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白萍所见晕倒的女子,正是自己当初的爱妻芷华。在这卒然相遇的时候,原是不暇思索,想向赶前救护。但见她身旁正跪着个极漂亮的西装少年,立刻心里一动,便勾起了旧事。自想这少年虽不是仲膺,但看起情形,这个少年也定是芷华的情人,不然形迹何致这等亲密,意思何致这等关切。而且女人的不端,只虽在第一次,既有初次,那很容易地有第二次了。她既能负了我而别恋仲膺,岂不能抛了仲膺再去恋别人?只这一刹那间的思想,立刻就又逼他撤步抽身,匆匆拉着龙珍走去。
这里那少年仓促中把芷华扶得坐起,见她依然摇摇欲倒,还在晕中。那穿湖色长袍的女郎也蹲在她身边,声声呼唤芷华姐。那少年抬头向四外看了看,忙唤那女郎道:“淑敏,你去瞧前面空桌上的汽水瓶里,里面可还有冷汽水,快拿来喷一下。”那女郎顾不得答应,忙跑过拿了半瓶汽水来,喝些噙在口里,正待向芷华面上喷去,这时芷华已呻然哼出声来。淑敏不由得把水全咽进喉里,问那少年道:“式欧,还用喷不?”式欧摇摇头。
此际芷华已睁开眼,挣扎着扭头向前面上一看,突然叫道:“呀!他又走了。不行!我今天非得找着他不可!”说着一面手撑土地,忙要站起,一面喘吁吁地道:“我不容易,今天才见着他。他真狠,又走了。”淑敏一面扶持,一面问道:“你说的是谁?”芷华失神落魄指着前面空椅道:“他……我的萍……同一个女人坐着,这一会儿就不见。”淑敏还不大明白。式欧却已了然,忙道:“我曾看见。才走不大工夫。我去追!”说着便分花拂柳地跑去。
淑敏这里扶芷华坐在椅上,安慰着她。定神回想,忆起方才同芷华式欧走到这里的时节,前面椅上正坐着一双男女,虽不知是谁,但看后影儿极是漂亮,那神情也很亲密。芷华竟自立定了呆看,忽然晕倒。自己正吓得喊叫,记得有个男人跑来,躬身似乎就要帮着式欧去扶她,不知怎的又回身躲去。忙乱中也没有留神。到芷华醒时,那一双男女就都已不见。想起来不由恨自己糊涂得很。芷华病后曾告诉我,她的丈夫林白萍曾因为一件闲事,呕气离家,她就赶出来寻找,想他们夫妇感情素日定不很坏。那人倘是她丈夫,怎见自己的妻子倒在地下,都不来扶护,反倒躲了?这真令人不懂。或者也许芷华认差了人。
淑敏正这样想着,那椅上的芷华倏地喘着立起来道:“他一定还没出这园子,我自己去找。”淑敏忙劝道:“只要没出这里,式欧一定找得着。你身子这样弱,方才又受了刺激,先不要动,我替你去。”芷华道:“不成,你不认识。”淑敏道:“怎不认识?那会儿我已看得明白。”说着指点前面的空椅道:“不是在那里坐着的一男一女么?”芷华听了这话,突地又变了颜色,低头自语道:“一男一女,还有一女呢……那是谁呀?他真抛了我了。”说着那眼泪奔涌出来。身子一软,又跌坐在椅上,手扶着头嘤嘤啜泣起来。淑敏忙劝她不要哭。在这里教人瞧见不成样子。正在焦急,式欧已匆匆跑回来,报告说在这个园子里都寻遍了,一直追出园外,也不见两个男女。淑敏正指着椅上的芷华,急得对他甩手。哪知芷华听了式欧的话,伸手拭净了泪痕,痴痴地仰天出了一会儿神,半晌才是一声长叹,接着又向着眼前的空椅惨笑。淑敏见她的神情不好,天色又渐渐黑上来,才要催她一同回家。那芷华略一凝神,瞧见淑敏和式欧在侧,便盈盈地立起身道:“咱们回去吧。”淑敏在她耳边悄悄说道:“芷华姐你也不必难过。现在既然知道姐夫是在北京,只要耐心寻找,绝不会寻不着。”说着柳眉一拧,那脚下的小蛮靴突然在地上一跳道:“咱们都是呆子,这些日都没想到,放着北京天津这些新闻报,咱们寻人都忘了登广告。姐姐,你回去就拟个底子,送到各大报馆去登。管保明天姐夫就泼风似的寻来咧。”
芷华苦笑道:“已经见着,他还躲去,还想他寻来呢?”淑敏转脸见式欧已先走开十几步,便又道:“姐夫大约是和你有什么误会,你只在广告里恳切地向他解释一下。难道还有什么解不开的仇?”芷华听她的话,觉得十分刺心。霍地把惨白的脸变成淡红,便装着擦眼用手巾把脸遮上。沉了一会儿,才叹息道:“妹妹替我想得自是周到了。可是你忘了他旁边已又有了漂亮女朋友呢。咳。你知道是他的女朋友,还是我的替身?完了。一切都完了。我的心可以冷一冷咧。”淑敏才要说话,芷华已紧紧握住她的手道:“妹妹,你待我真是情至义尽。从今以后求妹妹再多疼我一点,就是请你再不要对我谈这件事。我到死也感激你。”说着又落下泪来。
淑敏连忙替她拭干了泪痕,扶着她的玉臂,一面抚慰着,一面慢慢追随着式欧走出园来。三人坐车回到淑敏家里。
芷华一进门,便推说头痛,走到自己寝室去睡。到开晚饭时,淑敏自去唤她。轻轻走进芷华屋里,便听着极微细的哭声。知道她伤心已极,便低低唤了两声。那芷华听得呼唤,停住了哭声,却装作睡着。淑敏连呼不应,只可替她盖上床夹被,自退出来,和式欧一同晚餐。
他兄妹对芷华的事,只知他们夫妻反目,她丈夫负气抛家。这也是以前芷华吐血病好时所诉说。至于细情,自然毫不明白。今天在中央公园看见那般光景,都十分替芷华委屈,又十分替她可怜。他俩都是富于情感的人,便急得饭也不顾吃,只要代芷华想一个办法。兄妹计议了半晌,到底还要行那广告政策。费了很大的时间,才合拟出一段极恳切极含糊的启事稿道:
萍兄鉴,自哥离家,妹追寻来京,大病几殆。
昨偶遇公园,又相避面。妹唯自思旧菁,不敢谓哥寡情。哥倘垂怜薄命。请一临存。即不蒙赦宥,妹得一吐私衷,死亦瞑目。
芷华
下面又上淑敏家的地址。淑敏自作主张,并不告知芷华,就由式欧自行送到报馆里去。这里淑敏自去照顾芷华。
到了次日,淑敏老早的起床,等得报纸送来。见那启事已登在封面重要地位上。自己又念了一遍,觉得词旨很是恳挚。自想芷华的丈夫若见了这段启事,倘还忍心不来,那他定然是另有外遇。坏良心拋了芷华,这个人也没甚人味了。想着便拿着这张报纸,想去告知芷华。好教她暂且宽心,添些希望。及至走近芷华房里,静悄悄地不闻一些声息。只当她还在睡着,轻轻地掀起帐子看时,见她身上斜搭着一床薄被侧身向外头儿歪在枕边,玉臂曲着掩在额际,还是昨晚睡时光景。淑敏不忍惊她的美睡,便坐在床边,翻着报纸闲看,等她自己醒来。
这样坐了好一会儿,还不见她略有转侧。闷着无聊,便把报纸放下,转脸把芷华掩着面目的手臂慢慢移开,想要看看她的颜色。不想手方挪动,芷华的一张白金纸似的惨淡面孔早已呈入淑敏眼里。淑敏心里立刻又吓得噗噗乱跳,疑惑她一时心窄,或者竟已出了什么变故。连忙用手向她脸上摸时,觉得尚还温热,只鼻尖略有些凉。又低低叫了两声,芷华蒙眬中还能答应。淑敏略放了些心,重新又把她的臂儿放好,把被角又整了整。这时无意中眼光顺着被角瞧到床下,忽见床帏边的一只痰盂里面红成一片。忙低头定神去看,原来竟是少半痰盂的鲜血。惊得淑敏几乎又叫起来。但怕吓着芷华,急自忍住。再留神瞧,才看见床帏枕角都微沾血渍。淑敏战兢兢地蹑足走出。
到前边找着式欧,很焦急地告诉他芷华又吐了血。式欧正仰在沙发上看书,听了淑敏的话,猛然把书一抛,冒冒失失地道:“是……是么……”淑敏发急道:“怎么不是!又吐了半盆子呢。”式欧霍地立起,顿足道:“要命、要命,要我的命。”说完又伸手去搔自己的头发。把刚才梳得既光且平的分头,都抓得像一团乱草。淑敏拉着他道:“你闹什么?看你这拧眉苦脸的怕人相!我才被她吓了一跳,你又来吓唬人。你干吗这样?”式欧听了脸上一红,忙定了定神,装着微笑道:“我又怎样来?不过你闹得太凶,我正看书看得入神,把我吓得……”淑敏呸了一口道:“你是个小孩子?还把你吓掉了魂?”式欧不由她再说下去,便拉她走出道:“别说闲话,快去看病人。”淑敏被他拉得一溜歪斜,跑进芷华房里。式欧沉心静气地瞧瞧病象,又听了脉,便和淑敏出来,到前边才道:“芷华这是因为昨天又受了刺激,旧病复发。她上一回身体已病得极弱,这次很是危险。我自己治下去不大有把握,只可请个出名的西医来,共同商量着诊治。”淑敏这时只有着急,丝毫不得主意,只催着式欧急速料理。式欧立刻出去,请来个同道的朋友,替芷华定了方,吃下去,大家心里才略得安稳。
芷华这一病很是惙惙,成天际昏昏沉沉。过了十几天,血虽止了不吐,但神经还不清爽,嘴里总是噡呓不断。淑敏朝夕在床前侍奉,始终面无倦色,口无怨言。式欧对于医治芷华,十分尽心。料量药品和食物,更是着意。从芷华病后,淑敏见式欧渐渐面色失润,目眶深陷,起先还疑他是偶尔失眠,后来见他气色日坏,几乎要和床上的病人一样,便问他是否有病?式欧只是摇首不认。
芷华病到半个多月以后,确是日见起色。那淑敏却无意中受了感冒,也自病倒。虽不甚重,却已没法看护芷华。只一下就忙坏了式欧,要身兼两个病人的看护和医生,直乱了一个多星期,淑敏的病已好。只要避风在自己屋里调养,不需吃药。芷华也神志清明,不过尚不能起坐。日常除了女人特别的事,是由一个仆妇服侍,其余一切都要式欧料量。芷华十分过意不去,心里感激不已。闷极时便用铅笔写封短信送给淑敏,淑敏也照样酬答。式欧又当了这不出院门的邮差。
光阴转瞬,一霎眼已到八月中秋。一家里一宾二主,倒有两个病着,便也没高兴庆这佳节。这一天晚饭后,式欧自己闷闷地立在院中。看了会初升的圆月,觉得四围寂寂,远处的市声和戏园子的锣鼓,偶尔被微风吹来,也是些凄清意味。月色铺满半院,照到身上,像水一般的凉。慢慢地踱了几步,一俯一仰,都觉出自己的孤寂。突然心里怅触万端。不愿再在院里久立,便走进淑敏屋中。见淑敏正歪在床里,拿着一本书看。式欧向她说话,却只不应。细看时原来她正拿着书盹睡。
式欧自己一笑,又退出来。依旧到院中闲步,无意中走进后院,就听见芷华在屋里微微作声。抬头见她屋里虽然点着灯,但是月光映在窗上,显得灯光月光全变成黯淡。再走进几步,才听出芷华是在曼声长叹。式欧听着,立刻心里发生一种不可言说的感慨,似乎通身都觉酥麻,就痴立在那里,不能移动。仿佛屋中人身世的悲哀,都波及他的心坎。不知为何?竟自觉酸痛得很。暗想从芷华到自己家来,她也不过只是妹妹的一个女朋友。因为她身体多病,境遇艰辛,所以为着人类的同情,不免对她多加护惜。但是我也不知怎的,无故地对她关怀到那般密切。近来更了不得,竟被她的小影充塞了我心房的全部。我和她非亲非故,连朋友关系都由间接而来。除了照例问候以外,连闲话也不曾多谈。这到底是为什么,使我不安到这样?自己闷闷地对着月光呆想了一会儿。忽听得芷华在屋内又是很凄厉地一声长叹,式欧只听得心里像刀剜一样。陡然灵机一动,不由得举手仰天道:“呀,我的上天,这分明是我对她发生爱情了。”细想从见面后,她病倒的第一天,我就糊里糊涂地也没知会自己,就投入了情网。所有的为她尽力,替她关怀,直把自己驱使得像个奴隶,尽心得像个忠臣。这都是冥冥中被情字所支配。以前只是懵然莫名其妙,如今恍然大悟。立刻心里又忐忑起来,自想芷华原是有夫之妇,因为环境所迫,才住到我们家里,我竟乘人之危,趁着这个机会,跟她用情,这是多么大的罪恶。而且对自己的良心也十分有亏。再回想起来,在她第一次病的时节,我似乎已发觉自己已发生爱的萌芽,就想急忙躲避。不料后来她病好后,为着妹妹的凡事离不开我,所以又无意中和她常见面。到现在居然还是自己拴成套儿套住了自己。这不是自寻苦恼?日后还是勉力抑制,躲开了她吧。想着自以为这院中也不可久立,便要向外走去。但转眼瞧瞧芷华住的屋门,似乎告诉自己里面有个带病的伤心人正苦在里面。再一转想抑制在心不在形迹,我又何必这样自己信不起自己?而且此际中秋月圆,她病中独处,不知要怎样伤感,我就是以医生和看护的资格,也该去安慰安慰她。反正我只要拿稳心情,自加检点好了。
只这一转念间,便轻轻踱进芷华屋里,先隔着窗户叫了声:“芷华小姐。”那芷华在屋里应道:“式欧大哥么?请屋里坐。”式欧便轻轻走入,掀帘进到屋里。鼻中先闻到一股药香,暗叹芷华也病得久了。这时见芷华正拥着夹被,斜倚床栏闷坐。上身只穿一件银灰橡皮呢小袄。那新来病起的清瘦脸儿,后衬素帐,前映灯光,真显得一清如水。见了式欧,微笑着让座。那眼圈儿微晕娇红,像是方才曾落过痛泪。式欧刚离开月色凄清的院落,又进了这几榻萧然的病房。瞧见这病后秋花的俏人,心里觉出有无穷萧寥之感,塞满了中心。明明是为安慰芷华而来,不想坐在那里,倒呆呆的半晌说不出话。
芷华也正因方才哭过,不愿被人瞧见脸上的泪痕,忙轻轻移身背着灯光而坐。所以没留意式欧的神色。沉了一会儿,还是芷华先开口问候淑敏的病状。式欧呆呆地谢了一句,又问候了芷华。两个人原来在这一天里已见过几次面,不想此际倒弄成寻常酬酢。几句话说完,又相对默然起来。
