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次日上午十点多钟,在梧正在大众公司办公室中和经理胡百甫对坐。把外间所来信件,一一拆阅念给他听,这本是在梧每天早晨第一堂功课。胡百甫是个奇丑的胖人,上帝造的时候,似乎有些疏忽,竟把二百磅的肥肉,附着在仅能支持百磅容量的骨架上。于是胡百甫的肉无法恪守范围,只可随意驰突。头上的皮肤太紧,腹部以上,不容扩张势力,便全挤到下半截脸儿上。颊上的肉,先把鼻子埋没,只给留了一个鼻尖,好似海中的小岛一样,叫人看着知道原先是一座高山。两边嘴巴突出一个肉球,累累下垂,下颏因之暴缩,把全个脸儿造成等边钝三角形。眼儿更凹成深谷,细如一线,但眼珠却能射出灼灼的凶光。这道理就似有人游山,到了两条峰对峙的一线天,仰望苍穹,觉得天光比在平原处分外明亮。他的皮肤呈紫黑色,而且驳杂不纯,深浅各异,只有嘴儿在五官中最为阔大,大约这是他永远张着狂喘的缘故。肚子前面,有极厚的肉岗一道,垫在颔下,替他支持着头颅的重量。但这肉岗转到颈后,便分成三叠,汗水流下时便不致一泄无余,可以造成三折瀑的奇视。身体几乎是方形,两臂的距离,较肩足的距离,最多短不到二寸。下部肥臀,约占体重的一半,大得怕人,生在妇人身上,自然是宜男之相;生在他身上,据说也曾经过许多大相士赏识。相书上说十个胖子九个富,只怕胖子没屁股。他既是胖人而且屁股大莫与京,想见终身富贵不可言说。胡百甫知道屁股帮助了他的命运,向来万分珍重,这时坐在特为保养尊臀的大皮椅上,将桌上电扇紧对着胸膛,手里拿着大扇,还嘘嘘地狂喘着,眯缝着眼儿望着在梧。
在梧平心静气地拆着信,因为胡百甫的喘声和电扇声十分嘈杂,就大声说道:“经理,这封信是一个名叫李慕白来的。”
胡百甫喘声骤停,睁开眼道:“李慕白是我的盟兄,他在江苏做县长,多年不通信,想不到他还惦记我。信里说什么?”
在梧忍笑道:“信里说他已经赋闲二年,当净卖光,向您借三五十元。”
胡百甫听了,好似害了暴病,哎哟一声,立刻闭上眼,半晌才道:“写回信告诉他,我也快穷死了,一文钱进项没有,把什么借人?”
在梧道:“我就写您债主逼门,饔餐不继,好吗?”
胡百甫呻吟着道:“那太丧气,简直不理他好了。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县长也差不了什么,怎会丢了官就没饭吃?像他这样出息的人,我日后万用不着他,他来的是快信吗?下次再来就原班退回不收。”
在梧应了一声,又拿起一封没拆的信,方要说话,忽有个仆人走进来,向胡百甫禀道:“经理,我打电话向马公馆王公馆李四太太家,凡是姨奶奶常去的地方,都问到了,他们全说没见着咱们姨奶奶。”
胡百甫眉头一皱,脸上肉都收缩起来,半晌才又展开,开口发出像闷在瓮里的语声道:“南马路吴宅,你打电话问了吗?”
仆人道:“没问。”
胡百甫拍桌骂道:“混蛋,怎么不问?”
仆人道:“我想姨奶奶不会去,上回经理不是说吴宅一家都不是好人,不许姨奶奶去吗?”
胡百甫顿足道:“混账王八蛋,放屁!快去问。”
仆人连忙抱头鼠窜地出去,胡百甫还低头念念有词,却听不出是什么。在梧等他抬头,才又道:“经理,这封信您自己看吧,是家信。”
胡百甫没好气地道:“你还要拆开念,管什么家信野信?”
在梧只得开封念道:
百甫夫君大人见字台览:
自夫前年回家一次,卖去家中河滩二十亩地,至今未见一信。妾带着一男一女,苦熬苦修,身下三亩多地,除去上官税,还得上村里叫不上名儿的捐,剩下不够打发短工。今年地又潦了,颗粒无收。小拴子给村里王老戛家放牛,一年还赚二斗粮食,不想月初把腿摔折,整天鬼号。家中又无分文,孩子眼看就要死。望夫跟紧回家,救小拴子一命,也是胡家一条根苗。如若不能回来莫忘捎钱为要。此请万福金安。
妾小拴子娘上禀,朱先生代笔
胡百甫听了,忽地发恨道:“死,死,该死,全死了才好,又妈的麻烦我。”说着张目向桌上找寻。
在梧道:“你要什么?”
胡百甫道:“火柴,火柴,烧,烧。”
在梧明白他是怕姨太太看见这封信,又要和他吵闹,故而急急焚毁,便划火柴将信烧了。心中却万分痛恨,胡百甫灭绝天理人情,自己天天和这样豺狼共处,真是天下最苦的事。随即又拆开一封道:“这是绅士高绍轩谢寿的信。”
胡百甫叫道:“咦,高大爷这可太周到了,我巴结着送了份寿礼,还吃了一顿,人家居然巴巴地写信来谢,这可太瞧得起我,我得快到高府上说声不敢当。”
在梧暗笑这谢启本是印刷品,凡曾送礼拜寿的人,照例都有一份,只是虚套而已,却不道他竟如此受宠若惊,但也不好说破减他的兴致。
这时忽然仆人走入道:“电话打了,吴宅也说姨奶奶没去。”
胡百甫又骂起来,仆人不理他,自将手中拿着一个厚纸本儿,递给在梧道:“这信是送来的,您给签字吧。”
在梧见本中夹着一个大信封,上写送呈胡百甫先生手启,下款是印好的大律师毛玉珂事务所缄。在梧先在纸本上签了字,交给仆人去了。
胡百甫问道:“哪儿来的信?是有人来送钱吗?”
在梧道:“不是,是毛玉珂律师来的。”
胡百甫一怔道:“毛玉珂,不认识呀。快打开看看,有什么事?”
