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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情生陌路订金兰珍重美人恩 义结通家入朱门差池游子意

话说秦云听得叩门,大惊失色,急忙叫林国材藏入床下,才向外询问。原来外面是那茶房,秦云就叫他进来。那茶房两目直勾勾向四面乱看,又怔怔地问道:“在床下吗?”

秦云还慎重问道:“你说什么?”

茶房低声道:“我问隔壁那位先生,不是在这房里?”

秦云道:“你看见了吗?”

茶房还未说话,林国材已从床下探头出来道:“谢谢你,外面怎样了?”

茶房吸了口气道:“我的先生,你真命大,也亏这位陆小姐能说。”

秦云忙道:“你快说吧,外面怎样?”

那茶房道:“陆小姐,这件事我担着大干系,旅馆里一点儿不知道林先生在里不在。起头儿我往先生房里送茶,正赶上那大兵们进旅馆来,林先生听见声音,叫我去看了回报,一听说是大兵,忙从床上跳起,把钱塞到我手里,就跑出来敲这房间的门。我惊得不知怎样是好,急忙跑回我们住的下房,转了一转,再走出来,就见那大兵们已到了上面,正喊叫寻人盘问呢。那时我情知林先生已藏到这边房里,只可跟他们装傻。可是林先生衣服全脱在床上,不能说没回来,就推说只看见回来,没瞧见出去。这楼上百十个房间,一共只我们三个茶役当班伺候,哪能把客人行动都看清了?那大兵们听着直发脾气,我们账房先生还挨了窝心脚。等到后来,他们要搜邻近房间,我头上差点儿走了真魂。陆小姐开门以后,那一套做派,我瞧着一面哆嗦,一面挑大拇指,真把那老粗儿赚了个闷对,莫说眼瞧着那床窝人的地方,未曾过来搜查,就连门限也没敢踏进一步,老老实实地走了。要没有陆小姐这一举,便是林先生不藏在这房里,那大兵们也得把整个旅馆给翻过儿,只为陆小姐拦头给了他们个大没趣,扫了兴头,也减了威风,才只搜了几间,就打住了。”

秦云听他啰啰唆唆,只对自己歌功颂德,没说出一句有用的话,不由着急道:“过去的不劳你说,到底外面怎样?他们走了没走?还有危险没有?”

茶房道:“现在他们走了,可是把账房先生也带走了。”

林国材一听,忙道:“那么我趁机会走吧。”

茶房摇首道:“先生,你走不得,我说了半天,就是要说我的苦处。实在的话,这种事旅馆里是常遇着的,照例有差事被拿了去,旅馆担不着罪名。这生意就是安寓四方客商,犯罪的人又没在脑门儿上印着记号,谁看得出来?可是旅馆若落着窝藏隐瞒的点子,那就吃不了要兜着走了。”

林国材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还要把我献出去吗?”

茶房忙摆手道:“不是,先生别错想了。我是说旅馆里只我一人知道林先生藏在这房里,倘若泄露了,不但林先生受险,我也要吃挂落儿。莫论官面上,旅馆里先不饶我。林先生你圣明……”

秦云听着更不耐烦,插口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快说,这不是闲谈的时候。”

茶房道:“我是想叫林先生想主意离开这里,可是不能冒失,得避着人们的眼……”

话未说完,林国材已顿足道:“闹了半天,你的话都算白说,我也和你一样的意思呀。现在你从外面进来,一定知道情形;二来你又是这旅馆的人,更能明白出入的道路。请你主张我该什么时候走,从哪里走吧。”

茶房道:“我就是为告诉这个来的,现时楼下账房里正乱着,掌柜的也临时从家里请来了,还有好些管事的人,都在商议,眼目太多,只怕不容易出去。”

秦云道:“方才我听那账房先生说,后面还有个后门,不可以走吗?”

茶房道:“后门一过夜里一点就上锁,明天六点,厨房师傅上街时才开呢。”

秦云道:“要这样说,就没法走了。”

茶房道:“除非等少时楼下人们散了,或是过六点以后门开了的时候再走。我只怕林先生不管不顾,在这时候往外闯。万一走到楼下,被柜上人看破,他们一拦住报官,好把账房换回来,那就糟了。”

秦云道:“后门非得六点不开,在这夏天,六点日头老高,出入人已很多,只怕不大妥当,现在只问楼下的人几时可以散呢?”

茶房道:“这个我也不敢说定,大约总快不了。”

林国材道:“这样说,你此来并没有法子,只于来告诉我现时不能出去,是不是啊?”