式欧见芷华那种可怜样子,明知她心里蕴着无穷心事,但是人家不对自己诉说衷怀,自己便想安慰她,又何从说起。正在局促之际,忽然抬头见窗上月影,心里一动,便向芷华道:“今天对不起得很,中秋佳节,因为您病着,也没预备些应景的东西,好教您受委屈。”芷华凄然笑道:“在病中不给我东西吃,正该感激您的关照。怎说是委屈?咳!我这两次大病,要不是遇见贤兄妹,只怕我久已死了。我现在连感激的话都没法说。”式欧忙接口道:“您何必又谈到这个?这些话您哪一天不说几遍,我听都听烦了。”说着自觉有些莽撞,不由得急红了脸,低了头偷看芷华,见她似乎毫不介意。芷华原来知道式欧向来对自己是一片热诚,感激还感激不过来,更不会介意到这些小节。不过瞧见式欧红了脸,自己倒不好意思,又苦于无话可说,便也看着窗上的月影道:“难得今天遇见中秋,可怜我连月色也摸不着看。”说着微笑向式欧道:“候大医士的示下,我可以到院里去站一会儿么?”式欧摇头道:“今年中秋的月色,请您暂且辜负一次吧。您身体还没复原,今天外面又有风,万不能出去。”说完又自觉不放心,再谆嘱道:“无论如何,万不能出屋子。您要是偷着出去……”芷华不等他说完,便自笑道:“我偷着出去,真是个小孩子呢。”忽又转念一想,凄然叹道:“这又要教大哥挂心,真是薄命不祥,徒为人累。”说着眼圈又一红。
式欧看着心里十分怆恻,才要说话,正在这时节,屋里的电灯突然熄灭,立觉眼前一阵黑暗。略眨眨眼,那窗上的月色便亮了起来。略迟一会儿,满屋都生了虚白。墙壁帐帏又都原是白色,就映得光影四澈。式欧叫道:“这该死的电灯,又出了这病。等我去唤人来收拾。”芷华猛然把手一拍,笑道:“不必。这是老天可怜我瞧不着月亮,成心给我送进屋里来。这是天凑人愿。我要不知享受,可不太傻了。”式欧在方才发觉自己已和芷华生了情感,所以见了芷华以后,已觉局促不安。此际又恰值电灯无故熄灭,立刻心里乱跳,自想不应再在屋里久坐。最好借着找人收拾电灯为由,躲了出去。但是从屋里方一黑暗,就似乎从芷华身上,发出一种麻酥的气体,度到自己身上。中心心醉,着腿腿酥,仿佛竟不忍挪动。又似乎心里有人告诉自己,就是同居暗室,难道还怕有什么亏心?要是急忙躲出,倒像自己心术不正。只是想只管这样想,胸中总不免忐忑,身体不由动了一动,就听芷华叫道:“大哥,你别走。我怕。”式欧听到这一声更不能动了,便道:“小姐别怕,我不走。”因又转想到女人的心情的善变,方才正得意着灯灭可以赏月,这一会儿又怕起来,只可陪她再枯坐了一会儿。在这万静中,只觉芷华身上的人气,像电流般的只管向自己身上扑来。因为眼前的境界由光明变成黑暗,那心境不由得也随着变了,只觉心里慌虚虚的不得着落,突然间似乎有一般情热充满中心,跟着又一股寒气,从尻骨直凉到脖颈上来,倏时直仿佛酒后冒寒,心里只管热得发烫,身上却冷得微微作颤。好容易凝神静气的,自己咬牙抑制了一会儿,心君才得安稳。脊背上却已出了许多凉汗。式欧还不晓得这是情感发动最剧烈时所发现的状态,倒疑惑自己是有了什么病。又觉得屋内空气特别紧张,似乎压迫得呼吸都受了阻窒。想要暂且出屋去吸收两口空气,才要欠身,立刻就感觉到通身都松软了。正在心里晕晕悠悠,五官百体的机能一齐都在停滞之际,猛然听得床栏戛然一声,式欧仿佛从迷梦中惊醒,抬头向对面一看,只见月光穿过窗纸和窗棂,映到对面床帐之间,把半个屋子都界成一个个白地黑道的方格图案(因为这屋子是旧式方棂窗户),把芷华也映得像个缟袂仙人,在这一片寒光里,微微摇动,显得迷离惝恍,不可逼视。那一颗头儿,恰界在一个月光照成的方格中间,好似仙人顶上发出的圆光。虽然不圆而方,但是隐约中更露出无穷的静穆和恬美。她的黑而有光的星眼,正在月影中晶莹着流动。式欧眼里竟似乎见着一幅伟大的仙容蔼然向着自己,把自己比得渺小得像个童稚。而且从这个仙人身旁的黑影里,发出许多富于吸力的情热的气体,喷到自己身上,立刻将自己包裹住。那一种伟大的力量,似乎就要把自己吸到她的脚下,然后再把自己消灭在她鞋底下的泥土之中。这时节,式欧无形中直如被一种神力所驱使,通身只有抖颤,神经全部麻木。已不知对面坐的是谁,自己身在何处?身体和神志都作势向前倾着,眼看在一刹那间,就要无意识地直接扑到月光影里,而间接就扑进芷华怀中,以致在他这脑部虚构而成的仙境中,糊里糊涂地造成他日后受良心谴责的罪孽。幸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芷华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似叹息非叹息地喘了一口长气。只这微细的声音,已在万静中像霹雳似的把式欧的迷惘心灵,惊得顿而清醒。才伸伸腰脊,跟着也吐出一口大气。立觉通体大汗,把贴身衣服都沾湿了。心里既然清明,不由得把方才的事都像梦醒后把梦重温一遍。直类乎夜走山路,突然电光一闪,才见眼前就是万丈悬崖,差一步没有失足。这种惧怕竟使他颤栗得椅子都振动有声。
再抬头看芷华时,不想在她被月色映着的素面上,竟而添了两串珍珠,从星眼里直垂下来,在白影里皎然作光,分明是又在垂泪。式欧见了这般光景,脑中重又一昏。本来他方才已忘了这是在人境中,而觉着是别在一个仙界。此际瞧见她的泪痕,心境倏然一变,似乎芷华渐渐缩小,而自己却渐渐庞大。又似乎在一个无人的世界,只有芷华一个无助的弱女,正在阴天的海边上痛哭。自己却正从别一个星球上坠落下来,两个世界上仅有的两个人,相遇在一个亘古无人的世界上。这个无人的世界上,就是这个小小的屋子,真再不能忍心瞧着这个弱女悲苦,而不加以安慰。式欧这时心境虽变,但是情热的燃烧,却比前次更加狂炽。因为前次是神的思想,此次改为人的情愫。前次爱的原素里敬的成分多,此次爱的原素里却充满了怜的成分。所以益发不可遏制。他依然通身颤栗着。几次要开口说话,但是嘴唇和牙齿都振动得不受命令。最后好容易才期期艾艾地挣出话来,道:“妹……不……你……哭什么……不……哭……”这种奇怪的声口。
对方的人听了,原该深为诧异,但是芷华不知怎的,好像没有听见,把脸一歪,手扶着床栏,又把头儿搭在玉臂弯成的架上。式欧立刻在月影中遗失了芷华的脸,脑里轰然一声,昏迷得竟忘了一切。只觉得她很捷疾地抓了自己的灵魂,向暗地里躲去,自己只有立起直追,此刻竟不知受了什么驱使,竟站起身来,两步就走到芷华跟前,毫不犹疑地摸着她的手,及至她的手上肌肉触到式欧手里,立刻就有一股电气,经过他的臂肩,直刺进他的心里。使他心里的情热,更炽烈到最高度。爱力驱逐走了羞耻恐怕的观念,消灭了名誉道德的顾虑,通身只有像将死的人颤栗着。想要开口说话,似乎唇舌都已不受指挥。但已感觉到芷华的身体也正在抖颤。这样过了约有十秒钟后,芷华才用很喘急地颤声道:“大哥……你……你是怎……”说着式欧觉得她的玉腕似乎微动了几动。虽然没有气力,但知道是要推开自己。
他这时似见恍惚中在黑暗里落下一张罪恶的大网,将自己包裹在内,又觉得脚下所踏的地,仿佛软得像棉花一样,而且像要陷落下去。式欧腿脚一阵发软,不由自主地顺着床沿就跪倒在芷华膝下,头儿恰歪在芷华膝盖之间。那一张嘴也像梦呓似的,剌剌地说起类乎谵语的话来,把初见芷华便生爱慕,直到相处数月蕴情不发的苦恼。以及今天所感觉的情境,跟自己屡次强制的经过,都像大水开闸似的说了个痛快。末后又且喘且说地道:“我明知对于小姐没有用情的可能,跟小姐用情是很大的罪恶。可是现在我已自己管不住自己。咳!我但能管得住……当初在您二次吐血时候,我就有二十几天没有合眼睡觉,我想替你病,替你死。可怜只有自己知道,那时就知道要有今天。想躲了您,省得有今天。谁知躲不了,到底还是有今天。小姐……妹妹……我该死,我不是人!啊呀!天知道,这事不怨我……”
芷华在灯光被灭以后,已经发生和式欧同等的感觉,但是她所感觉的还是偏于悲慨个人的身世。仿佛这样大的世界,只有自己踽踽独行,在黑暗里望着月光,更觉芳心无主,此身无着,所以心里只觉虚飘飘的,再想到当初和白萍同居时的甜蜜光阴,当这凉月满窗,正好互相偎倚。如今以一个弱女,卧病他乡,受尽了凄凉。怨得上谁,还不是自作自受。想着竟神游别境,不自知地落下泪来,倒似乎忘了屋里还有个式欧。及至思回神聚,瞧见了黑影中的式欧,不禁又暗自感念。觉得式欧这人,向来对自己温存体贴,很有像白萍处。白萍待我好,他原是我丈夫。没甚说得。式欧对我这样,我有什么方法答报。可是人家又为的是什么?想到这里,不由得引起了普通女人共有的疑心,立刻想到式欧处处待自己关切,正是处处对自己用情。只顾这个念头一起,便也觉得从对面式欧身上,发出一种不可言说的热气,向自己阵阵扑来。芷华身上立觉酥软,心里也跟着乱跳,不敢再和式欧相对。便侧身伏在床栏上,暗恨自己在灯灭时留住式欧的错误。此刻又没法开口撵他走,正在这时,似闻式欧所坐的椅子振动有声,怕他要向自己挨来。几乎就要站起逃避,但自觉向着式欧的半个身体仿佛已一软如泥,动弹不得。那心里的跳跃,却引起全身的抖颤。不想在这难过的时光,猛觉着自己的手已入了式欧把握之中。心里虽觉不出是惊是怒,是悲是喜,只觉被神经刺激得几乎晕去。到稍一凝神,只急出了一句话,想缩回自己的手,不知怎的竟是毫无力气。接着又听他语无伦次说出许多情话,句句都教人听着刻心镂骨,荡气回肠,直逼得自己都不能运用思想,更不能思索对他如何应付。突而转了个念头,咬着牙祷告上天,教自己在这时死去,好躲开眼前的难关。但是死的感觉还未发现,却先觉到大腿上隔着裤子侵进一股湿热之气,倏然又变成冰凉。这样又有好几次,忽而明白他是伏在自己腿上且哭且说,泪痕都渍透了两层布,分明是爱我到了极点。一直抑制了许多日,好容易得了机会,就发泄个尽致。这个人真痴得可怜。我也害苦他了。只顾这怜恤之念,一动,那另一只手竟不知不觉地抚在式欧头上,似乎觉得他的头发也在跳跃,连带着使自己手臂都振得有些酥麻。
芷华眼前的月色都已消失,也似全身坠入黑暗之中。直忘了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什么所在,面前所跪的是什么人,只觉得有个温软而有力的大手,抱了自己,直向黑暗的深渊中沉没下去。昏沉沉不知这一落有几千丈,仿佛一个人从高楼坠下,在将落未落之际,神志完全麻木,更没法预料落地后的死活。式欧正伏在她膝上哭诉,猛然触觉发际有了她的滚烫而颤动的手,立刻似有一股热气从头上直贯到心窝,与胸部的热血相激,竟反而生出一阵不可言说的冷意,不自禁打了个冷颤。心里倏而清明,自己暗道:“完了,完了。这个绝大的罪恶,已经得了她的同意,眼看就要造成。又很快地想到方才自己的行动,完全由于不能自制。虽然向着那罪恶途上走去,还有一线补救的希望,就是盼她在中途给自己一个打击,尚能使这罪恶无形消灭。如今她居然伸手来拉着我,同向这条路径走去,罪恶定然不可避免。这个紧要时节,我要悬崖勒马,我要逃。想着几乎就要挣扎着立起,奔逃出去,但是才想动弹,可怜竟觉不出自己的脚是在哪里,自己和她中间的空气,似乎都变了很黏的液体,把两个身体胶附得不能稍离。在这时节,又觉着她的腿上肌肉,竟像隔着裤子软贴到自己臂上,鼻里再闻着一种向来未曾领略的女人身上清腻之气。使他心智重又迷乱,自然地又转想到这个向来可望不可即的天仙美人,今日居然得了亲近的机会,很痛快地诉说了久郁难吐的衷愫。只这一点,便立刻死了也不冤枉,何况又蒙她不加拒绝,竟自垂怜。想不到在不敢希望之中得了希望,而且天下最可得意的事,无过于能得自己所爱的人的真爱。我轻易得了这种艳福,怎可再轻易地放弃。不去浃骨沦肌的着实享受,只得今天能享受一日,明天便死了也罢。”想到这里他的思想即时缩小了范围,而把意志专注到儿女之爱,颤颤地把一只手伸到芷华背后,虚拢着她的细腰,头儿向她怀中一扑,喃喃地说道:“姐姐,芷华姐,我不管应该不应该,我要姐姐。你不给我,我就死。今天给我,明天我死,我愿意。姐姐,我的上天!你知道我。”说着一颗头儿只向芷华身上揉搓,芷华这时只觉式欧似已变成了可怜的小动物,正哀哀向自己乞求他所需要的物件,但是一霎眼又变成伟大的美男子,要把可怜的自己拥入他怀抱中。再加被他的情热蒸得五内皆温,那柔脆的心也震跃得不能忍受,在月色朦胧中,看着式欧的可怜样子,自知除了自己立刻死去以外,再不能和他支持下去。真想把他拉到自己怀中,只是手儿无力动作,又想开口告诉他自己已……那口儿却没有张开的气力。心里一急,忽想要把身儿溜下床去,就倒在式欧身旁,两眼一闭,以后的事任凭他如何,以求脱去心中忐忑的苦。