在梧拆开看时,立刻大惊。原来是胡百甫的姨太太已延请了毛玉珂,向胡百甫提出离婚,并且要求赡养费。理由第一是久受虐待;第二是胡百甫身同残废,不能人道。限他三日答复。
胡百甫见在梧怔了神儿,又连声催问,在梧这次却把信推到他面前道:“这又是您的家事,我不好念。”
胡百甫瞪了在梧一眼,才低头去看,看了一半,只听哧啦一声,原来他猛然跳起,因为身体太重,汗液太多,衣服和皮椅黏结,突然离开,自然声如裂帛。他立起不住跺脚,手拍着屁股,浑身抖战,说不上话来。忽然又踉踉跄跄,奔了出去。
在梧惊心稍定,方想胡百甫算得着报应了。待家中发妻那样冷酷无情,却用全部财力、全副精神侍奉这位小姨太太。如今这姨太太竟叛离了他,和他抛弃发妻一样狠毒,难道这不是上天有眼?想着见胡百甫已然回来,身上好似才洗完了土耳其浴,通体全湿,脸上汗泪交流,涔涔下滴,顿足作哭声道:“好好,首饰……首饰,全带走,好毒的娘儿们,我哪点儿亏了她?这……这一下我可活不了。”
说着已软瘫在椅上,呜呜哭了几声。等到哭声停止,抬起头来。在梧和他相处二三年,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睁到如此之大,凶气满面,张着大口,好似将要吃人。胡百甫直瞪着在梧,沉静半晌,似乎心神已定,忽然开口问道:“你看该怎么办?”
在梧对他向来特别谨慎,知道若代出主意,办好了连谢字也落不着,办坏了却得独尸其咎,便嗫嚅道:“这个,经理家事,我不敢参与。再说我对于这种法律问题,没有一点儿经验。”
胡百甫大怒,冲口骂道:“你混蛋。”
在梧受了辱骂,气愤难过,欲待还口,猛想他平日尚未敢如此相待,今天想是受刺激过重,脑筋昏乱,故而口不择言,自己又何必单在这时怄气?便隐忍缄默不语。
胡百甫又叫道:“按铃。”
在梧把唤人铃按了一下,胡百甫喊道:“叫门房进来。”
在梧只可又重按了两下,少时便听院中有人呛呛咳嗽,随又有个老人轻轻走入。这老人约有五十多岁,却衰弱得像年过花甲的人,骨瘦如柴,腰弯肩耸,脸上被皱纹布满,一道道都是光阴和困苦的痕迹。因为害过风疾,左边脸儿的皮肤,却已拘挛。皱纹似网状聚在左眼下,于是左眼不能张开。而且肌肉长时颤动,头上苍白头发,垂在脑后。从前面看似留着辫子,其实是在颈后剪断,看样儿好像还预备有一日重把头发留起。最奇怪的是他口上带着防疫的黑纱嘴套,进得房门,颤颤微微地望望胡百甫又看看在梧,神情茫然无主。在梧知道这看门的老人赵顺今天要遭到劫运,不由心中恻然,倒忘了自己的愤怒。
胡百甫拍案叫道:“赵顺,姨太太什么时候出去的?”
赵顺吃吃地从纱套中发声道:“夜里两点多钟,我早睡了,姨奶奶叫醒我,开门出去的。”
胡百甫喊道:“你管什么?姨太太出去不告诉我?”
赵顺一时不知所答,慢慢从口中迸出几个字道:“姨奶奶天天出门,永也没……”
胡百甫一口浓唾沫喷过去,正落在赵顺肩上,骂道:“放屁,白天出去不告诉我,半夜出去……你跟她通同作弊呀。”
赵顺吓得战兢兢地道:“小的不敢,也不知道……”
胡百甫立起道:“好老王八蛋,花钱雇你,你全不管,你给我滚蛋,立刻卷铺盖,滚蛋。”
又向在梧道:“算算他的工钱。”
话未说完,赵顺已扑地跪在地下,哀声道:“老爷,小的还不知道犯了什么错儿,老爷你打我,骂我,千万别辞我,可怜我的孙女……”
说着就哭起来,右眼的泪一直落下,左眼的泪却循着网状皱纹,分成许多支流。胡百甫大喝道:“少说废话,趁早滚蛋。巢先生,你听见没有?快给他算账。”
在梧这时见赵顺泪水狂涌,却仍眼巴巴地望着胡百甫,似在希望他开恩,又不住把乞怜的眼光向着自己,似在恳求代为缓颊。在梧素知这赵顺是个忠诚的老人,因为他儿子投军,死在他乡,儿媳不安于室,丢下一个没满周岁的女孩儿,随人私逃。赵顺受了这重大刺激,一病几乎丧命,痊愈后差些成了废人。不特面貌改变,而且肺病甚重,每做些用力的事,就喘嗽不已。但是他将老年的爱情,全寄托在小孙女身上,仍自拼命支持去谋生活,抚养孤雏。现在他的孙女已经十岁了,自从前年他才谋得胡百甫家的司阍职务,生活较前安定。但他还照旧克勤克俭,把所得工钱,都供给了孙女,使她入了附近的小学,衣服食饮,全得到普通儿童的享受。然而赵顺本身连一个铜板也不敢枉费。更有一件事可以看出他爱孙女无微不至,便是他知道肺病容易传染,又苦于祖孙同住门房,无法隔离,就买了这防疫口套永远戴着。在梧来公司一二年,只能识他上半截脸儿,至于嘴上是否有胡子,根本没机会看到。
在梧对他慈爱情形,早受感动,所以平时不断赠给他孙女衣物。此际见这情状,心中万分不忍,便鞠躬说道:“经理,您宽谅赵顺一次,他真是可怜。再说这错处并不在他,姨太太向来出入自由,他怎敢单在这一次拦挡呢?”
胡百甫听了瞪起眼道:“你不配说话,滚开。”
在梧实在忍不住了,变色说道:“请你注意,对职员说话应当客气些。”
胡百甫这时本又坐到椅上,似乎要跳将进来,因为身体沉重,只能做要跳的姿势,两臂一动一动地好像鸟儿张翅,口里骂道:“什么职员?讨饭吃的东西,你敢跟我顶嘴?想同赵顺一块儿滚蛋是怎样?”
在梧道:“你嘴里少不干净,要知道我也是会骂。赵顺犯了什么错处,你就赶他?我在这里受气也够了,叫我滚蛋正好。”
说着就走回办公桌前,拣出一本账簿揭开了看着道:“赵顺……怎么……赵顺本月的薪工都支完了,你的薪水也已支了半月,还该给我四十元。”
胡百甫喘吁吁地道:“好,你别忘了今年二月为你母亲害病,向我借了一百六十元,说明每月从薪水扣二十元,十月为满。到现在才扣了四个月,下余还欠我一百二十,除去该给你的四十薪水,还得找回我八十。”说着一伸手道:“拿来。”
在梧在方才负气决裂时,并没想起这笔债务,这时被他提醒,不由心中乱跳,怔了怔才搔头说道:“现时我哪里有钱?当日既言明分月偿还,我以后自然按月还你。”
胡百甫撇着大嘴冷笑:“当日你是给我做事的人,有薪水担保,自然可以分月。现在你失了职业,就变成穷小子,有什么还钱的保障?再说借给你钱,是由于感情,如今两下分手,以后谁不认识谁,我凭什么借钱给你?”
