式欧这里暗自称赞,那女郎已走到一个小柜之前,开了柜门,拿出一件东西,转头便走。并不与众人略打招呼,式欧才知这人不是柳如烟,当然是他们所说的柳如眉了。便暗自抱恨,她倘是柳如烟,还在坐在屋里,容我赏鉴一会儿。如今只惊鸿一现,可惜难得再见了。

哪知柳如眉正走到帘边,无意中向旁边飘了一眼,恰瞧着了式欧,好似吃了一惊,步下也驻了一驻。又向式欧细看了一下,立刻粉面一红,就掀帘出去了。她出去后,众人又谈起来,不过式欧却被她这两眼瞧得有些心神不定,心下忍不住思量,再听不清众人作何言语。

过了一会儿,帘儿一启,又有人走入。众人以为这次是柳如烟回来,哪知还是柳如眉。柳如眉走进房中,满脸笑容,更显得娇艳异常。首先向过明堂道:“我妹妹是到张公馆出条子,已经打电话去告假,一会儿就回来。”说着竟自坐在椅上,又略为说笑几句,就不住目光上下地睃看式欧。此际过明堂和黄瑞轩对看了一眼,满面露出诧异之色。

论起来娼窑中的规矩,妹妹的客人来了,遇着妹妹不在家,做姐的代为照应,本来应该,更不算什么奇事。不过出在柳如眉的身上,便奇怪了。柳如眉红得不可开交,架子越来越大。她自己本身的客人,尚没高兴去照应,何况她妹妹的客人!此际过黄二人看着蹊跷,便都向她目光所注的地方留神。渐渐瞧出她是不住地看式欧,才知她是有所为而来,不由相视一笑。便仍装作吸烟,偷眼看她的把戏。柳如眉瞧着式欧,过一会儿忽然朱唇略动,接着脸上一红,便低下头去,半晌又抬起头来,咳了一声,才开口向式欧道:“这位二爷贵姓。”式欧红着脸道:“姓张。”柳如眉又道:“我瞧您很面熟,像在哪里见过。”式欧答不出话,只低头不语。这时那柳如烟却从外面跳跳跃跃地进来,向众人都打了招呼。回头见柳如眉在椅上坐着,似乎也觉惊异。

柳如眉见如烟进来,站起笑道:“你回来了,我走。”说着故意装作到镜前理鬓,绕道走到式欧面前,偷偷地望着他一笑,就翩然出去了。黄过二人因如烟在旁,不好明言,只管挤鼻弄眼地作神色,老吴却只望着式欧笑。式欧被他笑得不好意思,就转眼去看如烟。如烟正歪在床上替瑞轩烧烟。式欧见她虽也生得苗条秀丽,却总不及如眉的仪态万方。暗想若单看起来,如烟也自是个尤物,不过若和如眉比较,就有上下床之别了。

正在这时忽听外面有人娇声喊如烟,如烟连忙出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进来。一进门也是向着式欧一笑,接着就坐在床上,自己抿着小嘴笑个不住。明堂问她,如烟只是不说。过了半晌才道:“你们猜,我姐姐把我叫出去说什么。”老吴道:“你们姐妹的事,我们怎会知道?”如烟笑着向式欧一指道:“就是为他!”式欧扑地更红了脸,黄过二人同声哦了一声。老吴却赶着问道:“为我们这位张先生怎的?”如烟道:“我姐姐说的话长着呢。她说她当初在家里做闺女的时节,十五岁那一年还不懂什么。有一位少爷看中了她,迷惑得神魂颠倒,就托人到她家来提亲。她母亲本很愿意,但问她时,她竟不肯,因此把婚事回绝了。哪知那位少爷竟得了相思病死去。后来她智识渐渐开通,知道那位少爷是为她而死,自觉心中十分愧悔。从那时到现在,五六年的工夫,她每日烧香祷告那位少爷早升天界,并且祷告来生再为夫妇。她当初原见过那少爷的面,相貌记得极其真切。今天见了张先生,相貌竟与那位少爷十分相像。所以勾起了心思。”说着便住了口。黄瑞轩笑道:“底下她还说些什么呢?”如烟道:“她把这件事情告诉给我,就完了。还有什么可说?”过明堂道:“不然不然,她当然有她的意思,要不跟你说这闲话做什么。你这做妹妹的,真不会体贴姐姐。”如烟愕然道:“这话怎讲?我该怎样体贴她?”过明堂一笑,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如烟瞧了瞧式欧,又向明堂道:“是么?你别猜错了,回头我又吃她的埋怨。”瑞轩接口道:“你放心,我们这一宝要押不着,从此不再混充能人了。”如烟道:“那么也该问问张二爷愿意不愿意。”老吴道:“你别管的这么多,张二爷不愿意有我呢。”如烟道:“好。我拼着碰她一个钉子,可是你们也别嫌面子不好看。”说着向外面喊道:“请二姑娘。”外面的伙计应了一声,接着就见柳如眉低着粉头走入,脸上虽强自绷着,依然是笑意外露,走到房子当中,便住了步。这时过明堂高声道:“今天我来做个大宾。看准了张二爷和二姑娘,郎才女貌,天生一双。你二位多亲多近,让我们也吃杯喜酒。”柳如眉听他说完,笑着瞪了他一眼,便自退到和式欧隔着茶几的椅上坐下。低着头向式欧一笑,便又一语不发。这时式欧更是跳动非常,想不到这个可意的人儿,居然和自己发生了关系,真是梦想不到。便坐着一阵阵心旷神怡的不得主张。又坐了一会儿,柳如眉站起道:“众位请到我屋里坐吧。”黄瑞轩向过明堂使了个眼色道:“我们烟瘾还没过足,正怕移动。”过明堂道:“我这烟是一窝子的瘾,一挪地方,就把方才抽的烟白糟践了,还得重抽。吴二爷先同张二爷过去,我们稍迟就到。”老吴看了黄过二人的神色,也明白了底里,也推辞道:“我正同瑞轩有事谈说,还没谈完。二姑娘就陪张二爷先过去。”式欧见众人全不动身,自己也忸怩起来,便仍坐着不好意思动身。柳如眉见这情形,便道:“众位可快去呀,我那屋里有好烟具。那么张二爷就先请。”说着又向式欧一努嘴,式欧还是不好意思站起,又不忍辜负美人盛意。正在进退两难,旁边恰过来个救命星柳如烟,推着他道:“二爷请吧,我们就全过去。”

式欧才得趁势站起。柳如眉在前走,式欧随后跟,才出了房门。如眉已悄悄地拉住式欧的手,慢慢地走进对面房里。式欧见这间屋子收拾得华怜非常,好像是大家的闺阁。迎面壁上悬着个放大的照片,里面蛾眉螓首的人儿,便是与自己携手揽腕的妙女,知道这便是如眉独有的房间。

式欧初次和女子接触,已自心中忐忑。而况这女子不特有绝人的美貌,出色的风头,而且又是自己向来认为包孕无限秘密的妓女。如今竟一个人和她独对于密室之中,更是张皇失措。但是随她走进屋里,饱闻香泽。少年人又有什么把握?只瞧到她的丽容,听到她的细语,业已把平日的定识定力销去了一半。再加她又特别的青眼相加,柔情相待,虽然初次见面,居然亲如故交。心中更觉着得了奇遇,不由得就胸无主宰起来。到二人进到屋中,柳如眉让他坐到床上以后,式欧见房中如此华丽,主人如此美艳,而自己竟得为这房中主人特款的上客,自觉好似在梦中入了仙境。简直有些惶惶然莫知所可。转想起来,又自诩艳福不浅。此情此景,绝非他人所能遇到。因而无意中更自己向自己骄傲起来。可怜式欧本是初入社会,经验毫无,只惊诧着眼前的异样风光,便蒙蔽了先前的灵性。又哪知道这种所在,只是凡夫俗夫用金钱买临时快乐的地方,竟把魔窟错当作仙境咧。

那柳如眉把式欧让坐在床上,就自退到椅前站着,对他端详,眉目中透出十分情意。式欧也偶尔看她一眼,见她只是对自己注视,倒羞得不敢抬头。直有十几分钟,两人都未曾说话。最后柳如眉在屋内踱了几步,又转身凑到床前,坐到式欧身边,才轻启朱唇道:“方才我妹妹在那屋对您都说些什么?”说着停了一停,见式欧不开口,就又接着道:“您不要笑话我。我向来不会巴结人,只为您生得很像一个人,那个人是为我死的。我想起他来,永远心里难过。所以今天瞧见您,就忍不住和我妹妹谈说。她也好多事,就给咱们撮合上了。”说着低颜一笑,用香肩向式欧微触了一下,低语道:“这也是咱们的缘分呀!论起来和您初次见面,不该说交浅言深的话。不过我这个人最信缘法,您既与我心里所想的人生得相像,这其中定然有些说处。我对于我所想的人是再见不了面,也报答不了他了。如今你既然像他,我唯有在你身上多尽一份心,只当在你身上报答当初那个人待我的心,也算在你身上完结我和那个人的缘分。这是我个人的傻想头,你可不要笑话。”

式欧听了心里一半明白又一半糊涂。自想她对我见爱,原因是为我像她所想的一个人,想在我身上尽她的未尽的心。可是她既有此意,就该先把我当个朋友,慢慢地徐图亲近就是了,何必见面就都说出来?倒弄得我迷离惝恍,如同坠到雾中。而且她既说要在我身上完结她和那个人的缘分,当然是要和我作爱情上的进步。但是这种爱情,太也离奇。她原不是爱我,只为要爱别人。而其人已死,才拿我做那个死人的代表。再说她若对我用情,我也必对她示爱。可是在这种情形之下,我总不能算直接爱她,不过也是替一个死人做代表。因为以前若没有那个死人,或者我的面貌不和那死人一样,她根本就不会对我加以顾盼。像这样两方面都不由衷的情局,又有什么趣味?不如谢绝了也罢。想着正要开口,忽然见柳如眉正用玉手抚着粉颈,两只水铃铛般的眼儿,正向自己痴痴望着。只觉那眼中的情光直射到自己身上,透进胸中。立刻心里觉到对面坐着的是个难得的佳人,是自己毕生仅见的尤物,因而生了卑己羡人的心。念到像柳如眉这样的美人是人间少有的,凭自己的身份,就是打着灯笼寻上十年,也难遇到一个。即使遇到,也难望能垂青到自己。如今我既遇到这种机会,怎可失之交臂?莫说还是她来下就于我,就是她对我不加顾盼,我还当竭力追求呢。再说我更不必介意到她爱我原因如何,只安心承受她的爱就是了。并且想到她说的缘分二字,更是有理。本来我若不是生得和那个人一样,她怎能和我亲近?看起来我的容貌能和那人相同,就是我们的缘分。有了这缘分,就可以进行我们的爱。等我们爱情到完满时候,这情局中只有她和我,谁还记得那个死人?那死人也不过是我们缘分中一条引线罢了,我又何必芥蒂呢?式欧想到这里,立刻心志一变,他那少年清洁的脑筋,霎时都被浮尘盖满。更忘了眼前的人就是自己素所鄙秽的娼妓,也忘了自己爱情价值的宝贵,为一个娼妓牺牲了,是否值得。就只专心一志地渴望着尝试这向未尝试的情场的风味。只为式欧这一念之差,想不到后来生了许多磨折,若不是意外地得到芷华的援救,竟是性命不保。由此可见少年人踏进社会的危险咧。后话不提。

且说式欧既为如眉的绝色所迷,理智都被爱欲蒙蔽,胆量渐大,羞涩也消失了。当时就见如眉更添了秀媚,而且从她身上又透出无限神秘的香气,几乎心动得不能自持。但还勉强地忍住,不过口里已发出他的第一句话来道:“你说在我身报答那个人,到底怎……”柳如眉笑道:“这何必问?你自己想去,还不容易明白?”式欧道:“我真不明白,请你说。”柳如眉低头想了一想,才慢慢地道:“我告诉你吧,当初那个人为我死了以后,我明白过来,就觉十分懊悔。常常自己痴心妄想,他倘能再活转来,我便是吃尽千辛万苦也要嫁他。话只说到这里,以下的你该能想出来了。”式欧听着更像吃了发昏的药剂,对她的表示简直没有判断的方法。本来式欧虽学医出身,但是个受过新潮流冲击的少年,明知道如眉的意思,无论是否由衷,万无可以依从的道理。因为一来自己平素对婚事的希望很高,岂是像如眉这样毫无学问而又身份低下的妓女所能入选?二来婚事的过程,在现在的时期中,就是三岁小儿,也知道要由友谊渐进而谈到婚事。岂有男女二人一见面便这样表示的?这便不是娼门中恶俗的表现,也和桑间濮上的淫奔差不多。因为除了没谈到金钱问题尚属情有可原外,若只看这种意外的急进方式,实在是正式恋爱公例中所没有的了。三来如眉之于自己,爱情之所以发生,不过是由别一个人身上所起。这种爱情根本就是一种笑话,她是个没有知识的人,尽可以随便一说。自己是晓得道理的,当然不能与她一般见识,去承受她这样无谓的爱情。式欧想得本是十分有理,若将所想的进而实行,那就应该立刻向如眉一口回绝,厉色告辞而去。那岂非合规循理的正办?也免却了以后的许多纠纷。然而理智时常战不过私欲,本是切乎实际的事。试看社会上人所做的有伤道德的事,哪一件是从学校里学得来的?不过一入社会,便触目都是足以勾起私欲的事物。若是这时私欲再能战胜了理智,那么在学校里积年所修养的美德,一齐都被私欲洗刷干净。所以式欧起初尽管想得好,但是眼睛看到如眉的媚态婷容,立时又在脑中蒙上一层血络,把以先所想的都抛开不想。只念着这样一个美人,自己情愿和我亲近,我只一为俯就,立刻便有无限的旖旎风光供我享受。我若一加拒绝,不特辜负了美人盛意,而且我错过了这个良机,以后又到哪里去寻如此的佳遇?将来后悔起来,岂不晚了。就不由自己暗自叨念道:“罢罢。我也管不得许多了。什么是将来?我只顾现在吧。现在既遇见了她,她又对我这样,此中定有天意。我就是为她牺牲了一切,来换这眼前要闭了眼享受的幸福,也是不冤不枉。无论她的要求多么不合道理,我也没有勇气拒绝。因为我不能再禁受她的美丽和风情的压迫了。我此际若拒绝了她,将来追悔起来,一定要发狂。还不如现在且图些享受。哪怕三朝五日便死了呢,也落个舒心适意的鬼。”

式欧此时已把观念全行改变,恨不得把当日仪容庄重的学生,霎然变成个意态轻佻的荡子。好容易和如眉感情融洽,便定了定神,面上做出一种很温媚的笑容,向如眉道:“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承您瞧得起我,我呢,也更愿意同您亲近。不过您方才所说的话,我以为现在先谈不到。单就您一方面说,您同我初次见面,又怎能知道我是好人坏人?脾气心意相投不相投呢?所以我想不如咱们先按朋友来往,旁的事以后再说,您以为怎样?”

如眉听了,看了式欧一眼,又自沉吟半晌,才微笑道:“我当初既有了这个心,到如今就能认命。你的好不好我不管,反正全是我的命中注定的了。可是你这样说,意思我也明白。哪是怕我不放心你?简直是你不放心我。要容缓日子慢慢地考较我罢咧。既然如此,我也别叫你不放心,就依你先做朋友,耐着性听你的信儿好了。可是我这里你要常常来咧。”式欧点头。如眉又叮嘱道:“最少也要一天来一次。”式欧略一犹豫,还未答话,如眉叹息道:“这本是撒手不由人的事。本来初次见面,怎能把你锁在这里?放你走了,说不定你就许不再来。咳,我只求你别把我的话当作儿戏。要知道我的命握在你手里,你不来就是要我死呵。”式欧见她意思十分哀恳,不知不觉地竟受了她的感动。又怀疑到此中定有天缘,不然她绝不致恋恋若是。当时便自觉心里一慌,身上一软,连忙强制着定了定神。猛一思量,明白自己已受了她的感动。可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有对着她凝望。正在这时节,忽听门外有人高叫道:“式欧兄请自宽坐,我们要先行一步。”式欧听得是黄瑞轩的声音,怕他们捷足先逃,把自己抛在这里,得不着下回分解,连忙也叫道:“请等一等,咱们一同走。”说着也顾不得和如眉叙别,匆匆立起,就向外跑。如眉无法相留,只跟在后面,口里恳切地低语道:“明天可来。”又暗自在式欧臂上重重地捏了一把。式欧只觉毫不疼楚,只微微有些麻了。仓促中无法温存,也不管如眉在后看得见看不见,只顾连连地自己点头。及至出了房门,见黄瑞轩和过明堂都已衣冠楚楚地在院中相候。如烟依在明堂身旁,拿情做致地表示她那照例的殷殷送别之意,却只不见老吴。式欧问道:“老吴呢?”瑞轩道:“他是照例妻房在,不晚归,归必有时的。从方才就告假走了。”瑞轩话未说完,明堂从旁笑道:“式欧兄何妨再坐一会儿,叫我连累得不得谈心。就是没人恨我们,我们自己也不安呀。”说时又向式欧身后瞟了好几眼。式欧知道如眉还立在自己身后,不由红了脸,但又忍不住,就回头一看。见如眉也正瞧着自己,便对她使着眼色点头。忽又听得瑞轩哈哈大笑,如眉立刻羞得别转头去。式欧再回头看过黄二人,还都站着不动,便搭讪着问道:“您二位不是忙走么还立着怎的?”明堂笑道:“我们怎能再催?这是紧急时候,真还不识时务么?”式欧更红了脸,就低下头,三两步抢到他们前面,怕再受讥弹,不敢再回头,一直地走出。黄过二人一笑,也随着走出大门。这时只闻后面如烟的送别之声,却听不见如眉的声息。

三人出门走了几步,式欧便要告别,回医院去。被瑞轩一把拉住道:“这时才十一点多钟,你忙什么?我还有一个贵相知,还请你赏光看看。”式欧推却道:“今天业已是荒淫无度,而且我也乏了,该回去歇歇。二位请便吧。”瑞轩不答式欧的话,只向过明堂笑道:“看不出式欧竟是老惯家,居然晓得单嫖只赌。他哪是要回去,分明是已和如眉订了约会,绕个弯儿抛了咱俩,还去会他的新情人。”一句话说得式欧面红耳赤,心里虽然冤枉,口里却无法分诉。除了服从他们,更无洗刷之路。明堂为人略为厚道,见式欧局促,就正色向他道:“我们并不是流连忘返,实在是要借个地方对你谈些正事呢。你不要听瑞轩的话,他永远是这副脾气,动不动就给人难堪。”瑞轩这时也谢罪道:“方才戏言,式欧兄不要见罪。我们实在有话要和你谈,请随我们再玩一会儿。”说着拉了式欧便走,走了不远,仍在这一条街上,又进了路南的一家班子。还是钻到一间小屋里。伙计一喊,还是进来一个姑娘,其余更不过是敬烟奉茶的老例。式欧暗想这样刻板的玩法,出来进去,喝茶吸烟,走遍千家,一律照样。难得这些人也不嫌腻烦?接着仆妇又把鸦片烟盘摆好,黄过二人躺下又抽起来。式欧见黄过二人这样勤于吸务,暗自诧异他们的鼻孔都已变成常备烟囱,不知被乌烟熏得难过也不?黄瑞轩吸过一口烟之后,见自己认识的姑娘向在床边待坐,就向她道:“老三,现在有几拨客?”那老三伸出四个指头。瑞轩鼻翅一动道:“忙得很啊!那么请你先去照应别人,我们老交情,不用照应。自己朋友谈谈满好。”那老三听了,倒倚在瑞轩身上,搔头道:“我只守着你不去。”瑞轩咂嘴道:“啧啧。你这一来,我要现买一本百家姓查自己贵姓了。米汤太稠了,改上面汤吧。”正说着,突然哟地叫了一声。原来那老三在他嘴上狠掐了一下。这时过明堂向她道:“老三,咱们不过玩笑。我们实在有正事商量。你去忙你的。”老三听了站起道:“有背人的事怕我听,我别讨厌。”就慢慢地走了出去。瑞轩挤眼笑道:“本来旁屋有小相好的,早就想走,又不好意思。好容易有了台阶,还不趁坡儿下么?”老三才走到门首,听见这话,又转身要走回来。明堂忙挥手道:“你去吧,别听他。他的那张嘴,是从今天才讨厌的么?”老三又举手向瑞轩做了做放枪的手式,以为报复,才自走去。

这里瑞轩转过头来,向着式欧笑了一笑,迟一会儿才道:“有一件事,我们本不该问,不过如眉是由我们引你去认识的,你又是老兄弟,年纪轻,我们关着一份心,所以要多口问问。她都和你说过什么话?”式欧想不到他们所谓的正事,仍是这一桩,只得含糊应道:“没说什么。”明堂向瑞轩看了一眼,才对式欧道:“老弟初经此途,一个把持不定,很容易坠落下去。我们虽然每天出来乱走,因为够了年纪,只不过逢场作戏,大家都有把握。因为老弟少年老成,才领你来坐坐。不然我们绝不敢引诱青年到嫖途上来,损自己的阴德。没想到竟遇见了柳如眉,无意中把你拖下水去,如今真自悔多事,所以问问你。她要对你不过如此呢,你也未尝不可偶尔前去开开心。万一她对你有什么野心,我们应该从旁破解,才是交朋友的正道。”瑞轩又接过向式欧很诚挚地道:“老弟,你要明白,这种逢场作戏的事,万不可近娼远友。什么是近娼远友呢?譬如如眉把你拉到她的屋里,当然背着我们说了许多话。你若不肯把她说的话告诉我们,自然是瞧着她近,而看得我们远了。老弟很聪明的人……”说到这里,望着式欧不再说下去。式欧当时和如眉相对时,不过被她的容光迷惑得失了本性。离开她以后,已自好些。如今听黄过二人诚恳相劝之言,十分感激。自想本来和他俩没有很大交情,难得竟如此关顾。自己若再茹而不吐,实在负了人家一片热心。想到这里,就把和如眉到她屋里以后的情形言语,一字不遗地都说了出来。瑞轩听完沉吟了一会儿,向明堂道:“据你看她是什么心思?”明堂犹疑道:“我却没法断定,不过只知道如眉是个手段很高的妓女,式欧便是再历练十年,也非她的敌手。要和她凑合起来,定要受她的害。据我看,式欧兄既不是好嫖成性的人,最好只当没有今天这回事,从此不见她的面也罢。”瑞轩摇头道:“你说的理很对。你不说出她安心不善的所以然,便强派式欧不再见她的面,怎能叫人心服?”明堂道:“依你怎样?”瑞轩道:“我全瞧明白了。这回是柳如眉失了眼,法术虽是很好,可惜错了。”明堂道:“怎么呢?”瑞轩道:“我先问你,如眉素日的手段,大概你也颇有所闻。她总不致像俗语说的姐儿爱俏吧?”明堂点头。式欧却只能瞧着他二人高谈阔论,自己加倍糊涂。瑞轩接着道:“所以式欧便是生得和名演员一样,也不会使她动心。然而她和式欧藉词亲近,又是何意?你们不要信她那些谎话。什么生得像谁,什么要嫁式欧以酬死者,都是一派胡说。试想又不是那个死人借式欧的身体还了魂,只因面貌相像,就一见面定终身,岂不是荒乎其唐。”明堂摸着辅颊思索道:“那么她如此亲近式欧是何所取意呢?”瑞轩把胸脯一腆,大指一挑,现出非常得意的神色道:“此诸葛之所以为亮也,我黄瑞轩就有这一些神机妙算。方才就已疑心至此,现在式欧一说真相,我更决定到十分。她的话没一句真的,只有说因为式欧面貌像一个人,因而勾起她的心思。那一句话实在真而且确。但是那个人不是死的呀!我说到这里,你还不明白么?”明堂搔头道:“我没你那样聪明,越听越糊涂,你快说吧。”