茶房还未答话,秦云沉吟着说道:“你等我想想,这样耽误着实在不妙,你是越早离开这旅馆越好,若再待上四五个钟头,还怕睡多了梦长。不过茶房的话,也极有理,现在贸然出去,危险更多。所以我们只可细想一下,能不能变个法儿,早些出去,还得保险不出意外。”

茶房插口道:“那可没法想啊。”

秦云明眸一转,忽然立起道:“有了,我且问你,你们这旅馆可许外面的饭馆送饭菜进来?”

茶房道:“可以的。”

秦云道:“邻近有哪家馆子还卖夜宵?”

茶房道:“就是一家南方馆子百花台,卖到夜里三点。”

秦云道:“那百花台是不是就在市场的北边?”

茶房应道不错,秦云道:“我见那里面的堂倌全穿白大褂,那么出去送饭的也一样吗?”

说着见茶房点头,就又道:“你能不能给寻一件白大褂?和林先生一样身量的。”

茶房沉吟未答,秦云已说道:“无论如何,你得想法去寻,只要叫林先生逃出这座旅馆,一定再送你一百块钱。”

茶房闻听眼光一亮,便道:“我去寻寻看,也许能有,可是大褂寻了来,又怎么办呢?”

秦云就把所想的办法说了出来,林国材觉得很为妥当,不由感激钦佩之念交并心头,但又无可言说,只有怔怔望着她。茶房却因秦云还派他负有些微责任,初尚迟疑,继而想到洋钱,也就答应了。于是他先行出去,寻来一件白大褂,交给林国材,穿上试试,大致可体,只多身量短些。好在这种衣服自始就非按身体做的,照例参差不齐。那茶房送来大褂,就去打电话给百花台饭庄,叫立刻送两客点心来。

按下他不提,且说房内,秦云安排停妥,就取出一叠钞票,递给林国材,叫他带在身上。林国材凄然道:“姐姐恩义,我也不能说了。您想我出去以后,该奔哪里呢?”

秦云道:“我的意思,你最好快奔天津,去和你令尊见面,不必再在北京流连了。”

林国材怔怔地道:“可是姐姐呢?”

秦云笑道:“我又没有危险,自然还住在这里。”

林国材道:“我也明白姐姐是……不过我实舍不得这样自己走,希望姐姐能随我同到天津,和我家父见个面儿。家父听得我所遇的事,更不知怎样感激,一定希望见姐姐呢。”

秦云点头道:“这当然可以的,你回到天津,必然常和我通信。好在京津相离不远,我日后随时可以到天津给老人家请安。”

林国材吃吃地道:“您说……说的是以后啊,我希望您同我一起走。”

秦云笑道:“这倒不必,实告诉你,我是从天津才来了几天,现在不能回,而且为别的缘故,也不愿意回去。”

林国材面现失望之色,沉吟一下,才又说道:“姐姐,我不敢勉强你,可是我……这时心里好像……说着真惭愧,我奔走南北,经过许多危险,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并没发生像今天这心理。今天实有些奇怪,自从被姐姐救了以后,我自觉着好像年岁变小了,胆量也变怯了,好似一切都得仰仗姐姐。在这房里,我心里很安稳,但怕出了旅馆,就要没有主意。而且我心中好像有个预兆,觉得到天津的路上,一定不大平安,总得有姐姐照护,这……我也不明白是什么道理。”

秦云听他说话颇有稚气,和他的魁梧身材、轩昂气概不相仿佛,就截住话头问道:“我且问你,你多大岁数了?”

林国材道:“我因为身体发育很早,又喜欢运动,所以显得岁数很大。平常朋友都猜我有二十五岁上下,我也就自称是二十六七,其实我的真年岁只有二十,还是小生日呢。”

秦云心想怪不得他说话稚气,原来真个年岁不大,算起来自己竟真是个姐姐,他称呼得没有错呢。想着不由生出卫顾之心,自觉应该对他做进一步的保护,既不负他纯挚的希望,也算自己救人救到底。就道:“你也不必害怕,我可以送你回去,不过今夜恐怕不能和你同出这旅馆,你出去要暂住在一个地方,等我明天前去寻你,再做伴回天津去。好在京津相隔不远,我把你送到平安地方,当日还得赶回来。”

林国材大喜道:“这样可太好了,我现在还说不出要到什么地方去住,只可出去寻着临时住处以后,再给您通电话。”

秦云道:“好,就这样吧,现在那饭馆也快送菜来了,你也得预备一下。”

说着拿起那茶房送来的白大褂,见大襟头钉着红退的五字号码,也是用布缝的,就道:“记住了,穿这衣服出去以后,千万别忘了把这号码揪掉。要不然到别处投宿,定要被人看出形迹可疑。”