在梧忍气道:“经理先生,请别谈感情两个字。当日先生若不为着利息,也不会借钱给我。现在立逼着还,我万没办法,你缓个三五日,一定全数送来。”
胡百甫哼了一声道:“三五日,你要跑了呢?我放宽一步,许你明天还钱,再晚不成。”
在梧顿足道:“好吧,就是明天。现在我想没有什么交代的,可以走了吧?”
胡百甫点点头,伸手拿起桌上电话耳机,去拨号码。在梧一面去穿外衣,听胡百甫是打电话,托他在警区做事的朋友,告诉了在梧住的里名门牌,托人代为监视,不要迁移。在梧又笑又气,低头见赵顺仍跪在原处,把手掩着眼儿,心想要唤他起来,不要再向这恶人乞怜。但转想他或者能由哀求生出效果,仍留在这里苟且图活。自己离此之后,尚不知来日如何,既没有余力救济他,又怎能叫他一同负气?想着便对胡百甫鞠躬道:“经理,再见。凡是我经手的信件、账簿,都很清楚地放在桌上和抽屉内,好在经理常常过目,这也无须乎再交代。若有不明白的地方,明天我送钱来再仔细奉告吧。”
胡百甫倒保持得君子绝交不出恶声的道理,一摆手道:“不送,别忘至明天下午。”
在梧无言,悄然走了出去,一出门,立刻听赵顺连哭带说地又央告起来,在梧不忍入耳,紧行几步,自叹道:“我真不暇可怜赵顺了,虽然他一月赚八元,我一月八十多元,但是今天一同失业,明天一样受穷。何况我的家累比他还重,真是后顾茫茫,不堪设想。只悔自己素日手头太松,毫无积蓄,如今竟要累老母和弱妹受苦了。”
他一面走一面叹气,将要走出大门,忽听后有细碎的皮鞋声音,接着娇脆的喉咙叫巢先生。在梧回头见是赵顺的孙女小莲,手里拿着一本书,满面含着天真的笑,跳跳蹦蹦地从门房中追出来。这小莲生得面貌十分美秀,最可爱的一双大眼,漆黑的眼珠,配着极长的睫毛,满面的活泼伶俐。身上衣服也很清洁,脚上居然穿着崭新的小皮鞋儿。在梧平日见她,总要抱起来说笑半晌,此际却因为忽然情不自禁地鼻头酸了,不愿叫她看见泪痕,忙用袖子挡住眼。
小莲跑过来道:“巢先生我问你一个字……哟,你迷了眼吗?”
在梧借着她的话因,才放手道:“对了,我迷了眼。”
小莲一拉他大褂的底襟道:“蹲下。”
在梧依言,两人一蹲一立,高矮恰恰相等。小莲将书丢在地下,伸出小手,一手按住他的头,一手剥开他的眼皮,努着小嘴,把左右两眼都嘘气吹了,问道:“好了吗?”
在梧装着把眼开合数次道:“好了,小宝宝,谢谢你。”
小莲摇头笑道:“打你。”
在梧道:“为什么?”
小莲道:“上回送给我那好看的小墨盒,我说谢谢,你说不许谢,再说谢就打我,这时你为吗又谢我呢?”
在梧不觉开颜笑道:“好孩子,你算问住了我。”
说着忽又惨然在喉咙中自语道:“可怜这样的聪明女孩儿,竟落到悲惨境地,只怕我不易再帮助她了。”
小莲这时正拾起书翻着仍要问那生字,在梧却望着她含悲无语。忽听院中嚓嚓作响,回头见赵顺已从里面走出,好似痴了似的,直着眼儿,举着双手,一步步地向前挪,身段摇摇,如将倾倒。
在梧大惊,忙赶过扶住他,问道:“老赵你怎么了?”
赵顺看见在梧,才缓过气来,长叹一声道:“完了死了,任凭怎样央求他,只不肯恩典。我这一把年纪,还能去别处赚饭吃?小莲非跟我饿死不可了。”
在梧知道他悲苦已极,只可权且安慰道:“你着急没用,先回门房歇歇,慢慢想法。”就扶他向门房走。
小莲还在那里低头翻书,抬头看见赵顺,跳过去抱着大腿道:“爷爷怎的,又咳嗽了吗?”
赵顺低头也抱住小莲的小脸儿,大哭道:“孩子,咱爷儿俩眼看要受罪了,爷爷可真对不过你……”
小莲听着不知何故,只瞪小眼儿发怔,随即哇地哭起来。在梧拉着赵顺顿足道:“你真老糊涂,这种话怎么对小孩子说?”
赵顺望着小莲,似乎想哄她又没话说,忽向在梧作揖道:“巢先生您想法救救我们,我为交小莲的学费,把本月的工金全支了。这一出去,一老一小准得饿死。巢先生您行好,您素常又爱小莲……”
在梧叹道:“我若是能有力量,不待你说,早叫你祖孙随我走了。可怜我也是以身为业,散事以后,所剩的只有债务,哪能救你呢?”
在梧说完,见赵顺通身抖战,小莲似已听明情形,松开她爷爷,转来抱住在梧的腿,在梧鼻头一酸,也再承受不住,就一手揽着小莲,一手拍赵顺的肩头,叫道:“走吧,跟我走,我虽不能救你们到底,或者能叫你们多活几天。”
赵顺听了,趴下就要叩头。在梧拉着他道:“你且莫闹闲文,快去收拾跟我同走。只是日后受了罪,不要怨我。”
赵顺愁容尽去,合掌说道:“阿弥陀佛,巢先生是念过书的人,将来没个不发迹。我跟您就不愁了,可是您得养两个废物。”
在梧推着他进门房去,自携小莲站在门外。小莲用袖子拭着泪道:“爷爷又叫胖经理骂了吗?”
在梧道:“经理不用你爷爷了,现在你爷爷带你上我家去。”
小莲喜欢得颊上酒窝儿现露出来,道:“巢先生,你要我爷爷去看门?这可好,爷爷离开胖经理,就不咳声叹气了,我们可是永远在你家住吗?”
在梧道:“只要你愿意,就永远住着。”
小莲又道:“巢先生你的妹妹她也爱我吗?”