这时芷华身上虽一些气力都没有了,不过向下溜去还容易做到。正把腰儿一软,身体趁势下倾之际,突然似见眼前发现了两个人影,恍惚见一个是白萍,一个是仲膺。不觉又心肝翻动,再细看时,面前跪着的还是那可怜的式欧。芷华再靠紧了床栏,重自坐稳。心里只是像麻般地扰乱。忽一转想,自己当初恋爱仲膺,已失了一重人格。怎能一误再误,若是一有男人来求爱,自己就不能坚忍拒绝,简直是荡妇了。她一想到荡妇二字,脸上烘热得发烧。不由得把牙一咬,通身也生了气力,便想将式欧推开,然后向他正言劝告。不想才自拿定主意,那式欧的凄切声音,又冲入她的耳里。式欧又接着颤声道:“我这是第一次懂得爱人,偏巧遇见姐姐。天成心教我受苦。姐姐,你可别苦我。你苦我,我一定不活。”说着把手向她的腰际一按。芷华听他这几句话心又软了。再被他按得腰儿一弯,粉颊竟自偎到他的额角上,口里不知不觉的娇呻了一声,似乎含糊地说出了两个字,式欧也没听清,就仰起脸来,对着芷华道:“我对姐姐还敢有什么邪念,现在只问姐姐一句,你真爱我不?你只说出一个字,就是从此再不理我,也够我半世的思量。”芷华听着他这种可怜的话,字字都软软地刺进心里,又变成一条条的尖刀,在心扉上刻成许多深痕。只觉心里疼得发酸,那眼泪不自禁地涌出,行行地坠向式欧的头际。脸儿又向下一凑,两个唇儿已相距不到两寸,就要接触,式欧此际已真个的销尽了柔魂,全身似已被爱的浓雾笼罩。自己由主动地变成被动,只有瞑目承受这种甜蜜的滋味。芷华却已把向来女子深难发的情感,都不自制地发泄出来,忘了过去,忘了将来,忘了人,忘了己,只感觉眼前的情景,就是自己的归宿。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气力,紧抱了式欧的头儿,声带也干燥地颤动,那一个爱字只要从喉里发出声来。式欧也把脸微微扬起,只等她说出一句话,就向她扑上去。正在这时,不想屋里的电灯倏然大亮,两个人都吃了一惊,全被光照得闭了闭跟。等再瞧开时,只觉灯光竟特别的亮,把眼前旖旎的风光,都照成可羞的景况。芷华忽地把手一松,二人互相看了看,都似醒了一场大梦。心智一清,立刻知道远处在这个有人的世界。同时的心里一震,全感到方才黑暗里所干的是罪恶。再互看看时,一个屈身就抱,一个长跪相偎。这般态度,好像完全是一种丑态。又全勾起了愧悔,两个全红了脸。芷华很快地又想起白萍仲膺,更想到式欧的妹妹淑敏,不由得胸中像吃了苍蝇似的肮脏,恨不得寻个地缝钻下去,便闭着眼不敢再看灯的光明。只把手向式欧摆了一摆,就往后一倒,歪到床上,又往左一滚把头儿藏到被角之中。
式欧见她这样,从羞愧中又添上一层没趣,就掩着脸儿伏在床沿上,仿佛已竟晕去。沉了好大工夫,再抬起头来。见芷华还自伏在原处,自己再没胆量和她说话,只可对她的后影儿呆看。见她那样瘦怯的腰身,方才曾经自己的拥抱,竟在转瞬间改变了情形,又变成可望不可即。不觉这万种思量又引起了爱心,自想错误已是错误,即使今天犯了罪恶,明天就受良心和法律的制裁,因而丧失了性命,那还是明天的事。今天能有几点钟的工夫,和这几月来横在心坎上的人儿,略为亲近一下。那么她只有一句话对我表示爱怜呢,也算偿了我这些日相思的苦。以后的事,暂时先不想罢。想到这里,便又厚着脸皮,轻轻站起,慢慢地凑过去。手儿颤颤地刚要拉芷华的衣襟,口里才叫出姐姐两个字,不想那芷华竟霍然一翻身,很快地坐起,面色惨白得怕人。鼻尖和眼圈却红红的,那黑而长的睫毛上,都挂满着泪珠。用那泪眼向式欧看了看,又娇怯怯地跳下床,扶着床沿,低垂了粉颈,向式欧竟软软地跪倒。式欧这一惊非同小可,绝想不到她会这样,此时真慌了手脚,不知怎样才是。搔搔头发,甩着手腕,都忘了该先扶她起来。末后才挓挲着两只手道:“姐姐,小姐,你是怎了?起,起,别闹。”
芷华忽然合掌向他膜拜,酸着鼻子且哭且说道:“式欧弟弟,你的心我明白。我感激你,我为你死也补报不了你。可是……可是……我不能爱你呀!天知道,我不是有品行的人。可是……天呀……这教我怎么说。”说着一阵心焦,竟嘤地哭出声来。式欧见她这样,急得干瞪着跟,更无暇去寻味她言中之意。只弯着腰央告道:“姐姐,你别哭。是我害你伤心,你打我,骂我,你说为什么?为什么。”芷华强忍住哭,望着他道:“不是你惹我,也是你惹我呀……小弟弟你这样的人,这样爱我,我有什么法子拒绝你。可是我真不能爱你,也不许爱你。”式欧听着心里一阵明白。忙接口道:“姐姐,这怨我。你是嫁过人的,我不该跟你求爱。因为我胡闹,所以惹你生气。我知道错,我改,你再别哭。”芷华听他这几句话,更觉动心。忍不住便抓住他的手道:“不是,不是。这不怨你,你没有错。只怨我不好,到处害人。咱们别说这个了。先说现在的情形,只许你爱我,不许我爱你。我要爱你我就不是人了。”式欧听着好生难过,才晓得自己闹了半天,竟是引诱有夫之妇。如今惹人家说出这种话来,不觉十分愧悔,恨不得打自己一顿。但是口里再说不出话,只落得嘴儿一张,竟陪她哭起来。芷华又哀哀地接着道:“我也并非不爱你,你也该明白,我是不能爱。可是你跟我这样黏缠,我怎能逃了你呀。可怜我现在已不能自主。怎样全在你了。你真就忍心害我么?小弟弟,你饶了我吧。”说着粉颈一低,一个头竟叩在式欧的脚下,式欧吓得几乎跳起来,通身抖战地握住她的肩头,急喘着道:“姐姐别这样。你说,教我怎么办?我准依你。姐姐,说。”芷华拉过他的手来在唇边吻了一吻,便放了手,指着门道:“你躲开我就是饶了我。”式欧惨着声音应了一声,猛然一转身,就跳向门首,两步就跳出屋去。耳里还听得芷华哀声说道:“式欧你原谅我,不是我狠心,可怜我再禁不住你在我面前……”式欧听了心中又一颤动,方想回头,便咬咬牙顿顿脚,一直地跑出去了。
芷华见式欧毅然走去,立刻明白这个可怜的少年,从自己这里带去了无限的伤心,从此要沦入苦恼之境。心里一软,几乎要唤他回来。自己又狠着心把气一沉,闭紧了口,又想挣上床去,但是身上没一些气力,腰儿一挫,就睡在地上。接着心里麻乱得不可开交,连运用思想的能力也没有了,就似睡非睡地昏沉过去。这样不知有多大工夫,才缓缓苏醒,张眼时,见电灯又已熄了。月影已移过半个窗户,但是照得屋里还清虚虚的亮。芷华只觉得身上像做过什么劳累事似的,十分疲乏。又冷得发颤,忙挣扎着坐起。摸着床沿,喘吁吁地爬到床上。扯过床被子盖了,半躺半坐地歇了一会儿。神思还是昏迷迷的。忽然一阵眼晕,似见床前还跪着个黑影,立刻脑里又触起前事,疑惑式欧尚还未走。心里一慌,几乎要向那黑影扑去。及至定睛看时,哪里有人,原来是院中老树被月影推到窗上,又映进屋里,一片黑乎乎的,竟瞧差了。芷华一阵惨伤,把方才的情景又都勾起来。但是心里十分惊惧,想着似经过一场大难,从万险里逃出。不觉毛发悚然,但再想到式欧,又觉有一团炽火在胸中翻滚,烫得心肝灼痛。想到白萍和仲膺,便又是羞愧,又是悲恸。这时她的心绪,七情中除了喜字以外,都在这一刹那间尝遍。真难过得无可言喻。便暗暗地祷告上天,教我暂时脑筋麻木,不想这些事吧。哪知道拼命强忍不想,但过个十分半刻,不知怎的又兜上心来。那许多情景,重又罗列在眼底心头,一幕幕地映现。芷华的心境又随着这些情景转移,呆想了一会儿。忽然微叹道:“这真是待飏下教人怎飏了。”说完又自己恨道:“我怎又说起这个?看起来还是自己成心坠入魔障,再这样想,连自己也救不了自己了。”想着便寻思起一个妙法,轻轻睡倒,用牙紧咬着唇儿,到十分疼痛时,心里只想着疼痛,便不再生杂念。这个方法居然灵验,如此刻苦了半个时辰,竟自安稳地睡去。
到次日醒来时,天已正午。见那常日伺候自己的仆妇吴妈,正在地下擦抹桌案。芷华大睡初觉,迷惘惘又想起昨宵情事,心里十分不放心式欧。这时也没加思索,就冲口问道:“你们少爷呢?”这话才说出一半儿来,神志忽而清醒。自知问得不该,忙把后半句咽住。那吴妈已听得芷华在床上作声,却没听清楚,就回头问道:“小姐醒了,您说什么?”芷华仓促中没话可说,只对她笑了一笑,才寻思着改口道:“你们小姐今天好些么?起床了么?”那吴妈面色一变,搔着头道:“我们小姐……哭呢。”芷华一惊,便坐起来道:“怎么,为什么哭?”吴妈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一清早,我们少爷拎了个皮包出门,临走时交给我一封信,叫留给我们小姐看。方才她醒来我递给她,看了就哭起来。我问为什么,她也不说。”芷华只听到这里,已轰的一声,顶上走了真魂。那吴妈还接着道:“可惜小姐不能出屋,不然您还可以劝劝。我们拙嘴笨腮的……”说到这里,只见芷华呀了一声,颓然倒下。面容改变,两眼直瞪,挺着脖子喘气。吴妈惊讶道:“小姐你又怎了?”芷华一语不发,只指着门叫她出去。吴妈还要说话,芷华已拧了蛾眉,脸色十分惨厉。吴妈不敢停留,便依言走去。
芷华等她走了,自己方凝神细想,式欧一定是走了。这分明是我逼走了他,莫非昨天我说的“你躲开我就是饶了我”那句话,他错会了意,因而真躲了我?但是式欧那样对我,绝不会负气的。必是他自知到底放我不下,倘还在一处相处,一则他这单相思没法害,二则他也没把握不再缠我。那时一忍耐不住,怕又要蹈昨夜的覆辙。因此他便带着悲苦,忍着相思,飘然抛了家庭,洁身远引。牺牲了他个人的幸福,不过只为顾全我。他这孩子真可怜了。可是我在人家里寄居,多有骚扰,已自心下不安。如今又把主人挤走,教人家骨肉分离。淑敏的父母远客他乡,仅有这一个胞兄互相依倚。式欧走了,教她一个小姐家如何支持门户?这祸事完全起在我身上,我还有什么脸见淑敏?想着真觉无地自容,柔肠欲断。又后悔昨夜自己对式欧的情形,以前自己已支持不住,都要投到他怀里了。忽然又变了心肠,只顾我叩头求告的胡闹,知道人家孩子心里多么难堪?有了这一层形迹,他自然想着再见面时大家没趣,难怪他躲了我。何况我昨天说的话哪一句都像有针尖呀!想到这里不觉用脚蹬得床栏颤响,咬牙自恨道:“我还自觉着是贞节烈女呢,干什么跟人家这样抗硬?昨夜就是……咳,还算玷污了我的清白?如今挤出事来了,我瞧我怎么办?”芷华一阵焦急,通身香汗淫淫,便推开被子,再坐起来,想哭也哭不出。再转念暗恨式欧,你那样爱我,便是我忍心拒绝了你,也不该给我这样大的惩罚。只顾你为我而走,我该为你怎样呢?又不由暗暗祷告:“神佛有灵,催送式欧回来,我就忍着羞耻,忘了名誉,跟他认了命也罢。我把从前害过的两个人,只当忘了,可不能再害第三个咧。式欧,你快回来,回来时定能看见你的服服帖帖的芷华姐姐。你想从姐姐身上得到什么,姐姐都许你。你要有气,哪怕回来先打我一顿呢。打死我也不喊疼,呀!式欧,你现在在哪里?你该知姐姐已经千肯万肯,伸着手儿只等你回来咧。”她这样祷告着,竟而神化心移。
忽然帘儿一启,居然有个人进来。芷华凝神看时,竟还是那个吴妈。她端了漱盂脸盆进来,放在小几上,说了句小姐洗脸,就要逡巡退出。芷华怔了怔神,又唤住她问道:“你们小姐还哭么?”吴妈道:“不哭了,发呆呢。”芷华低头凝思一会儿,才又抬头道:“你去把你们少爷留下的信要来,我看看。”吴妈应了一声,才要举步,芷华又把她叫住道:“不要了,见你们小姐也别说我知道这件事。”吴妈看看芷华,又点点头,便走出门外。芷华忽然拧着蛾眉,用手向床上一顿道:“我还忍着什么?这样还不别拗死我!”说着又叫道:“吴妈、吴妈。”那吴妈再走回来。芷华道:“你还是跟小姐把信要来。”吴妈站住不动,只向芷华翻着眼,满脸现出惊诧之色。芷华催道:“去呀!”吴妈才嘴里咕噜着走了。沉一会儿又走来道:“我们小姐说了,信上没有什么,您不必看了。”芷华听了更觉犹豫,就着急道:“你去跟小姐说,请她务必给我看。不然我就上她屋里去。”吴妈哟了一声道:“那可了不得。您病没好,今天外面又冷。可别出去,我去要。”说着又跑走了。这次竟很快地回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交给芷华道:“我们小姐说,请您看了信,别过意。”
芷华把信接了,见只是一张折叠着的洋纸信笺,把字迹折在里面。先挥手叫吴妈出去,然后对着这张纸儿呆视,似觉里面藏着许多把尖刀。一展开就要飞进心里。不知要叫自己受多么大的痛苦,便手儿颤颤地挨着时候,暂且不敢展动。但又自知挨不过,只可稳住了心,自己安慰自己道:“别怕别怕。式欧爱我,哪能叫我过不去,信里的话自然没甚大不了。就有什么大不了,本来事已至此,我还怕什么?”想着就强壮着胆量,像小孩儿看蛇,又想看又怕看的。费了无限气力,才把那一幅小笺展开。只见上面用蓝墨水写着行书,道:
敏妹:妹得书时,兄已远行。吾等骨肉相依,此别良出无奈。盖兄丛过在身,为避罪而远游。幸勿念我,吾心折芷华女士,至不能自宁吾心,昨夜犯其妆台,几踏无礼。幸芷以正言见规,使吾顿醒迷梦。然此后相见,复有何颜?我若不行,芷或因此迁去吾家。伊病不可以着风,倘有差池,益增吾罪。故自挟羞忍耻而行。归期难定,至应归时即归。此语妹当喻之,勿焦烦也。为我寄语芷华女士,自昨夜事后,吾更爱之。地老天荒,此心不改。唯内蕴而不外发,尤当竭吾力以避之。伊人已大镌深刻于吾心,无须更见。见亦徒增怅惘尔。愿妹与之乐朝夕,且推吾爱以爱其人。上帝知吾,吾愿化为妹也。欧。