瑞轩把手向式欧一指,又对明堂道:“你仔细端详,他长得像谁?”明堂依言向式欧细看,半晌没有说话。瑞轩又道:“你只向财主上想去。”明堂又瞧了一会儿,猛然拍手道:“可不是,像极了!简直活脱的双生兄弟。”瑞轩问道:“像谁?”明堂道:“东城内大盐商的张八少爷,像不像?”瑞轩动色道:“是呀!你这该明白了吧。”明堂又沉思半晌,才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原来是这里的毛病。”瑞轩道:“所以呀,如眉枉自手段高妙,这次可真输了眼了。她大约是见过张八少爷几次,今天瞧见式欧,就错是张八。恰巧式欧也姓张,更叫她深信不疑。她见这一块肥羊肉落到面前,怎肯放过?无奈式欧又是随友镶边,今天来了,以后未必再来。她知道机会稍纵即逝,因此急不可待。就生了急智,说出一片诳话,先把客人资格加到式欧头上,以后再用特别手段笼络,不怕这位张八少不上她的贼船。计策虽是周到,可惜认错了人。恐怕这是她从操这倾人生涯以来,未有的失败呢。”

式欧听到这里,方才豁然醒悟,立刻满胸情热,倏化寒冰。不由得更感激黄过二人,自想若非他俩把隐情说破,我被了如眉的害,尚无可说。只是代人受害,岂不更为冤枉?这时瑞轩又道:“可惜式欧原是个规行矩步的人,而且我们也不能引他去做坏事。不然时大可叫式欧乘着她误认的机会,简直就冒充张八,和她纠缠。她定然不惜工本地竭力奉承,为钓大鱼,当施巨饵。等得到较大的便宜以后,再和她说明真相,落了便宜,还要大大地嘲笑她一顿,也算代受她倾害的人吐一吐气。但是式欧兄这样规矩老实的人,未必肯照我的主意办。而且即使勉强按我的主意办去,也定得不到好结果。弄得画虎不成反类犬,反无意思。”说着沉了一沉,正色向式欧道:“我叨大叫你一声老弟,像老弟这样的人,当然聪明得很,我的话你一定听得明白。依我给你定夺,柳如眉这件事,最好你从现在就强制着忘记了,只当没有遇见她,永远不可再见她的面。还有一层,方才老吴无意中对如烟说你住在医院。或者如眉疑惑你在医院里养病,说不定就到医院去缠你,那时你可要咬紧牙根,对她竭力拒绝。老弟,我这本是交浅言深,如今言尽于此,请你细细想去。”说到这里,便吐了一口白沫,自去在烟盒里用烟签挑出些烟膏,慢慢地就灯上烧起来。

明堂笑道:“瑞轩都嚼出白沫来了,今天可破费了你那嘴皮。”又向式欧道:“我们都总比老弟叨长几岁,瑞轩这是金石良言,老弟不可不听。”

式欧在先听瑞轩说得如眉好像个吃人的魔鬼,乍听时心中好生不然。自想柳如眉虽是妓女,然而总是个人。既是人就该有人情,怎能把个花朵般的美人,看作了神奸大恶?但后来听瑞轩说得入情近理,不由把那火热的痴心又渐渐地冷了。式欧虽然阅历极浅,不明白社会上的黑幕的所以然,但是知道社会上到处都有黑幕。再回念到在学校里所读历史的女祸,哪一个肇祸的都是绝代佳人。如此一为邱证,便感觉到如眉虽然美丽,却不能说定是好人。到把瑞轩的话听完,不由得萧然意尽。反而觉得瑞轩的话确是古道热肠,发聋振聩,像这样的好友,实是不可多得,十分的私衷感激。再听得明堂殷殷相劝,便悚然立起,向他二人深深一揖道:“二位老兄,这样关怀小弟,感激无似。既是二兄瞧得起我,才尽这样忠告。我定要谨记在心,此后不要说再去访柳如眉,就是在路上遇见她,也绝不和她说话。”

明堂听到这里,忽然大笑道:“今天的事,真是岂有此理。式欧本来是被咱拉下水里,如今倒听了咱们一顿排揎,还要给咱们立悔过书,岂不把式欧冤死?”式欧忙道:“不然,这总是二位老兄对我特别见爱。我感谢还来不及,岂能说冤?”明堂立起来道:“难得式欧这样明白,也不枉瑞轩一片热心。但愿式欧拿定主意,倘若把持不住,只是你自己受害,与旁人无关。”这时瑞轩已把烟吸完,也立起来穿上衣服道:“话都说完,咱们也该走了。”便招呼了一声,那个妓女走进,应酬了几句,三人才相偕出门,各自雇洋车回家。

式欧回到医院,问老吴时,竟还未归。想是已回家去睡,便自收拾安寝。式欧在当初与芷华的一幕情剧,原本是登堂而未入室。如今遇到柳如眉,受了一番温存,在他这样初观色界的人,当然比不了司空见惯之流,所以免不掉思量。就把和如眉相见时的一切情景,又摹想了一遍。接着心中又将黄瑞轩的言语重新潮上心来,想了半天,到底何适何从?始终也没有断定,倒落得半夜不眠。不过却没有单枪独马去访如眉的勇气了。

到了次日,老吴来到医院,提起昨夜的事,略略调谑了几句,便匆匆地同去诊治病人。直忙到晚饭后,老吴才把式欧请到旁的清静房间里,向他细开谈判。老吴的论调却又和黄过二人不同,他劝式欧不要把妓女当作情人。那柳如眉便是真心实意和你要好,也不是久计,将来必无好结果,不如慎之于始。

式欧暗笑自己不过被他们拉去荒唐了一次,本不是自去流连。想不到倒像自己荒淫无度似的,竟被他们教训了个无尽无休,这真是没有的事。但是口中却不能不唯唯承教。老吴凝想了半晌,道:“老弟年纪太轻,又是独身在客。加之手头富裕,风度飘洒,在这种社会里时时有堕落的危险。咱们这样交情,我真该给你想个万全之计。”式欧道:“我只在医院里坐守,不出去胡闯,大约还不致有危险来找寻我吧?”老吴笑道:“未必未必。好听的话人人会说,像你这样漂亮的人,哪能管得住自己的心?便是一时能够强制,日后情欲横决起来,反倒要变本加厉,更是不妥。现在我替你想,不如急忙寻个管主,就可以把你拘管得不再胡思乱想了。”式欧诧异道:“什么?我这样大的人,请谁来拘管我?难道我还是有什么奴隶性不成?”

老吴笑着打戏里老生的腔调道:“非也非也。我难道给寻个父兄师保来?这不是管你身体的,是管你的心的。说句明白话,就是给你介绍一位女人,和你结婚,做你的太太。你若有了家室,生活和意思自然全行改变,就再不怕外界的引诱,而且你的一颗心儿有了寄托之处。你那无聊无聊的口头语,也就不致再说了。”式欧道:“我活了这大岁数,向来也没设想到婚姻问题,在以前不久的日子,曾经爱过一个女人,不想又被她严厉拒绝。说句实话,我对于女人二字,已是看得很疏远了。”

老吴瞧着他撇嘴道:“诚然诚然。可是我昨天瞧你和柳如眉的情形,不像很疏远的呀!”式欧听着,突然想起当初虽被芷华拒绝,但是自己片面对她的爱情,却未冷淡。预备将她当作一世思想中的爱人。这种爱情,在情界原极高尚。不想昨天竟被一个妓女在中间污染了一下,不由心中十分惭愧,倏地红了脸。

老吴见他这种情形,便又笑道:“关乎这男女中间的事,谁也不能夸口,说有把握。越是口里倔强,事实上,越要丢丑。你只凡事依着我,绝没失闪。现在正有和你年当貌对的女人,我从前些日就要给你介绍见面,却为事忙延迟下来。今天既然谈起,我就是这种急性子,现在就要同你去访她。”说着话就要拉式欧同走。

式欧忸怩道:“我不去。这是什么事?哪有你这等忙法?”老吴仍拉着他道:“你只和我走一趟,去见见这个人。倘或双方中意呢?你们自去进行。不中意呢?你就只当多认识了个女友,也未必便损了你的人格。”式欧被他缠得没法,只得略整衣装,随他出了医院。

论起式欧,在北平读书时,原是很高雅的学子。即便谈到婚姻问题,也正可以在女学生中去寻恋爱的对手。不过他那种时机已然过去,现在入了社会,相守的另是一般头脑不新的人。像老吴居然就不管式欧的身份,竟异想天开地给他撮合婚事,式欧也就随乡入乡地盲从起来。可见境遇移人,以及少年人的心性不定,都是无理可讲而事实如此的事。

且说老吴在路上,又和式欧说:“现在去访的女人的身世以及一切,暂且不必说明。等见过时,你若以为合意,那时再谈。”式欧也不明白他言中何意,只得由他押解着走到一个旅馆门首。老吴便走进去,式欧暗暗诧异,无意中冲口问道:“怎么住在旅馆里?”老吴笑道:“这你不必管,人家自有住旅馆的道理。无家可归,不住旅馆怎么办?可有一样,人家是规规矩矩的人,你可别拿人家当野鸡看待呀!”式欧莫名其妙地随他上了楼。到了一个铜牌写着七十六号的门首,老吴便站住。用手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一下,只听里面很娇脆的声音问道:“谁?”老吴答道:“祁太太,我是吴可托。”里面又道:“吴先生来了,请里面坐。”老吴便推开了门。

式欧向里一看,只见得六扇绣白色文竹的蓝绸屏风,曲折迤逶地遮在门内。隔着屏风里面灯光幽明,隐约是有人在内。老吴领着式欧转过屏风,才见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是一间极宽敞的房间,房顶上的吊灯并未亮着。只迎面一张大写字台上一个浅湖色的小坐灯,在那里寂寂地独发幽光。式欧暗诧方才在门外分明听得屋内有人说话,进来却又不见人影。便举目向四外细看,见这屋里陈设的幽雅富丽,直是绝顶富贵人家的模样。便又暗诧这个旅馆原不十分著名,怎会有这样好的屋间?而且设备如此华贵,不知要何等大的价钱?平常人怎住得起?式欧一面想着,无意中又发见这间屋里并无床榻之属。接着又见在左首还有一个小门,却正关着。才恍然这里只是外间客屋,当然内中还要别有洞天。正在这时,忽听那门内有人娇声笑道:“不恭不恭。”语音未了,接着门儿半辟,从里闪出了一个极颀长美艳的妇人来。

式欧因屋里灯火微暗,才要定睛细看。不想在那妇人从门里闪出的时节,就随手扭开了电门,立刻顶上的吊灯灿然大亮,式欧眼里就像有个绝代仙人,带着珠气宝光,从壁间倏然涌出一样,目光都跟着闪烁起来。心里才觉一怔,已听老吴很谦和地道:“祁太太没出门么?”那妇人笑道:“在屋里坐惯了,也不想出去。方才正闷得慌,又恨你们这些老爷的太太们,一个也不来瞧我。料得今天没人来了,就举着本儿弹词唱着解闷。猛孤丁地听你在外面叩门,只得应了一声。跑进里间穿上长衣服,才出来接你,倒失迎了。吴先生看在吴太太的面上,不要见怪。”老吴满面赔笑道:“祁太太会客气。贱内这几天因敝岳家有喜事,回去照应,所以少来问候。明天我一定叫她过来。”那祁太太笑道:“那不敢当。明天我到府上去瞧吴太太,带着邀几位太太凑一场小牌。我老久不玩了,手又有些痒。”老吴连连答应道:“明天请您早早赏光,我还叫家里预备您好吃的咖哩鸡。”

这时式欧见老吴和祁太太互相酬答,把自己抛在一旁不管,却也不大介意,只顾痴痴地观察这位祁太太的风神态度,和说话时的玲珑口齿。在式欧对这祁太太并无别种念头,只觉这人的潇洒大方,为自己向所未睹,不由地注了意。至于方才老吴所说做媒之语,式欧绝未设想到这位祁太太的身上。因为式欧听老吴唤她作祁太太,这太太二字,分明是有夫之妇的代表名词。既称太太,岂能无夫?既然有夫,岂能再嫁?便断定这祁太太绝不是老吴所说的人,但是不知怎的却是看得呆了。幸而老吴和祁太太寒暄略毕,就转身给式欧介绍。式欧忙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那祁太太倒极大方不拘地奉烟敬茶,随宜款待。老吴又说了几句闲话,便滔滔不绝地替式欧竭力吹嘘起来,说他如何的品学并优;如何的少年老成;现在医院的事如何归他一力担当;如何成绩卓著。老吴说着,那祁太太才用那晶莹如水的眼波在式欧身上溜了几下。式欧被老吴夸奖得已不好意思,再被祁太太一看,便不自觉地低下头去。但是还偷眼瞧祁太太,见她眼光中颇有顾盼之意。心中不由得发生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似乎得意,又似乎心痒。然而式欧并非因祁太太垂青,而生了什么意外之图。说也奇怪,式欧从见了祁太太只道一倏那的工夫,也不是觉得爱她的容貌,也不是敬她的学问人品。而且她的人品学问如何?尚不可知。仅只就她的风仪上看来,式欧已觉仰之弥高,不知要怎样对她钦敬才好。所以略一受她青眼相看,就已不知所可。

正在这时,忽听那祁太太清脆的声音蔼然问道:“张先生,是本地人么?”式欧忙稳住了心,毕恭毕敬地道:“原籍江苏,向来寄居北京。这次到天津来,还不过几个月。”祁太太笑道:“咱们好算大同乡了。我原籍是浙江,不过是北方生人。向来也没回家乡去过。”式欧还没答言,老吴已接口笑着道:“我们式欧老弟,现在孤身在客,朋友很少,所以总是抑郁寡欢。如今好了,祁太太是极开通又好交游的人,现在又认了大同乡,这里以后可以常来谈谈,省得总缠着我。”祁太太道:“正好。我也希望常有人来谈谈。张先生就请时常过来。”式欧不知应该答应还是该推却,但是终于唯唯地应了两声。老吴又略说了两句,便起身告辞。

那祁太太瞧了瞧案上小钟道:“天倒是不早了,已经快十一点。”老吴忙道:“您该歇着了。我们……”祁太太扑哧笑道:“吴先生,听我的话仿佛嫌天晚了,撵你们走,其实是没容我说出下文。我的意思,是要留你们再谈一会儿,吃些消夜再走。”老吴道:“不敢叨扰,我们回去医院里还有事。”祁太太道:“难道只许我叨扰你们府上,就不许你们也叨扰我一次。”老吴坚辞道:“实在有事,明天再来。”祁太大却也不十分强留,又客气了两句,才大大方方地送他们出去。

式欧随老吴出了门,走到楼梯转角,回头看时,见祁太太还立在房门首,含笑相看。式欧霍然红了脸,那祁太太倒坦然的一笨,就转身进屋去了。式欧心神飘摇地出了旅馆,才向老吴道:“你真把我闹糊涂了,在医院里说了一大片胡话,又强把人拉到这里,却竟叫我来禀见人家的太太。这是为的什么?大约你是奉你太太的阃令,来邀这位太太到家里打牌,嫌独行寂寞,却赚我陪你走一趟。真是拿人开心!”老吴翻着眼道:“做什么拿你开心?这位祁太太就是我说的那个人。本说给你介绍,现在介绍成功了,你不谢我,倒说这种昧心话,岂有此理?”式欧不信道:“人家是位太太。你给我介绍怎的?”老吴道:“你听我称呼她作太太,就当真当是太太么?太太倒是太太,可惜没有老爷。”式欧道:“难道是什么不正经的人,冒称太大骗人?”老吴摇头道:“这倒不然。论起她本是正经人家的太太,不过在太太二字之上,又吃亏多了一个姨字。她嫁祁老爷以后,因与大妇不和,那大妇虽不虐待她,却自己成天寻死觅活地闹。那祁老爷情知就里,只得忍痛割爱,把姨太太打发出来,以求那大妇安静度日。祁老爷本舍不得姨太太,便给姨太太许多体己物件,以为赆赠。你看那房里许多讲究陈设,岂是旅馆所能有?都是祁姨太太自己所带。因为那房间是包月租的,所以能把旅馆原有的陈设撤去,换上自家家具。你只看外面如此,内里可知了。我因为当面不能犯猜忌,所以不称姨字,你就把她当真正现任太太了。只为她以前和贱内是手帕姊妹,如今她从祁家出来,原已和祁姓断绝关系,不过人们叫惯不好改口。她这人颇有心胸,脾气也很好。人品是你瞧见的了。她现在孤身一人,很感觉孤单无靠,急于寻一个寄托,时常把心思向贱内谈说,贱内便叫我代为留意。不过这事很难,不够样的她也瞧不上眼,十分好的少年公子,又都自有大家闺秀作配,谁能要这弃妾?而且她的嫁人条件,第一是要为妻,第二是嫁后永远不许丈夫纳妾,第三是要对方人品相貌气度全要超群,方能入选。只要这三件完全办到,对方便是一贫如洗,她也毫不嫌弃。因为她手中颇有几文,所以只是重人不重财。据她说只要对方一切可她的意,就是由她供养一世,也愿意的。我已替她物色了几多日,一向不得其人,后来虽看出你足可入选,但因你是新派人物,未必把此人看得到眼,恰巧昨天有了柳如眉一节,我才知道你这人倒是随和得很。既不鄙视妓女,当然不致鄙薄弃妾。并不像那些新人物那样支离古怪,所以才领你来见她一面。言语间已把意思暗示给她。方才看她对你的意思,很是不坏。你如以为有可能之道,这件事便可由我和贱内给你们办理圆满,成就这一段姻缘。论起这个人儿,虽然外面看着浮华,实际绝非普通浪漫过度的姨太太之流可比。而且又心胸宽阔,寻常男子也不及她。只看那等气度,又岂是等闲的女人所可仿佛?但只一样,她只差了曾嫁过人这一层。再说又是嫁人下堂的姨太太,论身份,可怜连个活人妻的资格还不够,不过只是个活人妾罢了。粗看起来,凭老弟你这样人品资格,若和这活人妾订了终身之好,似乎委屈得很。但是就我个人的意见,像她这样的人,除了名义不大好听以外,哪样都配得你过。我若不是深知她的内情,绝不敢管这闲事。因为我瞧着一切恰当,想了又想,所以今天才敢向你开口。你只就她的人品上着想,这事才有成望,至于旁的可以搁起不论。若注意到她的资格,枉自菲薄了她,若注意到她的资财,却又轻视了你。此中种种情理,请你细细参详。明天我还有私事,明天不到医院来了,一切请多偏劳。可是明天我约这位祁姨太太在我家里晚餐,你要有意呢,就请晚七点到我家去吃饭,也可同她暂作友谊上的进步。我和贱内随着也设法撮合。你要不愿意呢,也不必明讲,只明晚不到我家,我就认作是你不愿意的表示,从此再不提这件事。”说着已走到十字街口。老吴道:“我的话都说完了,从现在到明晚,有这样长的时候,大约够你思想犹豫了吧?我明天再候明示,现在要回家了。明天见。”说着不顾式欧,就转过街角,自行回家。

式欧被老吴拨弄得好像入了迷魂阵,以先是自己不知道所以然,及至老吴说出个所以然来,式欧知道了事情的所以然,却又摸不着自己的所以然了。就迷迷惘惘地看老吴走去,到老吴真个走得不见影儿,才觉得自己有许多话该向他说。可惜老吴已没法捉回,只好自家踽踽独归。进了医院,踱到自己的卧室,外衣也没脱,便倒在床上,痴痴地呆想。想了许久,忽地哑然自笑道:“天下新鲜事全被我遇见了。当初我上学时节,仿佛只知道世界上有学校,有家庭。即使想到配偶,也只知道世界上只有女学生一种人。后来毕业行医,依然没改以前的观念。后来遇见芷华,演成那一幕情剧。她虽不是女学生,也还去女学生未远。想不到如今入了市井社会,才领略到世上男女竟有这些种类。像什么妓女,什么嫁过人的姨太太,居然都可给人家做妻室!这些事已是我脑中向所没有的。再说社会上这些男子,也都好笑。像黄瑞轩就是那样只许自己胡闹,而单会管教旁人。老吴却又是不管旁人的身份如何,只要他自己以为可能,就要混管闲事。真不知这些人都是什么脑筋。只说老吴出头给我做这特别媒人,更是糊涂。难道他忘了我是有家有业的人了。怎可以把个不尴不尬的人胡乱推给我?岂不是笑话?凭我这样人,若娶个下堂的姨太太为妻,能向谁说得下去?还不比弄个妓女,旁人谈论也只能说是荒唐,还不致有旁的难听的话呢。”想着便笑道:“我管他闹些什么,一个不理,万事皆休。明天不赴老吴的约,岂不一了百了?”自己叨念到这里,心中立时松快。正要安寝,无意中又念到那祁姨太太的声音笑貌,真是个难再得的佳人,不禁便再把她提上心来。自想近来所见的女子,像芷华的幽秀端庄,柳如眉的苗条明艳,虽然都是耐人思量。然而若比起祁姨太太来,就觉姨太太的仪态万方,风流大雅,绝对为二人所不能及。芷华如眉的美,似乎都要用眼看才能领略。那祁姨太太却不知怎的,不须张眼,只隔着四五尺,那风韵便像能扑到人的身上。而且她那高贵而和蔼的风度,也令人无可譬喻。只觉得她一言半语,为她死了也是甘心,真不知是什么缘故?式欧这样长思细想,恍然似见那祁姨太太立在面前,越想越觉可爱。忽然又转了个念头道:“那祁姨太太被旁人怎样看待,且不必管。只我已把她看作天上神仙,不是凡人所能亲近。如今我不见她也罢了,既然见了她,对她又是这般爱慕。怎能一面爱慕,一面又看低她的身份,轻视她是人家弃妾?我应该想开一些,弃妾也是个人呀!我这样开通的人,怎又忽然有了阶级观念?岂不是大错?不过老吴做媒的话,也并非正理。我爱慕她,何必一定要她嫁我。能做个朋友,也很算福分了。看来明天的约会,不可不去。不过要通知老吴,再不可提起做媒的话,只求能和她做个异性朋友吧。至于其他,不是我所该希望的。”式欧如此想去,虽然费了许多转弯的脑筋,然而实际还是应了老吴的约,安稳睡了一夜。