在梧道:“她一定比我还爱你。”
说着赵顺已提着铺盖卷出来,在梧就唤了两辆洋车坐着,径直回家。路上自思今日不特失业,还加了两个累赘。只母妹尚不知如何供养,女仆也未必再有力雇用,如今凭空又多了两口,倘将来落魄下去,弄到无力维持,那可如何是好?但赵顺可怜,小莲可爱,自己既出于恻隐,允许收留,以后的事,也只可听天由命了。想着车子已到家门,在梧打发了车资,才叮嘱赵顺见了家中人万勿说破自己失业的事,赵顺唯唯答应。
及至唤开门进去,在梧令赵顺在客室等候,自己进到母亲房中。见里面空寂无人,忙问女仆老太太哪里去了。女仆回答说老太太去看舅奶奶。在梧想到这位舅母,家贫无子,素日仰仗自己资助生活,日后也是不堪设想,心中更觉愁烦。便举步上楼,耳中已听得书室中有人轻轻按着小钢琴,谱着《璇宫艳史》的歌,便知是妹妹颖芊在房里。不由暗叹颖芊的琴恐怕未能长久保存,将来不定落到哪一家叫卖行里。忙定了定心,走了进去。
见颖芊穿着素白纱的短旗袍,头上短发,编成两个小辫儿,垂在左右肩头,正怡然自乐地按着钢琴曼声低唱。在梧一见更觉心酸,想到这快乐的家庭,将被经济压成粉碎,聪明俊秀的小妹妹,也要尝受人世难苦,不能长久保持这样活泼天真。自己的事必须瞒着母亲,却不能不和妹妹商议。但是一告诉她,就算把个愁苦帽子罩在她头上,再想如此悠闲,只怕不易了。想着就悄悄立在口,不敢作声,好似希望她这乐境多延长几秒钟也是好的。
颖芊唱着,猛又回头,那清莹朗澈的目光,正射到在梧立处,立刻绽开意大利美人石像般小嘴儿,哧的一笑,叫道:“哥哥这么早就回来,是公司派你办事,顺便到家歇歇吗?”
在梧点点头坐在沙发上,颖芊盖上钢琴,盈盈立起,从桌上拿起一瓶打开的汽水,倒在杯内,递给在梧道:“瞧你这身汗,还不脱了外衣。”
在梧先将汽水喝了,然后脱衣裳,颖芊笑道:“哥哥,我知道你夜里睡得很晚,坐在这屋里想一个人。”
在梧道:“你又算计我了。”
颖芊将脚下趿着的蓝缎拖鞋点着地道:“昨夜我睡时已十二点过了,你还没回来。今早我看见这地上满是纸烟灰,就知道你回来以后,又在这屋坐了很大时候,睡觉必定很晚。又见你那本受病的忆语放在桌上,瞧瞧正翻着的那篇儿,我又知道你想起孟小樱了。”
在梧道:“你倒是很精明的侦探,明儿到公安局投效去吧。不瞒你说,昨天我遇见小樱了。”
颖芊正两手交插在头后,倚几而立,闻言愕然道:“真的吗?”
在梧便将电影院的经过诉说一遍,颖芊凝视着他道:“在保定的时候,我还很小,不记得小樱是什么模样,可是她的事我全知道。那人也怪可怜的,何况如今又落到风尘里,你自然应该救她。不过现在你已有了倩宜,这倒是难题了。”
在梧又把自己打定今夜到电影院对小樱实诉的主意说了,颖芊点头道:“这样才是正路。实告诉你,我固然也很怜惜小樱,可是倘然你因为小樱对倩宜变心,我就不承认你这哥哥。”
在梧笑道:“你倒是倩宜的保障,和她这样要好。”
颖芊道:“你既知道我和她好,就应该早早结婚,叫母亲和我一同快乐。那时咱们家里,不更有趣吗?”
在梧凄然道:“你这希望很难实现,我和倩宜昨天还相离很近,今天情形大变,好像隔开千万里了。”
颖芊愕然道:“怎么?你和倩宜莫非……”
在梧摇头道:“你不必乱猜,倩宜的事容以后再说,现在要告诉你的……”
说到这里,略一嗫嚅,先立起关了房门,然后回到颖芊的面前道:“妹妹,现在咱们遇到重大困难,我的职业丢了。”
颖芊颜色突变惨白,失声叫道:“是吗?”
在梧忙把早晨和胡百甫决裂的情形说了一遍,颖芊牙儿咬着下唇,且听且思,等他说完,便道:“也好,离开胡百甫那混账人,也省得你天天受闷气。”
说着脚下拖鞋尖儿向地板一蹴,似乎脚下有胡百甫伏着,借这一蹴出气。
在梧苦笑道:“你不要说得这样洒脱,以前我受气,全家都可以丰衣足食。现在只顾我舒服了,家中可怎样呢?母亲那样身体,只要听见失业的信儿,就得急出病来。倩宜你只差一年就可以在中学毕业,如今断了供给你的来源……更不必想日后的生活用度,只这明天要还的八十元急债,就没法筹措。”
颖芊一面听着,一面来回乱踱,忽握住在梧的手道:“哥哥,你不要着急,这种困难,随便哪个人都难免遇着。我们只要咬定牙根,拼命向前奋斗,不论如何总有活路可走。我这一节,你不必忧虑。即使从此废学,也对付着算有独立能力。合起咱哥妹的力量,难道还供养不了母亲?”
在梧叹道:“若只母亲一人,咱们责任还轻。谁叫我不知进退,竟又添了赵顺祖孙两个累赘。”
说着忽一仰首道:“若不然,我现在抓凑几元钱,打发他祖孙走可好?”
颖芊摇头道:“那万万使不得,既应许收留人家,若再反复,岂不叫老头儿失望死了?反正我们只要有饭吃,就不争多一两口人。现在只说办法吧。母亲那里千万不要告诉这烦恼消息,瞒到几时是几时。你自然要另谋职业,我也得出去挣钱。倘然遇到什么好运,我们的家庭不是又美满了?哥哥千万不要灰心,我们的希望大着呢。”
在梧听着眼泪汪汪,紧握着颖芊的手道:“妹妹,我早知道你比男子还有担当,所以才同你商量。果然你能鼓励我,帮助我,我这做哥哥的,真是没出息,好像笨牛似的,时时得你在后面督策。以后更要我二人努力,支持这垂败的家庭了。只是叫你半途丢了学业,我怎么忍呢!”
颖芊微笑道:“我不在乎文凭那张废纸,再说事情应看轻重,这时要紧的事,是帮你奉养母亲,自己的学业已不成问题了。”
在梧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凄惶,便紧握着她的手,低头无语。
颖芊道:“你且歇一会儿,我下楼看看,给赵顺饭吃,还要出门寻人想法。”
在梧道:“你去寻谁?”
颖芊道:“我的同学有位沈凤华,你可记得?她前者曾给我来过一封信,问我是否有意做事,她可以替我介绍个好位置。我已经回信辞了,今日只可再寻她去商量。”
在梧道:“我劝你不要去,你辍学是经济所限,无可如何。至于你去做事,却大可不必,还是我自己设法的好。再说那沈凤华虚荣心太盛,并不是什么可靠的人。记得那年暑假,你们同学多半去北戴河避暑,都晒得皮肤黑紫回来,成为时髦风气。沈凤华因为家里寒苦,不能前去,居然在暑假里,天天在家中裸体晒日头,也把皮肤弄黑了,开学后向同学假说到青岛避暑去了。你当时曾因这事很轻视她,现在怎又去求她呢?”