芷华一气看完,只觉这封信给自己在通身血轮里,灌注了无量的热血,膨涨得不能容纳。因而神经兴奋得似乎要发起狂来,便直着两眼坐起。转了个身,又倒在那边。再坐起来,光着脚下了地,茫然地踱了个圈子,又跳上床。把被子抛在地下,把枕头抱起,用脸儿亲了一下,又丢到床栏外。又觉一颗心在腔里动荡着发痒,便用手抓挠胸口。这样闹了一会儿,心智略清,才落下泪来。再展开信看,自己低唤道:“式欧把罪恶自己都担承起来了,他把个人说得极不堪,把我恭维得像多么玉洁冰清!天呀,他真爱我。后面说的话多可怜,我受不住。老天爷是爱我是害我?怎么教我净遇见这种人呢。只顾他跟我这样,我可怎么承受?我……我……我也得对得住他。反正他有个回来,我给他等死等。等得他来,就把他搂在怀里。拿汗巾当作鞭子,狠命地打他一阵。问他你既是爱我,就是胡闹用强,我还真恼你。为什么做张做致,给我这些罪受?”说着时心里竟为情感所迷,只想着式欧,恨不他被一阵风吹回来,自己便能立刻向他改个称呼。但是这样火烧似情感,又经过一些时间,渐渐地冷下去,便想到应该顾忌的一切。自己在床栏上靠了一会儿,忽地凄然叹道:“我又不要脸了,害了两个,还不够,又想害第三个。把人家逼得跑了,还不该谢天谢地。给我个脱罪的好机会,我还痴迷不悟地等把人害到底处。式欧回来,回来怎样?我嫁他?我偷他?呸!别不要脸了!”想到这里,只觉方才热辣辣的春光,倏然变成冰凉。把手里的信一丢,双叉着素手,沉吟起来。迟一会儿又把信拿起来看,看了半晌,忽而微然一笑,念道:“应归时即归。应归时即归。什么时候是应归的时?哦哦,这句话容易明白,我走了他就回来咧。看起来他走必不远,大约连北京也没出。我何苦叫人家兄妹分离?我不走他定不能回来。我快走吧,而且不走也没大意思。”想着把手一拍,定了主意,抛下式欧的事不再思索,倒觉松了心,也长了精神。就下地洗漱了,自己掀开了床帏,见来时所带的小皮包,已被尘土封满。就拿出拂拭干净,又从里面拿出一叠钞票,就关好放在原处。
等吃过午饭,芷华知道这宅里有两个仆妇,就先支那一个到很远的地方买脂粉。沉一刻又遣吴妈到大街药房去购头疼药。她们去后,宅中只剩下芷华和淑敏二人。芷华便也写了一封辞别信,和钞票同放在桌上,穿好衣服,戴了帽子,只拎小皮包,慢慢地溜出宅去,不辞而别。
至于她玉质单寒,带病独行,是否要受磨折?以至投奔何处?遭逢何事?都留待后文慢表。
如今且说白萍那日在公园仓促遇见故妻,狠着心肠,拉了龙珍跑出,一口气跑出园外。龙珍见他举止失常,才要开口向他询问究竟,白萍只直着眼向她摆摆手,就招呼了两辆车子,自己先跳上去,指挥车夫快走。龙珍没奈何,只得上车跟随。哪知白萍只催着车夫向归家的途中走去,龙珍芳心乍展,游兴未阑,还期望着夜里的俊侣清游,自然不愿回去。急得在车上低唤白萍,白萍只作没听见。车子偏又走得快,龙珍越不愿意回家,却在不大的工夫里便已家门在望。白萍付了车钱,匆匆地便向里院走。龙珍只可紧跟着,不想白萍走进他自己卧室门首,竟随手把门关了,把个龙珍隔在门外。龙珍推门推不开,气得哭了。又不知白萍何以忽然变了态度?还疑惑自己得罪了他,就忍着气隔窗问道:“哥哥,你怎么不痛快?”问了两声,不见答应,心里更没了主意。回头看看见院里无人。就小声唤道:“哥哥,是跟我生气么?我没惹你啊!喂喂!你开门!放我进去。我有错处,你担待我个小,谁让我是妹妹呢?好哥哥!开门开门。”说完了里面还不作声。半晌才听白萍叹息道:“咳!我不是生气,你别缠我,容我清静一会儿。”龙珍着急道:“你无故地闹玄虚,叫人不放心。到底为什么?告诉我。”白萍在里面也着急道:“你怎这样不体贴人!谁心里都有些心事,难道不许自己想想?暂时饶我,小姐你先请便。”龙珍听他的话里带着讥讽,觉着自己一片好心,倒惹出他这些不中听的话,心里好生难过,不由得也呕气道:“你就是想事,我进去碍什么紧?你就这样见外?好!不叫我进去,我就在这儿伺候着,等你大老爷开恩。”白萍本来已意乱如麻,一时把旧仇新恨,都勾上了心头。进屋就倒在床上,要自己痛哭一阵。但是龙珍只在外面缠扰,更添了一层烦恼,及至听到最末几句话,知道她生了气。自想她生气也好,愿意在外面站着就站着,且不管她,先自凝神痴想方才遇见芷华的情景。她昏倒时,那一张淡白梨花面,似乎比当初消瘦许多,难道她是为我消瘦了么?想到数年厮守的恩情,我怎该忍心抛了她?在公园又怎该见危不救?我太薄幸了!想来只追悔着当时走得太快。亏我真能舍得!就恨不能再跑到公园,跪在她面前请罪。但再一转想,又自恨道:“我别负心女子痴心汉了,她先有了仲膺,如今又伴了个漂亮少年,能剩下哪一条肠子想着我?她这样滥,我还装哪门子情痴呢?看起来女人太俊了终难妥当。还是像龙珍这样丑的……”他想到龙珍,才又忆到她还在窗外站着。便从窗孔里向外看时,只见龙珍还在窗前低头呆立,却不住地用小手巾擦眼。白萍暗自可怜她,像那样骄横的人,竟能受我这样冷待,不敢出一句怨言,也真亏她挨忍了。正想着,忽见龙珍仰了仰头,竟悄悄地向前院走去。白萍暗笑,她可忍不住气了,本来谁有这样耐性,被人关在门外,还挨着不走?走由她走吧!我且追怀旧事,领略些伤心滋味。便翻身向内,合着眼再忆起芷华。想到那日撞破奸情,离别伤心之夜,自悲自怨。眼泪不由己地涌出。恨不得把历来心头所积的哀苦,迸在一场痛哭中尽情发泄,但又顾忌着不敢放声。
正在抽噎之际,忽听玻璃窗有弹指声音,回过头去见龙珍右手端着一个饼干盒,上面放着一只咖啡杯子,里面腾腾冒着热气。含笑向屋里道:“你不开门,也该吃些东西。饭还得一会儿熟呢,你先吃些咖啡饼干。好哥哥!别生气,我不进去,这东西挖开窗纸你伸手来接进去。”说着就划破窗纸,要把食物送入。白萍见她面上仍是蔼然相对,毫无怨色,又对自己这样温存,竟像慈母对爱子似的体贴。心下一阵感动。又加着方才经过极度伤心,倏然又受了这意外恩宠,不由得心境骤为一变,竟呆呆不动。只对着窗外痴视,龙珍隔玻璃窗见他这样,又含笑催道:“你可接过去呀!一会儿咖啡凉了,喝了又胸口疼。”白萍此际觉到这种有力的感动,再也不能禁受,忙一轱辘坐起。自己嘟念道:“我蠢我蠢!怎竟想不开!她不爱我,世界上还有真爱我的呢。龙珍呀,我险些辜负了你。”说着就又扬头大声道:“你等等,我开门。”便跑去将门开了,龙珍只走近门首,想将食物递与他,还要退去。早被白萍一把拉住,拖进屋里。龙珍喊道:“你怎了?瞧咖啡泼了一地。”白萍也顾不得,就把她手里东西抢过胡乱一丢,推龙珍坐在床上,自己立在她面前,通身颤动地瞧着她,只觉拥着满肚子的话要说,又似乎不知该先说哪一句,倒张不开口,反向她怔起来。龙珍见白萍忽然改变了态度,先还纳闷,此际看他突然气喘得很粗,脸都红了,筋也暴起,疑惑他是得了什么病,又怕起来。便站起拉住他道:“你怎么了?怎么忽然这样?”白萍不答言,又推她坐在床上。仍喘着气瞪目呆立。龙珍不敢再说,只可带着惊慌也向他看。这样过了一会儿,白萍忽然霍地向前一扑,先握住龙珍的手,就跪到她裙幅之下,把头儿伏在她膝盖上。龙珍哪里懂这种新式爱的仪式,立刻大惊,忙慌扎着道:“你……你……怎……”白萍已把她拢得紧紧,低着头发出声音道:“我今天明白了,以先我……我太冷淡你。”龙珍还听不出他是什么意思,仍自退避着道:“你起来。这是什么样?你哪会冷待我?我怎没觉出你冷待?”白萍仰头道:“我今天才知道,如今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爱我。我现在什么都完了,只剩下一个你。你可不能再抛下我呀。”说着眼泪直涌出来。龙珍本是向白萍求爱不得的人,如今忽见他变成这种状态,反向自己哀告乞怜。虽然猜不着他是何道理,但是心里得意得几乎要发狂。便强自矜持着,扶着白萍的肩儿道:“你……你快起来。叫人看见什么样子?你说的不是傻话么?我还要向你赶着,怎能抛了你?天知道,我把你当命啊!只求你不抛我,我就念佛了。”白萍悲酸道:“可怜我已是孤独没人理的人,现在我全觉悟了。既然世上还有你这个人爱我,我只得把身子和心全交付给你。你可也得把心交给我呀。”
这时龙珍已拼命地把白萍拉起来,将他偎在怀内道:“小心眼的,你还不放心我?我从见你的头一天,就把心给了你了。”白萍怆然道:“好。你的心我也知道,咱俩从此就摽起膀来,一同过下去,谁也不许离开谁。以后还求你对我多耐性些。可怜我一颗心都粉碎了,指着你给修补呢。”龙珍用手巾给他拭泪道:“这话你不要多说么。你的话我虽不全懂,可是意思我明白。你的心已经伤透了。要我安慰你,那自然应该。我比你大一岁,你只当我是你姐姐。有什么委屈,只管投到姐姐怀里来诉。姐姐一定哄你,教你高兴。再不痛快,你说教我怎样,我都依你。要是犯脾气打我一顿,只要你喜欢了,我也愿意。好弟弟,你别哭了。”
白萍听了她这几句深怜蜜爱的话,只觉似乎被一股热气涌入心坎。想不到她一个没学问的人,对爱情上竟能如此体会。平日她叫我作哥哥,今天见我悲苦,连岁数也顾不得瞒了,竟端起姐姐的身份来安慰我。我以先拿她当作蠢物,真冤枉死人家。这时再看龙珍的脸,似乎竟一些不丑了。络满红丝的眼珠,也似乎生出明媚,连那脸上的麻子窝儿,也像发了无限珠气宝光。血盆大口的唇角吻边,更仿佛流露出许多情意。再看了她那种蔼然可亲的温存态度,真像个仁慈的保姆。自己似乎已变作一个三两岁的无主孤儿,恨不得立刻投在她怀里。拿她的衣襟当作幈幪,躲在里面求个长时间的酣梦咧。又想到平日不该自视过高,总故意对她使手段。不是操纵,便是耍弄,把她的身份看低了多少。到如今我受了刺激,才来跟人家剖心沥胆。这真有些平时不敬佛,急时抱佛脚。在良心上才太觉惭愧。想到这里,心中自觉羞赧,几乎不敢再看她。这时龙珍又摇着他道:“你到底受了什么委屈跟我说说,方才在公园里是怎么回事?看见了什么?就拉我跑回来,你说呀,好弟弟!”白萍低着头不语,半晌才道:“那事沉一会儿再说,现在先说咱们……”龙珍抢着道:“咱们有什么可说?你别又钻牛犄角。”白萍怆然道:“不是旁的,就是我先要求你原谅我。”龙珍着急道:“哪来的秃子跟着月亮走,什么圆什么亮呀?你还尽自闹这个。”白萍含着泪道:“当初你那样爱我,我未尝不知道。不怕你恼,实话说,可是我真不爱你。就是后来被你磨得没法,也不过跟你虚情假意。”说完看看龙珍,不想她竟自神色如常,便又接着道:“今天我可真爱了你了。既真爱了你,当初对不起你的地方,自然要对你表白出来。你要能原谅我,我的心便安了。省得以后永远见你抱愧。”龙珍倒笑了道:“傻人,你当我还不明白,在当初我本看出你不爱我,而且我也自己明白,凭人才相貌哪样都配不上你,更别说学问咧。可是我不知怎的,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心,竟非要嫁你不可。在那时就把这条命交给你了,你要我呢,自然是我一世的福;不要我呢,我只有跟你拼了这条命。如今老天不负苦心人,有了今天。你知道我多么喜欢。可惜我爹娘的坟早失迷了,要不然我一定上坟烧纸。告诉他们,叫他们的阴魂也跟着喜欢。你方才说的还不是废话?只要你从此跟我好,就是以前会杀死我,我也不介意呀。”
白萍叹息道:“你这一说更教我难过。从此有我白萍一天,就属你管一天。姐姐,你望后看吧。”龙珍听了,忽然把白萍的头儿横在自己臂弯上,低着头瞧了瞧。她的头儿向下一就,忽又停住,脸儿又紫了起来。白萍会意,便伸手把她的头儿一抱,向下一拉。立刻两个唇儿触到一起,龙珍的身体也立刻颤动得像受了电气。白萍也似乎通身起了情热。就似重逢了久别的美貌情人,哪还觉察和自己相接的是个绝代丑女呢。这样过了好一会儿,两个都感到十分甜蜜。龙珍更是初尝情味,一时神志交昏。半晌才抬起头来,又望白萍紫着脸笑。白萍坐起身来道:“咱们既要从今结合了,凡事要推诚相见。应该把我以前的事告诉你,免得将来再生误想。方才咱在公园看见晕倒的那个女子,你猜是谁?”龙珍说道:“哦哦。我说你跑得这样快呢!果然有毛病,那个女子我虽没看真,约莫着很好看。是你的情人吧?”白萍惨笑道:“岂止情人。简直就是我的太太啊!”龙珍立刻面色一变,怔怔地道:“咦。你的太太……”白萍长叹道:“太太可是太太,现在不是我的了。”龙珍纳闷道:“怎么……”说着像怕白萍跑了似的,使劲把他拉住,道:“你……你还有太太,我怎么办?有太太还要我么?”白萍忍不住笑道:“瞧你多么傻。我不是方才说过,太太已不属我了么?”