次日在医院料理已毕,到了晚间,钟过六点,正要到老吴家去,忽然一个侍役跑来道:“吴院长来电话,请您去接。”式欧正愁着此际自己若跑到老吴家里,好像对祁姨太大有了急于攀附的心。老吴纵不讪笑,自己也觉厚颜。如今听他来了电话,料道是来催请,自己正好趁这催请之机,乘势前去,也算有了台阶。便忙忙地去接。哪知拿起话机,问了一句,不想那边说话的竟是女人声音,听着很是耳熟,心中正在诧异。只听那边道:“您是张先生么?”式欧应了一声。那边又道:“我们是惠明楼饭庄。吴院长在这里请客,请您过来。”式欧更诧异道:“吴先生不是在家里请客么?怎又改了地方?”那边迟了一会儿,才答道:“因为家里不方便,才改在这里。”式欧这时才想起该问那边代表老吴说话的是何如人也,便问道:“您是哪一位?”只听那边笑声道:“我是女招待。”说完这一句,就把线断了。式欧暗想这惠明楼是很规矩的大饭庄,而且生意兴隆,用不着女招待招徕。日前曾被人约在那里吃过两次饭,都未见女招待的影儿。怎这几天又添上这种点缀了?便也不多思索,略自整理衣服,就出门坐车直到了惠明楼。

进门问那在门首送迎的人道:“吴先生请客在哪个房里?”那人看了式欧一眼道:“您贵姓?”式欧暗诧向来没听见过饭庄招待人,像阍者一样向吃客询问姓名的。但仍随口答道:“我姓张。”那人也不答式欧的话,只举手向里让了一让,口里喊道:“七号。”接着里面一叠声答应。式欧便走进去,便有堂倌领导上楼,走到一间房前,已另有个堂倌伺候着把门帘揭起。式欧意料着既是老吴在此请客,请的又是祁姨太太,当然有老吴的夫人做主人,此外当然还有陪客,进去当然有一番寒暄熟套。便先在腹内预备下应酬的言语,以免临时失仪。哪知进得门去,屋内竟悄然无人。式欧只道这引路的伙计误会自己是个独身吃客,所以引进这个空房,便要退出,向堂倌诘问。却在一转身之际,倏地见门旁偏左的墙角椅上,端坐着个美貌女子。却是低着头儿,面貌瞧不清楚。式欧仓促一看,不是老吴的夫人,又不是祁姨太太,还以为是老吴请的旁客。却又不知老吴这做主人的何以不在屋里了,自觉不大方便,低下了头仍要退出。这时忽听那女子叫道:“张少别走,吴先生就来。”式欧听说话声音,就是方才打电话的人。这次近听亲切,更觉耳熟。连忙定睛再看,立刻大吃一惊,原来这个女子绝非式欧所能想到,更不是老吴预约请客这一会儿上的人。原来竟是那前几日一见倾心,又被黄瑞轩几语拆散的那个名妓柳如眉。不由吃吃地道:“你……你……怎……”柳如眉才亭亭地立起,面上似笑似嗔,轻移莲步慢慢向式欧面前走来,手扶着桌子,望着式欧冷然一笑,却不说话。式欧心里更没了主意,只得又问道:“今天请客有你么?”如眉微哂,迟一会儿才稳稳地说道:“谁请客?”式欧道:“老吴。你先来了,又给我去电话,怎倒问我?”如眉笑道:“老吴没请我啊。而且他请客是在家里,也不在这惠明楼。”式欧纳闷道:“那你怎……”式欧说了这三个字,便自停住。因为他心里的疑点甚多,不胜其问,所以只发个问询语气,等那如眉自己回答。哪知如眉微微一笑,倒坐在桌旁椅上,顺手拿了几个白瓜子嗑着,却不答言。式欧可闷得受不住,只好先问她一节道:“既然老吴不在这里,你怎打电话诳我来,再说你又不是被请。”如眉仍不答话,慢慢把口里的瓜子皮儿吐在地下。式欧又接着道:“再说自不被请,怎知老吴今天请客?”

那柳如眉倏地脸上一阵轻嗔薄怒,把红唇一鼓,好像有许多怨恨待要发泄,但是接着星眸一转,面上又改作凌寂之色。望着式欧,冷冷地笑了笑,才开口道:“你不明白呀,大少,你闷得慌呀。呵呵。我有一件事比你还不明白,还闷得慌,想问你还没处问呢。今天好容易见了面,把你的先搁起来,该我先问问你咧。您哪张大少,前几天同我说得牙清口白的,定规好瞧我去,怎会一个猛子就不见面了?这个理儿,大少你得说给我听听。”说完嘴儿一努,脖儿一扭,只等式欧答话。

式欧此际十分为难,本来业已答应了她,自己却又无端爽约。黄过二人虽然说得她那样阴险诡诈,可是在外面总是她的理长。而且自己又不能卖了朋友,把黄过二人破坏的话说明。所以对她倒显得十分惭愧,没奈何,只得撰谎话道:“前两天医院出了些闲杂事,昼夜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对你失信。对不起得很。我正想一半天里去瞧你呢。想不到今天竟自遇见,真是万幸。什么话也不必说了,咱们正好谈谈。”说着把椅子略挪一挪,表示出那愿接清谈的光景。在式欧原是借此打混,好敷衍过去这番诘难。哪知如眉满没把他的话入耳,只笑着向窗外闲看。半晌才把眼皮一抬,才哑然笑道:“大少,你干什么跟我说这些鬼话。你的事我全明白了,再装下去别怨我怄你。我告诉你吧,你心里倒是没有什么,也没承想对我失信。不过只为听了那黄二爷黄瑞轩的一片交明友的话,才冷了你的心,大少,你凭心说,我的话是不是?”式欧听了大为诧异,暗想这些事怎会被她晓得?但若对她承认是的,还是对不过黄瑞轩。待说不是,又怕她果真知道底里,倒被她看低自己的人格。因此就默默不好作语。

如眉瞧着他笑道:“大少,你又觉着诧异么?这有什么可怪?都是你那好朋友过二爷过明堂对我说的。就连吴先生今天在家里请客,我也是从他口里探得。”式欧不由纳闷道:“他说的。他怎能……”如眉咯咯笑道:“我的傻大少,你别抱怨过二爷。难道他还把你们好朋友间的机秘大事,对我来胡说?你还不知道过二爷的老牌气,他能改了那得了便宜卖乖的毛病,就快发大财了。听我从头告诉你,从那夜你们走后,到第二天,你一直没去。我想凭你这样老成厚实的人,绝不会说了不算,这里边大约是出了毛病。到第三天我给你医院去电话,医院里回说没有张姓的人,我更觉着奇怪了。正自己纳闷,到晚上过明堂同着一个生朋友,吃得醉醺醺地来了。他本是我妹妹如烟的熟客,躺在屋里,抽大烟,吃水果的闹了一阵,还似个醉猫似的,满嘴喷痰吐沫。后来忽然谈到你,他就对如烟说,你告诉你姐姐,不必惦记那张大少了。你姐姐枉精明了,这次竟错认了人。那张大少不是咱天津盐商张宅的张八少爷。人家是久住北京的南方人,如今只于在医院做个治病的大夫。家中虽也有钱,可比张八差得远哩。而且这事经黄瑞轩批了个通透,人家也明白你姐姐错认了人,并且没安好心,不敢再承情,绝不再来。你叫你姐姐死了这条心吧。就是到医院去找人家,也是白碰一鼻子灰。他走后,如烟把这些话告诉我,我初听还不明白。后来细想了想,才琢磨出这件事竟是黄瑞轩卖弄鬼聪明,把事儿看邪了,对你一混加批讲,因此寒了你的心。论起那张八少爷,也是个常在外面玩闹的人,我虽不常见,总计也见过这么七八十来次,怎会认错了人?虽然像他,可是像他前几年的样子。如今他吃上大烟,又黑又瘦。哪有你这样神气?黄瑞轩这样嚼说,岂不把人冤死了。因此我更急要见你一面,明明我的曲枉。不想连着给你向医院去了两次电话,那边仍然还是说没有你这个人。才明白你们都把我看成吃人的老虎加紧防堵的没有一些缝儿了。我更生了气,不论如何要见着你好明明心。预备在一两天里,拼出整日的工夫,到医院左近去等你出门。不想天凑人愿,今天午后四点多钟,过明堂又自己到我们那里去吃大烟,直吃到五六点钟。如烟见到了吃饭的时候,就要给他预备晚饭,明堂不叫预备,说晚上七点有个饭局。如烟问他在哪里,明堂说今天老吴在家里请客。热闹着呢,有什么马太太,祁姨太太,连那天来的那位张大少也在座。据老吴面约的时候,说这一席还有什么猫儿溺,这席酒也算是皮条酒,大约还有新鲜事儿呢。我恰在窗外听见,知道你也要到老吴家赴宴。想了半天,才憋出一条妙计来。想着你六点钟必在医院,就先跑到这里订了座位。向医院给你打电话,恰好接电话的不是以前的人了。我就告诉他吴先生在这里请客,请张大夫说话。那人问我是谁,仓促无法可说,只得自称是女招待。又请他把张大夫请来,吴先生自己接谈,他才毫不疑惑地去叫你。等你来了,我怕你知道是我还不肯来,只好仍旧冒充女招待。你也含含糊糊地并没听清,就上了我的当。如今我的话全说明白了,你也不致再纳闷了。”说到这里,忽然正颜厉色地站起,用手向自己一指道:“我把你请到这里,也不过只为明明我的心。说了这些话也已够了,其余没说的,请你张大少自己去想。我自己心里就是包着一团火,可也不能向你张大少死拉活扯。一来我虽然下贱,也得给自己留点脸面。二来那样倒叫你起了疑心,更像我拿你当定张八少爷,拼命再图谋你的钱财了。再说黄瑞轩是你的好朋友,他劝你也是为你。我怎能给你们掰生?更不能叫你听我一个妓女的话,把好朋友的话忘了。如今我该说的既都说了,你不是还有吴宅的约会么?您就请吧,别为我误了正事。”说完仿佛就执行主人之礼,便要如仪送客。

式欧被她一局话,说得天旋地转,越想越对不住她。又念她说了这些话,最可注意的便是她表明久已认识张八少爷,并非对自己错认的话。而且再迟一步想,即使她以先对自己错认,明堂既然对她说明一切,她就决爽然自失,对我完全绝望。怎又还这样不肯忘情,还向我追求着?看来黄瑞轩评断之言,未免太过。便是一时无法判断哪一方面的真伪曲直。只就表面上说,她本是个大红大紫的姑娘,素日不少达官富人,去向她献殷勤。她要倾人害人,本来俯拾即是,何必单单注意于我?再说即使成心害我,而我之是否肯于受害,还有我的自由呢。又何必这样过事张皇?辜负她一片殷殷之意。想着便觉十分对她抱歉,再见她说完话毫无留意,竟鞠躬送客地断决起来。式欧便是满心要走,此刻在面子上也绝不能扬长一走了。只得搭讪着不动,安然稳坐地向她分辩道:“小姐不要这样说,这些日实为因为事忙,才失了信。不要听明堂乱说,他喝醉了顺嘴一溜,什么谣言都造得出来。至于说瑞轩破坏,更不是事实。他还常约我去瞧你呢。总而言之,请你原谅我就是了。”

如眉瞧着他半晌,才哦哦的两声,微微叹道:“我才知道没替你相错了面,果然你真是个忠厚人。黄过二人的破坏咱们,本是千真万确。你怎样也不能分辩。不过像你这样隐恶扬善,把错儿都自行担当,真也难得。论起来,黄二爷过二爷都是有头有脸的人,难道你还怕替他们得罪个姑娘不成?只为你不肯叫朋友落不是罢了。只这一节我就服了你。”式欧连忙逊谢不遑。如眉凝着眉儿想了一想道:“你既是和吴先生约下,还是早去为妙。没的为我误了事,更叫他们有得说。”式欧道:“不忙不忙。老吴不是外人,很熟的朋友。就是不去,也没有什么可说。”如眉道:“什么话呢。我可不担这个,你现在只管去。要是对我过意不去,隔个三月两月去瞧瞧我也就是了。”

式欧当时被她用情面拘住,觉得她对自己如此意思深长,自己若在这匆匆一谈未得结果之际,即便拋她辞去,未免太不近情。但若流连不走,又恐失了老吴之约,得罪朋友,因而倒踌躇不定起来。如眉见是这样,明知就里,也不再多话,暗自把桌上的铃儿一按,立刻便有个侍役进来。如眉吩咐道:“告诉这位张先生的车夫点灯,张先生这就下去。”那侍役应了一声。式欧明知如眉故意逐客,不叫自己再坐下去。但若在阅历稍深的人,原可把侍役挥之使去,说明自己要稍坐再走。然而式欧究竟是经历太浅,面皮尚薄,竟自没法应付。只忸怩着道:“不必不必。我原是雇街上散车来的,门外哪有我的车子?”如眉听着似乎毫不介意他的说话,仍向侍役道:“那么就现给张先生雇一辆车子好了。”说着又向式欧道:“您请吧,我不送了。”式欧因同着跟前的侍役,没法再迟留不走,只得向如眉点首告别,如眉也只含笑相送。

式欧迷迷惘惘地出了这个饭庄的门,由侍役指挥着上了洋车,就向老吴家中走去。细味如眉的一番话儿,自觉有些辜负美人盛意。又思量当初黄过二人相劝之言,虽然出自善意,然而总不免神经过敏,故事张皇,确乎未可尽信。再想到方才自己出来,把如眉冷清清地拋在饭店里,倒真寂寞了她。她本是繁华中人,今朝受此冷淡,完全是为了我。我倒另到别处去趁热闹,真有些不近情理。式欧这样想来,几乎转念要负了老吴之约,回去陪如眉一饭。但又想到业已走出这些道儿,匆匆返回也没意思,便仍向老吴家去。哪知式欧若果然把持不定,回到饭庄去见如眉,倒可明白了如眉的秘幕。因为如眉本来不是特约式欧来谈心曲,却是顺便玩弄他一下。当时式欧出了饭庄就从那屋子的隔壁,过来一个衣服华丽而貌妖狡的青年,来和如眉同饮取乐,并且拿着式欧当话柄儿取笑呢。

如今抛过式欧不谈,再说柳如眉的细底。这柳如眉原是个北平大家的婢女,因为同情人私逃到了天津,就被卖到娼窑里。她初进娼门,本来不愿,后来渐熏陶渐染,习于性成,也就乐此不疲起来,便拿起精神,很抓住些冤大头。不到一年工夫,就积攒三四千元的体己。把去转敬老鸨,因而恢复了自由之身,又独自混了二年,声名更震,手底更加富裕。恰值一家班子,因亏累而齐账收市。柜上的几个雏妓,自然也当积货般地清理,贱价拍卖。如眉用很少的价钱,买得个最俊秀的,修理了一番,对外只称是自己的胞妹,排着起名叫作如烟,也就悬牌应征。说来也怪,如烟在以前那家班子里,永远也未受过客人赏识,及至一入如眉幈幪之下,人们以为名妓之妹,当然不同凡人,都跟着胡捧起来。如眉自己本自红得可观,再加上如烟相助,一双姊妹花,倏地变成章台魁首。钱也不知赚了若干。那如眉却把名妓习气学得应有尽有。什么拋张热李,挹彼注兹,以及拼伶押兔,无不应时小卖,一概俱全。但是她既学了这些恶习,自不免也要用金钱买乐。她因见旁的妓女,多因胡调而致亏累,就凛然自警,别定方针。先把积蓄的四五万金,都送入银行,当作长期存款,决计不能动用分文,以作将来生活的预备。如此一来,根本已定,再谋及时行乐。便是定下个低销政策,永远两只手抓住两个恩客,必要选定一个是极有财的,一个是极有貌的。一方面竭力去奉承这有钱的恩客,骗得钱来,再把去供给这有貌的恩客,叫他来奉承自己。这样一截长补短,于自己毫无损失,乐在其中矣。如此真足补古人东食西宿的缺憾,而且博兼蓄并收的盛名。她又手段高妙,凡有猎艳落网的人,绝对难逃公道。虽然荡尽金钱,还得感激她的情义。更加偶然高兴,还许拿出些小款去周济客人中的困乏者,便又得了个疏财好义之名。走马章台的人,都把她看作天上神仙,更没人知她是大奸大恶。不料天下事物都有互制克制之道,她终久没逃了这个公例,竟遇见个五百年风流孽冤,这个人姓朱,名叫上四。原是个游手好闲的无赖子,不过性喜修饰,又学得一手的好丝弦,素无正业,就把寻花问柳当了营生,窃玉偷香成了习惯,不知怎的和如眉成了相识。起初如眉也不过以众人遇之,很平常地把他归入有貌无财的编册里,随时给他些小小的便宜。不想相交了不过三两个月,朱上四不知用了些什么工夫,渐渐地把如眉迷恋住了。如眉觉得不可一夕无此君,离了他便自饮食无味,起卧不安。最先朱上四对于如眉原是十分小意殷勤,以后见如眉业已离他不得,就用起那擒纵离合之术,把如眉收拾得伏伏帖帖。任意地把白花花的洋钱供他花用,还以为挹彼注兹,于己无损。无奈如眉的竹杠收入有限,朱上四的欲壑无穷。柳如眉为笼络朱上四耗费太重,流水账上的出入渐渐不能相抵。只可忍疼地陆续挪用银行存款,实在已花到肉里钱了。如眉有时不免心疼,就劝朱上四稍为俭省一些。那朱上四既抱着一株摇钱树,岂肯住手不摇,却望着钱在树上放光的道理?自然不肯听从。如眉也看出他是有挟而求,并非真相爱好。气极之下,竟由口角而致反目。那朱上四真是手段高强,并不和如眉争辩,只冷笑了几声,扬长而去。如眉此际原算去了附骨之疽,正好趁此力断葛藤,图得清静。岂知朱上四一连五六天没有见面,如眉虽然照样吃饭穿衣,好像已毫无生趣。这种青楼妓女,用情自然永远不轨于正,可是有时到了情不自禁之时,倒能做出平常女人所不能做的事。

如眉因绝了朱上四,当时也料到热辣辣的难于分解。但是忍疼一时,过后自可渐渐淡忘,随意另觅新欢。谁知朱上四这一走可非比寻常。如眉要抛下他不想竟是不能,越想他心里越窄。又后悔不该那样激烈对他,如今没法转圜,更自怨自艾起来。末后生了拙见,居然觅死一次。虽然被救重生,可把班子的老板吓坏了。想叫如眉姊妹迁移,以免自家被累,无奈又舍不得每月从她姊妹俩身上所得的利益,因此只得从别途着手。就寻着朱上四的朋友,商量从中转圜,仍叫如眉和朱上四重圆破镜。那朱上四已听得如眉寻死的消息,明知是为了自己,便趁此更高抬身价向调解人说:“如眉若仍像以前那样啬刻,绝没商量的余地。若真心要重归于好,就该特别大方。又提了个首要条件,是除饮食服用完全由如眉供给外,每天还要十块现洋的临时手续费。哪一天不如约付给,还是各自东西。另外又一个附带条件,是如眉的一切客人,除茶客免于检验外,其余凡是如眉有意留住夜宿的,都须经朱上四过目,取得同意,再定去留。”那班中老板已看出如眉的心意,就把朱上四的话对如眉转述。如眉明知条件太苛,难于长久应付。无奈自己似乎已证实了离了朱上四不能生活,再向开处一想,万一自己折磨死了,抛下钱财也是无用。不如且寻个眼前痛快,后事再说再议,就咬着牙应允。于是朱上四才又翩然飞回,可是如眉从此负担奇重。她相与朱上四,恰和那些冤大头整年地包着妓女的销耗相同。那些人既都循着公例而倾家败产,柳如眉又岂能不大倒其霉?而且朱上四除条件以内的定项以外,还有许多额外需索。赌钱输了要如眉还债,吃鸦片被官厅捉了去,要如眉备缴罚款去赎。可怜如眉除了每天有限时间受他的承奉以外,其余都是替他去钻钱孔,真是苦不胜言。又鉴于上次反目后的失败和痛苦再不敢和他争持,只能有求必应。任心中万般委屈,对面还要满面春风。这样为时不久,如眉的积蓄业已耗出多半。如眉只有朱上四一节,是病入膏肓无法解救,自己早认了命,至于对于其他事物,依旧心计甚深。因见资产坐耗,不能节流,唯有设法开源,以资调剂。恨不得立刻抓住个超伦绝群的冤大头,狠狠地敲个山高水深的竹杠,藉以补充。偏偏遇合不佳,天寒水浅,鱼不上网。正在日日焦急,不想竟遇上式欧同着黄过等人去闲逛。她明是认错了人,把式欧认作了当地首户的阔少张八。

那张八是有名的挥金如土,曾在半年里,在一个南方歌妓身上挥霍了十几万,是曾经震动北里的人物。当地一切妓女们,都以耳代目地把他当作了财神,仿佛谁要接着张八这户客人,就似掘得了金矿,触手都是黄金,可以预取预携。哪知张八也不过只是普通财主,家产虽比常人多些,也只由于先人刻薄成家而致。并非有什么铜山金穴,可以永远花不完。所以张八几次挥霍以后,虽已声名昭著,成为花界里人人想望的财神偶像,而实际张八已经是日渐困窘,只是支着空架子,旁人还测不透底细罢了。他本人已接受了父兄的劝告,离开粉黛之丛,迁入烟霞之窟。终日一枪在手,万念皆空,轻易不大出门。虽然人已报废,然而家业竟得以幸全。这也不在话下。