颖芊微叹道:“我何曾愿意求她?无奈我只这一条路啊。”
在梧道:“妹妹,你依我,千万别去。”
颖芊没有回答,半晌又道:“明天你还胡百甫的钱怎样筹措呢?”
在梧扶头以不答表示无法,颖芊转身出去半晌,拿进一个包裹和一个小锦盒儿,向在梧道:“这盒是你历年给我的生日礼物,包裹是我穿不着的衣服,你拿去或当或卖,先闯过这一关去。”
在梧方要说话,颖芊已正色道:“你痛快拿去,哥哥若对妹妹客气,那就岂有此理了。再说我知道你一点儿积蓄没有,连衣服也只每季一身,偶然得些富裕,也都尽供给了我。你若不拿走,我可哭了。”说着眼圈一红,似将哭泣。
在梧顿足道:“好,我拿,我拿。”
颖芊才开颜道:“那么你先去,弄来钱好松心吃饭。”
在梧此际恨不得放声痛哭一阵,强忍着伤心,去穿长衫,颖芊便出去了。在梧怔了半晌,才提着包裹下楼,见楼下堂屋中,小莲正小鸟依人似的,偎在颖芊怀里,大声说笑。颖芊也满面欢容地哄着她,好像方才的悲苦,已然全忘。赵顺立在旁边,皱纹的脸儿,也充满喜气,把感激的眼光望着颖芊。在梧看着这幅天真欢愉的图画,知道颖芊正发挥着慈爱的本性,掬愁于心,强欢在面地接待这新来的宾客,不由更觉凄惨。
小莲望见在梧,将小脸儿倚在颖芊胸前,招手笑道:“巢先生,你说对了,姐姐真爱我。”
赵顺在旁呵斥道:“小莲,别胡说,叫小姐不许叫姐姐。”
颖芊笑道:“老头儿别管我们的事,我爱小莲,要她做妹妹。”
又一指在梧道:“以后小莲也随着叫他大哥哥。”
赵顺道:“那可不成,折受死了。”
在梧却向小莲道:“小妹妹,跟着姐姐好生玩,我去给你买糖。”
说完便急趋出门,赵顺突然瞥见在梧手中的包裹,忽地便是一怔叫道:“巢先生,你哪里去?”
在梧漫应一声,匆匆走出巷口。向东转了个弯儿,眼前便是一家当铺。低着头直走进去。看见里面阴气森森,一人多高的黑色柜台上,露着三两个惨白如鬼的人头,把那没有天理人情的眼光望着门外。柜台之下,立着个不满六十岁白发苍苍的老婆儿,腰弯得虾米一样,还没有柜台一半儿高,正合掌低首,喃喃说话,旁边地上却丢着一幅污秽不堪的旧棉被。在梧不知何故,忙将手中包裹和匣儿递到柜台上。柜台内距离最近的一个伙计,好像怨恨这突来的主顾给他添了麻烦,先恶狠狠瞪了在梧一眼,才抬起那类乎左有鱼口,右有便毒,中有横痃,后有腰痈,下有痔漏的尊臀,用每分钟一寸的速度慢腾腾立起,移动那久寒未愈的腿一步步地挪过来,伸手摸着包裹。却又赶上他头皮上落了个苍蝇,忙又抬手上去,将二寸长的指甲,去搔光亮的秃头,运用手指极有矩度,必须拇指的指甲和中指的指甲,相触做个微响,才重复伸开,头皮上也发出蝎子爬苇席的沙沙声音。如此许久,又回头唾了口吐沫,才正式打开包裹。
在梧这时候一面看着伙计的傲慢神情,一面听着旁边老婆儿的哀声,直如教徒念祈祷文,要把极低的语声上达天听一样,只听她念道:“老爷们,积德行善,可怜我老头子六七十岁了,病在床上要死,求人家开了个药方,药铺要三角钱,可怜我家里什么都没有,只可拿破被来当。老爷们别不收呀,东西不值钱,你老只当修好,舍给我三角钱,救一条老命吧。我有了钱准赎,我敢赌誓,不赎就叫我那在外当兵的独生儿子,死在外乡。老爷,我赌这么重的誓,还不成吗?积积德当了吧。”
在梧听着,已明白这老婆是拿破被子来当,铺中不收,故而哀求。不觉脑中涌起自己白发老母的影子,立刻又生了恻隐之心。正想等当钱到手,周济她一些,忽听头上有腔有韵地唱道:“首饰三件,衣服九件,当多少?”
在梧忙仰首道:“你说吧。”
那伙计绷着那万世不能做电影明星的没表情脸儿道:“你说,我们不能说。”
在梧犹疑一下,才道:“当一百块,成吗?”
那伙计听了,脸上虽仍似无机物的橡皮,眼中却射出鄙夷的光,鼻中哼了一声,唱道:“差得多,差得多。”说着,就折叠那已经打开的衣服,似要原件发还。
在梧忙道:“你说能值多少?”
那伙计又唱道:“顶多十五块,多了不要。”
在梧听着气得发抖,因为首饰中一件嵌珠戒指,便是用四十元买来,其余衣服也是上好材料,自己费尽筹划买给颖芊的,合计总值三百。如今当起来不够一件制价,岂不把人气死?看起来当铺哪是什么两益,只解剥削穷人,以求有益于他自己罢了。在梧这里气得干瞪着眼儿,说不出话,那伙计更是痛快,把原物都包好,推到柜台边儿,再不理睬。在梧赌气拿到手中,转向向外就走,也忘了周济那老婆儿。大凡人的愤怒最能消蚀善念,在梧此际虽在窘迫,但是三角钱总还拿得出来,只为被当铺伙计激怒,就顾不得怜惜人了。
他出了当铺的门,立定想了想,本待去到别家再试一试,又寻思此中人都是一样的市侩,哪里也不会优待穷人。便能多得几文,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只可挟着包裹,垂头丧气地向回下走。将到巷口,忽见赵顺正蹲在墙根,向自己望着,不由脸上一红,恐怕被他看出是出去当当,丢脸还是小事,更怕惹他心里不安。便一直走入巷内,赵顺也只招呼了一声,并未询问。
在梧进到家中,颖芊还在堂屋和小莲谈笑,一见在梧将包裹原封带回,也自一怔。在梧也没谈话,径直上楼,到画室中将包裹一丢,坐在沙发上气闷。
须臾颖芊悄然进来,低声问道:“怎样,没弄钱来吗?”