林国材应着,秦云又瞧着他脚上没有袜子,就打开自己的箱笼,取出一双白色丝袜,递给他道:“这是我的,你穿着当然极小,不过只要穿进一半,盖住脚面,就可以免得叫人瞧着扎眼。现在虽是夏天,男子光脚满街跑的,除了车夫苦力,还没有呢。”

林国材接过,挣了半天,才算把袜子穿进,不过将袜筒儿当作袜脚,袜脚却折叠起来,压在脚下。方才收拾完毕,已听外面敲门,林国材忙又回到床下。秦云问谁,外面答是百花台。秦云开门放他走入,见是一个穿白大褂的堂倌,提着食盒进来,凑巧身量也很高壮,秦云暗喜,就问送的都是什么,那堂倌回答两客点心,秦云道:“糟糕,大约是茶房弄错了,我们还有两三个朋友要吃酒呢,你再给辛苦一趟,回柜上给我要几样东西,回头多给小账。”

说着就点了四个很昂贵的小菜,和二斤最高的绍酒,那堂倌要把点心取出,带着食盒回去,秦云拦住道:“不必,取出来就要凉了,还是放在这里吧。”

那堂倌因秦云派头阔绰,而且所要的菜也极贵重,自然不敢得罪,就诺诺而去。秦云见他走了,急忙把林国材叫出,林国材急忙穿上那件白大褂,又提了提那食盒,才向秦云道:“姐姐,你可要记住,接着电话,一定前去寻找。”

秦云点头道:“你放心,快去吧。”

林国材道:“您替瞧瞧,外面有人没有,我好出去。”

秦云忍不住笑道:“你真糊涂了,现在你是饭庄堂倌,又怕谁看见?”

林国材也惨然而笑,随向秦云深鞠一躬,以示叮咛之意,便开门走出,直奔楼梯下去。到了楼下,就见柜房内聚有很多的人,纷纷谈论,柜房外出站着几个闲人旁听,林国材知道正在谈论自己的事,不敢张望,只提着食盒,往向外走。幸而未被他们注意,就走出门外,向两旁略一寻觅,已见那个茶房立在一家小街之前,向他招手。这原是秦云原定计划,叫茶房等在外面接应。林国材奔了过去,那茶房接过食盒,低声道:“您快走吧。”林国材说声再见,便自寻归宿去了。

那茶房提了食盒,直奔百花台饭庄,进门到了柜上,声言旅馆某号中所叫的菜,因为客人现有急事出门,取消不要,连原送去的两样点心,也退回来。饭庄的人一听,自然大为不满,正要提出抗议,那茶房已掏出大洋一元,放在柜上,作为赔偿损失。饭庄人见他行事尚有道理,又念是对门邻居,而且菜蔬尚未下锅,只可转怒为喜,倒客气不肯收钱,让了几句,那茶房把钱收起,扬长而出。其实秦云已付给他十元,作为赔偿饭庄之用,他居然全数中饱,涓滴归私了。茶房回到旅馆,自然去向秦云报信,秦云闻知林国材业已出险,才算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就取出一百元钞票,赏给茶房,以符原约。茶房这一夜中,居然得到比一年工资还多的收入,真乃横财大降,欢喜得可想而知。

秦云等他去后,自倚在床上,寻思方才所遇的事。担了偌大危险,费了若干心思,破费许多钱财,算救了这陌路相逢的林国材一条性命,细想起自己平白无故地为什么做这种傻事呢。当时一瞥之间,绝没有考虑的余地,自己若一时心怯,就许把他推出去,或者喊嚷起来,叫外面知道,以脱自己干系。然而自己并没那样做,反而甘心冒险,拼着犯罪,对于素无一面的陌生人,竟像最亲近的家人骨肉一样救护,这是什么原因,真连自己也想他不出。继而方有些领悟,自语道:“是了,大约我平日看大戏听说书太多,所以脑中存着种济困扶危的念头,所以临时遇事,不知不觉地竟做出来。而且林国材人品轩昂,自己看到他就生出怜惜的心,不忍任他叫那丘八们捆缚而去,才让他藏入床下。他藏下之后,我那样竭力尽心地遮盖保护,那就不止为他,有多半为我,因为我不藏他,他的生死和我没有关系,只一藏下,便算跟他成了一条线拴两条蚂蚱,飞不了他,逃不了我。他若被搜着,我就得担窝藏的罪名啊。可是闹了半天他是逃出去了,我是担够惊、受够怕了。自己凭良心说起,实在除了对他怜惜以外,并没有丝毫别的心,像他样容貌举止,虽然很够男子气派,只是自己向来不爱这样的人。我所爱仍是巢在梧那种温柔漂亮的小伙儿,这林国材和在梧正相反啊。但是我既不爱他,方才的事,还可以说是事情所迫,只是以后怎又认他做兄弟,而且还允许送他回天津去?当时竟糊里糊涂地点头了。现在回想,真连自己也不明白呢?”