回说当日如眉初次得见式欧,把式欧认作张八,非常惊喜。却因他与自己毫无瓜葛,无法着手。但又不忍看着落到釜里的肥白鸭子,再展翼飞去。欲待缓图,又怕这个难得凡人看见的玉皇大帝,升上天去。再盼他降世临凡,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日。因此心中一急,竟而章法大乱,凭空地编出一段鬼话。以求速和式欧接近,不想欲速则不达,虽然眼前如愿,无意中却被黄瑞轩看出马脚。如眉向来自诩手段高强,黄瑞轩又是花丛老将,久已匿迹销声,所以如眉并没顾忌到瑞轩身上。及至式欧一行人走后,她还以为把铁索已套在张八这条孽龙的颈上。凭他如何夭矫,也逃不出自家的掌心。以后只消轻轻使几个花招,最低也能万金入橐,便喜孜孜自己构造空中楼阁。到夜午以后,那朱上四循例前来值宿,如眉高高兴兴地把这事告诉了他。

朱上四原是篾片名家,曾与张八帮闲许久。从一年前张八杜门不出,才断了交往。他听了如眉的话,自也欣喜,闲谈间问起:“这张八鸦片瘾量如何?”如眉回说:“气色极好,连纸烟也不动,何况鸦片?”朱上四大惊道:“你这是胡说了。那张八每天三二两的大瘾,我上月见他已瘦得不像样子,怎说不吸鸦片?”如眉沉吟道:“或者现在已经戒了,不然便是他已吸足了烟才来。”朱上四迟疑半晌,摇头道:“上次我瞧见他那烟鬼神气,说不出的难看。就是调养一年半载,也当不得你那气色极好的批语。这里面大有毛病,你莫非错认了人吧?”如眉道:“不能。我前年和他见过两面,看得清清楚楚,怎曾认错?”朱上四想了一会儿又道:“张八来时穿的什么衣服?”如眉道:“是很漂亮的深紫色西装。”朱上四笑着顿足道:“这你可错到底了。当初咱俩还没认识的时节,我曾帮着他玩了许多日。那时他还正在注意修饰,多么贵重的衣服全有,单只不喜欢西装。连穿西装的朋友,也都不愿意同走。你想他那时尚且如此,如今他吸上大烟,又加上一个懒字,怎能又不辞辛苦地倒穿起西装来?”说着又把张八举止的特别处和说话口齿的毛病,举出几样,都和如眉所见不同。如眉也把式欧的神态细细描划了一遍,也与朱上四所识的张八相异。如眉原和张八接席为时甚暂,隔期又远,印象已很模糊。如今听朱上四一说,细想了想,才悟到自己是误认,不禁哑然失笑,自悔枉费了心机。但再仔细盘算起来,也不过虚耗了几个钟头的算计,实际并无损失。至于冷了对式欧的希望,预备等明天式欧赴约来时设法把他冷淡出去,也就罢了,此外并无他念。及至式欧越日竟不复来,如眉省了心思,更淡忘了。这件事好似雨过天晴,原可及此而了。谁料凭空出了岔头,却是过明堂惹的祸端,第三日过明堂吃醉了,同朋友去访如烟,乘着酒意把黄瑞轩猜测的话,和式欧不来的原因,都和盘托出。又说出式欧家中也是财主,不过比不上张八等语。明堂走后,如烟把这些话都告诉了如眉。如眉觉着被他人道着了心病,极为懊恼。论起普天下妓女,哪一个不是以设阱陷人为业?便不被人说破,也自事实俱在无可讳言。即使有人说破,也不过还他个本来如此,有什么懊恼可言?但是如眉的心理,却是与众不同。她向来是杀人不染两手血的惯家。历年使了许多招数,都是安稳成功,从未被人识破。想不到这次事情并未着手,自家枉用了心思,倒被旁人落了话柄。黄过二人又素来交游广阔,若把这事当笑话般去传说,真个与自己名声有碍。而且自己那日如风似火地结识式欧,以后竟无声无息地作为罢论,更叫黄过二人抓住把柄,证明是自己失察认错了人。以柳如眉三个字的金字招牌,若在黄过二人手中失败,未免不值。便揣想了好久,决定此事不能如此完结,必要更进一层。出乎黄过二人的意料以外,也叫他们认识自己的手段。再退一步而思其次,那过明堂说式欧家中也是富户,正可将差就错,仍旧话应前言,把式欧抓来。一来设法在他身上寻个生发,二来也可塞住黄过二人之口。预备将来把式欧害到水尽山穷,再向黄过二人卖乖。

如眉拿定了主意,又和朱上四说明了。朱上四素来晓得如眉这种好胜的脾气,不易拦阻。而况事成有利可图,事败于己无害,便给她参加了许多计划。当夜如眉便给式欧医院里去了个电话。医院回说没有姓张的人,如眉便知式欧已信了黄过二人的话,对自己深拒固绝,更加愤恨。正无法入手,恰巧次日过明堂到来,说出老吴在家请客,式欧在被邀之列。如眉思索许久,生出急智,料道自己若冒称老吴改在饭庄请客,用电话催请,式欧未必不信。式欧若信而即来,一和自己见面,便不愁没有笼络他的妙法。到过明堂走后,如眉也自出门,要到这家饭庄去骗请式欧。恰巧在路上遇见朱上四,便拉他同去看一看笑剧。一面也预备若骗不得式欧到来,两个人便同在饭庄小酌,聊自解嘲。到了饭庄,如眉冒充女招待打电话。可怜这不知世故的式欧,竟自中计而来。如眉才吩咐了饭庄伙计,又把朱上四藏在隔室,自己静待式欧。

式欧来到以后,如眉连真带假,不卑不亢,若即若离,耍过一套手术以后,见式欧表面虽无何等表示,可是神情已被迷住。自觉已把黄过二人的口儿封住。他们再对式欧再说什么,式欧也不会信了。既去了破坏的阻力,式欧便没法割舍自己,当然要跳入这迷魂阵来,此后随便擒纵,都由我的意思了。本要留住他多做一番维系的功夫,又不愿把朱上四冷淡地拋在隔室,误了行乐的光阴。再说此际式欧已入笼络之中,既抓住他的心,放开他也不怕跑到哪里。便将计就计,趁着式欧有老吴之约,便立即借此为题,把他打发走了。这样轻描淡写地就办了一桩大事,而且毫不妨碍个人的逸乐,也足可见如眉的手腕了。式欧走了,如眉就从隔室把朱上四唤过来,对坐同饮。一面形容着式欧的稚气雏心,谈笑着当作下酒之物。吃完饭如眉取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会了三元几角钱的饭账。堂倌给找回来四十几元,朱上四就毫不客气地迎上前接过,塞入袋里。如眉看着虽心疼,然而也只得赔着笑脸,毫无怨色。两人携手出了饭庄,照例地应该分手。朱上四带着就去赌博吸烟,柳如眉回去迎宾接客。到夜午以后,一个花完了钱回来,一个赚得了钱候着,再实行那一宵的同居之爱。今天却因如眉随说随行,朱上四无意中也随着她走,竟走过一条大街。才拐过街口,恰值迎面有辆包月车疾驰而来,车上的人向如眉点了点头,又笑着瞧了朱上四一眼,就风驰电掣地过去。如眉顿足道:“该死该死!怎又遇见了他?”朱上四并没瞧见车上的人,便问道:“谁啊?”如眉道:“这就是那个多管闲事的黄瑞轩。我才把那张式欧说服了,想不到同你走路,又遇见他。他若是也是到老吴家里,还不定嚼什么舌头,说不定再坏了我的事。”朱上四道:“遇见他有什么关系?”如眉道:“我遇见他不怕什么,同着你走遇上他,岂不又有得他说了?请问有几个人不认识你?你的行当谁不知道?咱俩这样亲密,他还不明白么?”朱上四道:“也是你太好怄气。其实这张式欧也未必榨得许多油水,饶了他也罢。这姓黄的随他怎样好了。”如眉道:“我这口气怄定了。若不教张式欧倒了大霉,黄瑞轩瞪了大眼,算我白活了二十几岁。如今但盼黄瑞轩不是到吴家去。从现在起,只要张式欧先见着我,给他下个闷心钉,以后无论旁人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朱上四听如眉说完,也不加可否,只向如眉道:“回头见面再说吧。这样走再遇见人,也不方便。”如眉点头。朱上四便转头欲去,如眉又叫住道:“你到哪里?”朱上四道:“我到俱乐部去玩一会儿。”如眉不悦道:“你又是去赌,总要给洋钱找了婆家,一会儿全输净了,再来榨我的油。”朱上四忽然态度足恭,满面含笑地道:“你不愿意我赌,我就不去。只花个三元两块的到旁处去玩玩好了。省得多费钱,惹你心疼。”如眉轻轻顿足道:“大爷,还请赌去吧,我算怕你。”说完就上了洋车,自家回去。

那朱上四满面含着胜利的狞笑,望得她影儿不见,才自去游乐。上四对于如眉,历来用的是擒纵和抑制手段,才把如眉制得如此服帖。正如这次上四把如眉的钱拿去浪赌,如眉自不高兴。但是朱上四却深进一层暗暗表示不赌时便须去嫖,如眉权衡轻重,宁愿破费些淌来之财,绝不肯叫他人分去情夫之爱,自然承受上四的要挟,而堕入他的术中。其实上四何当仅于去赌,依旧拿钱去狂嫖滥费。不过在如眉面前,定要借赌为名,才易作无限制地需索罢了。

如今且说柳如眉回到班子里,说不得就要打起精神,去应酬那一些进贡的冤桶,乱到十一点以后,听旁屋里伙计喊叫自己,忙赶过去看,只见式欧独自来了。如眉心里暗笑,果然只消撒出一把神砂,便把这雏儿引进阵来。但是面上还装出一派正经,慢慢走进屋去。向式欧招呼一下,便坐到对面椅上,脉脉相望,做出无限情愫。却是一言不发,坐了一会儿,又自娉娉婷婷走了出去。临出门时,还对式欧抛了个临去秋波。这本是如眉的一套通常媚术,但在式欧这样初观色界的人看来,已自觉得包含无量画意诗情,禁得人咀嚼思量了。

可怜式欧此际守着一间空房,却蕴着两般心绪。因方才在饭庄里别过如眉,到老吴家里吃饭时,那老吴又重新把祁姨太太给他介绍了,在座的人都把奇异的眼光望着他俩。祁姨太太大约也受过老吴夫人的暗示,对式欧似乎添了许多羞涩,不似前夕见面时的落落大方,好像把个行云流水的天仙,变成了又动凡心的玉女。其实这种羞涩,合席的人都看出是中意式欧的表示。但是式欧虽也觉察祁姨太太对自己不大菲薄,大有仰攀的可能。无奈他心中存着如眉,纵然一时不能决定何适何从,可是又犯了那良心上的犹疑。觉得自己这样没有目的东倒西歪,太是轻视女子的人格。如眉一边那等想望于我,还未略清眉目,如今不该又向这祁姨太太拉拢。倘然两边都对我生了不可遇阻的爱情,那时我该顺从哪一边呢?再说顺从一边,就是拋弃一边,岂不有伤天理?因而决定还是如眉曾向自己有过热烈的表示,应该先在她这一方面进行,寻个水落石出。倘然她果然是妓女积习太重,或是有什么假面孔破露,证明她不是好相识,再反回头进行祁姨太太这一方面也还不迟。式欧定了这番傻算计以后,自以为还是一片中正之心,却没想到是绝大的错误。又因他向来是孤寂惯了的,一片情怀,永远没个寄托处。想不到在这同时之间,得着两个美人对自己用情,立刻那狭窄的心房,陡觉被爱情涨得连带使胃口都失了作用。眼看着酒饭当前,一些也吃食不下,而且仿佛亏心似的,不敢向祁姨太太正视。好在席上虽疑他是面嫩善羞,不好意思对他调笑。

好容易把饭吃完,众人分作两组,一组是老吴夫人提议,邀四位去陪祁姨太太打麻雀牌,式欧原在被邀之列。但式欧不谙此道,只可退出局外。另一组是过明堂提议,邀那些太太不在场的男客,出去同嫖。式欧坚辞不去,明堂就要强拉。幸而黄瑞轩取笑道:“式欧是快有主儿的人了,不要引着他去胡闹,留神有人不愿意。”说着把嘴向后房一努,明堂明白他说的是祁姨太太,便松了式欧,却又拉住了老吴。老吴为体贴式欧,坚意留他在女客局中观战,式欧因男客尽散,独自掺杂在女人队里,太没意思。二则又惦记方才如眉相约之言,觉得今晚若不去访她一次,未免太觉不情。因此推说身体不爽,要回去歇息。就独自跑出吴家,径直去看如眉。

且说如眉出了式欧所坐的屋子,一直跑到如烟房里,见如烟正同她的恩客小赵儿,并肩偎倚地喁喁情话。如眉皱了皱眉,却又不便说什么。她心里明知道如烟对这小赵儿爱得入迷,常自暗地里给小赵儿许多特别便宜。原该切加管束,给她断绝了往来,无奈自己先养了个不争气的朱上四。上梁不正,怎管得底梁不歪?再说如烟生意正在很红,怕拘管紧了,惹她生出旁的念头。倘若投了济良所,反而人财两空。所以只好暂取放任主义,徐图计较。故而当时见了如烟和小赵儿的情形,只沉了沉脸。那小赵儿却又别有思想,久对如眉存着不臣之心,恨不得一箭双雕。所以当时连忙站起,搔首弄姿地叫了声“大姐”,如眉淡淡地向他称呼了一声“赵二爷”。表示出那尊而不亲的态度,便向如烟耳朵边低语了两句。如烟满面不悦,只望着小赵儿发怔。

如眉向如烟附耳低言的是因为自己的房间要给朱上四留着,省得上四来了怄气。式欧又是待要笼络下手的人,不好蹾在空房里,所以向如烟商量借用房间,也就是要小赵儿挪出如烟的本屋。但是如烟正在把小赵儿看待得像心肝宝贝,听了如眉的话,十分不愿。却又为难,待依从了又怕委屈了小赵儿,或者竟因此把他得罪,待不依时,又恐惹恼姐姐,所以不得主意。这时如眉看了墙上的挂表,已到十一点半,心下十分焦急。因为朱上四照例在一点前到来,他来了以后,自己再要留住式欧谈判,说不定就许惹起上四的疑心。虽然事先已把式欧的事和他说明,可是上四向来脾气没准。又爱嫉妒,闹到他捻酸怄气,就大费手脚了。所以要趁这些须工夫,在式欧身心之中,布散了麻醉药剂,再立刻撵他走去,就算面面俱到咧。于是如烟的这间房子,此时更为如眉所需要。当下她见如烟怔神不答,怕她犯了犟脾气,和自己硬挺起来,倒误了事,便改变了方针,满面露出笑容,和小赵儿道:“你又和我们小妹怄气了?”小赵儿忙分辩道:“没有没有。”如眉道:“没怄气,怎把她气得这样?噘着小嘴不言语,你给哄好了没事,哄不好今天一夜也不许你走。现在你先领她到外面逛逛,回来我请你们吃点心。”如眉这几句话,必然大有效力。小赵儿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是要自己和如烟现时让开这间房屋,便以容留自己在这里和如烟过夜为交换条件,连忙唯唯答应,拉了如烟就向外走。如烟也因小赵儿有人才而无钱财,向来为如眉所薄视。虽然来往了半年,如眉总不准如烟留他过夜。一向总是担惊受怕地偷偷摸摸,何曾享受过一个良宵永夜?如今听如眉这一吩咐,虽然诧异,可是非常惊喜,便和小赵儿携手揽腕地跳出去了。如眉望着他们的后影,冷笑了一声,便唤进个伙计,把屋里略略收拾,吩咐将空房里的张二爷请过来。

一会儿伙计揭开帘子,式欧走进来。见如眉正在床上斜卧,脸儿被电灯映照,皎然有似玉光,好似在月下一样。微饧星眼向式欧轻轻一笑,把樱唇向床边一努,似乎叫式欧在身旁落坐。式欧又仿佛进了广寒宫殿,会着了天上嫦娥。心下十分忐忑,只可徐徐在她卧处稍远坐下,用侧面向着她。正不知说什么是好,那如眉也把一切情愫都运在两只眼里,只望着式欧。两下都不作话,过了半天,还是照样。但是这时如眉心里作何思想不得而知,或者竟是发着极端卑鄙龌齪的念头也未可定。可是式欧此际的思致,却高到极顶了。他以为如眉虽没说话,但是在眼光已把芳心都表现无遗。本来真正的爱情,是不用口舌哓哓的,只用眼光表示就足够了。若没有爱情,怎能发出这种情光来呢?接着他又把脑中所存的烂调陈篇,都勾了起来。觉得如眉看自己的这两只眼,正是古人所吟咏赞叹的。牛女隔河相望,必也是这般眼光。杨贵妃回头一笑百媚生,必也是这等情致。崔莺莺对张生临去秋波那一转,必也是这般顾盼。再说息夫人三年不言,想那不言不语像木雕般的美人,有何可爱?怎楚王还自恋之不已?如今才知这个道理。像如眉这静默含情的韵致,又岂是信口哓哓的所能及呢?式欧这里只顾把如眉看得高到三十三天以上,那边如眉却只管思索她那奸盗邪淫的事。虽然两眼觑定式欧,却是望而未见。有时想到朱上四身上,不知怎的脸上泛出红霞。式欧看着哪能晓得她心里的秽恶,还只当对着自己生出娇羞,心里倒阵阵为之销魂落魄,跟着就情不自禁起来。如眉思定神回,瞧见式欧这般景象,不禁暗自冷笑。论起这种娼妓以及优伶等类,差不多是邪僻性成的人。偏有一般痴人自命风流,把她们看得清高无比。有时还用极清高的手段去对待她们,像捧以诗文等等蠢事。她们也自然装出一副假面目,叫这些痴人来入套,而背后没有不笑骂的。作者以为世上再没有比这些痴人再可怜的了。

话说俩人默然相对了许多工夫,式欧脑中已不知幻变多少美的思想,才见如眉微作呵欠,情思荡漾地道:“怎么样?在老吴家这顿饭吃得很高兴吧?”式欧听了,倏地又想起那位仪态万方的祁姨太太,不由红了脸,沉了半晌,才吃吃答道:“不过如此,几个朋友随便凑热闹罢咧。”如眉笑道:“旁的朋友自然只为凑热闹。你凭心说,你是凑旁人的热闹么?你不必瞒我,我早听过二爷说,这一席是什么皮条酒了。咳,傻子傻子,你还藏头露尾地不拿我当好人呢。除了我,旁人都是好的。等将来你受了害就明白了。”说着又叹息了一声。式欧听如眉语中大有微意,忙问道:“怎么说?我受谁的害?”如眉冷笑道:“这我可不能说。我既错认你是张八,打算敲大竹杠,害你的或者是我,也未可知。”式欧晓得她这是回顾前文的气话,只得软央道:“这你又何必怄气。那全是朋友们胡乱嚼说,又不是我故意冤屈你,何必望心里去?如今且说正经,请你告诉谁要害我?”如眉做出怜悯之色道:“我绝不能说,说你也不信。我不必装傻充愣,反惹你再起疑心。好在旁人害你也不是要你的命,既然没有大危险,我不说破也不算缺德。如今你只去交你那些位好朋友吧。等你将来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再来找我,我自然救你。那时就可分别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了。”如眉越是这样说得迷离惝恍,式欧越是听得毛骨悚然,便更急于追问明白。那如眉却由他央告,只不开言。末后被他央告急了,才寒着脸儿笑道:“也没见过你这样笨人,一点事都想不明白。这本是明显易见的事,他们要是你的好朋友,可怜你独身在客,什么正经人家的闺女不能做媒,怎会单给你介绍个女拆白做太太呢?”式欧悚然立起道:“你说的是谁?”如眉笑道:“你自己琢磨去吧,我只能说到这里。”可怜式欧哪里知道?如眉只是前日在过明堂醉后闲谈所得的消息,她原也不明就里,不过含糊其词地向式欧恫吓。式欧就已跌入五里雾中,觉得如眉所称的女拆白,定是指那祁姨太太。本来老吴把祁姨太太介绍给自己,确有些不伦不类。而且想起那祁姨太太风度过于漂亮,非普通正经人家所能有。或者竟是拆白党一类人物,也说不定。便问道:“你说的女拆白是那祁姨太太么?”如眉原只听过明堂说老吴他们要给式欧介绍一个女友,却不知道姓名。如今听式欧自己说出,心中暗喜,只点点头儿不语。式欧突然想起,那祁姨太太是老吴提议介绍,老吴是自己好友,又同是医院的主人,他怎能害自己?因而联想到如眉之言,必有作用,不可听信。他既想到这里,能不动声色,自打主张,如眉也未必能深施其技。无奈式欧到底年轻,腹中存不住话,又向如眉反诘道:“那祁姨太太是不是女拆白,我不敢决定。不过老吴是我的老朋友,又正同手办一个医院,他要知道那祁姨太太不是好人,怎能介绍她来害我?”如眉听了式欧这几句话,晓得他与老吴相交甚深,一时想不出离间的话,但仍不露窘色,只还用冷笑来抵抗式欧的诘问。迟了几秒钟的工夫,如眉脑中一动,立刻又从式欧和老吴同办医院的那句话里得了生发,又装出忍俊不禁的样子,姗笑着向式欧道:“我的大少爷,你真是个大少爷就结了,难道一点世故人情也不知道?请问当初办医院是谁的钱?”式欧道:“是我和老吴两个的钱。”如眉道:“你用了多少?”式欧道:“我用了六七千块钱,老吴比我稍少一点。”如眉道:“现在医院兴旺不兴旺?”式欧道:“兴旺得很。”如眉道:“赚钱么?”式欧道:“这我倒不大留心,大约总有得赚。不过我们办医院并不为赚钱,一来因这是慈善事业,二则为得我们个人事业的成功和名誉的增进。”如眉笑道:“你不必这样满口新名词地在我们窑姐儿面前炫露。我只问你,这医院是办成功了吧。”式欧道:“不敢说成功,幸而还站得住。”如眉道:“那么大约莫着算计,一年可以剩多少钱呢?”式欧道:“这可不能预定。”如眉道:“我原说是大约莫着。”式欧道:“我对于会计上原是外行,不过据我想来,五千块钱总还容易敷裕。”如眉道:“那么就算每年赚五千块钱吧,这医院是你和老吴同办的。赚五千,你二人就各得两千五百。”式欧点头道:“这是自然。”如眉道:“譬如现在你把老吴害了,这医院岂不都归你一个人,赚项还有谁来分?岂不……”如眉话未说完,式欧已大惊跳起道:“怎……怎你教我害老吴?这是什么话?”如眉见他这样,正不住自己先咯咯的笑了一阵,笑完才道:“大少爷,沉住气,你真是牛皮心眼,三枪也打不出一个透明窟窿。我并不是教你害老吴,我是教你明白这个道理。你要害了老吴,能得这种利益。那老吴害了你也是一样啊!如今人心都坏透了,只要有利害个把人还算回事么?你别觉着老吴和你同事,不能坏了心肠,这是傻想头。他要不和你同事,还不必害你呢。我的傻爷,你去细想想吧。”式欧这时才明白如眉言中之意,暗想这医院是自己投入钱财,耗了心力,惨淡经营而成。如今已告成功,以后只要按步就班地去做事,便可安然享受这成功的结果。老吴和自己是立在同等的地位,若果把自己去了,他果然有许多利益可图。老吴外面虽然忠厚,可是心地如何,又怎能测度?如眉之言,竟非毫无道理。正揣想间,忽又触起一件不明白的事。忙问如眉道:“我不晓得,那老吴便是不安好心,又怎样害我?难道叫那祁姨太太暗杀我么?再说那祁姨太太助桀为虐,又有什么好处可得?我的财产,带出来的全入了医院的股,其余大部分全在北京家里,难道她还能跑到家里去拆白?”如眉撇嘴道:“我真看不出你外表这样清秀,心里竟是个大糊涂。老吴绝不会杀你,祁姨太太更不杀你,他们只把你弄得身败名裂,在这里存身不住,就算达到了目的。只要你一离开这里,那医院还会不归到老吴自己名下么?这还是好的。你方才说,祁姨太太便是拆白也不会拆到你的家里?呵呵,这你可拿不稳,倘然你真上了老吴的当,和那祁姨太太去亲近,她自然要嫁你。果然她若变成你的太太,就有进到你家的权利。那时随随便便地就把你毁了。”说着慢腾腾地起身下床,喝了一口温茶,又吐了一口唾沫道:“把我的嘴都嚼出白沫来了,大约你少爷还是个不明白,就是明白了也未必信我的话。你们本是好朋友,我一个窑姐儿,就有万分好心,也说不进话去。再说本来是疏不间亲哪。”式欧听得如眉的话,居然条条有理,再又想到自己的事,本与如眉没有利害的关系。而且她又与老吴无仇,若说她故造谣言,却又与她本身毫无好处?便料到她必是从过明堂口里得着老吴算计自己的消息,抱了不平,才向自己说明,我也不可过于信任旁人。真个的如今人心险诈,这种事竟保不定就有呢。而且柳如眉虽是妓女,这妓女业中也未必就没有一个好人。古时小说里的妓女,什么样豪侠节烈的全有,如眉或者竟是这等人也未可知。这时式欧已有七八成信了如眉的话,但还犹疑着道:“我总不信老吴那样忠厚的人,会生了坏心。”