龙珍诧异道:“我不明白,你的太太怎又不属你?不属你属谁?”白萍怃然道:“你听我慢慢说,可怜我所遇的事竟是世上少有的。”说着就把自己从和芷华结婚后的经过,直说到撞破奸情,让妻出走,和日里在公园相遇所见的景况,都细细诉了一遍。又接着道:“在当初我从家里跑出来,原想着生趣已无,随时可死。对于前途更没半点希望,想不到又遇见你,你既这样待我,我只可把旧事一概抛却。打起精神来重做一个人,和你互助着过这一世。可是你要明白,从今以后,我完全是为你活着。并不是我说这没男儿气的话。你倘或也和那芷华一样,就不必再害我吃一回苦咧。”龙珍正呆呆地听他说话,听到这里,立刻发急道:“你又说这个,还叫我怎样着?再不信,拿刀挖出心来你看。”白萍望着她道:“我信你。我信你。不过我现在是受了大刺激,言语失常,难免絮叨。你不必着急。”龙珍点头道:“只要你放心,我着什么急?旁人待你怎样不好,那已是过去的事,不必再往心里去。以后你只看姐姐的,有我一时,定叫你舒服一时。”说着又半晌不语,过一会儿才又翻着眼道:“我真不懂,你以先那位太太,有了你这样一个好男人,还不够她受用,怎还去胡偷乱摸?大概根底不正经,总是荒荡惯了,收不住心。”白萍摇头道:“不对。她是个正正经经的女学生,根底还要多么好。”
龙珍纳闷道:“女学生还这样?要是我们在窑子住过的,该怎样呢?”白萍叹道:“这只是前世冤孽罢了。她做的事虽对不住我,我还是原谅她。”龙珍撇嘴道:“这还能原谅。叫你当了王八,你还原谅。你真是松人。”白萍道:“这事你不懂。”龙珍抢着笑道:“什么我不懂。你不过还舍不得她罢了。”
白萍长叹一声,再不答话。龙珍怕再惹他心中不快,便用闲话岔过去。沉一会儿就服伺白萍吃过晚饭。两人又对坐谈说将来的乐境,又自述自己的心事。直谈到三更向尽,才分别就寝。
龙珍回到自己房里,满心说不出的欢喜,眼看着衾儿枕儿,都似乎对着自己谄笑。和平日一样的电灯,此际也仿佛加倍光亮。等躺到床上睡时,只觉一颗心在腔里欢蹦乱跳。闹得翻来覆去转侧难眠,赌气又坐起来。自己沉思方才白萍向自己求爱的样子,更觉一阵阵神魂飘荡。后来又想到白萍诉说的话,暗笑那芷华真是福小命薄,有白萍这样好的丈夫,还不知足,生生把他气走。转念却又暗暗感谢芷华。自己笑道:她若规规矩矩地爱着白萍,到如今他们还是夫妇,哪会轮到我身上呢?这样胡思乱想,过了半夜,也没睡着。到次日清晨,还是精神发越。自想古语说的不错,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便不再睡,自己坐着却又无聊,便起身下床,到院里走动。
才走到天井中,忽听畏先房里似乎有吵嘴声音。却唧唧喳喳的听不清楚。自己暗道:“大清早的,他们闹什么?”想着便不由蹑脚走到他们住室窗前。侧耳细听,又断了声音。迟一会儿才听畏先太太作恨声道:“讨厌,大清早捣你妈的乱。滚开!离我远点。”接着畏先昵声央告道:“好人,你是怎了?一连十几天不叫我近你的身。干吗这么狠?”畏先太太仍嗔着道:“再往前凑,看我唾你。这么大人不要脸。”说着又听啪的一声,像是打了个嘴巴。畏先哎哟一声,又改作可怜的声口道:“你忘了当初一夜不饶人的时候,那时候我可没别拗过你。这会儿你……”他尚未说完,只听畏先太太已嘴像爆豆似的道:“少说废话。那时候是那时候,这时候是这时候。趁早滚开!要耽误了少奶奶的觉,你可忖量着。”畏先又软声道:“我的命根,你倒是为什么?杀人不过头点地。暧哟,这几天我的膝盖都跪肿了。你还有什么气不出?”畏先太太作鄙讥声道:“嘻。我没气,跟你更没气生。嘻嘻。你也不配叫我生气。简直说,我就是不愿意看你。”畏先又改作凄怨声道:“我的心尖,我怎就得罪了你。你忘了当初,咱们办完那个事情以后,你对我说的……”畏先太太即刻接口道:“少说那些屁话,当初谁知道你是什么东西。”畏先讶声道:“怎的?我是什么……”畏先太太冷笑道:“你呀,你好比一个鸡蛋。我早先只看出蛋壳儿还算白净。哪知如今劈破蛋壳再看里面,竟自没有蛋白蛋黄,只藏着一团臭粪。”畏先却讷讷地道:“亲人,你太刻薄人。我想不到又混成鸡蛋了。你忘了当初,赞美我又中看又中吃。给我起个外号儿叫白梨。”畏先太太口中乱唾道:“呸!呸!呸!你还白梨?简直你妈的烂酸梨吧。快闭了你那狗嘴,还算有运气。不然真惹恼我,趁今天咱就揭锅。”畏先却又半晌不闲言语,少顷才颤声道:“哎哎,我的人,干吗大清早呕气。你平心想想,我本为爱你,怎就讨了你的厌?我要不理你,你又该怨我没情义。你还是……”畏先太太咂着嘴儿道:“啧啧。阿弥陀佛,你能万世不理我,那才是积德行善。”畏先又昵声道:“一个大美人儿守着我,我舍得不理么?”说着似乎又移身凑过去,立刻听得很清脆的掌声,一连两下。畏先叫道:“哟哟。你真打。”畏先太太厉声道:“不打?先消消你的贱气!你再搅我!”这时畏先不知是被太太提着耳朵,或是拧住肌肉,又号叫央告道:“饶我,饶我,我改,我改。撒手!我再搅你,天打雷劈。”畏先太太又恨声道:“你还……”畏先不等她说完,已连声叫道:“不,不,不敢。”畏先太太喝道:“从今以后,无论日里夜里,吃饭睡觉,你都离开我三尺以外。错一回我就拿剪子扎死你。”畏先哀唤道:“你讲理,请问这个床才有多么宽?离开你三尺,我该睡在床底下了。”畏先太太做鼻音道:“哼哼。你好浑蛋,我说这话就为是不许你上我的床。”畏先哀声道:“你你……”畏先太太冷笑道:“我,我怎样?我现在就叫你滚下去。”说着只听屋内床栏一响,接着又扑咚一声,好像有极重的物件坠在地上。立刻畏先的声音像蒙在棉被里,咽郁悲啼的再听不清说的什么,夹着畏先太太的秽语诟骂,立时小规模地纷乱起来。
龙珍听了,知道这场战事因为有一方比较太弱,不致酿成流血的惨剧,无须自己解劝。而且结果的胜负,仍要循着老例。依旧是女将军得奏凯歌,大律师全军覆没。更无须再候观终场,便移步走开。但心中却暗自猜疑:自己姐姐平日的情性,对畏先虽有时在广众里辱之以百种之刑,却从未在床笫中拒之于千里之外。所以畏先虽然久已失欢于她,还能维系至今,原因也就在此。但是今天的情形,竟大异往日。她对畏先似乎已经深恶痛绝,再不肯发生丝毫情愫。真是奇怪得很。想到这里,眉头一皱,忽自低语道:“畏先可怜。补她的缺的恐怕已选得了人,不久便要上任。畏先大约在此没多日住了。这补缺的是谁呢?哦哦。没别人定是那个……”
她正凝思自语,忽被身后的窸窣声所惊,回头看时,只见大门缝中被人从外面塞进一叠新闻纸,啪的声落到地下。龙珍近来从白萍读书,业已粗通文字。偶然也翻阅报纸,看些白话闲文。遇有不识之字,便记出向白萍询问。此际独自无聊,恰见有报纸送来,便赶去拾起。拿在手里看时,却不是自己常看的白话小报,竟是畏先在上面登律师广告照例送阅的一份大报。不由意兴索然,便要抛下。但在无意中仍向封面上略一眨眼,不想在报名旁边的一条广告上,发现了一个极熟的字,这个字初看仅有黄豆大小,再细看时竟似乎渐渐膨胀,充满了报纸的全部。却不知道仓颉造字时,何以单把这个字造出笑容,居然仿佛对着龙珍媚笑。龙珍认识这个字比认识自己还熟悉,比瞧见日光还耀目。这个字是什么?不问可知定然是林白萍的萍字咧。龙珍初见这个字,还未想到什么,不过看它美丽可爱,和蔼可亲。也不知为什么竟对它发生了感情。呆呆看了一会儿,又连带瞧见萍字下面的兄鉴两字,便接着把下面的几行小字也看下来。虽看不明白每句的意思,却悟出全部的大意,是寻人待访。(按此即式欧代芷华所代登之广告也。原文见前。兹不重叙)又瞧到最后面的芷字,忽然心中一动。龙珍虽不认得芷字,但就下截的止字,连想到昨天白萍所谈的芷华的芷,恰恰声音相同,用萍和芷联在一起,她心中已了然于这个广告的来源。不觉呆呆地痴立半晌。自想这广告定是白萍的前妻所登。那芷华定是在公园中看见白萍,又勾起了旧相思,又想寻回白萍去重圆破镜。看白萍昨天说话的情形,对他的前妻依然旧情未断,还自恋恋不舍。他看了这段广告,还会不飞跑寻了去。俗语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只要他们一见面,抱头一哭,挽臂一走,仍然变成好夫妻。我的事岂不整个儿的毁了?想着不由得心中踌躇,似乎眼瞧着白萍已插上翅膀,挟着他的前妻芷华,冉冉地飞上了天,渐飞渐远,直落到别的星球,和自己永世不得再见。她高举两臂,向天扑着,几乎要哭号起来,再猛一低头,又瞧见报纸上的萍字,才想到白萍现在还安稳地睡在这个宅子里,离自己不过十步之遥,并未被任何人夺了去,心里稍觉安定。
她立了一会儿,再听畏先房里,业已不闻声息。便拿了报纸,回到自己卧室,在房里来回踱着。蹙额凝思,直过了十几分钟,忽然并足高跃,却触着床栏,倒在地下。她却和没跌倒一样,仍旧凝神自语道:“有咧有咧,广告不能登一世,我只把这报纸藏起,不教他看见。只于每天劳驾我早起,到门口捡报罢了。他前妻见广告登了多日,他还不来。自然恨他薄幸寡情,不再希望,定赌气把广告停了,那时岂不还是我……”说着又沉吟道:“白萍每天是要看这报的,倘若追问怎好?哦!我就告诉他这报馆已经关门大吉。不过畏先要预先知照一声,不要从他身上露出马脚。”说完又自寻思一会儿,又点点头道:“可是从此要少叫白萍出门,便是出去,我也须一同去。倘若走到报摊前,必要挽着他快走。要见买报的迎面而来,我就拉他拐进胡同。”说到这里,面上已略有喜色,便站起来,把报纸藏到一只小皮箱里。口中又呶呶地道:“开报馆的人也该永死不回,那发明登广告的,更是不讲道德,惑乱人心,都该打煞。要是没有报馆,或是报馆不登广告,在这样大的北京里寻人,让她寻一世也寻不着影子。白萍常说报纸是增进世界文明的东西,我看简直是和我一个人作对的怪物。眼睁这一张粗纸,几行细字,就可以把我的前途断送了呢?”说着已把那张报锁进箱里,心里才十分坦然,似乎觉得白萍已和那张报,一同被自己封锁得不能逃脱咧。