秦云这样思想,其实她是不自觉地对林国材发生莫名其妙的情感,不过因为神经的作用,不肯向那上面想罢了。倘若林国材是个极猥琐丑陋的人物,大约秦云绝不肯做这蠢事。照例男女交际,第一先由面貌上一见倾心,再由言语上发生爱意,这原则是很固定的,很少例外。秦云又是妓女出身,虽然比平常的眼光稍高,情感较富,但终脱不出姐儿爱俏的圈子。不过她向来所接近的,多是油头粉面的惨绿少年,前者遇见在梧,就觉得清雅绝俗,以致生出那样深情,像林国材这种模型的人,却是她向所未见过的。常到妓馆走动的,虽也有时髦的分子,穿西装而携手杖,但那终是表面的时髦,精神上仍是腐败。林国材却是向未经历风月之场,全身是学生气质,使人心醉。秦云瞧着虽然暗有倾心之意,但因有些眼生,心里也跟着生疏起来,就自觉对他未生爱情了。

想着又过了一会儿,觉得身体倦乏,待上床安寝,又知林国材少时必来电话,只可吸着纸烟,枯坐以待。立刻钟敲四下,夏季里夜短,已然天光大亮。秦云正在支持不住,忽听外面敲门,秦云一问,仍是那个茶房,报告有电话来。秦云走出到了电话房里,接过耳机一听,果然是林国材来的,报告现住在西河沿中间的一家长升店六十号房里,请秦云就去。秦云看看外面无人来往,就答道:“你一夜没睡,也该歇会儿,我若在这时算账出去,怕叫人看着起疑,还许有……这个你明白吧。”

那边林国材嗫嚅着似乎仍希望秦云即去,秦云道:“这样吧,你且安心歇着,我不过正午十二点,准到你那里去。就是当天起身,也不致耽误,现在去是不便的,回头见吧。”

说完就放下耳机,回到房内,上床安睡,直到次日午后十点,方才醒来。起床梳洗之后,吃过点心,方要叫账房算账,忽然想到自己并非要回天津去住,只不过送林国材一行而已,若算清账目,退了房间,这几个笨重的箱笼,难道也随着自己来一次往返游历?而不如仍旧留着房间,省事多多。秦云这样一想,就不动声色,只带了个装着随身用具的小旅行箱出门,对茶房说到城外看一家亲戚,也许今天不能回来,吩咐照料行李,就自出了旅馆。雇洋车坐上,直奔至西河沿,寻着那长升店。原来是一家下等客店,极敝旧的老式平房,地势可是不小,从大门外向里看,四五层院落,直望到底。原来是一条龙的格式,因为这房建筑已久,门内一成不变,门外道路却已日见增高,所以进门就似跳坑一样,要比外面较低二尺,倒下台阶,门内却放着一条大长矮凳,有四五个上身赤裸的人,正消受着门洞中的凉风,高谈阔论。秦云一见便皱了眉头,心想林国材怎单寻这样一家旅馆居住,大约这里向来没有女客,伙伴才这样不懂规矩,但也只得进去。门内就是账房,秦云侧着脸儿,不看那些裸背的野人,一直去掀那账房的旧竹帘,想叫人领自己到六十号去。哪知帘子一启,立见房内近面就是一张木板床,床上铺着凉席,席上睡着个胖大汉子,比外边的人更不像样,身上只穿一件短裤,别无所有。而且短裤衬到胯骨以下,露着肚子长着好些黑毛,好生难看。秦云恨得直要骂街,连忙驳头退出,这时已有个长瘦的中年人,瞎着一只右眼,嘴角上长了个大红痣,痣上偏生着一丛黄毛,长约半尺,还非常坚硬,每一说话,那丛毛随着嘴的张合而上下动弹,身上比旁人多了件黄葛巾小坎肩,迎着秦云问道:“你老找谁呀?”