如眉听着暗喜,自想机会来了。这一着不特给他和朋友中间挡上一面铁壁铜墙,而且还报了黄瑞轩破坏之仇。便淡淡地道:“岂止你这样说,我也这样说啊?老吴原不很奸诈,可是别忘了有人教导他呀!”式欧愕然道:“我向来不得罪人,有谁能怂恿他害我?”如眉冷笑道:“何必你得罪?谁肯无故地坏了良心?还不是全为的钱财。他们同谋算计你,成功以后,分肥都有份的。这出主意的你也该想得出。实告诉你,就是那足智多谋的黄瑞轩。他们外面都装得好看呢,至于心里……”说着又哼了两声,便停住不语。式欧正自沉吟,如眉又道:“他们知道我心里比你明白,你正在独自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可以由他们摆弄,怕你和我好了,遇事找我商量。说不定就许于他们的前途有妨碍,所以竭力破坏,不叫你近我。如今话都说完了,也不求你信,你只去受那些好朋友的摆弄吧。将来但盼我的话不应验。若是应验了,只要你留得命在,我就有法子救你。现在你请吧,此地不可久留,留神我敲你的竹杠。”式欧受了如眉的八面埋伏,左思右想,只觉她的话近情近理。而且佩服她的见识高明,好像颇有学问。又后悔自己不该以下贱眼光看她,踌躇一会儿,立刻决定了她是可以信赖的人。便向她面前凑近一些,恳恳切切地道:“我明白了,你的话不错,果然他们大有可疑。幸亏你提醒了我,至于我怎样感激你,现在先不必说。可是我该怎样对付他们呢?”如眉只怔神不语。正在这时,忽听外面伙计叫道:“大姑娘,旅馆电话。”如眉晓得这四个字是朱上四来到了的暗号,便行所无事地应了一声。知道这时候应该打发式欧速去,便向他道:“好在一半时还没有危险,你不必着急。我现要去出门,明天你来,咱们再细谈好了。”式欧还自缠她道:“你只消告诉我个大概,省得我回去闹心。”如眉道:“一时哪能有主意?你也得容我想想。”式欧正要再说,忽见室门帘子掀起,一个伙计喊道:“过二爷众位来了。”接着就见过明堂黄瑞轩和老吴一齐走入,如眉不禁大惊失色,式欧也自窘到非常,恨不得寻个地缝钻了进去。

如眉见他们突如其来,还以为是黄瑞轩得知自己和式欧的约会,特意跟来捣乱,继而才想到不是。原来过明堂是如烟的熟客人,本院伙计们全都认识,式欧又同明堂他们来过一次,恰被这些伙计认清了面目。此次式欧来了,又被如眉让到如烟房里,伙计们就疑惑他是先来等候过二爷,偏那如眉事先又未向人们说明底里,所以黄过和老吴等从旁处转到这院里来散心,一进门便有伙计卖弄殷勤,一直地把他们引进如烟房内。正见式欧和如眉相对密谈,大家做梦也没想到能在此间瞧到这等现象,不由都是一怔。便是那最聪明的黄瑞轩,也觉着脑筋昏乱。老吴却从旁高叫道:“式欧你不是回医院去了么?怎又到这里来?”式欧满面通红,张口结舌地不知所答。

到底如眉是风尘老手,心思来得灵活,忙替式欧遮掩道:“是我方才在路上遇见了他,把他拉来坐坐,他正要走呢。你们来了正好。”黄瑞轩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径自坐到床上,问道:“如烟呢?”如眉道:“她替我出局去了,还没回来,大约又是替客人打上了牌,你们稍坐,我去把她换回来。”说着又向式欧看了一眼,似乎叮嘱他对方才的事严守秘密,才姗姗地出去。

这里面过明堂和老吴都诧异式欧忽然来此的缘故,却都不好意思问他。只黄瑞轩含笑向式欧道:“你们真是天缘凑巧啊。你和她是在哪里遇见的?”式欧仓促没防备他以此相问,虽想依如眉的意思回答,却一时想不起个地名儿来,心里一急,就随口胡说道:“在南市大街。”黄瑞轩笑道:“南市离这里很近哪,你从老吴家回医院去,应该向南,怎又翻投北来?这不成了南其辕而北其辙了么?”式欧无话可答,只吃吃道:“我……我……”瑞轩道:“你怎么样?你是来专诚奉候罢了。本来与人乐孰若独乐乐,可是你又何必瞒着我们。”这时吴过二人见式欧脸上红得像秋柿一样,明知黄瑞轩所言不虚,就都跟着一笑。

式欧更觉着没法下台。他在方才听信了如眉的话,已疑惑黄瑞轩对自己没安好心。此际又恨他直肆讥弹,不给人留一些余地。因而由羞变怒,一言不发,站起向外便走。老吴正立在他近处,见他这样愤然欲去,知是恼了,连忙一把拉住,叫道:“你哪里去?”式欧依然不语,只用力甩脱老吴的手。过明堂也觉着神情不对,赶过来拦住,料道是瑞轩口角太恶惹恼了他,就埋怨瑞轩道:“干什么你信嘴乱说,自己也不嫌讨厌!亏你还是老大哥,这样不敦品。”瑞轩也忙过来,向式欧作揖道:“老弟,恕罪恕罪。怨我怨我。”式欧见大家相劝,倒觉不好意思,只好反而赔笑道:“我并没怎的,不过想回去了。”明堂道:“再坐一会儿,咱们一同回去。”式欧只得坐下,大家抛开前事不谈,只说些闲话。过了一刻多钟,式欧还自觉得没趣,又告辞先走。过吴二人还要挽留,黄瑞轩却对他们使了个眼色,二人只得放式欧自去。好在当时如眉不在房里,如烟又未回来,式欧便自悄悄地走了。

式欧走后,明堂抱怨瑞轩道:“你说话得罪了人,他走你也不留。难道你这大年纪,还和式欧这样小兄弟怄上气了?”瑞轩笑着摇摇头,半晌才道:“这里面有毛病,我并不是和式欧一般见识,只为他在这里倒不方便,让他走了,我好同你们说说。”老吴道:“又是什么?你瞧出毛病来了。”瑞轩道:“方才的事,我瞧着形迹可疑。我们进来,式欧和如眉脸上都不是颜色。你问式欧,他没话可说,如眉替他遮掩,明明是谎话。后来式欧又说是南市和她遇见,更不在理上。我敢决定今天是式欧特意瞒了我们,前来访她。”明堂道:“访她就访她也罢,反正前者你也劝过式欧。他执迷不悟,自投罗网,咱们也只得个忠告善导,不可则止。何必你这样张致?”瑞轩摇头道:“不然,事情还不这样简单。”就又向老吴道:“你同式欧处得最久,他平常可是这样容易发怒?”老吴道:“不,不。他向来温和得很,便是仆役下人,也从未闹过脾气,更别说对待朋友。我今天见他怒气勃勃的样子,还是第一次呢。”瑞轩点头道:“却又来,他那样温和性格,我方才不过只略开玩笑,又何致气得不可开交,立刻就要绝裾而去?”明堂道:“这总该是年少人容易害羞,他到这里来,原像做了贼般地见不得我们。不想被咱们撞着,已是脸上难堪,再加上你一阵奚落,他怎会挂得住?”瑞轩道:“你说的倒是有理,然而我想式欧绝不致平白地和朋友反脸,十有九成是受了旁人蛊惑咧。”明堂道:“我不明白。咱们和式欧不过只有朋友的关系,与旁人无利无害,旁人蛊惑他,有什么好处?”瑞轩笑道:“这其间自然有利害。你听过大戏里的翠屏山没有?”明堂道:“我怎会连翠屏山都没听过?”瑞轩道:“听过便好。我问你,那潘巧云为什么平白无故地对杨雄说石秀许多不好?”明堂道:“她只为怕石秀说破她的私情,所以预先对付。”瑞轩拿着戏腔道:“你说石秀,石秀也说你,就是这个道理了。这个柳如眉要笼络式欧,是咱们给破坏的。式欧本已跳近她的手心,忽然又跑了,如眉是何等灵警?她知道式欧初出茅庐,绝没这样定力。定猜是咱们暗中阻挡,岂不恨了咱们?如今式欧又已自投罗网,她岂肯不放出手段,先把咱们和式欧给离间开了,剩下式欧一个,便好由她摆布。再说也叫式欧痛恶咱们,便算报了她的前仇。你想是也不是?”明堂和老吴想了一会儿,觉得瑞轩的话颇有道理,又同问道:“如今该怎样呢?”瑞轩道:“论理朋友数斯疏矣,只好随式欧怎样。不过我只放不过如眉这样狡猾。不特玩式欧于股掌之上,简直也把咱们当小孩子看了,倒要给她些颜色看看。但又苦于我不知他和式欧说了些什么话,无从下手办理。”说着又沉吟了一会儿道:“有了,我就借着她的手,捣她自己的鼻子,也好使式欧立竿见影地明白明白。以前我只听说如眉和一个流氓朱上四搭了姘头,还不甚信。不想今天恰巧遇见她和朱上四鬼鬼祟祟地同走,果然情真事确。有了这个把握,我就不怕她不在我手里栽跟头了。”老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瑞轩道:“如眉不是口口声声说式欧像她的意中人,要诚心下嫁么?其实她姘着朱上四,岂能一刻离开?如今只叫式欧立刻提议娶她,她若肯时,就叫式欧把她娶到我的家里,我帮着式欧监视她。不过十天半月,她自然露出马脚。她若托辞不肯,就验出她要嫁式欧的话,满是虚假。式欧又就能豁然醒悟了。”明堂道:“你何必绕这样大圈子?和妓女也不值得费这样大的心思。我们只拿朋友的义气,竭力向式欧劝说好了。”瑞轩道:“不成。式欧已受了她先入之言,咱们劝说也是无用。非得给她个釜底抽薪,才能见水落石出。再说如眉既能给我们离间,我们若不还她些厉害,岂不太觉软弱?你们不必多管,只跟我随声附和,凡事都瞧我的好了。”说完又谈了一会儿闲话,还不见如烟回来。明堂要走,瑞轩却自不肯,便又坐了一会儿,才见如眉从外面进来,装出那气极败坏的样子,坐在椅上,就咬牙切齿地骂道:“这全是年月赶的,花钱的老爷什么样人全有,连一丝规矩板眼全不懂。难为他们都是怎么活的?”明堂搭讪着问道:“大姨子,怎么气得这样。”如眉吁吁喘气道:“方才如烟是替我去到南洋旅馆出局,那客人汤师长留下她打牌。方才我去替她回来,哪知那汤师长又看中了如烟,单叫我回来,硬把如烟留下。你们瞧这可真是花钱的大爷好这个调调儿了,诳够姐姐,再换妹妹。天底下有这个理么?”说完还愤愤不已。

其实她所说全是虚构,方才她从这房里出去,就一直去和朱上四打腻。本来她诸事都毕,可以陪着情人安歇了。无奈她还牵挂着如烟和那小赵儿出游未归,过明堂还自不走,只得还自坐等,派一个伙计在门口候着。许久许久,如烟才和小赵儿携手同回。如眉忙把她俩叫到另一间屋里,将自己和过明堂说的谎话,通知了如烟,以免她到那屋里说话露出马脚。又催她快过去看看,哪知如烟方才得了姐姐准留小赵儿过夜的暗示,高兴到了十分,把时光看成千金一刻。原想着一回来就同赴巫山,如今想不到好事多磨,凭空又来了客人。倘然是旁的客人,也可拼着过去应酬一会儿,就便走了。无奈又是过明堂这一群烟鬼,向来是喷云吐雾,流连忘返,时常闹到彻夜通宵的。情知自己一过去应酬,他们更没时候起身,岂不要把佳期误了?当下只噘着嘴儿赖着不动,如眉又催她快去。如烟似乎难过得要哭,把脚一顿,仿佛表示出无限的决心。如眉又催促道:“你快去看看。那姓过的还好,他那朋友姓黄的不好惹。别叫他们说出话来,全不好看。”如烟身子一扭道:“我不去,你还是快把他们赶走。方才你怎么说的,这时又出毛病。”如眉看她像是真要发急,情知她虽久在自己笼络之下,永无反抗。今天情形可异,却又怕她真要闹翻了,眼前要坏许多事,便只好竭力隐忍。倒指着如烟笑道:“你这孩子好大拗性,不愿意去也罢,我替你把他们打发了。”说完就自装模作样的,跑去和黄过等闹了一套虚文。瑞轩虽听不出底理,但知道不是真话,便笑道:“这又何必生气?一样客人,自家姐妹,谁做不是一样?反正利权不外溢就罢。”如眉也听出他说的不是好话,也不答他。用眼向左右一顾,愕然道:“张大少呢?”明堂道:“回去了。”如眉道:“怎不多坐一会儿?”瑞轩笑道:“因为他在这里不便,所以先走了。”如眉不解道:“怎的?”瑞轩道:“你想,他有话托我代表和你说,他怎好在当面听着?”如眉道:“他有什么事不能明说,还用派代表?”瑞轩一笑,向如眉深深一揖道:“恭喜恭喜。”如眉道:“黄二爷又玩笑了,我从哪里来的喜?”瑞轩笑着指了过吴二人道:“我们都是式欧的至近朋友,都非外人,大家全有心撮合你们。你的心事,我们全知道。姑娘一心要嫁式欧,果然眼力不错,他真是个好男子。式欧的意思原也和你一样,愿意先随便来往着,慢慢地再结合到一处,无奈现在出了叉头。有一位大户打发出来的姨太太,也瞧中了式欧,天天向他缠绕。式欧怕被她闹活了心,却又没法拒绝她。所以希望你立时下嫁,了结他的心愿,也避去无谓的烦扰。他要和你当面说,又怕你拒绝,不好转圜。所以托我们先向你致意。你若能话应前言,慨然应允,他就预备组织家庭,和你永远同居。至于经济方面,你姑娘向来是有名的阔绰手,就有些须亏空,料也为数不巨。即使式欧力有不逮,我们做朋友的也可代为担当。我想姑娘既对式欧那样倾心,想必也以此时是个好机会,绝没个不应许的道理。我们只等姑娘一句话,就大家替式欧操办起来。你别嫌我们来得太突然吧?你还没见式欧有多么情急哩。你当初对他那一番盛意,他以前还不甚凭信,如今可试出你的真心来了。所以就急不可待地要实行他那室家之乐。当日你有话在先,料没个不即刻点头,以免使他失望。”瑞轩说到这里停住,过明堂和老吴真个随声附和道:“几时吃你们喜酒呀?”

如眉真料不到瑞轩等竟做出这样的恶剧。虽明知这是瑞轩的捣乱招数,像这样草率撮合,原不在情理之中。本可以当面给他个没趣。无奈前几天自己认错式欧时所说许多谎话,这时竟被他们捉住了话柄。自己若一口回绝呢,他们就算得了胜利,把做我说谎的证据。那式欧定然从此大彻大悟,和我断了来往。论理本不缺他这户客人,只是跟头栽在瑞轩手里,真不甘心。若是含糊应允呢,这黄瑞轩岂容我拖延下去,定要大家七手八脚,将我捉出去和式欧同居,那时我怎能舍得了朱上四?只要略一索缠,照样还要多受一回奚落,结果我还是失败。岂不是猪八戒照镜子,更显着里外不是人了?如眉想着十分踌躇,偏瑞轩又频频催促道:“姑娘到底意下怎样呢?只要你一吐口答应,不出三天,我准叫你俩身不动膀不摇的,得着一个美好的家庭。那时才知道我黄瑞轩一般人够朋友不够呢。”瑞轩这里越发把事情向自己身上揽,如眉的心里越发不得主意,半晌才道:“式欧怎这样性急呢?”瑞轩拍手道:“这就是同床不睡二姓人了。想当日你头次见他,还没通名道姓,便有心嫁他,也算性急得可观了。你既那样性急,当然不能怪式欧这时办事操切了。姑娘,俗语说,许死人想死人。你那时曾许过嫁他,如今或有犹疑,不特害他灰心短气,而且怕要连姑娘这些年的名头都败坏了。往后旁人提起这事,说姑娘决定嫁人又反悔了。说不定疑惑你恋着什么姘头,那可真是笑话了。”说定哈哈一笑。

如眉想起黄昏时和朱上四同走,被瑞轩遇见的事,明白他言中微意。任如眉如何老辣,也不由脸上一红,只得搭讪着含嗔笑道:“你这张嘴,永远说不出好话。嚼了这些话,不觉累么?我给你烧口烟吧。”说着便倒在瑞轩对面,拿起烟签挑了些烟膏,便就灯上烧起来。一面暂且借此躲过瑞轩的话锋,一面慢慢地细想应付的计划。到底她好胜的心过重,不肯轻易屈服于人。所以此际把心都用在这件事上,倒把那边屋内存着的朱上四,和正在发急的如烟,都抛在脑后。烧了一个烟泡的工夫,心已渐渐地稳定,立刻后悔方才不该那样态度犹疑。若叫瑞轩看出破绽,岂不被他取了笑去。反正自己已有话说在头里,眼前若是反悔,决定是要丢脸。只可从另一方面着想,先索性再把弓拉满一些,将今夜支吾过去,慢慢再想法子。自己素来手眼通天,难道还能叫式欧这般朋友拨拉短了。想着就把烟泡上在斗上,递给瑞轩,才眉眼开豁地道:“黄先生,你不是和我开玩笑啊。”瑞轩牙清口白地道:“开玩笑的是王八蛋,这样正经事!怎能取笑?”如眉点头道:“那敢是好。论起来我瞧中了式欧,本该多看他些日。如今他既有这番心,我算跟他认了命了。无论他真好也罢,不好也罢,我认准了嫁他。你们就回复他去吧,我便算是他的人了。可是我在这里面混了这些年,连手的事太多,必得个长工夫办清楚了,才好轻身一走。以后再不认识这些不三不四的人。若不然,我当了人家太太,还出来和窑子里人们打交代,岂不是给式欧丢脸么?从今天起,有二天的工夫,便可以一切办完。说哪一天走就哪一天走。至于旁的事,叫式欧不要分心。我是自由的身体,又多少有些积蓄。绝用不着他一文钱。你们只给寻两间房子和一些家具就完了。”

瑞轩听她说得如此松脆,明知她这是缓军之计。暂保住眼前脸面,以后当然只有奇谋秘计。但是她的话却是近情近理,无疵可指,无法再深进一步。只可略钉一句道:“姑娘,你这是对我们中间朋友说话,比对式欧直接说还要有斤两。因为日后你一反复,我们传话的朋友可要受埋怨哪。”如眉正色道:“黄先生,你太瞧不起人了。我虽是个妓女,也不能拿终身大事当儿戏。再说你去打听打听,我如眉做事,有几回说了不算?”瑞轩拍手道:“姑娘你真是人物,名不虚传,我算服了你。好了,咱们一言为定,我就回复式欧,叫他预备办喜事好了。至于详细内情和有什么条件,还用你们当面谈么?”如眉道:“不必,我也没有什么要求条件,更不必和他面谈。好在他的人我也看过了,话也谈过了,已没什么不放心。现在只当是旧式结婚,有你们几位大媒在中间奔走就够了。至于结婚以后,只看我自己的命吧。”瑞轩听到这里,立即拉了明堂老吴,向她鞠躬贺喜,有的叫弟妇,有的喊嫂夫人,倒闹得神气活现。瑞轩穿起外衣,向如眉道:“嫂夫人,一言为定。我们走了。”明堂老吴也跟着起身。如眉随后相送道:“天太晚了,我也不留了,明天有工夫请过来。”瑞轩暗笑,说不定这时姘头正在这里,你撵我们还来不及,有何留的必要?走了几步,如眉又叫道:“你们等会儿走,我有话说。”大家忙立定回头。如眉向明堂道:“我才想起一件事情,我眼看就要跟式欧走了。如烟怎能还留在这里?她又不便随我去,倒是一份心思。我想过二爷素常看待她很好,不如叫她跟过二爷您去吧。”明堂想不到她有此一说,觉得十分可怪,只得随口答道:“我哪有那样福气?”瑞轩却钦服如眉真是好整以暇,临行还能故作余波,又趁势拉明堂一把。这人可惜是个女子,倘能变成男人,叫她去折冲樽俎,真是个有用之才。但是她既是假意周旋,我也只好以假应假,便答道:“这也是件好事,我很赞成,咱们改天再议。今天太晚了,请吧。”说着便拉了明堂老吴出门而去。如眉送他们走后,自己略一沉思,便走到如烟和小赵儿所躲之屋,见如烟正歪在沙发上生气。小赵儿却倚在一旁,不住声地哄她。如眉道:“小姑姑,安歇去吧。客都走了。”如烟也不答言,拉了小赵儿便出去了。