她想去唤醒白萍,叫他起床洗漱用饭,慢慢地出了自己房间,又走进白萍屋里。以先龙珍为讨白萍欢喜,行事都自限些分寸。所以每天早晨,只站在窗外呼唤,今天却因心里有了把握,放大了胆子,竟自直入公堂。见白萍正穿着睡衣,覆着薄衾,还面向床里沉沉地睡着。龙珍望着半床的空余地方暗暗得意,自想这块空地,不久就要由我填补的了。又见白萍的头儿睡得已落到枕下,却又把胳膊薄曲着替代了枕头,又不由暗自可怜他。暗想这胳膊压得多么疼呢,而且他那瘦瘦的臂儿,枕着也不舒服啊。想着忽然低头看看自己露出袖管外的粗肥玉臂,便微微一笑,觉得这才是白萍最适宜的枕头呢。她正想着,忽见白萍身儿一翻,又向床里挪过去。龙珍以为他要醒,连忙敛容撤步,装作才进来的样子。不想白萍仍复睡去,只因身儿一动,竟有个深灰色的东西,从他臂下衾边露出一个小角。
龙珍忙细看时,原来是一张照片。大凡女人对于丈夫身上的东西,最注意的便是照片和手帕一类物件。仿佛一见就触目生芒,自然和关卡上特别注意私酒似的,要考究个水落石出。龙珍当然也与旁的女人同此心理。因而立刻伸过手去,把那相片轻轻地从白萍身下抽出,连忙举着定睛一看,不由出了一身冷汗。龙珍虽然向来不曾觉察到自己的丑怪,此际却深深惊讶着这相片上女人的俊美。暗自瞧科,这定是白萍的那个妻子。转眼又见像旁纸夹上写的字,头一行便是爱妻芷华四个字,后面又是许多行小字,墨藩犹新,像是昨晚才动笔写的。便更决定他对前妻至竟尚未忘情,因而联想到自己现在的地位万分可危。再向这影中人仔细端详,觉得这人的美丽,直为自己向所未见。和白萍真是一对玉人,天生佳偶。这时她偶一回头,瞧见壁上挂着的椭圆小镜,自己的影子正映在里面。无意中向镜里观瞧,不想那里面竟现出一个可怕的面目。龙珍因方才看了相片里的妙女,心中正发生着美感,此时忽又瞧见这个丑面,就突地吃了一惊。细看时,才知这丑脸正是自己,不觉愕然自惊,就像儿童看见了蛇蝎一样,再一注视,更似心中吃下了苍蝇,翻腾得说不出的难过,便不敢再向镜里看,只低头呆呆地望着地板。
龙珍虽不晓得“相形见绌”“自惭形秽”等等成语,但自想白萍当初既曾和这样的美人儿相处,眼界定然很高,我哪能比得上他前妻容貌的一半。他怎会抛了她来爱我?莫非白萍是故意耍我么?想着便不由得自己怀疑起来。但再转想到昨天白萍对自己的情形,热烈真挚,绝不像是虚情假意。既不虚情假意,他当然真心爱我了。可是我的可爱处在哪里呢?想到这里,不自然地又向镜中仔细端详自己的芳容。竭力地对难看处多加原谅,对于整齐处着意自怜。瞧了半晌,依旧瞧不出哪一块地方比照片中人可爱,便又自诧异起来。沉了半会儿,忽自灵机一动,暗道:“是了,我今天一夜未睡,又没上妆,揉头撒脚的,自然瞧着不起眼。要是妆扮起来,说不定比这芷华还好看十倍呢。要不然白萍那样漂亮人物,怎会那样爱我?”她想到这里,又勾起那和普通女人同有的对自己容貌的自信力,立刻将疑惑和诧异的念头都消释得干干净净,心中也自安稳。但还怙惙着自己这乱头粗服,不梳不洗的娇惰样子,不该叫白萍看到眼里。便把手里的照片,拋到床上。蹑着脚步又溜出来,回到自己房里,加意地修饰了一阵。再对镜瞧时,只见自己的一张粉面,竟是容光焕发,美不可当。除了黄色头发和满脸大麻,还自以为微有缺憾。但转自想到黄发是西洋女子的特别美点,白萍是洋学生出身,说不定他还是为喜欢黄头发才这样爱我呢。脸上麻子也当然归入十麻九俏之类。没麻子怎显出俏来?看起来她们脸上不麻的,倒是缺憾了。她只这样一想,心中好似开辟了一条马路,倏然爽畅万分,便又取胭脂匀了粉颊,涂了樱唇,站起在房里走了几步。左转右盼,慢款腰肢,自觉神采飞扬,仪态万方,居然是个绝世的美人。想着这样去呼唤白萍,他从梦里醒来,睡眼蒙眬,或者竟许吓他一跳。疑惑是天上仙女临了凡世呢。就自迈开风流步儿,又走进白萍房内,却见白萍已自睡醒了,正坐在床举臂欠伸。见龙珍进来,只向她看了看,略一点头。龙珍见他对自己的盛饰美妆,竟未加意领略,更没露出惊艳的神情,不由得有些失望。正想搭讪着和他说话,忽听外面一阵大乱。似乎是从畏先房里发出,起先是桌翻椅倒,和瓶镜壶碗落地破碎之声,接着便是畏先呼痛,太太叫骂,一直从房里乱到院中。
龙珍顾不得和白萍说话,连忙跑出,白萍也下床趿了鞋子,跟着出来。见畏先只穿着一条睡裤,光着上身,跣着两脚,已跑到庭心。头上在额间溢出许多鲜血,把眉眼口鼻都淹没在血面具中,变成个红脸大汉。那样子惨得怕人,却只甩着两只血手,在庭心乱转。口里喊道:“杀了我,杀了人了!”那畏先太太已从房里赶出,下身只穿一小裤衩,脚下光着袜底,显见这场战事是从床上所起。所以战士都来不及披甲戴胄,她手里举着一根小门闩,尖端上钉着铁钉,上面染着血渍,分明是畏先的脑血所涂。她像凶神附体,冲出屋来,一直又扑向畏先。畏先见白萍和龙珍从厢房走出,就像落海的人瞧见救生船似的,嗷的一声,便跑躲到他二人身后。畏先太太骂道:“好你个兔蛋,你跑,就钻进你妈的肚子里,我也把你揪出来。小子认命吧,今天该你归位了。”说着两步跳到白萍跟前,那凶光四射的眼,只向白萍一瞪,就先用手中武器在龙珍头上一扬,吓得龙珍略躲,就顺手把白萍一推,闪出道路,就挺身举兵器去打畏先。畏先叫道:“别打!别打!你容我说话。”畏先太太咬牙狠命一击,口里骂道:“猴儿腮子,没的说。”一语未毕,畏先背上又被门闩上的钉子划了一道血槽。畏先痛得怪叫一声,抱头窜进屋里。
这时白萍、龙珍已在后面把畏先太太抱住。龙珍叫道:“姐姐,你这是为什么?有话好说,先别打。”白萍也伸手去夺她手里的军械。畏先太太好像猛兽被捉,拼命要脱束缚一样,竭力向前挣扎,伸长手臂向畏先狂击。畏先此际已躲到墙角,再也打不着,急得她跳跃怪叫。白萍直觉她比狗熊还凶猛,简直拉拽不住,只得绕到她面前,先遮挡住畏先,然后再向她支持。龙珍在旁也不住口地央劝。畏先太太见自己已被劝解的人包围,无法前进,倒向旁一退,一屁股坐在床上喘了喘气,向白萍厉声道:“你要懂得进退,趁早别管我们的事。要管就是讨没脸。”说着又狂挥血棒,转脸向畏先道:“你过来,你想我会善饶了你?姓钱的,你有人味,别怕跟我打官司。来来,咱俩手拉手儿上审判厅。”畏先正把两手的血向裤上擦抹,哀声答道:“你把我打得这样,还没完么?我也不过说了一句错话。就值得……”畏先太太不等他说完,又叫骂道:“我把你这个超等人混蛋,成年际吃我喝我,我倒养出管守来了。老娘高兴怎样就怎样,你敢管我?我爱那个唱武生的沈瑞楼,愿意贴他,你敢挟制我?”畏先又软语道:“谁敢挟制你?不过我瞧见你枕下有他的照片,觉着诧异,只问了一声,你就……”畏先太太喊道:“我就怎么!告诉你一句痛快话,我这就嫁他。你这时就给我走路。你要不肯走呢,也好办。你可知道,你这几年倾人害人的凭据,都在老娘手里。老娘一高兴就送你个十年监禁。你小子有方法尽管跟老娘使。”说着又向前探身去打,白萍连忙拦住。龙珍瞧那畏先此际十分可怜,似乎要凑到太太跟前附膝哀告,但又怕吃她的暴打,想不上前,又苦于离得太远,没法使那温存的手段,那样子显出进退两难,局促万分,更显出满脸的卑鄙和猥琐。末后竟扑咚一声,跪到地下,掩面痛哭起来。
畏先太太一见,就顿足痛骂道:“你这松样,趁早少和我使。今天就是今天,你再赖着不走,瞧我怎么制你。你可别后悔。”说着霍然跑出房去,须臾又跑回来,手里却拿着个小纸包儿,抛了血棒,直奔向畏先。拉着他道:“这可不怨我狠心,是你挤的我。”便举着手里的纸包儿道:“你的命全在这里,好汉子跟我上一趟审判厅。不上审判厅,就快出我这个大门。两条路请走一条!”说着见畏先不动,又举足向他蹴了几下,口里仍是叫骂不已。
那白萍见畏先以一个七尺的男子,竟辗转于妇人手足之下,好像就屠的犬豕,丝毫不敢抵抗。不由就把平日对他鄙视痛恶的心,一变为怜悯。更自从胸中激起少年的义愤和人类的同情。再瞧见畏先太太的穷凶极恶,又生出不平之气。恨不得帮着畏先痛殴她一顿。但还顾虑着龙珍,隐忍不发。这时又见畏先太太扯着畏先的耳朵,向外直拽。畏先只管哀鸣,只软着不肯动转。直到耳朵都被扯出血来。畏先太太骂的话语更不堪入耳。
白萍只觉周身热血沸动,再也忍不住,勃然立起。先把畏先扯到一旁,然后向畏先太太道:“您夫妇间的事,论理我不该管,不过凡事可以好说,何必跟他这样狠毒?再说他已经屈服……”畏先太太已挺胸瞪眼地道:“你放什么屁?敢是替他挡横?你不服气?连你也是吃着我。”白萍不等她说完,就转脸向畏先道:“钱先生,你别忘了自己是男子,也该替我们男子留些脸面。干吗这样哀求?难道出了这个门就饿死你?”畏先手掩着血脸,一语不发。畏先太太已大骂道:“这群王八羔子,都造反了!我这里精米白面,敢情净养着奸细。姓林的,你向着他,你也跟他一齐给我滚蛋。”说着使劲一推白萍道:“你要脸,不用我多说话。你先给我滚!”龙珍忙过去拉住姐姐,央告道:“姐姐,您瞧着我,别跟他一般见识。”又转脸向白萍递个眼色道:“有你的什么?平白地多管闲事,还不快出去!”白萍只装作没听见,仍向畏先太太冷笑道:“不劳驾您赶我,我早就要走。今天可真是走的时候了。再住下去,还不气成神经病。我在这里住了许多日,也别白吃您的精米白面,多少要有些报酬,一会儿就会知道。”说完向她鞠了一躬,就自飘然走出。才走进屋里,龙珍已从后面赶来,向白萍顿足道:“你只是沉不住气,只顾这一闹,连咱们也赶了,往后可怎么办?”白萍夷然道:“你太瞧不起我!难道凭我这样一个人,能在你家混一辈子?早晚是要一走,现在走我还嫌晚呢。”龙珍道:“你走我怎样?”白萍笑道:“那便在你了。你是你姐姐的妹妹,我走于你有什么关系?”龙珍急得跳脚道:“瞧你这人,怎还说这话。成心挤我死是怎样?”白萍这时已将行李卷起,零物也收拾到一个皮包里,向龙珍道:“事情已然这样,我绝不能再有一刻逗留。但是我也不忍就抛你一走,现在我先出去,在一家旅馆暂住。你慢慢想妥了自己的办法,再到旅馆去找我好了。”龙珍摇头道:“不成。你要一定走,我也跟你去。”白萍道:“那如何办得?你跟我一走,你姐姐还许告我拐带妇女呢。你要一定跟我,非得把你姐姐那一方面撕罗清楚,才能放心。现在你只能依我的办法。”说着就寻了张纸,写了个旅馆的地址,递给龙珍道:“今天晚上你要有工夫,就到这个地方去找我。”又从皮包里取出一叠钞票,也递给她道:“烦你把这笔钱转交给令姐,算我这几些日的房饭钱。”龙珍才惊诧欲语,白萍已肩挟行李,手提皮包,一转身形便奔到门首,回头笑道:“你只依着我的话办,不必多想。我姓林的绝不亏负人,旁的事情等你到旅馆找我时再说。”说完就自飘然而去。