秦云满心气恼,只说了六十号三字,就向院里走。那说话的人,正是掌柜,忙赶到她前面引导着道:“你是找陆先生啊?陆先生今儿早晨才来的,就在前面院里。”

秦云听着,明白林国材在此处改称姓陆,但他为什么单取这个字,必是借用自己的姓了。秦云想着心中一动,好似觉得他借用陆姓,定然存有深意,但还没容细想,已走入第二道院中,东面第二间小房,门上就标有六十号。那掌柜倒很殷勤,打开帘,说声陆先生有客来,语声未止,猛见林国材探出头来,一见秦云,连忙让入。那掌柜本来很轻视林国材这位起码穷客人,身上穿着件洗成浅灰色的白大褂,随身连一点儿行李也没有。若不是进门先交了五元钱,真可以挥诸门外。这时忽见有阔女客来访,才把白眼立刻变青,张罗伙计照顾茶水。林国材却放下门帘,不去理他。秦云进去,就见房内真称得起屋小如舟,四面墙只三面还有熏成黄色的粉墙皮,另一面已露着破烂的砖泥。地下好像原来是砖铺的,因为年深日久,砖已粉碎,似乎曾翻起重铺了一下,碎砖和土再加上石灰,也成为另一种三合土,无奈毫不平坦,大有和足底对抗之势。一张破木床,放在墙角,上面铺着一幅红花布的小褥,只盖住中心,四面都露着木板。近床的墙上,尽满了好像竹叶或兰草的紫黑道儿,乍看以为是不成章法的图画,细瞧原来是臭虫血抹成的,出于积年累月旅客们的合作,这真是有生命的伟大作品,而且不知有多少生命在上面呢。近门处放了一张半圆形黑茶几,几旁一把特别宽大的太师椅,桌上一壶一碗,除此以外,再也寻不出别的物件。

秦云因这房子太窄,没法回旋,好在也不必客气,就坐在床上,向林国材道:“你睡过了吗?”

林国材道:“我睡了一会儿,姐姐夜里很乏了吧?”

秦云回顾床上道:“你就在这床上睡的吗?”

林国材点头道:“我赁了这间房,怎会不在这床上睡?”

秦云咂着嘴儿道:“啧啧,这床上只有件褥子,滚钉板似的,可怎能睡呢?”

林国材道:“我来的时候,床还是光的,这小褥是外赁的,每天两角钱呢。”

秦云一耸肩儿道:“这小店真凶,你怎单寻到这里来?”

林国材道:“我从旅馆出来,因为身上的衣服不像样儿,没敢向大地方去。想着西河沿小店很多,就坐车来随便撞进这一家,当时匆促,忘了姐姐还要来,这可太屈尊了。”

秦云道:“我倒没有关系,不过你太苦了。这床上连枕头都没有,难为你能睡。”

林国材道:“遇到这事,有什么法儿?好在我是学生出身,很受过苦,比这再简陋些也能将就。”

秦云道:“你现在预备怎样呢?”

林国材道:“我自然依姐姐的话,回天津去。”

秦云道:“那么你预备几时走?”

林国材道:“这个得问姐姐,您什么时候能动身?”

秦云一听,他是着实认准自己跟他去了,但也不好意思失信,就道:“要走就快走,我并没有累赘,现在已预备妥了,说走就走。”

林国材望着她放在床上的小箱道:“昨夜我见您房里有几个箱笼,不还得去取吗?”

秦云道:“不用,我已存在旅馆了,送你到天津,并没什么耽误,最晚明天可以回来,何必带好些东西呢?”

林国材听了,面上仍现失望之色,嘴角动了几动,却没说出话来。秦云瞧瞧表道:“现在过了两点,上天津的快车得三点五十分才开。你应该趁这时候去买一身像样儿衣履,要不然咱们在车上坐到一处,叫人看着不仿佛,没的又闹成形迹可疑。”

林国材点头,忽又问道:“姐姐,你吃过饭没有?在这里叫点什么好吗?”

秦云摇头道:“我吃过了,你呢?”

林国材道:“我也胡乱吃了点儿,您可以在这里等着我出去买衣服。”

秦云道:“好吧,你可要快些回来。”

林国材闻言,替秦云倒了杯茶,就匆匆跑出来,到前门大街南端的估衣铺,买了一件不甚可体的白绸长衫,和一身白纱短衣裤,又到鞋铺买了双白帆布皮靴和袜子,购齐以后,又匆匆跑回,已费了半点来钟的工夫。他本想把衣服换上,但恐当着秦云不便,颇觉为难。秦云也瞧出来,就道:“你先算账吧,算完了我先出去等你。”

林国材想了想,觉得也只可如此,就唤茶房算账。哪知进来的竟是掌柜,林国材对他说明要走,那掌柜胁肩谄笑说:“大热的天,您等下凉儿再走不好吗?”

林国材并不理他,只摇摇头,那掌柜出去,须臾进来,赔着笑脸说着:“一共六元三角八分七,您扰我吧。”

林国材听到这意想不到的高价,不由一怔,他倒并非痛钱,而是觉得太离奇了些,就问道:“怎这样多?我只住了一天还不到,你这房子又早说过四角钱一天,这不是加了十几倍?”