如眉十分不快,想如烟日渐跋扈,大有不受约束之势,若不及早拘管,恐怕要出毛病。但目下也无暇及此,便又回转自己屋中。进到房里,不觉大吃一惊,见朱上四并无踪迹。起初以为他是出去如厕,但又想到向来因为过于爱他,等闲不放出房门,便溺也都在屋内办公。如今他出去定有缘故。忙叫过伙计来问,伙计回说朱上四出门去了,曾留话说是出去买吃食东西。如眉暗想房里已把食物预备得十分齐全,他还有何可买?或者他又想起什么特别好吃的来了?便叫伙计出去,自己在房中呆等。哪知直等了一点多钟,朱上四还不见回来。如眉心中便觉十分忐忑,料到有了毛病。必是他独在房里一时气闷,就负气走了也未可知。便急急出去,拿起电话机,向朱上四常去盘桓的赌局烟馆,都挨个地询问了一遍,却全回说不在。如眉闷闷地放下电话机。才回到房里,忽听伙计又喊接电话,忙又赶去接听,以为必是朱上四来的。哪知里面竟是个女人声音问道:“你是大姐么?”如眉暗自诧异,反问道:“你是谁?”里面答道:“我是文姜。”如眉才想起是自己同道的手帕姐妹文姜老八,便道:“八妹久没见了,有什么事?”里面又道:“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生气。”说完又停了一停。如眉摸不着头脑,急问道:“什么事?快说!”里面又道:“你可真不生气呀!我瞧见了不能不告诉你。你们那个小猪。”如眉便知说的是朱上四,忙道:“他怎么了?”里面又道:“别忙,容我慢慢说呵。方才我到大安旅社十九号出条子,临出来的时候,不想正遇见你那个小猪,同着万花楼的红冰阁,一同去开房间。他们住的是二十五号。我瞧见了,真替姐姐你生气。所以告诉你一声。”说到这里,话线立刻断了。如眉已气得通身麻木,想动转时竟有些寸步难移,好容易挪到房中。忽地忆起从前些日就有人说,朱上四认识了红冰阁。自己还半信半疑,不想果然真有此事。他若只偷偷摸摸的,也还情有可原。今天居然竟在我的夜班权利范围以内,抛闪了我和红冰阁去开房间。这分明是张胆明目地给自己以难堪。再说今天下午才给了他几十元,他立刻就用去和旁人作乐。这种情形,岂不要把人酸死气死。便再也不能容忍,匆匆地披了件斗篷,也顾不得收拾头面,便气昂昂走出门去上了洋车,一直拉到大安旅馆。上了楼,察看旅客牌二十五号,写的朱先生。料得是上四无误,就一直走到二十五号门首,用手轻轻敲了几下,里面有人问“是谁?”分明是朱上四的声音,如眉推推门并未锁闭,忙答应了一声“我”,身子已塞门而进,用眼一看屋里的景象,只觉脑中轰然一声,气得浑身冰冷。其实这房里的景象,也不过是旅馆房间中的普通景象,并没有什么出奇,而且也不是秽亵不堪。不过入在如眉眼里,就变成荆棘刺目了。那红冰阁是如眉的熟人,此际华妆尽卸,只穿一身靠身衣裤,显得非常妖冶苗条,星眼微飏地正躺在床上,守着鸦片烟灯,樱口里含着一枝烟枪,在那里徐吐轻纳。朱上四却躺在她的对面,一手替她举着烟斗对准火苗,一手擎着烟签。正款款轻轻地说话,二人的神情全是十分酣畅。绝没有什么猥亵状态,倒好像多年老友,联床对话。论理说如眉看见这样光景,总该比瞧着进一步的难看样子气得好些。但是如眉的心理,却是宁愿发现那不堪入目的野鸳鸯,绝对怕见这种文质彬彬的情形。因为在妓女界中,大约没一个肯重视贞操,所以都把床笫之欢,看作情感中之最下乘。譬如一个客人认识了个姑娘,三言五语,便成夫妻。外面似乎恩爱得很,实则在情感上并不落一丝痕迹。唯有两个人能不以色欲为先,起首由交朋友的途径进行,这才能谈到情感。可以日相亲密,渐渐牢固不解。所以一切的妓女,凡遇有钱的人,都可施以夫妻之爱。却若遇不见个可心合意的男子,她绝不肯对平常客人结以朋友之情。所以如眉见红冰阁和朱上四的情形,一目了然。已知他俩感情已到了相对程度,怎能不把浑身的血都变成了高醋。进门只瞧了一眼,走了两步,就扑到一个矮椅上坐了。

那红冰阁见人闯进,已吃了一惊,继而瞧见是柳如眉,不由更红了脸。哪里还躺得稳,不由自主地坐起来。朱上四却只看了如眉一眼,仍旧坦坦然然地躺着不动,更把红冰阁吸剩下的半口烟拿过,慢慢地吸了个干净,又从盘里取个香蕉,剥开皮儿吃了,才慢慢坐起来,向痰盂中吐了一口唾沫,重复躺下。

这时如眉好似将爆炸的火山,一触即发。红冰阁也知自己侵占了如眉的既得权利,今朝相见,定要大闹,自然非常惧怯。不过见朱上四态度从容得很,心也稳定许多,才要壮着胆子向如眉招呼,却已听见朱上四有气无力地说话道:“你来了。”如眉冷笑道:“我来了,怎样?你嫌讨厌么?”沉了一会儿,如眉再忍不住,就向朱上四冷笑道:“你倒会乐啊,霎眼不见,就跑到野窝子拿对儿来了。”朱上四依然不语,倒向红冰阁笑了一笑。这下子可真把如眉的真气怄上来,霍地上前走近两步,向朱上四戟指着骂道:“我把你这没良心的,我的钱是容易来的么?你真忍心。拿着我皮肉换来的钱,又买别人的皮肉。今天就是今天。咱们得说个钉糟木烂才罢。”朱上四听到这里,又望着红冰阁一笑,那样子似乎简直把如眉的话当作无足轻重。如眉虽是气得要死,无奈素常被朱上四挟制得十分屈服,此刻纵然怨愤填胸,却又没勇气把上四怎样。可怜在这种情形之下,若不大闹一番,实在无法下台。只得转过锋头,抛开朱上四,单独向红冰阁施以攻击。便赶上前一把扯住,才要撞头拼命,不想那边朱上四已举起烟枪,横隔在二人中间。红冰阁忙趁势挣扎躲开。如眉更气极败坏,想不到自己素来恩养的人,此际竟袒护着外人,立刻眼泪横流,把心都伤透了。自想看情形朱上四业已心肠改变,闹也没用。自己来时他若是惊惶失措,竭力敷衍,还算情有可原。如今他竟是如此的冷淡,而且安安稳稳地像没事人儿一样,可见是眼里已没有我。我若再争竞,枉自给红冰阁看笑话。不如忍了这口气,拂袖一走。把朱上四让给红冰阁,看他俩能好到何年何月。想到这里,望着朱上四把脚一顿,叹息一声转身就要走去。那朱上四在如眉来时,行所无事,及至见她要走,倒觉慌了手脚,忙从床上立起,横身把如眉拦住,笑着道:“怎的,怎的?你气到这样!”如眉见上四相拦,更自得了上风似的,一语不发,只拼命向外奔挤。后来见实在走不出去,只得倒退了两步,坐到床上,抽咽着哭道:“你不放我怎的?你另有了新相好,别拿我开心了,放我走吧。”朱上四哈哈大笑了一阵,才问道:“你说我又有了相好的,这新相好是谁?”如眉咬牙道:“你是成心怄我呀,还明知故问?”说着把眼角向红冰阁一扫。朱上四笑得弯着腰道:“你说的是她么?你可认识她?”如眉道:“我怎会不认识?又是什么高贵人!左不过和我一样的臭婊子罢咧。”朱上四笑道:“你不要骂人。我给你引见引见。”就招呼红冰阁:“这来见见你的嫂子。”如眉不胜诧异,撇着嘴道:“从哪儿认的亲戚?我又是嫂子咧。”朱上四道:“好在咱们都是一家人,也不怕你笑话。”说着就向红冰阁一指道:“我向来也没和你说过,今天既然遇上,怎能再瞒你?她是我的妹妹啊!”如眉惊得立起道:“妹妹?你的妹妹怎会也落到窑子里?”朱上四道:“说起话长,等没事时候再同你细说。你现在先瞧瞧,我俩面庞相像不相像?”如眉不由己地向朱上四和红冰阁面上略一端详,觉得二人相貌竟有七八分相像,就信了朱上四的话。但是心中依然奇怪得很。朱上四见她不语,便笑道:“你信了?这该没醋吃了吧。”这时红冰阁也过来向如眉笑道:“我同您常见,是大熟人。也常听我哥哥说,同您十分要好。可是同着人当面不好说破。今天见了面,以后可该多亲近了。”

如眉此时真觉没话可说,只向她笑了笑。心里却非常难过,自想朱上四和红冰阁鬼鬼祟祟地到旅馆来开房间,见我来了,居然自认是兄妹,情形大是可怪。若说是诳话呢?他二人面貌却又相像。若果是真,这朱上四把自己胞妹放到窑子赚钱,本身却又向旁人去找便宜,这真是报应循环。他也太没有人味儿了。我相与朱上四,可真有些失了眼。以前当他只是个游浪的荡子,谁想还这样不要脸呢?这件事我倒要明白明白,想着便向红冰阁道:“你们兄妹,怎这样高兴?大黑夜跑到旅馆谈心来了?”红冰阁道:“我有事烦我哥哥给办,为图僻静,所以同到这里来。”如眉道:“什么事呢?”红冰阁道:“回头您问我哥哥吧。我还有事,要回去,不陪你们了。”就又向朱上四道:“我的事你几时下手办?”朱上四道:“你别忙,我明后天就去寻那班朋友去,看机会再动手。”红冰阁道:“就这样吧,你可别忘了。”说完又向如眉说了声:“嫂嫂再见。”就自翩然出门而去。

这时房里已剩下两人,朱上四又倒在对面吸烟。如眉此时已把他看作诡秘可怕的人,但还不动声色,向他问道:“到底怎么件事?这红冰阁真是你妹妹么?”朱上四道:“怎么不真?以先我不便告诉你,现在咱俩既这样要好,什么事情也不能瞒你。不过这事说起来很长,当初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做过两任道台。钱是有了,就娶了好几房姨太太。我母亲是三姨太太,生了我同红冰阁兄妹两个。我父亲死后,那些姨娘都打发走了,只剩了我母亲一个。及至我长大了,一阵挥霍,就把家产花得干干净。娘儿三个眼看就要挨饿,我还是在外面浪荡逍遥,后来我母亲急了,问我能务正养活母亲妹妹不能?我那时正闹慌了心,和我娘口角了一阵。我娘一气,说不能等着饿死,只好自己去寻饭吃,就带着红冰阁离家而去。我娘原也是门里出身,就把红冰阁放在窑子里。一来二去地就红起来了。前年我娘死了,红冰阁发葬她,寻我去顶灵架丧。我兄妹才又见了面,因为一家人只剩了我兄妹俩,大家都忘了前事,感情倒处得很好。偶然我有困窘的时候,她还不断地济接我呢。”如眉见他侃侃而谈,把丢脸的事,竟当作荣耀。自想认识他这许多日子,到如今才看明白是这样寡廉鲜耻的人。我这妓女居然相与了一个妓女的哥哥,倒是门当户对。要被旁人晓得,还不把牙笑掉了,真可惜我这柳如眉三个字。无论如何,便是离开他立刻绝气身亡,也不能和他再混下去了。便装作无意中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幸亏我沉得住气。不然真是个笑话,你有这么个妹妹多么好,赚钱养活哥哥,你真是有福的人哪。”朱上四任是如何不顾羞耻,听了这句话,也觉不大受用,红着脸道:“别骂人,这是事情所挤。有什么法子?譬如你现在有个胞兄,你能不照顾他么?”如眉点头道:“当然照顾,可惜我就缺这样一个胞兄。现在我问你,你妹妹说有事求你,是什么事?”朱上四道:“闲事。”如眉道:“闲事还用跑到这里背着人说,你怎还瞒我呢?快说,我听听。”朱上四想了想道:“并非是瞒你,不过这事很有关系。要泄露出去,大有不便。”如眉道:“你的事,我怎能泄露?怎这样不放心我啊!”朱上四道:“瞧你又想邪了。告诉你就告诉你。红冰阁有个老客人,姓房。是什么军的旅长,在红冰阁身上花过不少钱。可是脾气太大,红冰阁看在钱的面上,外表对他很好,暗地可恨透了他。他却不知好歹,一直把红冰阁当作亲人,什么贵重东西都存在她那里。上一次战事,这房旅长出发前方,在她那里存了足有上万块钱的金银财物。不想这什么军失败了,房旅长传说已经阵亡,红冰阁就放心大胆的,把他存的钱都花费了,那时我也叨光了几文,其余都被红冰阁贴给她那恩客姓祝的,到如今已不剩一个,没想到这前些日什么军又有得势之讯,那房旅长并没有死,又来到当地秘密活动,已有人见着他在租界走路。虽没来访红冰阁,可是红冰阁害怕极了。只恐什么军一朝得势,房旅长再出头露面,向红冰阁索起旧债,红冰阁卖了自己也没法偿还。所以和我商量,只得坏了良心,趁着官面正在访拿房旅长,我们查明房旅长的住址,就去向官面儿报告,把老房捉了去。说不定就许枪毙了,不就除了后患么。”如眉听到这里,插口道:“花了人家的钱,还把人家害死。你们不嫌太狠么。”朱上四笑道:“你又老虎戴念珠,来混充善人了。你又是什么善人?咱们是缺唇儿吹火,谁也别说谁。”如眉一笑。朱上四又接着道:“因此我托了同帮的许多人,出去访查。昨天才查得明白,原来这房旅长胆子真大,也真机灵。他因为住在租界上有人注意他,倒搬出租界,装作病人,住到回春医院去了。”说到这里,如眉愕然道:“这回春医院不是在南横街转角么?”朱上四点头。如眉道:“那就是张式欧的医院呀!”朱上四道:“张式欧的医院怎样?”如眉夷然道:“不怎样。你且往下说。”朱上四道:“这房旅长真有两手儿,他装病人住到医院,手下的去报告什么消息,就装作病人的亲友前去探望。所以他那病室就变作秘密机关,却无人看破。我得了这个信儿,昨天就约红冰阁出来商量。可巧昨天红冰阁没有工夫,所以今天才在这里见面。我们商量着现在烦人去报告官面儿。原很妥当,那侦探队里有我一个盟兄。只要一告诉他,管保手到擒来。不过红冰阁又想出了一个主意,以为杀人莫枉落两手血。这样把他害了,落不着什么好处。不如更进一步,趁着房旅长正在怕人告发的时候,索性想法子去讹诈他一下。不管诈得多少钱到手,反正是白得。得了钱以后,再立刻去报告官面,剪草除根。我们才商量好,你就来了。红冰阁临走,我和她说明后天看机会下手。就是要带着人去讹他啊。”

如眉听了哦哦两声,就倒在床上,望着烟灯呆想。朱上四道:“你想什么?”如眉摇摇头,半晌才道:“要是在医院捉了人犯去,这医院的主事人,算是窝主么?”朱上四道:“大约不能。医院专为给人治病,不能问病人是好人是歹人。向来在医院捉出盗贼,院长都不致跟着受累。”如眉道:“譬如硬赖这院长与犯人通气同党,成不成?”朱上四道:“这也难说。向来探访局的事,都是黑漆一团。栽赃坑陷,什么缺德事不做?要是庸心硬赖,自然没什么不成。”如眉眉头一耸道:“哦。栽赃坑陷,这些事都办得到么?”朱上四道:“怎么办不到。比这个再厉害的事,还多着咧。我常听那里面的人闲说话,那才叫有天没日头呢。”如眉指着烟灯道:“你先抽烟,等我想想。”朱上四料道如眉心中有事,便也暂且不问,只自抽起烟来,吸过了两三口,再看如眉还在闭目深思。过一会儿才张开眼,咬着牙道:“这可不怨我狠,实是他们把我挤得没路了。也是张式欧这人命该如此。”朱上四问道:“你又是什么事?”如眉道:“就是方才出的毛病。那张式欧一群朋友,真把我挤罗急了。黄瑞轩更坏,拿我的拳头捣我自己的嘴,非得逼我跟张式欧从良,我要一反悔就算我栽了。”说着就黄瑞轩的情形说了一遍,又道:“你看这小子混账不混账?他用话八面包围,叫我没法对付。我本和这张式欧没冤没仇,如今我没法可想,只得使个毒手。这只怨黄瑞轩逼我如此。”朱上四插口道:“你说了半天,倒是想干什么?我简直听不明白。”如眉道:“这事也巧,我正为难,只好和他们推延日子,好徐作计较。现在既出了这件事,算是有了救星。探访局单我也有熟人,甚样事都办得到。这件事房旅长既落在式欧医院里,我看你们也不必去讹诈,就简直报告探访局去捉拿他好了。去捉他的时节,顺便在张式欧房里,栽上些赃,军火手枪全成,趁势把式欧也拿了,跟房旅长去并案办理。也不必将他问成什么罪,只要监禁上三五个月,他再出来也就没脸再见我了。到那时看黄瑞轩还怎么样?”朱上四道:“这又何必?一些小事,何致闹这大风波。”如眉道:“人争一口气。谁叫他那群朋友挤我呢?你不用管,你不是去收拾房旅长么?自去收拾他好了。张式欧这一面的事,我自去托人,不用你管。现在天不早了,你还不同我回班子去么?”朱上四又抽了口烟,便开发了房金,一同走出。

在如眉之意,今天看透朱上四的卑鄙无耻,原已决意和他决裂。因为如眉虽是阴贼险狠,绝非好人,却还看不上把胞妹放在娼窑自己却在外面捞本的人。以先不知内情,还能因爱他之故委曲求全,如今既无意中得着他的丑史,立刻把他以往情怀都消除净尽。只为他说出房旅长一节,勾起自己陷害式欧之计又要利用他把这事办完,然行再破脸分手。眼前还不能不虚与委蛇,勉强矜持着不露形迹罢了。如眉安了这种心思,可怜朱上四尚毫不觉察,依然欢欢喜喜,同她回去,照样例行公事。在如眉一方面,却已貌合神离,自然是同床各梦了。

一夜的光阴过去,二人直到次日午后,才各自起床。又互相计议了一会儿,就分头出去进行原定的计划。且自按下不表。

再说式欧自从在如眉处被黄瑞轩等撞见,含羞回了医院。自己越想越不是滋味,无精打采地睡了一夜,第二日仍旧执行诊务。老吴大清早就来了,式欧怕他调笑,不由地躲避着他。老吴倒好像没事人一样,绝不把昨朝的事提起。

到略清闲的时候,才把式欧叫到一个僻静房里,将昨夜瑞轩和如眉交涉的事告诉了,式欧听了一怔。老吴道:“黄瑞轩这人,外面虽然油滑,倒是个有肝胆的朋友,你莫看薄了他。至于你们七乱八糟的内情,我也不十分明白。不过像瑞轩说,他已对你尽了许多忠告,你还是到如眉那里去。而且昨天你又对瑞轩那般光景,他猜想定是如眉和你进了谗言,他着实不忿,所以逼着如眉嫁你。如眉若是真心呢,就算我们朋友替你成就了一段姻缘,也是桩好事。她若不是真心,或是不肯嫁你以后,又出毛病便证实瑞轩的话是否真为朋友。好在这件事不费你什么,瑞轩已预备了一切费用和房屋家具。只等过个十天半月,再去催促如眉。只要她一点头,立刻把她抬到瑞轩家里。预先安置好的地方,同时也把你接过去,叫你们成一份人家。便是以后她出了什么毛病,也由瑞轩一人承当。总而言之,好了你得现成,坏了不负责任。这件事总干得过吧?”