龙珍正在心绪麻乱,思索不出个正经主张,见白萍一定要走,心内更加上焦急,不由得自己怔住,及至见他走了,才想起应该拉住他从长计较,急忙又赶了出去。哪知大门口正停着一辆断命的洋车,白萍出门便踏上去。等龙珍赶出来时,那车已风驰电掣地把白萍拉出老远。龙珍急得喊了两声,白萍只回头向她笑着摆手,便已转过街角再也瞧不见了。龙珍因白萍留下的住址尚在自己手里,还不甚着急,便惘惘地走回院里。才转过影壁,忽见畏先被太太扯着耳朵,连拉带推地直拥出来。畏先太太喊道:“叫你现在走,就得现在走,一会儿也不许再停留。走!这家里没你一点什么。不走……”畏先见那样子似乎知道事情已决裂到底,没法挽回,更非口舌所能央告。在太太揉搓之下,已不再作声响。但还像死囚延挨时刻似的,不肯痛快向外走。只自被太太牵拽得一分一寸地移动。
龙珍再不敢加入这个旋涡,忙把身儿向旁一闪。畏先瞧见龙珍,又生了希望,哀声叫道:“妹妹,你来劝你姐姐。这是什么样子。教她饶了我,从此我……”话未说完,太太已向龙珍喝道:“你别管闲事!快进去!回头咱们还有账算。”龙珍自然不敢参预,但又看着不忍,就疾走几步,躲到庭心。转脸再瞧畏先的结果,只见畏先真像个斗败了的公鸡,丝毫不能抵抗,直被太太推出门外。那太太又向外不知对他骂了句什么,就咕咙一声把门关了。龙珍暗暗叹息自己姐姐竟是这样无情无理。数年相守的丈夫,居然能随便地挥诸门外。这真是新鲜事儿!可怪畏先寻常那般奸恶,怎就被她制得这样服帖。就有什么要命的把柄落在她手里,也不致受她如此欺侮。泥人也有个土性儿,一个男子汉,不会打她腿断胳臂折,拿命和她拼么?便是舍不得拼命,打完她一跑,也比这样走强得多。龙珍正替畏先不平,恰见姐姐已满脸凶气地走回来,料道她为白萍方才的事,定要向自己迁怒泼闹。哪知畏先太太只向龙珍狠狠地看了一眼,一语未发,就低头走回上房去。
龙珍手里还拿着白萍所留的钱票,急于要交给她,便怀着满腹鬼胎,也跟她进房去。畏先太太正坐到椅上,喘了一口长气,见龙珍进来,便扬头冷笑道:“林太太您来了?”龙珍听了一怔道:“姐姐您这是什么话?”畏先太太又冷笑道:“什么话?我知道什么话?我先问你,那姓林的在哪里?”龙珍道:“走了。”畏先太太把头一晃道:“好。有志气。你怎不跟他走呢?”龙珍听着这话,十分刺耳。知道要向她辩驳定要翻脸,就隐忍着不答她的腔,仍自正色说道:“他走了,临走时说这些日多骚扰了咱家,十分过意不去,留了些钱给您。”说着把手里的钞票递过去。
畏先太太并不伸手来接,忽地低下头去想了一会儿,陡然把手一扬,拉住龙珍的手道:“他走了,你怎样呢?”龙珍见姐姐神情忽又变成缓和,便想要乘机向她谈判,就婉转着道:“姐姐,我们的事您也不是不知道,您替我想个法子,我到底怎样?”畏先太太露颜笑道:“你自然愿意跟他,那么就跟他去好了。”龙珍摇头道:“我怎能舍得姐姐。”畏先太太呸了一声道:“你不用猫哭老鼠假慈悲,有了男人还要的什么姐姐?”龙珍面上一紫,方要说话,畏先太太已抢着道:“你不必装假,什么事瞒得了我。”说着又正色道:“咱俩姐妹一场,你要是没有主见,姐姐还忍心向外赶你?如今你既有了男人,就安心和他过日子去吧。这家里你也没法再住下去。”龙珍愕然道:“怎么?”畏先太太冷笑道:“方才我把畏先赶出门去,你和白萍都看着气不平。眼看还有比这个还教你们生气的事呢。岂不要把你们都变成了气臌。实告诉你说,姐姐的人性你也并非不知道。当初我穷,就下了窑子。叫世上的男人们玩我。后来我有了钱,就要转回头来玩世上的男人。畏先就算我养活的一个玩意儿。现在玩够了,活该一脚踢出去。就是你的那个白萍,在他初来时,我也想伸手拉过来玩。不料被你手快夺了去,我看在姐妹份上,只可让给你。要不然……”说着望着龙珍一笑,略沉了沉,才接着道:“唏唏。你还不感激我呢。”龙珍听着不觉出了一身冷汗,回想白萍在此间住了这许多时候,真是危险。万一被姐姐引诱了去,那真于自己大大不好了。幸而现在他已离开这里,不致再有意外发生,便自深深喘了一口长气。
这时畏先太太望着龙珍,似乎想起了什么,忽地痴然不语,眼泪又渐渐涌满眶里,颜色也变得愁惨。龙珍看着大为惊异。自想这样泼辣的妇人,怎会一倏时改变成这等可怜模样。又怕她是故意做作,要对自己使什么诡计。哪知畏先太太忽然长叹一声,紧握住龙珍的手,凄然道:“妹妹,咱俩总是亲人。我对你说,姐姐我是要倒运了。论起我现在已是快到三十岁的人。从十五六岁便和男人鬼混,可是向来对谁也没发过真情,不过只假情假意地把别人的钱诓到自己手里。所以到如今才攒下这点儿积蓄。谁想我这样大的人,竟又受了人的迷惑,自己也做不了自己的主。你说这不是天意么?”龙珍听她说话的情形,不像是假。但又测不出言中之意,便问道:“您这是什么意思?既知道是受了人的迷惑,您又是个灵透的人,不会抛躲了他,怎就甘心受他的制?”畏先太太把眼微睁大了些道:“这样说,你知道我的事么?”龙珍摇头道:“您的事我怎会知道?”畏先太太微笑道:“你知道也不要紧。我也正要告诉你。我现在已经入了迷魂阵,自己虽知道快要倒霉,但是不能往外拔脚。大约是前世的冤孽了。那个唱武生的沈瑞楼,我从早就爱上了他,每次看戏见他在台上那种英勇的神气,回来时常想念得一夜睡不着。在上月有人拉皮条和他认识了,在屋里穿着寻常衣服,绝不像台上那样好看,简直还不及平常年轻人顺眼呢。可是我照样爱他。哪知这小子只懂得要钱,我也不敢不给,只这两个月里已被他讹了两千多。我明知他是爱钱不爱我,想起来常自己发恨。不过见了他的面,只要他出了个主意,我不知怎的就只能百依百随。他问我家里的事,我正受着他的迷,哪能说一句谎话呢?便打头到尾全供出来。他既知道我和畏先不是正式夫妻,就逼着我把畏先赶走,叫我嫁他。我有什么法子不应?今天咬着牙赶畏先,是你瞧见的。一两天里沈瑞楼就到咱家来当主人了。”龙珍听到这里,心里闷得说不出来。只不明白姐姐为何明白受骗?还自俯首帖耳受人的指使。畏先太太已看出她的神色,又自叹道:“你不明白,连我也不明白呢。我只觉一见了他,心里也糊涂了,身上也软瘫了,除了受他使唤,更没一点能力。这里面总该是前世欠他的债!记得当初我在窑子里的时候,有许多蠢男人时时受我的气,挨我的骂。明知我不爱他们,他们还照样给我送钱。如今我对待这个沈瑞楼,就和那些人对待我一模一样。简直遇见活报应了。”龙珍愕愕地道:“您说的我全不懂,难道您是该他的欠他的?或者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怎心里这样明白,还……”畏先太太接言道:“他花了我无数的钱,我怎会欠他的?在他手里更没短处。只不过这是一段孽缘,你是没经过罢了。譬如你这样爱那林白萍,把身子已经交给他,就是再看出他有什么不好,也只能认命忍受。更莫说这沈瑞楼,像在我身上撒了迷魂药呢。”说着又自凄然叹道:“妹妹,你见我对沈瑞楼这样,定疑惑他待我特别的好。咳,你不知道,他见了我竟不断地打骂呢。”便把手臂从袖里伸出来叫龙珍看。龙珍只见臂上有三两样红紫的伤痕。虽未见血,却可看出下手时的沉重。龙珍此际几乎疑惑对面坐的不是自己的姐姐,怎会那样泼悍的人转眼就变到如此的懦弱?但再联想到方才畏先头上被她所击的模糊血肉,心里更生出异样的感想。刚因见着自己姐姐受人凌虐的痕迹,颇觉惨痛,便忍不住要望着她落泪,及至想到她打畏先时的凶狠,反而怔住。只觉姐姐竟像个怪物,善恶美丑时时地变幻不定,又纳闷她既能在沈某人手里认命忍受,怎不能在畏先身上忍受一点?就又道:“这姓沈的既待您不好,就抛了他,他能把您怎样?论起来还是畏先……”说着瞧瞧畏先太太的颜色,才又接着道:“我可不是替畏先讲情,不过为您望后想。”畏先太太脸上一阵苦笑,拦住她的话头道:“你是好意,我明白。只是畏先绝不能再要了。这沈瑞楼不论怎样坏,我算是没法抛开他。你不明白这个内情,就先糊涂着吧。可是我准知道跟了他绝没好结果。他要我只为的钱,将来把我的钱花净了,一定是闪下我再找别人。到那时我两手空空,只有讨饭的份儿咧。”
龙珍听着急得微微顿足道:“既知这样,为什么……”畏先太太摆手道:“你再别说为什么三个字,更不必劝我。我现在和你说这些心思话,还要有事求你。世界上只有你是我个亲人,现在也要嫁人走了。那林白萍是个有心胸的人,将来一定能成家立业。如今我把些体己送给你,你夫妇拿去做什么全好。可是将来到我受穷没人理的时候,你们可要收留这个姐姐。”说着便站起转身开箱去拿东西。龙珍更是又闷又气,真不明白她这样不呆不傻的人,原来立在岸上,偏要自己跳进浑水。然后再求旁人相救。简直世上没有的事都叫自己遇上了!
这时畏先太太已从箱内拿出个皮箧,郑重地交给龙珍道:“我前天想起这个主意,早预备下了。这里面的东西还值几千块钱,你拿了去变卖了。跟白萍去干个营业,只当是姐姐送给你的妆奁。你拿着就找白萍去吧。以后也不必来看我,将来我有求你们的时候,自会去寻你们。不过一二年里还不至于呢。”说着话龙珍见她眼圈已经红了。龙珍可万万再忍不住,并不伸手去接,霍地向后一退,高声道:“我可不敢骂姐姐是贱骨肉。你到底为什么自找倒霉?真把人气闷死。你要不说出个原由到哪里我也不能依你。”畏先太太惨然一笑,再不答话,只把皮箧塞到龙珍手里,就将她推出门外。龙珍的脚方出离了门限,畏先太太已在后把门关了。龙珍回身把门捶了几下,再不闻里面答应。又急得高叫姐姐,半天才听自己姐姐在内低语道:“妹妹,你快去!再缠我就要恼了。有你这会儿劝我的好心,不如留着到将来救我。你要疼姐姐,就快走。越走得早,我越喜欢。”说完屋内又自寂然,任龙珍再如何喊叫,更得不着半声回响了。龙珍没奈何,只得走出堂屋,挟着皮箧,立在院里台阶上。心里只是踌躇忐忑,觉得方才姐姐所说的许多言语,全是迷离惝恍,教人没法测度。那些话倘是昏愚柔懦的人所说,还不甚可怪。偏又出在姐姐那样爽利泼悍的嘴里。回想起来,几乎不敢信方才的情景。是自己所经的真境。更可疑的,不特她说话不近情理,而且态度也像变了个人。她向我嘱托后事的可怜情形,和早晨凶殴畏先的狠毒样子,简直前后不是一个人啊!