那掌柜只管赔着奸猾的笑脸道:“先生,没有的话,我们哪能多算?您是夜里三点来的,到六点是一天,从六点到这会儿又是一天,再加上饭钱,还有您住的这中院,搭着天棚,每天也得多加二毛钱。”

林国材听着,更觉气恼,就道:“你怎样算也到不了六块多,再说你墙上写着的牌子,是房饭四角,饭钱就在房钱之内,怎又说还有饭钱?”

掌柜说道:“我的先生,要照你这样说,我们该赔死了。房饭的饭,只是大米干饭,白吃不算钱,您另外要菜,可得另算啊。”

林国材道:“我并没吃什么,只一碟包子,还有碗高汤卧果,能算多少钱?”

掌柜说道:“那包子是三鲜馅儿,现在蟹黄四块钱一斤,一碟包子就用了六两,鸡蛋一角钱一个,那高汤是肥鸡肥鸭现熬成的,便宜也得算您八角钱,再说油盐酱醋,哪样不是贵的?伙计伺候半天,不得算个加一吗?”

林国材气得顿足道:“好,不用算了,再算连当初盖房的工钱,也得落到这篇账上,你们这店是真厉害,简直黑店。若不是有法律,还许把人害了呢。”

那掌柜也不着急,仍笑道:“你不要说这个,我们是长升老店,从清朝就有,康熙年间杨香武进北京来盗九龙杯,就住在我们后跨院里。”

林国材点头道:“好,你这店从几百年前就是贼窝子,这就怪不得了。不过当初你们康熙年间的掌柜,未必敢跟杨香武这样算账吧?”

秦云听着也笑了道:“别搅嘴吧,该多少钱给他就是。”

掌柜说道:“已经给了五元,还差……”

话未说完,秦云已取出两元钞票,丢了给他。那掌柜似乎还嫌所给太少,努嘴道:“还有厨房大师傅,大早晨给您拢火做菜,不该赏个块儿八七的吗?”

林国材听了气急,把眼瞪圆,想要打他几个嘴巴,秦云连忙拦住,那掌柜也就适可而止,退了出去。秦云就也走出在街上等候,林国材匆匆换了衣服,本想把替换下的送与店家,但因心中愤怒至极,竟卷起夹在肋下,提起秦云小箱,出到店外,就要和秦云一同雇车直奔车站。秦云因还有三十分钟余暇,就主张先寻个凉食店吃些冰水,林国材当然无可无不可。两人也没坐车,就出了西河沿西口,到前门大街,在鲜鱼口街外的一家小冷食店,寻个座位,饮了两客橘汁,又歇息一会儿,看已将到开车钟点,二人才付账出门,奔了车站。秦云买了两张二等车票,上得车去。在这暑天之中,客人多乘凉坐夜车,日间行旅较少,所以车上并不拥挤,寻着很宽舒的位子坐下,须臾车已开行。

这一路上,二人只安适地谈些闲事,林国材尚不知秦云根底,由外面看还以为她是个受过教育的大家闺秀,有时就谈到关于学问上的事情。秦云当然不知所答,幸而秦云态度上占了便宜,每逢遇到自己不知道的问题,或颔首漫应,或辗然一笑,不加可否,倒把林国材弄得莫测高深。除此以外,称得起一路无话。到夕阳平西时,车已开入天津东站,二人随着旅客行阵,下得车去。到了站外,林国材叫来一部接客汽车,告诉开到英租界六十号路。坐下不大工夫,已开在一条很敞洁的街道之上,由林国材的指点,停在一座小楼门外。

秦云看那小楼,高不过三层,宽不过两幢,但是格式非常精雅,尤其门内尚有一块不小的草地和花畦。从铁门纵隙看进去,红绿缤纷,十分爽眼。不由心中暗想:林国材的老翁,孤身一人,居然住这样讲究的房子,可见生活甚为丰裕。想着林国材已跳出车门,把秦云扶下,随即打发了汽车,才自己上前按门铃,随见门内露出个仆人模样的脸儿,问林国材找谁。秦云听着一怔,不解他以大少爷资格回到自己家中,这仆人竟不认识,而且像对生客似的盘问起来。这时林国材也笑了,向那仆人道:“这里不是姓林吗?”

仆人点头道:“不错,您找哪位?”