式欧绝想不到瑞轩有此一举。他正在受了如眉的迷惑,以为瑞轩有些多管闲事。便没有这一番做作,如眉也是照样愿意嫁我,又何必弄这些无味的计划?好在自己对如眉原也有心。如今瑞轩既凭空地弄这种玄虚,说不定倒因此成就了美满姻缘,乐得顺水推舟地答应。但又一转想,自己的父母宦游在外,本身和妹妹在北京同住,不想为了感情刺激,轻轻地离了家门,到天津求过漂泊的生活。眼前虽然是孑然一身,毫无拘束,未尝不可任情做事。莫说要个妓女,就是和狗马牛羊结了婚姻,也没人能管。自己并没有和家庭脱离关系,日后父母从外省回来,知道儿子娶了妓女,绝对不肯承认,那时家庭岂不破裂了?如此莽撞做去,似乎大不妥当。踌躇一会儿,又想到如眉的态度仪容,落落大方,绝没下贱样子,装正经人足装得过。将来只消向父母编套谎话,说是什么清白人家无父无母的孤女,也就蒙得过去了。想着不觉心中定了主见,就向老吴道:“你们不要跟我开玩笑啊。”老吴道:“怎会开玩笑?瑞轩那里当作正事办,一半天就给你们收拾屋子咧。”式欧道:“我到底不信,回头先到如眉那里问问。”老吴道:“如眉说现在不希望你去,她正忙着要清理一切。好在没多少日子,就见得水落石出了。难道你真犯了色情狂,一天也等不得么?再说朋友的话你不肯信,必须如眉的话才靠得住,那你也太叫朋友伤心了。”式欧听得不好意思,正要说话,恰巧外面有人来寻老吴,老吴就匆匆出去。式欧回到自己房中思前想后,越想脑筋越乱得不得准儿。待要私自去访如眉,问个究竟,又怕被这些人再撞见,更显自己不够朋友。因此只得自己纳闷,一直两三日没出医院的门。

这天晚饭后,十点多钟,式欧心里闷闷不舒,便出房到楼下甬路中间走。这时院里执事的人大半休息,只有几个看护生各在病房中出入。式欧无聊,倒看他们忙得有趣,就来往踱了很大工夫。忽听得电话铃鸣,方才站住。这电话安在甬路中间,式欧要自去接。却有个看护生抢着把话机拿过,听了听,就跑进十三号病房,式欧晓得这必是外边给十三号病房住的崔先生来的电话,也不在意。接着见这位崔先生匆忙走出,到电话机旁,拿过耳机,才听了两句,立刻面色大变。接着又低声说了一句,也没听见说的什么,立刻就把耳机放下,左右狼顾,似乎惊惧已极,霍地跑进房去。式欧见这病人脚步雄健,身体灵活,暗自诧异这病人不是自己经手所治?不知害了什么病?既然因病住院,当然所患非轻。但看这样雄健,却不像个有病的,或者是内伤也未可定。正在疑惑,忽见这病人崔先生又跑出来,已披上了长大衣服,却没穿戴齐整。手里提着个皮包,东张西望,好像逃难似的,就要跑了出去。式欧瞧着可怪,忙追上几步,想问他个究竟。哪知这病人跑到甬路转角,却不向大门那一面去,倒向后面转过。式欧更加疑心,一直追去,见病人正用力推那锁着的小门。这小门是通着后面小花园的。他推门推不开,就迟疑一下,又竭力去推左边的窗户。那窗户禁不住大力推挤,已有一扇落下,他立刻跳上窗沿,就要向窗外跳去。式欧恰已赶到,因自己是医院主人,对这鬼祟行为,当然要加干涉,连忙把那人的衣服抓住,叫道:“什么事?你跑什么?”那人吃了一惊,因被那一扇没推落的窗子隔着,不能回头,只低声叫道:“你别拉我,我有要命的事。我也不欠医院的钱,放我走。”式欧道:“你走是可以,怎不从前门出去?如今跳窗子跑,又损坏了我们的房子,这我不能不管。再说你又行迹可疑,你不说明缘故,我绝不能放。”那人一面拼命地向外挣脱,一面叫道:“我没工夫,再耽误就没命了。你行好事,放我放我。”式欧怕他在医院做了什么阴谋事件,急于逃走,更自不放。这时节那人已挣出窗外,式欧只能一手用力,敌不过他全身拉拽,到底被他脱去。

式欧少年气盛,便也跳出窗外,把眼睛闭了一闭,借着屋中窗灯的微光,见这病人已奔了花园后墙,忙也赶过去。后墙脚下,黑得不辨人影,天上又阴得星斗无光。式欧见眼前恍动有黑影摇动,似乎在那里循墙摸索,寻觅出路。忙摸着黑儿跳过去,一把抓住,果然把那病人擒得。那病人转过身来,拼命和式欧搁拒。式欧却是死不放手,那病人没法,只得央告道:“张大夫,咱们没冤没仇,你赶我做什么?”式欧喝道:“我只问你,为什么跳窗户跑?”那病人道:“我有我的事,与你们医院没有关系。”式欧道:“你有事,我怎能管?不过你既这样行踪诡异,我不能随便放你。现在你只随我回去,查明了没有旁的缘故,就放你从前门走。要是全院的病人全跳墙私逃,我们这医院不成了贼窝子了么?”那病人沉了一沉道:“现在已没有时候,迟一刻就送了我的命。从前门走,更投进虎口了。”式欧道:“你是贼么?有官人捉你来么?那我更不能放你,趁早同我回去。”

那病人急得顿脚道:“偏我没带手枪,叫你缠住,也是命该如此。实告诉你,我是房正梁,现在到天津来活动,被本地官人知道,前来捕我。方才有我手下人来电话,门外已有许多官人守着。只等他们长官到了,就进来搜捕。你想我被捉了去,还有命么?想从后墙跳出去,又被你拉住不放。这不是活该?罢了,算我该死在你手里。好,我不走了。”式欧听了,怔了一怔,忙道:“房正梁,不是当初什么军的旅长,先驻在北京,以后又移驻到天津的么?”那病人道:“是。”式欧忽然想起,这房正梁带领军队,驻在京津一带的时节,声誉很好。失败以后,还有许多民人感念他,是个较好一点的军人。不觉对他生了怜恤之念,而且式欧对于彼时本地当局的暴虐,十分痛心疾首,更对这房正梁表了同情。以为这个人死了十分可惜,而且若是官人迅雷不及掩耳地进来把他捉去,也就罢了。如今他已得了逃命之机,倘因自己的缘故将他送了命,实觉有些不忍。就向他道:“你这一说我才明白,你快逃吧。我不拦你。”那房正梁见式欧如此,倒自疑虑起来道:“你为什么又放我?”式欧道:“你自己逃自己的命,我不该阻碍你。不要多说,快去快去。”说着就要抛下他转身走回,任他自去。

那房正梁又叫道:“张大夫,你救人救到底。这墙上可有门通外面么?”式欧道:“没有门。”房正梁道:“这怎么办?我还是个死了。”式欧想了想道:“那西北边上有个葡萄架,你爬到架上,再踏过墙头,跳下去就行。”那房正梁道:“葡萄架在哪里?哪里是西北?”式欧又发了恻隐之心,便领他到葡萄架下。

正在这时,忽听前面人声嘈杂,许多人喊十三号,接着又喊姓房的,姓崔的,闹成了一片。房正梁吓得变了声音道:“来了,他们已闯进来,正在那里搜我。”式欧道:“你还不上去。”那房正梁慌乱中手脚不稳,那葡萄架又搭得很高。他攀着架杆,向上爬了半天。只爬上一半就再上不去,式欧只得用肩头扛着他的脚,又用两手相助,才勉强把他推上架去。立刻葡萄的枝叶和竿子都一阵颤响。知道他已惊慌失措,立脚不稳,但觉得他既已上到架上,便不难跳到墙外,跑出也就罢了。自己还要赶到前面去应付进来的官人,便要移步走开,忽听房正梁在架上低叫道:“张大夫你来再救救我。”式欧立住道:“你从墙上跳下,不就走了,我还怎么救你?”房正梁颤声道:“墙……墙太高,我的身子又不利落,跳不下去,你来送我一下。”式欧听他在这危难之中,还这样胆怯,觉得可笑,便道:“你是军人,怎连跳墙的胆子也没有?”房正梁道:“墙实在太高,跳下去定要摔坏。从我腰上解下皮带,你上来把我汲下去。”式欧虽不愿意,却又动了好奇之心,以为夜里救一个人从墙上下去,是一件有趣味的事。而且又像电影片里常见的情景,便不假思索,仗着身体灵活,立时也爬上架上。见房正梁正一脚踏着墙头,一脚踏着架杆,在那里蹲踞着抖颤。式欧听前面的人声已转过楼后,似乎就到园中搜索,忙向他道:“他们快搜到这里,你赶紧把皮带给我,汲你下去。”那房正梁已把皮带解下。拿在手中,就递给式欧。式欧忙伏在葡萄架上,两手探出墙外,手里紧握着皮带的一端道:“你快爬出去。”那房正梁依言,也握着皮带一端,一手攀着墙头,将身子移到墙外。式欧叫他松了攀墙头的手,身子悬空。式欧就慢慢松手里的皮带,两个人手臂的长度加上皮带的长度已有一丈多长,那墙也不过两丈余高。到式欧手臂伸直时,房正梁的脚部已离地五六尺。式欧把皮带放手,立刻听墙根下咕咚一声。式欧问道:“跌重了么?”那下面哎哟着答道:“还好。”式欧道:“还不快跑。”接着下面叫道:“张大夫,我到死也不能忘你,将来一定答报好处。”说着就一阵的快步向远处跑去。

式欧见他去了,便要转身下架,却见前楼窗中射出的灯光照处,在恍惚中人影憧憧。知道官人们已来到园内,接着又有步履声响,渐行渐近,接着就听一个人说道:“十三号姓崔的,好好地在屋里,方才还出来接听电话。谁知道怎么不见了?”又一个人道:“照你这样说,他能逃到哪里去。他是个严拿的要犯,他逃了很有关系。你们要隐匿他,这窝主的罪名可不是耍。”式欧晓得这先说话的是本院看护生,另一个定是官人,因捕房正梁不着,就押着看护生四处搜捕。因听了这官人的话,才想自己纵逃要犯,很有被诬作同党的危险,便伏在葡萄架上不敢下去。又听那看护生道:“我们医院敢隐匿犯人?反正只这一块地方,请你尽力搜查。前门传达处没见姓崔的出去,他要从后而跑,这后花园里又没有门。”那官人还未说话,前面又跑过来七八个人,手里多拿着手电灯,向四外乱照。式欧从葡萄架隙中,见这些人都是穿便衣的探访员,这些人向来出名的无恶不作,被他们捉去,定然难逃公道,更自伏着不敢稍动。不想有个手电一晃,瞧见了葡萄架,又照着了后墙。就听有人高声道:“这墙很高,不容易翻上去,除非从葡萄架转过。你们到架上向墙外瞧瞧,有什么形迹没有?”又听有人喊道:“要是跑了,一定是从这葡萄架上墙走的。快上去看看!”立刻底下有人攀着架杆,要爬上来。式欧吓得魂不附体,晓得自己虽是医院中人,并未犯法,不怕什么。但是此际若被他们在此处捉住,自然要犯重大的嫌疑,有口也说不清。正想从墙上跳下去,怎奈下面的人已要爬上来。只得将身向架角枝叶浓密处躲藏,屏着气纹丝不动。正在这时,底下的人已爬上来。这样黑的夜天,什么也瞧不见,忙向架下的伙伴索要手电筒,下面扔将上来,架上的人接住,放出亮光。式欧一见,身上的冷汗都出透了,自想电光一照,还能有什么遁形,定要被他们捉住,去打嫌疑官司。只得闭着眼睛等候他们发现自己。哪知眼前似觉又没了亮光,再睁开眼看,却见架上这个侦探,并没注意到葡萄架上。只用电筒向墙头仔细观察,忽然发现方才房正梁跳墙时的砖瓦倾斜和泥土痕迹。便向下面大叫道:“有了。是从这里跳下的。快来翻过墙去。”追接着有七八个人都爬上架来,跳过墙去分头追赶。连那首先上架的人,也随着去了,这时架上已无一人。式欧惊魂初定,才听见架下还有人说话。有人道:“这房正梁怎会闻风逃跑?我们办得很严密呀。”又问那看护生道:“方才你说有人给他来电话。这电话是从哪里来的?来电话的是谁?”那看护生道:“我不晓得。”另外一个人骂道:“不晓得。我看你们就是房正梁的一党。”说着就给了看护生一个嘴巴,看护生被打得呀呀怪叫。正在这纷乱中间,前院又跑来四五个人。式欧隐中看得,其中两个穿白衣服的,也是看护生。被侦探们牵拉着跑来,为首一个人叫道:“房正梁有了么?你们见着这医院姓张的大夫没有?”这边答道:“房正梁跳墙跑了,已派人追去。姓张的大夫我们没见。”那个人道:“快搜快搜,这姓张的也是房正梁一党。方才我在他屋搜出两杆手枪。”又问那后来的两个看护生道:“你们说张大夫正在医院,怎会没有影子?一定有隐藏的地方。你们快带我们去搜,要捉不着他,你们的官司可不好打。”又吩咐道:“快押他们去各处细查。”接着那后来的两人和先来中的几个,押着三个看护生,明着电筒一拥的又从后园查回前院去了。这时架下却还剩下两个人,却都很幽闲的,点起纸烟来吸着谈话。听着都是方才发号施令的人,大约是侦探中的两个首领。式欧那时听他们说从姓张的大夫房中搜出两根手枪,这医院中没第二个姓张的人,定然指的自己。但是自己房中如何曾有手枪?真是奇怪。这里面当然有了缘故。不由骇得心慌意乱,只好仍在架上伏着不动。只听架下一个人道:“这事太怪,朱上四报告的不错,房正梁明明在这里,怎就闻风跑了?”另一个人道:“还有那姓张的大夫,也没影儿了。那房正梁贼人胆虚,处处提防,跑了还不稀奇。只是这张式欧怎会知道咱们来收拾他?也自躲了。这件事除了柳如眉和你我,没有第四人知道,有谁能给他闻风报信呢?”式欧在架上听得柳如眉三字,心里一阵颤动,说不出是何感觉,却自瞧科到这事和如眉大有关系了。又听先说话的一个人道:“张式欧这件事,是柳如眉托你办的,也不算正经心事,便是捉不着张式欧,也没有赔本。你已经收了柳如眉的贿赂,事情便是不成,也没法和你索债。”另一个道:“你又胡说,我何曾受过柳如眉的贿赂?”那一个笑道:“柳如眉为求你办事,陪你睡了一夜,这还不算贿赂。”另一个笑了两声又道:“万一两个全捉不着,这公事怎么交代?”那一个道:“也没有什么。回去就说房正梁和这张式欧原是一党,张式欧闻风和房正梁一同逃去。并在张式欧房内搜得手枪两支缴案。”另一个道:“这样我给他贴彩的手枪,不是要缴案收没了么,那我岂不赔了本?”那一个笑道:“要不是这样办,公事不好交代。而且你也不好回复柳如眉。”另一个道:“你的话原是不错,不过我这两支枪虽不是正路来的,没有花本钱,可是要卖就能卖三四百元钱。这我不是损失了么?若是捉住张式欧,还可从他身上榨出钱来补偿,如今怎好干赔。”那一个又笑道:“你只可看开些吧,那柳如眉是好惹的么?她虽不要你的钱,却也不能教你白睡。这两支枪就算你暗中抵偿她的夜度资好了。”另一个道:“两支枪三四百元,好贵的住局钱。我这向来打雁的,今天倒被雁啄了眼去。”说着两人哈哈一笑,那样子非常惬意。好像把公事看作游戏一样。式欧听到这里,方有一半解悟,知道如眉正在千方百计地陷害自己,足以证实黄瑞轩说她对自己没安好心的话,并非虚构。但又猜不透,自己和她无仇无恨,这样横相陷害,是什么道理?而且怎会把自己和房正梁连到一处?但是就目下看来自己被他们造成罪状,以下的事当然有凶无吉。医院中绝不是藏身之所,而且他们正在搜查。若搜到葡萄架上,更是危险。只有赶快离开这里,再作别计。

想着便慢慢移身,要从架上挪到墙头。只是心里恐慌过甚,把身体的灵便也减退了。身子一动,架杆便微微作响,架下的两个人起先尚不觉察。但当式欧移到墙头的时节,偶一疏神,脚下皮鞋把架杆踢了一下,立刻全架皆动。架下两个人听得,一个叫道:“上面还有人藏着。”另一个高声问道:“谁在上面?”式欧哪敢答言,只拼命用力爬过墙头,向下一溜,立刻跌到墙外地上。顾不得疼痛,忙着站起,向内听了听,那葡萄架杆正在乱响,晓得那两个就要上架跳墙追来。连忙转头就跑,也顾不得东西南北。跑不到四五十步,忽听后面咕咚咕咚的两声,知道那两个也已从墙头跳下。吓得更不敢回头,一直跑去。后面的脚步声也紧跟着追来。式欧仗着年轻力壮,又曾在学校练习过跑跳的工夫,直的落荒而走。转过大街,便到了河边。式欧曲曲折折地跑下去。后面追的两人,虽然赶他不上,却还紧随不舍,幸亏河边没有什么警察。式欧正自惊慌,猛然得个主意,便穿进路南的一个小巷里。后面追的两个,见他跑入小巷,一面喜欢他能由此转入大街,便不难被警察截获。却又怕他混入人丛,更难查找,就又竭力赶上。哪知式欧转入小巷,行到中间,又向西穿去,却是个丁字路口。一头通着大街,一头儿却通着河沿。式欧更不犹疑,又转出了河边大路,照旧顺着河边跑去。跑有半里路远,略自立定喘息,后面的人竟没追来。晓得他们定已上了自己的当,向大街那一面追了去。才觉惊魂略定,方要坐下想个归宿之策。猛又想起,怕他们向大街追寻不着,倘再回头向这里来,岂不又是个走不脱,只可继续速走。先逃出他们罗网以外,然后再定行止。便仍沿着河岸作那单人赛跑,一面跑着,一面定睛观察岸下情景,希望有个摆渡,得以渡到彼岸,便算脱了目前之危。不想船虽没有,却发现了一条道路。原来本年天旱,河水降低,堤岸之下,离河身不甚高的地方,露出了一条小径,想是渔人打鱼时践踏而成。自想若跳下去,在那小径上走,便是有人追来,自己的身子为堤岸遮蔽,不致被人看见。而且岸上松陷的地方很多,便是追者身临切近,只须将身子向土窟中一藏,也就毫无痕迹。想着便顺着岸边,慢慢溜将下去。好在那小径久经人践踏,不生杂草。在黑暗中向前看去,好像一条灰色的蛇蜿蜒着。看得很明白,绝不致失足落水。这时式欧心里稍为稳定,虽仍向前趋行,却不拼命跑了。约莫又出去一二里,害怕的心已减去一半。仰头看看,天上星斗迷茫,阴云薄掩,耳中听的是河水澌澌,和风吹岸柳的声音。心中又凄惶起来。正自走着,忽见眼前不远地方,有个黑影一晃,似乎从土壁里伸出一件东西,倏地又缩回去。式欧虽然不信鬼神,但在这旷野无人之地,又是惊魂初定之时,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迟疑不敢前进,无奈又不能回头转去,只得壮着胆子,低头拾了一个极大的土块,慢慢走上前去。见那土壁的凹入处,似乎藏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式欧跑到切近,冷不防把土块向那黑影掷去。连看也不敢看,仍发脚向前跑去。

才跑出三五步,听得背后有哎哟的声音,式欧听得这种声息,料得那土窟中藏的定是个人,倒把害怕的心减去许多。便站定脚步,细想了想,那藏着的人,若是盗贼之流,却为何不出来拦截?若是好人,又不该躲在这种地方。或者竟是个什么渔家船户,在此等候来船,寻个土窟避风稳睡也未可知。那我何不回去看看,倘果是个当地渔人,也好和他商量个过河的方法。想着便退身慢慢走回,一面走一面仔细观察,在万黑中借着繁星映水的微光,瞧那土窟里,分明是一个人蜷曲而卧,却又看不清面目。只得壮着胆子,上前低声问道:“你是做什么的?”那黑影只动了一动,并不作声。式欧此际又瞧出那黑影上,有一处露着四五个白点,仿佛是衣服上的蛤片纽扣,更断定是个人。既然打他不叫,问他不应,料是睡着,就凑上去用手摇撼。恰摸着衣服,而且是很滑泽的绸衣。式欧自想河岸土窟里,竟有穿着绸帛的人,三更半夜睡觉,真乃怪事,更想唤醒他问个明白。哪知才摇撼了两下,那黑影忽地跳起来,向式欧一扑。几乎把式欧扑落河中,幸而向旁一歪,倒在小径之上。那黑影从式欧身上越过,竟顺着河边跑去。式欧忙自爬起,向那黑影望去。见他跑得蹒蹒跚跚的,样儿很是特别,看着十分眼熟。忽地想起这不是方才在医院跑出的房正梁么?虽然不敢断定,然而看这行止,定不是官人。即便不是房正梁,也总非安分良民。好在自己也正在逋逃期中,正赶上去搭个伴儿,讨些主意。想着便又赶上去,前面那人听得后边脚步声响,更拼命放腿。当不得式欧腿快,几步便拉住他的肩头叫道:“朋友慢走,我问个路儿。”那人挣扎不脱,只叫道:“我是外乡人,不认识路,你别缠我。”式欧听这声音,可不是房正梁是谁?便道:“房先生别怕,我是医院的张大夫,不是来捉你的。”那房正梁猛然回顾道:“你是放我出来的张大夫?怎又出来追我?”式欧道:“我还追你?后面还有人追我呢。”就把放他走后,以至自己闻风逃跑,无意中闯到这里的经过,说了一遍。房正梁诧异道:“我是久已被他们注意的人。今天的事虽发生得仓促,可还并非意外。不过无故地牵拉到你身上,就太奇怪了。现在在这里站着,倘被堤上有人看见,到底不妥。不如还回到那土窟里,一来也好藏隐身体。二来以先你只对我有救命之恩,如今又变成同难的人,正要互相想个方法,逃出这危险地方,还要个长工夫商量呢。”说着便拉式欧仍回到土窟。

两个人相挤着坐到里面,立刻一种潮湿的土气,冲入鼻中。式欧也顾不了许多,当下便向房正梁道:“你怎会也跑到这里?”房正梁喘着大气道:“这也是活该。我从你们医院墙上跳下,跑了没许多路,才转到河边,就听后面隐隐像有人追来。我一面拼命奔逃,一面自想,我向来养尊处优,长了一身臃肿的肉。哪有力气跑路。倘真有人追来,十成十要被他们捉住。捉住便是个死,在死以前还不定要受多少罪。先不要说被捉后的罪我无法消受,就是眼前逃命的劳苦和惊恐,我也不能再受下去,不如就近寻个死路。好在官儿虽只做到旅长,什么福都享遍了,死了也不算冤。我正拿定了主意,已听着后面越追越近,我实在无力再跑。只得把牙一咬,跳上河堤,也顾不得向下看,就跳下来。满打算葬入鱼腹,落个水鬼。哪知底下这块土是干的?离河身还差好几尺,这下子倒摔了我个不轻。晕头昏脑地挣扎起来,慢慢地走了几步。倒想起了一线生机,自想若是在此处寻个隐处藏躲,等他们追的人过去。但求天幸无人寻查到此,以后或者还有活命的机会。当时就摸进了这个土窟,方才藏好,已听有许多人从堤上跑过,果然没有注意河下。我晓得性命有几成希望了。当下正在这里歇息,思索投奔的地方。不想你也跑来,凭空地掷了我一土块,我断定你是官人。因为看样子你没看准土窟里是否藏着人,所以用土块试探,我只得忍疼不敢喊叫。及至你上前摸我,我知道忍不住,故而跳出,不想竟是你来。”