在梧发恨道:“当铺真是混账,这些物件才给十五元,我一气就拿回来了。”
颖芊听着,花容失色地道:“何致这样不值钱,等我再去寻寻,添几件儿,你再去换个地方试试。”
在梧立起拦住她叹道:“妹妹,你的东西,全在这里了,还有什么?难道把现在穿的也脱下来给我?你别管了,容我另想法子。”
颖芊扑地坐在椅上道:“你有什么法子可想?胡百甫的债,明天就得还……”
说着忽一扬脸儿道:“哦,我想起来了,去和倩宜商量吧。她手里多少有些体己,当然愿意帮助你。”
在梧摇手道:“万不能寻她,你快断了这种想头。”
颖芊一翻妙目,望着在梧道:“怎么,倩宜……”
在梧很快地接说道:“我也知道倩宜情义深厚,一定愿意帮我。不过我不能在这时候受她的帮助。”
颖芊纳闷道:“你们是未婚夫妇,等于是一个人,为什么不能受她的帮助?这并不是求外人啊。”
在梧摇头道:“实告诉你吧,比如我不能得职业,有落魄下去的危险,倩宜的婚约就要作废。我不能叫心爱的人跟着受穷受苦,所以现在万不可受她的恩惠,再生日后的牵缠。”
颖芊听了,沉默半晌,才撇着嘴儿道:“这倒是男子的说话,只是把倩宜骂苦了。难道她只能随你享福,不能随你受苦?她若听见这话,准得气个八成死。可惜你枉是倩宜的未婚夫,竟不是她的真知己。”
在梧惨白着颜色道:“只为我深知她相爱的真诚,所以越发不忍害她,跟我挨饿。”
颖芊冷笑道:“这你算白说了。我深知道倩宜为人,莫看她第一次盲婚丈夫死后,不能守节,那可不能怨她,谁能为一个没爱情的人牺牲终身呢?至于对你,却是心意极固,希望极深。这就是豫让所谓‘众人待我,众人报之;国士待我,国士报之’的道理。倩宜有时背地对我谈起你来,常常感激得流泪。你方才那种无理的言语,若当面说出,准可以送了倩宜的命。要知道幸福只在爱情,爱情却不关贫富,你莫把倩宜的人格看低了。”
在梧道:“你说得全在情理,可是我也有个偏理儿。倩宜那样才貌,就似一朵好花,只为所适非人,已然将要憔悴。我既然爱她,就该设法使这朵花儿重新放葩吐艳,怎能再把贫困折磨她,使花儿更憔悴呢?”
颖芊笑着唾道:“呸,又惹我骂你了。你是千变万化,总脱不开旧日所受的书毒,真得打一针血清治治。何况又是什么花儿朵儿,侮辱我们女子?别胡说了,随我下楼吃饭去,小莲和他爷都等着呢。”
说着就拉着在梧一同下楼,见堂屋中女仆已然开好了饭。颖芊抱小莲坐在身边,又叫赵顺坐下同吃。赵顺抵死不肯,在梧道:“老赵,你既到我家,就不要客气,这样起起欠欠倒叫大家都不安生。我们都把你当一家人,你老自己见外,就不对了。”
赵顺见在梧情意恳挚,才一起坐下,但每逢添菜添汤,还要起来代女仆执役,经颖芊几次拦阻,方才罢了。吃饭时颖芊是欢欢喜喜的,哄着小莲,就要她同室居住,教她读书,又许她做新衣服新被褥。小莲喜得只张着小嘴笑。在梧心里愁烦,除了和小莲搭讪以外不多说话。赵顺却不知怎的,不似方才那样高兴,满面皱纹重复紧缩,吃饭时眼中含着泪珠,看看在梧,看看颖芊,再一低头,泪珠落在碗里,就和饭吃了。
饭后颖芊带小莲进卧室去,在梧叫女仆将楼下耳房收拾干净,安排一张木板床,给赵顺休息,才自回到书室。闷坐许久,只想不着出路。忽见颖芊领着小莲进来,颖芊已略加修饰,换了衣履,小莲也换了件花纱小旗袍,新洗的小脸儿,还薄施了脂粉,更加美丽,好像个小公主似的,手里提着一柄小洋伞。
在梧一见问道:“你们要出门吗?”
颖芊先看着小莲道:“我七八年前的小衣服,寻出几件来,给小莲试试,竟都可体。你瞧,不是很好看吗?昨天我见中原公司里的小女帽,只卖七角钱,想去买一顶给她,好凑成个小安琪儿。我们去一去就回来,你不要出门,老实在家等我。”
在梧心里颇怪颖芊的一冲性儿,现在正当窘迫之际,有东西还愁换不出钱,怎又拿钱去买东西?但拦阻又怕扫了妹妹的高兴,便笑道:“去吧,再给小莲买些糖吃。”
小莲摸摸在梧的手,就随着颖芊,得意扬扬,跳跳躜躜地走了。
在梧坐立不安,便也下了楼,踱到赵顺房里。见赵顺倒在床上,面向着墙,双手掩面,肩头不住耸动,似在暗泣。就叫道:“老赵,睡了吗?”
赵顺悚然一惊,坐起来,望着在梧道:“我……没睡……没睡。”
在梧见他眼眶犹湿,便安慰道:“你干吗又这样愁眉不展的?”
赵顺拭着眼叹道:“不是,我瞧见小姐带着小莲出去,给她换了好衣裳,小莲又说小姐要给她买帽子,我拦也拦不住。您一家待我太好了,我带累您散了事,又带着两张嘴儿来吃您,自己想想,怎不亏心?”
在梧道:“你不许这样多想,胡百甫那东西过于混账,我早就要辞职。便没有今天的事,我这几天内也必离开公司。”
赵顺听着连唏嘘两声道:“您这是体贴我,才这么说,咳,我明白,我明白,其实今天也赶巧了,若不是胡百甫的姨太太跑了,他也不至于真叫您走。”
在梧一怔道:“怎么?”
赵顺道:“这事您不知道?我也没告诉您过。胡百甫的姨太太,最看重您。去年年底,您加薪水,还是姨太太争出来的。我那天送茶到上房去,看见她亲手在您的薪水单上把七十改成八十,她还给我争出五块赏钱呢。再有今年二月,您老太太闹病跟胡百甫借钱,姨太太就劝他送给您二百,说您功劳不小,送些钱也是该的。这话也叫我听见了,可是胡百甫当时答应了她,背地仍旧叫您写借字。只看这两档子事,倘或姨太太在着,绝不叫胡胖子辞您,也许连我都保住了。”
在梧听了,不禁心中一动,回想胡百甫的姨太太陆秦云虽是妓女出身,但是仪态大方,丰神娟妙。她自嫁胡百甫,就住在公司后院,和自己常常见面,虽有时看出眉目含情,似相爱慕,但自始至终,绝无越礼行动。自己虽可惜她彩凤随鸦,却永未生过非分之想。今日经赵顺一说,方知她曾经深心回护,这恩义倒着实可感了,便问道:“老赵,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呢?”