林国材笑道:“我知道这里没有第二位主人,我就是来见我父亲。”

那仆人闻听面色一变,继而忙赔笑道:“呀,您是少爷吧?老爷在前几天就说少爷在这几天回来。”

说完忙开了门,代提起秦云所带的小箱,等二人走入门内,仆人先向林国材请安,又望着秦云问林国材道:“这是我们少奶奶吧?”随说就要请下安去。

秦云立时烘地把脸儿红了,林国材喝道:“不要胡说,这是大小姐。”

仆人听说,知道唐突不浅,也惊得面红耳赤,忙又请安问小姐好,秦云也不理他,随林国材向里走去。经过草地花畦之中间的甬路,进了楼门,就是一间大厅,仆人因方说错了话,又是少爷小姐回家,无须他去通报,就跟在后面。这时林国材已高叫起爹爹来,立闻旁室内有人问谁,跟着也叫道:“是国材回来了吗?”

林国材闻声,就奔了那房门去,还未走到,已见有个秃顶的老者,身穿白绸短衣裤,手里夹着雪茄烟,掀帘走出。林国材猛然跪到他跟前,将两手抱住大腿,叫着爹爹就痛哭起来。那老者茫然把手中雪茄掉落,抚着儿子的头顶,也忍不住老泪婆娑。秦云瞧着他父子相见的真情流露,不由怆然生感,一半替他们难过,一面也为着想到自己身世凄凉。这世上竟没有一个容自己抱着痛哭的人,反觉林国材是极可羡慕的了。她想着又仔细端详林国材的父亲,只见他身材不高,却颇为健壮,腰儿直挺,像是爱好运动的人,头儿滚圆,顶上秃得不留一毛,其圆有如皮球,肤色鲜红,是十足的健康颜色。最可惊的是面上善气弥沦,虽在悲伤之际,似仍隐着一种慈祥的笑意。秦云瞧着,只觉这位老翁是自己向未见过的,好像世界的慈善之气,都集在他一人身上,而且是自然流露,毫无虚矫,直可以成为仁人善士的真实模型。秦云看得直了眼儿,心想林国材真是好福气,有这样的慈爱老父,莫怪他提起来便那样敬爱,大约世间少年人,见着这样老翁,谁也愿意做他的儿女。秦云昨夜和林国材认作姐弟,本是随口一说,没有多少诚意,现在却一变初心,很愿意实行原约,借此和老人亲近,做他的义女了。

这时老翁拭了拭眼,拉林国材直立,才问出一句:“你才到的……”话未说完,猛瞧见秦云,不由一怔,向林国材问道:“这是……”

林国材一转身,对秦云露出无限抱歉之色,惶恐说道:“姐姐,太对不住,我只顾见了父亲……竟忘了给你引见。”

说着就向父亲道:“爹爹,这位陆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新认的姐姐。”

说到这里,略一踌躇,想了想才斟酌出一句介绍的话,向秦云道:“这是父亲。”

他起初本想说是我的父亲,但觉太为疏远,想说是咱们父亲,又嫌有些唐突,最后才说这句没有冠词的言语,秦云听了,已涕涕地鞠了躬去。老翁还礼之下,脸上不由露出诧异颜色。

林国材忙道:“爹爹,咱们上里屋去,我有好些话对您说呢。”

老翁点头,就转身掀起门帘,让秦云道:“陆小姐,请里面坐。”

秦云此际不知怎的,竟似为老翁的善气所感,死心塌地地想认这位义父,不敢以客礼自居,但要随着林国材称呼爹爹,又有些赧于出口,只于鞠躬说道:“您干吗跟小辈儿客气?就先请吧。”林国材这时也请老父先行,于是三人鱼贯走入。

里面是一大间起居室,陈设甚为精雅。靠北面窗下,一色碧绒的沙发,环成半圆形,中间放着一张长方形矮几,几上放了四五匣贵价的上等雪茄烟,盛烟灰的盘内,堆着很多的吸余烟尾,由此可见老翁对雪茄的吸量。这时林国材先让秦云在侧面坐下,随又像小孩儿似的推着父亲坐到中间,自倚在他身旁,手还抱着老人的脖颈。看那情形,好似不胜孺慕之私。秦云越发感动,这时林国材因本身的事,早已在函信中对父亲说得明白,此际无须重述,就由归途说起,把到北平泄露踪迹,被军警搜捕,幸而逃入秦云房中,得她救护,并且将秦云慧心侠肠的举措、仗义挥金的盛情,都绘影绘声形容尽致地细说了一遍,说到他离了旅馆,穿着茶房衣服,去另寻宿处,才略为停住,缓了缓气。老爷已霍地立起,掬着满面感激之色,向秦云深鞠一躬道:“陆小姐,我真不知怎样谢你。我林氏门衰祚薄,只有我父子二人。我虽然不像那般思想太旧的人,讲究什么后代香烟,不过只在人情上论,国材倘有什么意外,我的老境可太苦了,想国材也和你说过,我在北方还有些微势力和人情,能够保护我的儿子,无奈现在北平这个当局是个不通人性的强盗,若捉住国材,定然立时杀他。等我知道消息,再营救就晚了。陆小姐这件事,对我父子恩德太大,我得代表林姓全家,向你致谢。”说着又满面精诚地鞠了一躬。

秦云和林国材早已随老翁立起,老翁鞠躬时,秦云更躲得老远,不知如何是好。待说不敢当,又觉此语更不恭敬,只得侧身摆手,连叫老爷子。林国材扶住父亲道:“爹爹,您多礼了,我不是已经告诉您,早认她他姐姐了吗?”