龙珍这样想得出神,倘非仰首瞧见白云如缕的晴天,低头见着手里所持的皮箧,或者竟要疑惑自己是在做梦了。龙珍略沉沉气,又想到姐姐嘱托之言,不由得虑到以后的事,一颗心儿便由这行将分手的姐姐,移到那终身依倚的丈夫。又暗自一喜,晓得这皮箧里有许多值钱的东西。有了这一些凭借,纵未必便能成家立业,可是暂时夫妇两人不致受什么穷窘。她这一想到白萍,立刻好像心里生了乱草,再也不能用脑力去思索姐姐的隐秘。只想着眼前万事都不足萦心,天大的事情也要等见了白萍的面,再作商量。想着便回到自己屋里,胡乱把日用什物和个人平素的体己,归着了两个包裹,一个小箱。她把那皮箧放进小箱时,眼光连带瞧见清早自己所放的芷华寻夫的报纸。心里一动,觉得白萍不在这里,此纸没收藏的必要。原想随手拿出了撕弃,却因一时手懒,只把皮箧扔入,就随手把箱儿锁了。自己决定只拿着这几件要紧东西去寻白萍,向他报告一切。姐姐的事也顺便向他商量出个办法。今天还要赶回来和姐姐见面,现在只算出门一会儿,也无须向她辞行。而且料道她这时必不肯见自己的面。主意已定,就拿了东西,出得房门。先站在院里叫道:“姐姐,我出去一趟,等会儿就回来。”连喊了两声,果然不见答应,只可自己走出,见大门还自关着,便上前开了。
才迈出一步,忽听身边有哼唤之声,回头看时,却见畏先正蹲在墙角,脸上还自血迹模糊,口里念念有词的,不知是叹息,也不知是呻吟。他听得龙珍脚步响,那大红脸中间的两颗眼睛,立刻睁开,更显得黑白分明。龙珍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几乎要举步逃避。但念到数年中相处之谊,又可怜他昨天还是这门中一家之主,今朝竟已变成了个变相的墩门乞丐。心下十分惨恻,便止步叫道:“姐夫,您还在这里?”那畏先用手拭拭眼际的淤血,慢慢凑到龙珍跟前,哽咽着声音道:“小姐,是她叫我回去么?她不生气了?”龙珍听着觉得可惨而又可笑。又听他对自己竟改了称呼,真是可怜已极。便劝他道:“姐夫,我劝你不必想进这个门了。我姐姐对你已没丝毫情义,你既然有把柄落在她手里,不敢对付她,那只可离开这里,再想活路。在这里绝耗不出什么便宜,说不定还要吃一场没趣。你又是个律师,识文断字,到哪儿寻不出饭来?”畏先把血手搔搔头发,悄声道:“咳!你说叫我哪里去?本来挂律师牌子就是造谣言。你可曾看见有人来请教我?而且这家里的钱都属你姐姐管,我手里没一文积蓄。今天出去,明天就讨饭了。”龙珍道:“你在外面创了这些年,你的朋友呢?”畏先把脚一顿道:“不到穷时,不生后悔。我只想这一世再用不着人,一个朋友也没交下,得罪的人可倒不少。只求他们不解恨就够了,还盼有谁来救我。”
龙珍听了,想到畏先平日没有律师的真实学力,只会摆那律师的凶狠面目,做些伤天害理的事,如今可得了报应。不知有多少趁愿,但又想到他人虽不好,对自己尚没有什么坏处。再加看着他的狼狈情形,动了恻隐之心,便道:“姐夫,你还是离开这里好。我帮助你些钱,暂且活着。快去寻一个营业,以后学点好吧。”说着伸手向袋里一摸,恰摸着白萍留下给畏先太太而畏先太太未收的一叠钞票,就拿出来。也未查点数目径自递给畏先。畏先张眼见这叠钞票,最外层的一张是十元,晓得这笔款不在少处。两手颤颤地不敢来接,只望着龙珍发怔。龙珍道:“你快拿去。万一叫我姐姐出来看见倒不好。”畏先才霍然伸手,像抢夺般地接了过去。一耸肩儿便藏到衣袋里,立刻露出笑容。那赤红脸衬着白牙,分外丑得像鬼。龙珍向他道:“你快走吧,我也走了。”说着便提了箱箧向巷外走去。畏先有钱到手,只顾自己松心,也不问龙珍往哪里去。龙珍走了几步,又回头叫道:“姐夫。”畏先忙赶过去,龙珍正色道:“姐夫,咱们这次分手,不知什么时候再见。现在我跟你说句正经话,当初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只跟我姐姐胡吃混闹。从今年见着白萍,听他说了许多道理,我才明白凡人都要往正路上走。自己寻个好结果。只说姐夫你,当初也是个有希望的人。就为认识了我姐姐,胡乱地姘到一起,自觉有吃有穿,还有女人陪着,这是多么大的便宜。哪知她今天一抛开你,你就落得要讨饭。当初你要不认识她,这几年自然去干正经事业。现在还不知阔到什么样?姐夫你细想想,我姐姐害苦你了。”说着见畏先浑身抖颤,好似触了电气一样,知道他已动了心。便又接着道:“你现在后悔还不晚,只要向上走,将来总能到了好处。姐夫,你看我。我比你早后悔几十天,如今我已快要变成林太太,和白萍一夫一妻地去过日子了。”说完不禁把胸儿一挺,表示出无限得意,又向畏先瞧了一眼,便亭亭地走了。抛下个畏先,身体摇摇地,若没墙壁靠着几乎倒在地下。
他在生活巨大变动之时,又受这样剧烈的刺激,一时心里苦辣酸甜各种况味都翻腾起来。神经麻木了多时,才能略用思想,想到归结,竟生出一种觉悟。自想当日白萍初来,也没看出他有什么奇怪,却怎的只几十天工夫,就把这样既蠢且丑的女子教化得这等明白。想不到今天我倒又受了这丑女的教训,这真是怪事了。但是她所说的话哪一句都刺进我的心坎。可怜我活了三四十岁,头一次听到这种好话。又回头瞧瞧门里,觉得自己一个男子汉,竟受了女人几年的豢养。以先还以为艳福不浅,可是如今她一脚踢出来,才明白自己枉活了偌大,一事无成,简直有大半是为她所误。若不是龙珍接济这一下,还会不落到乞讨场中么?便自己叫着自己的名字道:“畏先畏先,现在可该明白了。这回出去定要立志向上,寻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再遇见女人,我只把她们当蛇蝎一类东西看待,再不上这样当了。”想着就撕下小衣的一块底襟,把脸上血迹拭得略微干净,又用一块手巾把伤痕缠上,心里倒一无挂碍地出了巷口。雇车预先到医院治伤,幸而是皮肤损破,没大要紧。只在医院住了两日,便自出来。又在旅舍中闲居了将近一月,把龙珍所资助的钱,眼看就要花完,心里暗暗焦急。自知在北京不易寻着营业。忽想到有几个旧日的胡调朋友,现在都在天津做事,便想投他们去。虽知这些人没甚力量,却又希望到天津能遇着机会,就自一肩行李,飘然到了天津。
畏先住在个起火小店里,好容易访着那些朋友,说明来意。那般朋友原只能嫖赌,哪会为人?如今见畏先落魄来投,都自生了厌恶。幸而内中有个姓耿的略为忠厚,便劝畏先暂且屈就贱役,忍耐待时。畏先处在穷途,怎能不应?便托他给觅个事情,但求糊口,不问位置高低,金钱多寡。姓耿的答应了。过了几日,便来寻畏先,报告日本租界有一家住户,出了个仆役的缺,月薪六元,每天还管两顿饭。问畏先愿就与否?这时畏先袋里的钱只剩了三五元,眼看着就要挨饿,虽不愿当仆役去服伺人,但是为势所迫,只得先图个吃饭睡觉的地方。便忍着委屈,随了姓耿的去上工。缴天之幸竟被主人看中了意,就留下了。
从此畏先便入了劳工的阶级。每天早起晚睡,扫院子,收拾房间,出去买东西,在家哄少爷,镇日马不停蹄,驴不歇磨,主人脾气又大,时常无故地斥骂。畏先看在饭上,唯有低头忍受,居然忍受了两三个月。
过了中秋,便到九月。畏先委实忍不住这苦况,又寻了那姓耿的去,托他再给寻个地方。姓耿的道:“这真巧了。我们公司里新上了一个同事,他正托我给找仆人。你愿去时,一个人服侍一个人,那就舒服得多了。”畏先大喜。到次日早晨向旧主人请了长假,算清工资,就到那姓耿的公司里等候上任。到吃午饭时候,姓耿的才把他呼唤进去,指着对面吃饭的一个少年道:“这就是你的主家边先生。”又指着畏先道:“这就是我荐给你的仆人钱大。”畏先此时已把当仆役的礼仪学得透熟,忙赶上前请了个单腿安。那姓边的少年也不理畏先,只向姓耿的道:“谢谢你,这人先留下看几天吧。”姓耿的又向畏先吩咐几句,畏先诺诺连声,就规矩恭谨地执起役来。过了几天才从旁的下人口里,得知这新主人名叫边仲膺。是新近从外埠回来,才就了这公司的会计。畏先见主人脾气很好,向不骂人,不过时常坐着出神。每次畏先给他端过茶去,他只怔着不饮,到要喝时,却已凉了,又招唤畏先重斟,再斟过去,他还是忘了喝。平均畏先给他斟十次茶,他未必有两次入口。其他的事也是这样。畏先颇以为苦,觉得伺候这样和善的主人,也并非易事,而且还疑惑主人有神经病呢。又过了半月,畏先又发现这主人的怪事,他除了公事以外,仿佛还有什么营干,夜里时常出去。有时穿着很华丽的衣服,有时竟借穿畏先的破大衫。回来后常是精神颓丧,疲乏不堪。嘴里还念念有词的不知说些什么。而且安寝以后,每每听他在屋里作声。听去又像和人说话,又像独自哭泣。畏先暗自诧异。料道这主人行踪诡秘,举动失常,必有不可告人之事,便暗暗留了意。
不想事出意外,边仲膺忽然和公司经理生了意见,辞职要走。畏先因见这清闲的饭碗又要砸破,不由着了慌,忙央仲膺携带同走,自己愿当个贴身的长随。仲膺也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这时畏先才从仲膺的话口里,听出他原是南方人,在天津久居多年,橐笔自给。在先原有很稳固的职业,只为后来遇了一件变故为要旅行,才辞了职。到如今旧地重来,想不到竟所如辄阻。便是在这公司当会计,也苦于才非所用,只为权耐一时罢了。
畏先暗叹主人的气运比自己也强不了许多。只不过他比自己略有积蓄,可以暂时无苦罢了,便更加倍地用心伺候。当下随仲膺离了公司,暂寓在一个中等的旅馆,慢慢地等候机缘。
仲膺每日更是侘傺非常,时常地无端歌哭。但还要出去营谋位置。过了一个多月,一天仲膺从白天出去,晚上便欣欣然有喜色地回来,劈头告诉畏先,说要搬场去做事了。畏先也代为一喜,忙问主人:“到哪里去?”仲膺道:“出去遇见一个旧友,他正和人搭伙开了个小规模的医院,询知我没事做,便约我去主持一切。”畏先道:“主人会行医么?”仲膺笑道:“我对医学一些也不懂。你不明白,医院的事并非全是治病。关于会计庶务还有许多麻烦事呢。我去就管这治病以外的事,你还跟去伺候我好了。”
当了主仆说了一会儿,到明天便有两个少年来访,和仲膺研究医院的进行计划。畏先在旁听了半天,才知二人中有个胖子姓高,便是仲膺的旧友,那一位瘦瘦的漂亮少年,却名叫张式欧,新从北京来,以前与仲膺并不认识。因为和姓高的合伙开医院,而姓高的又约仲膺去帮忙,才给他们介绍的。此来特为拜访,并来延聘。当时没说许多话便议定了。因为医院还在筹备期中,尚未开幕,高张二人便约仲膺即日搬进医院新址,去办理一切。仲膺应允,送他二人走后,就算清了房饭钱。由畏先雇车拉了行李,主仆到医院去。
那医院设在租界,规模中等,所订办法却是很有精神。从此畏先便随着主人一同忙乱起来。忙过一个多星期,方才开幕。也不知是中国病人特多,还是张高二人的名望大运气好?开幕头一日,就治了二十多个病人。眼看营业有发展的希望,大家尽都欢喜。高张二人见畏先是由仲膺带来,便不教他去执洗扫杂役,只当作专伺候三个人的近仆,工钱由医院从丰支给。从此一来,畏先更是得其所哉。每天除了趋走以外,简直比主人还清闲,他也就随遇而安,再不去回想早先黑漆一团的旧事。而且瞧着医院的一切状况,都是目所未睹。每天来治病的什么样人都有,什么笑话都可听见,也颇可以开心,便安心任事地干下去。
那仲膺和式欧一见面,就心投意合,加着终日相见,耳鬓厮磨,渐渐地成了密友。
有一天来了一个贵家的弃妇,到医院求诊。式欧诊断是由抑郁得了胃病。便问她得病之由,那弃妇把自己身世述了一遍。式欧便开了药剂,打发她走了。到晚饭后,式欧和仲膺对坐闲谈,无意中谈到那弃妇的事,说来说去转到恋爱问题。两人全在少年,又都在情场里遭过惨败,尽是满腹抑郁。一旦勾起话头,不由都凄然同感。式欧无意中长叹了一声,仲膺忽然问他道:“你有太太么?”式欧摇头道:“没有。”仲膺道:“你已二十多岁,家里又有财产,怎么不结婚?”式欧叹道:“我的心已经伤透,不想结婚了。你结婚了没有?”仲膺道:“没有。”式欧道:“那你为什么不结婚?”仲膺面色一变道:“我有我的特别原因。”式欧笑道:“你有你的特别原因,我也有我的特别原因啊。”仲膺诧异道:“你有什么特别原因呢?你说说。”式欧道:“你有什么特别原因?你也说说。”仲膺道:“你先说。”式欧原不肯把心事说出,但正在满腹萧骚,无人可语,仲膺又是知己朋友,可以对他诉诉衷肠,出出自己的郁气,便叹道:“我经过的事,真是前生冤孽啊。在夏天有我妹妹一个已嫁过的旧女同学,投奔到我家去。一到我家,就自病倒。我给她医治好了。有天我同她们去公园玩,不想遇见她的旧日丈夫,她丈夫见她倒了却躲走了。她回去又害起病来,我又当了医生和看护。她真可怜,病里还萍呀萍的,喊她丈夫的名字。”仲膺听到这里,浑身一动,张开大嘴,忙又闭上。式欧又接着道:“后来她好了,我虽知她是有夫之妇,不知怎的,竟掉在情网里。一天夜里竟自向她求爱,被她拒绝。我以后不敢再见她的面,就自跑到天津。咳!你听着不觉怎样?我心上的创痕可是万世不能修补咧。”仲膺猛然立起道:“这女人叫什么名字。”式欧摇头道:“我当初办的事,已经对不住良心,还怎能发表她的名字?”仲膺道:“你不说,我猜猜看。”式欧道:“你猜。”仲膺道:“是不是芷华?”式欧飕地从椅上立起,愕然道:“你怎知道?”仲膺不语。立刻四目痴痴地对看起来。
正是:美人消息,已留马迹蛛丝;朋友闲谈,再印雪泥鸿爪。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