赵顺半睁着眼儿,慢慢地道:“您不要怪我,我有我的糊涂想头。您也是年轻人,那姨太太自然是一片好心,可是她的好心,要叫您知道了,这里面……只怕反倒不好,您素日待我恩厚,我不能害您,所以宁可把话烂到肚里,也没敢往外说。”
在梧忍不住笑道:“好好,我明白,想不到你有这份儿深心,到底是上年纪人的阅历。”
赵顺道:“我本知道您不是荒唐人,无奈我活了偌大年岁,看见年轻人被女人毁的太多,就留了心眼儿。”
在梧道:“我很感激你这点爱惜的意思,不过胡百甫那位姨太太,也并非坏人。”
赵顺点头道:“是啊,我怎能说她坏?只是你要明白,一个好男子,一个好女人,分开了都是好的,若合到一处,常常可以办出比坏人还坏的事来,我见得多了。”
在梧听他言语中居然含着很深的哲理,就笑道:“看不出你还有这么大学问,这几句话真是念书人说不出的。”
赵顺摇头道:“您别骂我吧,我这一世只认识自家的姓,新近跟小莲又学了几个字儿,哪儿来的学问?”
在梧道:“只凭你的阅历,就比念十年书的大学生通达多了。”
说着二人又谈了会儿胡百甫的事,不觉过了两点多钟,忽听外面叩门,在梧出去开了,原来是颖芊带着小莲回来。小莲头上果然多了一顶马尾织的小凉帽儿,手里还拿着两匣糖果,赵顺见了嘬着牙缝道:“小姐干吗花这些钱?”
颖芊笑道:“老头儿太絮叨,小莲,先同你爷爷玩会儿,我就下来。”
说着就拉了在梧,一同上楼。进了书室,便憨憨地向在梧笑道:“哥哥快给我道喜,一切都不用愁了。”
在梧愕然忙问何事,颖芊道:“头一样儿,我先寻着职业,在法租界一家洪公馆做夜馆教师。沈凤华带我到洪公馆一接洽,没费什么口舌,就商议妥了。”
在梧道:“我不是劝你不要求沈凤华吗?”
颖芊道:“咱们处在这种境地,怎么还能固执?但求得到适宜的职业,何必管介绍的人?再说沈凤华人很热肠,除了爱慕虚荣,也没别的坏处。”
在梧沉吟道:“可是这洪公馆的学生,怎半夜才上学呢?”
颖芊略一迟疑,才答道:“我瞧那学生家长,都像吸鸦片烟的人,大约全家都有以昼作夜的习惯。何况现在盛暑,夜里读书或是因为凉爽,于我也没甚不便啊,反正有了这四十元的进项,家用暂且可以敷衍,不致饿着母亲了。还有你那笔急债,我也有了办法。”
说着,就从手皮夹里取出一叠钞票,递与在梧道:“这是一百。”
在梧大惊,张口叫道:“你……从哪儿弄来的?”
颖芊悄然低语道:“你不问成不成?”
在梧道:“我若不知道钱的来源,万不能用。”
颖芊走了两步,坐在沙发上道:“告诉你吧,我向倩宜借来的。”
在梧搔着头道:“咳,妹妹,我的话你怎一句不听呢?”
颖芊正色道:“哥哥,你不要再固执着偏见,倘若我听你的话,胡百甫的债绝对没法可还,难道眼瞧着逼死你吗?何况这笔钱,还是我出名向倩宜借的,并没提到你,你还有什么可说?”
在梧仍自摇头不以为然,颖芊道:“我劝你现在就跑一趟,还清胡百甫的债,早些和那小人分割清楚。”
在梧被她怂恿不过,才拿了八十元出门直奔大众公司。恰巧胡百甫家居未出,在梧便将钱交纳,索回了借据。见胡百甫焦烦欲死,不便多谈,就仍回到家中。
进门一上楼,就见小莲正在楼梯边痴立,噘着小嘴儿发愁。在梧就蹲下抚着她的头道:“小宝宝怎么不高兴?爷爷说你了吗?”
小莲摇头,回手向颖芊卧室门儿一指道:“姐姐哭了。”随说着眼泪也滚下来。
在梧大惊,高叫道:“颖芊颖芊。”
半晌才听颖芊在房内答应,似尚带着酸鼻之声。接着即见她掀帘走出,面上带着笑容,眼圈儿却是红红的,在梧道:“你伤心了吗?小莲说你哭来。”
颖芊强笑道:“不错,小莲诉说爷爷爱她的情形,我一阵感动就流了泪,谁真哭来。”
小莲听着小嘴一动,似要有所分辩,颖芊却暗地捏了她肩头一下,就拉着在梧进了书室。先询问到公司还债的事,又道:“我方才想了个主意,母亲今日若回家来,就难免知道你失业的事。不如我趁早到舅母家去一趟,叫母亲在那里住上十天八天,咱们趁母亲离家时候,赶着想出办法。等母亲回来,再知道也不怕了。”
在梧想了想,认为这主意极好,就叫她带十块钱给母亲零用。说话不要露出破绽,早去早回。颖芊便出门到舅母家去了。
在梧呆了半晌,唤小莲时,业已不在楼上。便下楼去寻她,到了耳房门外,见门儿关着,听赵顺和小莲低声私语,又连声叹息。在梧不知他祖孙说些什么,只可退回楼上。心中自想,这家庭中昨日尚满含愉乐之气,今日竟完全变成愁惨。第一不能叫母亲回来,已显得万分寂寞,颖芊方才分明曾哭泣过,在这种环境中,她那样心重的人,既要替母亲愁,又要替我愁,再加上她自己的心事,已经难禁悲哀,而且那样强颜欢笑地安慰我,更可惨了。还有赵顺,在上午来时尚欢天喜地,似乎自庆得了栖身之地,哪知转瞬间竟变了态度,愁眉不展咳声叹气起来。连小莲也不那样活泼,一门之内,气象如此暗淡,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为今之计,自己只可急速谋求职业,倘或上天见怜,有所成就,不特可以恢复当日的笑声,而且添了赵顺祖孙,比以前更要热闹。
在梧默默沉思,独坐至晚,颖芊回来,报告母亲很乐意在母舅家住着斗小牌儿,并且说过了月半才回。在梧心中略安。须臾大家又同坐吃晚饭,赵顺始终没有抬头,只有时偷望着颖芊,低头流泪,吃了小半碗饭,便推说头疼,回耳房睡觉去了。在梧因为九点已过,惦着吃过了饭,到银海影院去见孟小樱,也没注意。饭后小莲困得睁不开眼,颖芊带她同回卧房安寝。
在梧穿了衣服,带着仅存着的十多元钱,出门便奔了银海影院。匆匆进门,买了个最前排的票,进去已然开映电影,便寻个位子坐下。好容易熬到休息时间,电灯大明之后,第一场出来的仍是那位西洋梅兰芳,哄了半天,方才下场。在梧睁着眼儿,只等小樱出台。不料半晌听不到钢琴声响,却从后台走了出来影院经理贾凤池,立在台上,对观众作揖道歉,言说东方黛丽娥因为别有缘故,要当夜返回上海,所以不能登台。本院方才接到她的电话,业已无可措手,只有请众位原谅,现在再请西洋梅兰芳先生表演一场最得意的胡拉胡拉舞。
话未说完,台下已自哄声四起,贾凤池见势不佳,鼠窜而逃。那可怜的西洋梅兰芳,却裸体穿了草裙,顶着雷声,重行出来。座客连骂带哄,散了一半。在梧更大为失望,随众挤出院外。心想小樱本来预定表演三天,怎今日竟不出台?便是要回上海,也不致这样匆促。自己无论如何,定要访知她的住址,去见一面,说明苦衷,心免将来遗憾无穷。
想着便等影院门内略静,重又进去,仗着自己常来看电影,和卖票人是熟脸儿,走向柜台前向他点头道:“今天生意不错吧?”