式欧道:“这些话没工夫细说了,现在咱们已变成患难之交,同在险中。你想逃到哪里去?我那医院是不能回去了,现在只能随着你走。”房正梁想了想道:“这却不妙。现在我已被官中认作乱党,是到处缉拿的人。你原是个规矩良民,不过暂时被旁人攀扯,终久可以辩白。如今若同我一路走,倘再入了罗网,那你有口也诉不清。说不定就许和我一同枪毙。你再细想想。”式欧道:“我现在实是没法,街上侦探密布,一进去就有被捕的危险,除了现在立刻上火车回北京。”房正梁摆手道:“万使不得。那官人们捉不到我,那火车站和轮船码头定要加紧。你也算我党中的一个,一去便是自投罗网。为今之计,除了在本地寻个妥靠的朋友处暂躲一时,徐图出路以外,再无别法。”式欧道:“我在此地住的日子不多,便是有几个朋友,也不知何人妥靠。我可怎么办呢?可怜我从北京来到天津,只指望创立这个医院,便算个安身立命之所。谁想到凭空出了祸事,只落得有家难奔。罢罢。房先生你也不必替我顾忌,反正我是没路的了,只得随着你去。你既来天津干这危险事体,大约总有个退步,领我去躲上几天,再想别法。我便是受你的累,以致于丧了生命,也不怨你。”房正梁沉吟一会儿道:“以前我以为你是久住天津,当然不少投奔的去处,所以劝你离开我,因为我是个危险的目标,诚恐于你有害。如今你既无处可归,只有互相扶携,去到哪里是哪里。倘有不测,你既认了命,也没的说。其实现在我们已布置妥当,这方在最近时期,就要发生变化。眼看大功告成,就出了这事。所以如今我因事务关系,不能远走,唯有寻个地方暂避几时。”式欧道:“我是方寸已乱,一筹莫展。你要如何便如何,只是咱们要向哪里躲避呢?不然就改个名字,到租界旅馆去住。”房正梁摇头道:“这绝使不得,我因为在租界里被人注意,才移到华界医院,再回去更容易出毛病。莫说租界去不得,就是去得,在现在这个时候,各租界的入口,说不定已有官人把守。正在严查你我,恐怕咱们还没脚踏租界,便已身落陷阱了。”式欧道:“如此该到哪里去呢?”房正梁道:“为今之计,唯有冒险混入热闹街衢,寻我的朋友处暂住。”说着想了想道:“现在只有到河东余亦舒家里去。”式欧道:“那余亦舒,不是曾做过道尹的么?他是个老官僚,说不定和当地官人通气,未必肯庇护你。而且怕有意外。”房正梁笑道:“他做道尹的时候,正是我们这一派当权。我们败了,他亦跟着下了台。我这次到本地来活动,主动人之中就有他,而且他暗中帮了不少的忙。如果投了他去,他怎敢不庇护?倘竟在他手里遭了意外,他能不顾虑被我牵扯上么?你放心,绝对没事。现在只有到他家去的路上很有问题。要是仓皇无措,被人瞧出形迹可疑,那就糟了。我是干惯了这一手的,形色上不致露出破绽。你年轻胆小,初遭祸事,恐怕不能自如。倒怕带累了我呢。”式欧道:“我既同你共了患难,什么也说不得。拼出这条命,也没什么可怕。只按寻常在街上走路的样子,大约不致被人疑心。你既有了这个去处。咱们快走吧。”房正梁道:“你果然能和寻常一样,就算命不该绝。而今此处也不可再延,真个快走为是。”说着从身下拿出一团东西道:“我跑了一路,始终不肯把长衫拋弃。便为的这一着。你不知道穿惯长衣的人,若只剩了内衣,在街上走,叫人瞧着才扎眼呢。就许从这上头坏了事。”便把长衫上的土抖净了,穿在身上,又叫式欧将裤上的尘土拍去。

房正梁便在前引路,仍由河下小径向北又走出一二里路,才慢慢爬上河堤。瞧瞧对面有一片房舍,夹着一条小巷。房正梁领着式欧闪入巷里,又转了两弯儿,已入了一条不甚繁华的大街。这时已近夜中,街上铺户有一半已上了门板。房正梁见有个小酒馆儿,尚未关门,就进去和式欧吃了一顿消夜点心。吃完擦净脸面,付了饭账,每人衔着一支纸烟,很安闲地走出。见街上车马行人,反比方才多了。又多是向北去的,看光景定是南边有个戏馆适才完场,正梁心中暗喜。忙拉式欧同混入人丛中,且走且谈。在路大作其剧评,说那女旦角万不及梅兰芳,那武生怎能比杨小楼。虽然句句拟不于伦,却含含糊糊地不着边际,已足以表示是聆戏归来余兴未尽的样子。式欧只得帮着腔随口答应。一直在人群中走了许多路,同行的业已渐渐减少。走到一个街口转角地方,式欧见警士都加了双岗。另外一个巡官,同立在衢要地方,向行人注视。便知事情已经发作,地方上该管的人都在加紧守望,不由心中十分胆怯,脚步便失了勇往直前的勇气,几乎要缩入旁边小巷里,避开眼前这道关口。哪知房正梁看出式欧神色仓皇,连忙扶定式欧的肩膊,直向前走。一面走一面骂道:“我算上了你的当,拼命说这里戏好。把我大远地拉了来,看了半夜狗打架。真冤透了。哼。你请的,我还喊冤呢。要叫我自己花钱,就非退票不可。”说着已和警士们擦肩而过。警士们见他们形踪无甚可疑,并未盘诘。房正梁嘴里嚼蛆似的,不住口谈过了两条街市。到了个僻静地方,才悄向式欧埋怨道:“你怎这样脓包,只顾瑟瑟缩缩,叫巡警看见,就算形踪可疑,略一注意,咱俩全跑不了。到底年轻的人不中用。现在幸而已绕到这里,离着你们医院已远,离着余亦舒家渐近。咱们紧走两步,赶到余家,就暂时没有危险了。”式欧道:“这一紧走,叫人看着不又是形迹可疑么?”房正梁道:“你只管走,不要管。”两人便小跑起来。房正梁嘴里又捣鬼道:“我要早些回来,你一定要散戏才走。现在三更天了,到家叫不开门,怎么办?”他翻来覆去地只是这几句话。

虽路上不断地遇见巡街的警兵小队,因见这两人从远处拌着嘴而来,料道是娱乐场的归客,也就不加注目。好在走了没许多路,已到了一座大楼门首。房正梁走上台阶按了两下门铃,等了一会儿,才有个仆役出来,出门问道:“找谁?”房正梁装着仆人的口气道:“这是余大人公馆么?我们老爷叫我送了件东西来。”那仆役在门内道:“你们大人是哪一位?”房正梁道:“是梁处长。叫我来送这件东西,还要听回信。”这时把手上戒指暗暗摘下,就交给那个仆役。那仆役接过戒指,看了看道:“一个金戒子罢呀。怎半夜三更巴巴地送这个来?”房正梁道:“我们当下人的,只奉着差遣送来。谁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仆役也不再絮烦,说了声“候着”,又把门关上。便履声橐橐地走入里边,迟了不大工夫,又走出开了门道:“我们大人叫你进去。”房正梁便招呼着式欧一同进去,那仆役在门旁诧异道:“怎还有一位呀?”房正梁道:“本来就是两个人同来的么?”说着那仆役关上了门,便领着二人走入内院。

到一个小客厅门首,走到里面。见一张烟榻上灯火辉煌,云雾迷漫。有个清瘦的五十余岁官僚式人物,正在吸烟。一眼瞧见房正梁,愕然失惊,连忙翻身坐起,叫道:“你怎……”话才说出半句,忙自停住,先挥手叫仆人出去,又指着式欧问道:“这位是谁?”正梁见仆人业已出去,就一屁股坐在烟榻对面道;“一言难尽,差一些没坏了事。这位是张大夫,幸亏他救了我。不然这时我早在执法处安歇了。这位张大夫已算是咱们一路的人,所以同来投奔你。”又指着那人向式欧道:“这位就是余亦舒余大人。”式欧连忙行礼,那余亦舒却毫不经意地点了点头。又向房正梁急问道:“我家的仆人全不认识你,方才外面送进你这指环,我还以为你是差人来借钱,用指环为证,所以要叫进来问问。谁知竟是你自己来了。你说的那样凶,到底遇见什么险事。”房正梁喘了一口大气,就滔滔不断地把从医院逃出的经过,诉说了一遍。式欧以为如此性命关联,至危极险的大事,听的人不知要如何动容变色。哪知余亦舒竟是神色如常,面上的一副烟容,毫无改变,到房正梁完时,才点头道:“真险得很呢。幸而有张先生这位救星,不然真不得了。不过张先生也受了你的牵连,不能出头露面。现在你打算怎样呢?要是打算离开本地,用钱尽可以从我这里拿。”房正梁道:“我们走是一定要走。不过现时如何走得出去?只有在此时暂避两天。等外面风声稍懈,再定行止。”余亦舒沉吟道:“那么你想住在哪里呢?”房正梁道:“自然要搅扰老哥府上。”余亦舒眼光一转,忙应道:“很好。在这颠沛时间,也谈不到屈尊,二位就请在舍下暂住。房兄就住在这房里,至于张先生就只好暂在那面小书房里下榻好了。”房正梁又和余亦舒谈了一会儿,就向式欧道:“你跑了半夜,想必乏了。”余亦舒忙答话道:“我还忘了,如此就请张先生去安歇。”说着喊了一声,便进来一个仆人,余亦舒吩咐了两句。式欧晓得他们还正有秘密事件商议,所以支出自己,忙立起辞了主人。随着那仆役走出,到了对面一个房里。

式欧见这房间收拾得十分精雅,四壁图书插架,满目琳琅,分明是个书房。又从一个书架旁边的小门,走进一间精室。里面依然是书房模样,却只多了一副床帐,想是西席先生的所居。看屋内的光景,却又不像有人常住的。那仆人送进来一壶茶,道了安置,便自去了。式欧关了房门,顾不得许多,上床便睡。才觉得浑身骨节酸疼,但因方才所受的惊恐过深,刺激过重,脑中不易平静,倒睡不着。想起最近所经历的事,只觉得七乱八糟,没一件事有些条理,仿佛糊里糊涂地做了许多可笑而又可怕的梦。想起来心中麻乱得很。再向前途思量,那更黑暗暗像一团漆,说不定哪一时便被人捉了去,当作乱党处治。即使幸而没事,此地也非久居之处。以一个逋逃中的罪人,又向哪里取寻归宿。若回北京家里,原无不可。不过当初我所以离家,是因为受了刺激。那芷华漂泊无依,病在我家。我不合对她生了爱情,及至向她求爱,竟遭她拒绝,弄得两下都很难堪。我虽然吃了她的没味,可是对她怜悯之心,绝未消灭。觉得在那时情形之下,她定不愿再和我相见,必要迁出我家。可怜她久病初愈之身,怎禁得住再去漂泊风尘?不如我直截了当地离开家庭,让她伴着我妹同居,便可安住下去,所以我才跑到天津。如今芷华想还和淑敏相处,自然都很快乐,我一回去,那芷华怕我还去缠绕,定又要走。那我岂不是无形中回去赶她么?看来我便是能返北京,也不可仓促家去。又想起自己倘然能早在天津娶了家室,带回家去,芷华见我爱情已有寄托,或者不致再行避忌。可惜那祁姨太太和柳如眉两件事,都成了虚话。想到这里,又想起在医院葡萄架上所听的秘语,自己十有八九是被柳如眉所害。却又想不出她所以要害自己的原因,如此左思右想的好大工夫。直到天色大明,方才睡着,一觉睡到晌午大后。起床时就有仆人进来服侍着洗过了脸,迟一会儿便开上饭来。式欧见只摆着一副杯箸,暗想主人不出来陪也罢了,他原是个官僚,哪有工夫应酬我。怎房正梁也不见面?我与他共同患难,又同寄居在他的朋友家中,岂能不稍稍照应一下?便问那服侍的仆人道:“昨天同我一道来的房先生呢?怎么不见?莫非还睡着没醒?”那仆人怔了一怔才道:“房先生出门去了。”式欧暗想他原是到此地来躲灾避难,怎能在这危险期间,倒大胆出去闲逛?但又转想到房正梁本是个行踪诡秘的角色,他既敢出门,自有他的把握。说不定化装易服才出去的。便也不再问,自己吃过了饭,自己闷在房里,无事可做,又因在他人家中,不便到房外走串。只得从书架上寻了些合于脾胃的书,看着解闷,直到了日落黄昏,还不见房正梁的影儿。及至摆上晚饭,却是两副杯箸。式欧以为必是房正梁回来了,正好和他谈谈以后的办法。哪知迟了一会儿,门帘一启,一个人手托水烟袋进来,满面笑容向式欧点点头。哪里是房正梁?却是本宅里主人余亦舒。

式欧想不到他那样官气十足的人,居然还出来陪客,连忙起立致礼。余亦舒却十分客气,随便谈了几句,便同座用饭。式欧记挂着房正梁,忍不住就向余亦舒问起,余亦舒正色道:“候一会儿吃过饭细谈,我还有话要向阁下说呢。”式欧不便再问,只得陪他东拉西扯的闲话。直到饭后,余亦舒才让式欧同到了小客厅,他自己吸过六七个鸦片烟,过足了瘾,方向式欧道:“阁下是阴错阳差地和正梁打成一路,其中情形我很明白。无奈官中人已把阁下认作正梁同党,目下阁下身体很是危险,请留神一些。至于正梁恐怕已不易见面,此刻若见着他,只恐阁下也要入狱咧。”式欧听他的话音有异,愕然问道:“怎么说?正梁已经遇险了么?”余亦舒脸上毫无表情地笑了一笑,道:“阁下很年轻,我叨大叫你声老弟。老弟,不瞒你说,今天早晨,我就给侦缉队去了个电话,叫人把他抓去了。现在他大约已脚镣手铐地收起来咧。”式欧原在烟榻上坐着,听了这话,不觉霍然跳起几乎惊异得叫起来。但又猛然想到现在余亦舒家里,不可放肆,忙又悄没声地重复坐下,吃吃地问道:“怎……怎……的……正梁不是您的老朋友……”余亦舒冷笑道:“老弟,不明白我们的内幕,大约还以为我是卖友求荣呢。你再慢慢听我细说。说句实话,当初我和正梁原是一个党系的同人,论理我不该卖他,可是我也有我的难处。自从我们那个势力失败以后,凡是剩下几个钱的,全抱着胳膊忍了。唯有房正梁因为当初得势的时候不会搂钱,所以到如今还赤手空拳,故而野心不死,只管暗地活动,预备恢复旧日的势力。无奈他素常就仗着向旧同事打抽丰度日,哪有钱活动?于是乎我们这一般人就倒霉了。他向我们筹款,拿我们的钱去活动,我们原也盼他成了功。把我们的旧首领拥起来,大家再辉煌一阵,所以都量力帮助。哪知房正梁始终图谋不成,却只管向大家索款,大家都疲于应付,有许多都躲到上海去了。只有我因特别缘故,离不开天津,没奈何只得受他的逼勒。这两年中已被房正梁零碎讨去了三四万块钱。你想,我们做官的钱是容易得来的么?无声无息地耗去了这许多,谁能不心疼?后来我想有这些钱,现在运动个像样的差使也用之不尽,何必再填房正梁这无底的漏洞。因此就翻然改计,不再理会房正梁这笔账。恰巧我有个旧日运使任上用的文案张尔孔,如今阔了,升到此地的捐务处长,又兼着督军署的参议,是尚督军的红人。前些日他来访我,我和他当初同做过许多利害相关的事,处得感情很好,无话不谈。便托他给走个门路,再弄个官儿做做,他答应了,但因我是敌派的旧人,若没个机会,不便向尚督军开口。后来谈到房正梁一节事,我也不瞒他,便把内情都说了。他说这是个好机会。房正梁是尚督军最嫉恨的人,若能把房正梁献出去,尚督军可一定欢喜,也可表明反正的诚心,就以此做个进身之阶,便是不用一文运动费,也包可得一个美缺。而且推荐的人也容易进言。我听了张尔孔的话,想了想这理儿也对,这种年头儿,没有皇上,忠字也跟着取消,武将倒戈是家常便饭。我们做文官的,另巴结个上司,更不成问题。不过卖了房正梁有些过意不去。但又想到若不卖他,他也永远叫我不得清静。而且他们做武官的,不定杀了多少人,造了多少孽,害了他不为缺德。再说他花我的钱,已够运动一个阔差使的费用。他既不能还我的钱,我就用他的身体去给我捐官,于报施之道也很说得通。所以就答应了张尔孔。在最近等机会便相机行事,谁知近日房正梁因官面上察缉得紧,竟绝迹不到我这里来。我也不知道他移居何处,正在焦急,昨天他竟同你来了。这还不是礼物自送上门。我当时稳住了他,就暗地叫人把他捉了去。张尔孔方才来访,许我在一星期内可以发出差使。你明白了?就是这么件事。”说着又吸起烟来。

式欧听得又怕又气,暗想你还说不是卖友求荣,这不是卖友求荣是什么?难为他还能老着脸皮说出来。自己因昨夜曾同房正梁共过患难,觉得房正梁人很直爽,对他感情颇好。如今听得他已被当局的奸人陷害,不由愤气填胸,恨不得抓过余亦舒饱打一顿。但想到自己也尚在余亦舒掌握之中,此身尚不知祸福如何,不觉又嗒然气丧。只把眼瞅着余亦舒,见他那满面奸恶之气,十分可怕。猛然又疑惑像他这样神奸巨猾,当然城府很深,既然卖了房正梁,何不连我一同卖了?落个斩草除根。即使他因和我无仇无恨,发了恻隐之心,放过了我,也就罢了。怎忽地又对我这陌生的人,把隐事都宣布出来,这是什么意思?式欧正在疑惑,余亦舒擎着烟枪坐起,眯缝着眼说道:“老弟,你见我收拾了房正梁,必还怕我不肯饶你,那你请放宽心。一来我不做这有伤阴骘的事,二来我见你少年英俊,正是有用的材料,正有事用你帮忙呢。不然时又何必把我的秘密都向你说明?可有一样,现在你不能出门,只要一离这里,立刻就有危险。我因为护庇你,所以今天早晨,先把侦缉队人们伏在门外,然后把房正梁赚出去,才动手的。方才侦缉队还有电话来问,你是不是也在这里?我回说除房正梁以外,并无他人。然而他们也未必肯信,不过不敢进门来搜。只是你可要特别小心,只要一出离这个宅门,便要踏进狱门。那时我就没法救你了。”式欧听完毛发悚然,觉得这余亦舒真是个戴着假面具的魔鬼,厌恶他到了十分。可是惧怕他也到了极点。又从害怕里生出了仪注,连忙悚然立起,诚惶诚恐地改了称呼道:“余大人,谢谢您搭救我。”余亦舒倒笑道:“老弟,何必这样?我既救你就要救到底。只要你对我忠心任事,我自不当你外人看待。”式欧道:“大人,方才说有事用我,不知是什么事?”余亦舒方开口要说,又沉吟道:“那倒不忙,那事我正在筹划,还未实行,等用你时再细谈。你先休息几日,不过切记不可出门。”说着把烟灯吹熄,道:“我要出门去办事,你今天移到这屋里来睡吧。昨天你睡的房间是小女们的书室,因为今天她们不在家,所以你占着不妨。明天她们都回来,要上课了,你还是挪过来方便。”式欧唯唯答应。

等余亦舒出门以后,式欧翻来覆去的比昨夜加倍不宁。余亦舒那样大奸大恶的人,把害人当作闲耍一般,自己却托庇在他宇下,受他的保护。据他说有用自己之处,又不知他用我去做何事。而且像他这样妖鬼等类的人,能有什么好事可做?说不定更有想不到的怪事,那时我若不依他去做,当然还要害我。如今分明已落在陷阱之中。余亦舒行为诡秘,绝不是个好相识。为今之计,真个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但是余亦舒既然轻描淡写地收拾了房正梁,却卫护着我,而且对我大有推心置腹之慨,这里面定然另有作用。他那一方面必已布置周密,绝不会轻易放我走。而且便是逃出余亦舒的手掌,到外边也躲不开官人们的罗网,真是去住两难,进退维谷,把个式欧愁得心怀麻乱。后来才决定主意,跑出门去便是凶多吉少,住在这里,虽然祸福还不可知,到底总比立刻锒铛入狱的好。万一事情生了变化,或是余亦舒竟大发慈悲,把自己救出去,也许有之。当下便忍着千般愁苦,住在这小客厅里,直转侧到天明方得睡着。

次日醒时,天色已近中午。在枕上便听得对面书室里有许多女人的声音,莺声燕语的,像是正在讲论学业,料得是余亦舒的女儿们正在上课。便悄悄起床,唤进仆人,洗漱过了。自己连客厅门也不敢出,好容易听这些女郎们都过后楼去吃午饭,式欧才敢出去走动,回来仍自闷在屋里。过了一会儿,那些女郎仍回到书室上课,式欧寂寞无聊,就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闻听书声解闷。只听她们载笑载言,像是师生们的感情十分融洽。半晌才又听出有两三个略带南方口音的女郎是学生,一个满口流利官话而喉音清脆的女郎是教师。这时正讲的是西洋史,中国话里夹着英文名词,事理阐发得十分晓畅,说话儿更得婉妙动听。式欧听得竟入了神,暗想女教师居然有如此通才,真是难得。西洋史讲完,休息一会儿,接着又讲起女诫来。这女教师却并不依着书本解释,只准着人情物理,把意义譬解得透明雪亮,既不陈腐,也不浮薄,式欧更自佩服。到了天近四点,有个女学生向教师称说今天要到个亲戚家拜寿,要早些退席。那教师用很和蔼的声音答道:“好。我还要在这儿看一会儿书,你们不必管我,就先去吧。”那些女生还向教师恋恋不舍地说笑,不肯便走。那教师又温语敦促道:“你们既有事,快去吧。”

式欧听到这里,脑中猛然一阵颤动,通身的神经都跳了一下,猛然想起,这种声音和语气,以先似也有人向自己如此说过。再一寻思,又触起思绪,脑中深深地映出一个人影,不觉痴然立起,急于要晓得对面书室中的教师,是否是自己所认识的人。就着窗帘隙缝向外面看时,恰见三个女郎从书室走出,个个都是玉貌锦衣,富丽非常,都向门外而去,接着便听门外汽车声动。式欧料到这三个少女定是余亦舒的家属,现在出门应酬。那教师还在书室未走,恨不得立刻闯进书室,去看个明白,才一举步,忙又停住。暗道:“不妥,莫说室中倘不是我所料及的人,枉自讨个没趣。即使果然是她,想起当初的事,我已没有和她见面的可能。如今卒然对面,有什么可说?岂不更是无趣。再说我离家时,她还同我妹妹一起住着,怎会也来到此间?世上哪有这等巧事?这不过是我疑心生暗鬼罢了。”便暗暗自己叫道:“式欧式欧,你现在正是颠沛流离,顾命还来不及,还想这些闲事。怎的满当她是你所想的人,你又能怎样?趁早歇了心吧。”想到这里,就要转身到榻上假寐一会儿,但因想到目前处境的危险,又从对面书室中人生出希望。猛一回想,我也不可固执。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V4QtZ+xS69PIq5ey2KQxD94p0sHEGOB+LwndXoqsNsWJbyyKtU1qkNWRAfFwCL2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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