卖票人看看在梧,才答道:“还好,比昨天多卖了百十张票。”
在梧道:“这大约都为瞧东方黛丽娥来的,可是她为什么今天不上台呢?”
卖票人笑道:“这是我们经理不走运,他还想约这东方黛丽娥多演十天半月,赚笔大钱,补补夏天背月亏空。哪知头天上台,就出了岔儿。”
在梧道:“昨天我也来看,没见出岔儿啊?”
卖票人道:“出岔儿不在台上。那东方黛丽娥是有领家的,昨天她演完了,趁着开电影的时候,跑到台下,跟一个少年男子鬼鬼祟祟地说私话,被她领家的姘夫看见了。恐怕出什么毛病,丢了摇钱树,就不敢再叫她出来上台,听说就要回上海呢。”
在梧听了心中一跳,暗想小樱今日不能上台,原来还是自己种的祸根,便又问道:“那东方黛丽娥住在什么地方,您知道吗?”
卖票人正低头数着剩的票,随口答道:“听说住在江南栈……”说着似乎感觉在梧问得突兀,抬头很诧异地瞧他。
那在梧问得住址,再不停留,翻身跑出影院,雇洋车直奔江南客栈。到了地方,就打发车钱,一直进去,先看客牌,见上面从头至尾,并没有孟小樱的名字。忽一转想,小樱随着领家,当然不会用她的真名落店,这只可打听客栈里人了。
便走进账房,向账桌上坐的先生问道:“借问有位在银海影院上台的女子,住在多少号?”
那管账先生摇头道:“我们这里的客人,没有什么上台的,您寻人请看客牌就知道了。”
在梧以为受了影院卖票人的骗,方在一怔,忽然旁边立着一个伙计道:“我知道,楼上二十七号不是住着个俏眉大眼的女子,还有两个四十多岁的一男一女同住,前天来个姓贾的寻她,自称是银海戏院经理,昨天和今天银海戏院还不断打电话来……”
在梧不等他说完,已大喜道:“我寻的正是他们,劳驾你……”
那伙计也不等他说完,便答道:“您来得不巧,他们已经乘六点钟的火车走了。”
在梧立刻直了眼儿,半晌才道:“他们上哪里了?”
伙计道:“他们上了塘沽,赶明天开的轮船回上海。”
在梧痴立无语,那伙计道:“您寻他们有要紧事吗,这样着急?”
在梧怔了一会儿才答道:“我也是银海影院的人,因为我们经理还要他们上台表演几天,派我来接洽。只怨我来晚,把事耽误了,请问轮船明天几点由塘沽开?”
那伙计道:“早晨五点。”
在梧道:“夜里还有上塘沽的火车吗?”
伙计道:“夜里两点还有一趟慢车,三点钟以前就到,还能在开船以前赶上。”
在梧听了又大生希望,忙谢了客栈中人,转身走出,又雇车奔了车站。这时还只十一点方过。在梧问知果然两点有东开来的车,便买了票立在站台上等候。心中又后悔早知离开车尚有余裕时间,怎不回家告诉一下,免得颖芊等悬念。如今既已到了车站,就不必再劳往返了。又想到小樱的领家,见她与自己只说了几句话,尚如此小心躲避,这次赶到塘沽船上,也必受小樱领家的阻碍,不易得到谈话的机会。但是自己职业已失,后望渺茫,日后哪还有帮助小樱的能力?不如及早叫她断念,到了船上即使当着她领家的面儿,也可以直说自己早已有妻,新近失业,叫她断了对我的指望,这种话当然是她领家所爱听的。小樱虽一时难免失望怨恨,但以后可以另作他图,免得一心倚赖着我,误了终身。
在梧主意打定,看站上的大钟,尚不到十二点。由北京来的东行车尚无消息,倒是由东边开来的兵车络绎不绝。在梧在站上看了两点多钟,竟见了来回有十多列兵车,并不见客车踪影。好似中国铁路专为军用而设,至于客运货运,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副业而已。耗到一点以后,才听客人中谈说今日东西两面的客车,全都误点,在梧不胜焦急。果然过了两点,尚自渺无消息。
又等三十分钟,东行车才缓缓入站,在梧挤上车去,只待开行,不知为什么缘故,又停了近半点钟,方才蠕蠕而动。在梧才喘了口大气,想起由天津到塘沽只四五十分钟路程,到那里还有一点多钟可以办理此事。哪知火车到了第一站,虽然照慢车的规则停住,却不依慢车应停时刻开行,因为要让前站开来的兵车过去,第一站误了一列,第二站加倍,让了两列。在梧以为这总该开了,不料临时又发生意外事情,因为后面有某要人的专车要先开过去,慢车仍得效法龟兔竞走的龟,退到一旁岔道上稳睡。直等到四点三刻,在梧急得暗中顿足,才见那后来居上的要人专车,像凭虚御风似的在晨光熹微中开驶过去。此后仍又停了十分钟,这慢车才如梦初醒,没精打采地前行,幸而上天加护,前途再没遇见阻碍,稳稳当当痛痛快快地到了塘沽,但是已经五点二十分钟了。
在梧跳下火车,怀着万一的希望,直奔轮船码头。远远望见一只轮船,已驶在海天渺茫中,只剩了径尺大小的黑影。码头上送客的人和贩卖零物的小贩,还未散尽。在梧眼望开行的轮船,知道这无情之物,已载着小樱遥遥去远,但仍奔到水边,痴立一会儿,才望着远处青天,近前碧水,流泪叹道:“我实是走了死运,没一件如意的事。自己败落也罢了,昨天又无意中害了小樱。她这次带着希望一走,到上海不知要如何奋斗,逃出苦海。等将来回到天津,得知我的景况,不叫她伤心死吗?”
悲叹许久,还不自信,又寻了个小贩询问,闻知赴上海的轮船确已开了,方才含着满怀怅惘,踽踽独归。
正是:遥看秋水蒹葭,伊人云远;回顾洋场风月,之子如何。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