秦云这时竟冲口接说道:“是啊,爹爹您不要折受死我,哪有对小辈这样的?”

老翁招手道:“好好,姑娘,你先坐下,我依实了,既然国材和你已是姐弟,我只得妄自尊大,当你做义女了。”

秦云闻言一阵机灵,竟转到老翁面前,低头叫道:“爹爹请上,女儿给您行礼。”说着就盈盈地在地毯上拜了下去。

老翁还要嚷嚷去拉,不料此际林国材已投降了秦云,替她把老翁扶住,老翁只得受了全礼,才道:“国材,你在外面逃难似的,大约还没给你姐姐行礼吧?”

林国材才应了一声,老翁已摆手道:“你还不快正式拜姐姐。”

林国材闻言,就也顾不得男儿膝下有黄金,忙依着父亲的命令,对秦云拜了下去。本来他这学生出身的摩登人物,向不行跪拜之礼。但是他对秦云感激已久,正复不得机会一展敬爱之忱。又当秦云才拜见老翁,是用的旧礼,他自不好独自立异,当时拜罢,秦云既不好拉他,又不好和他对拜,只得避在一旁,躬身张臂虚做扶拽之势。等林国材立起,她方鞠躬还礼。

老翁令两人全都坐在身旁,左右顾盼,忽地哈哈笑道:“姑娘,我今天儿太高兴了,不但多年分离的儿子,经过千艰万险,回到我的身边,还又得了一个女儿。姑娘,不瞒你说,我从中年就有种偏心,觉着女孩子比男孩子可爱。国材他母亲在世时节,我夫妇常盼望能生个女儿,这志愿始终未酬。老妻去世,我也老了,可是至今看见你们这样年轻姑娘,我从心里就喜欢,恨不得拉过来当作自己女儿。就像前者我看见一位很好的姑娘,在舞场伴舞,我瞧准她是好人家的女儿,不知因何落魄,就打算救她。哪知人家错会了意,当我没安好心,竟把我驳了,哈哈,我这年纪,真可笑了……”

说着忽用手拍着自己的秃顶道:“我又把话扯远了,现在提那些做什么?”就正色对秦云道,“姑娘,我是久干外交界的,久住外国,今年才回国养老。现在我用外交的口头语对你说,我抱住一万分的热诚,欢迎我这个义女。姑娘,你从此不许有一丝见外的心,叫我这飘荡半世的残年老叟,享些意外得来的家庭幸福吧。还有姑娘得告诉我你家中是什么景况,你的父母,我也得前去拜望,从此来往成了一家人,姑娘,我希望……”

秦云没待他说完,已凄然说道:“爹爹,可怜我哪有父母啊?”

老翁一听,大愕道:“你父母全不在……那么家中还有什么人?你跟谁同住呢?”

秦云道:“咳,我只孤身一人,并没有家庭。”

老翁听罢,立刻直了眼儿,满面现出迷惑颜色。秦云明白他听到自己一个青年女子,没有家庭,孤身在外流荡,必然疑到生活上的种种问题,这是人情难免的。论秦云本心,向来不愿在端人正士之前,露出自己旧日行藏,何况当着新认的义父义弟?又知道他们是宦家门第,若知自己是风尘出身,就许引为羞辱,把自己驱逐门外,岂不自讨没趣?而且以秦云的心路和口才原不难巧言遮说,提高自己的身份,使他们深信不疑。但秦云这时,已不知怎的被林家父子真挚之情感动,而且老翁慈爱的意思,和蔼的态度,更逼得她不忍说谎,当时并未犹疑,就冲口说道:“我的事是不堪说的,但是我不敢瞒哄你老人家。现在我先叫一声爹爹再说,也许这是最末一声了。”

老翁听着,更张大了眼,但已似有所悟,就努嘴向林国材道:“你且出去,把门带上,我同你姐姐有话说。”

林国材也明白父亲之意,忙应声立起,走出门外,把门带好,自在外闲坐着不提。

这里老翁挪身凑到秦云近前,低声道:“姑娘,你有话尽管说,不必顾虑,反正你已是我的女儿,无论如何,不会变动,你再想不认我这爹爹是不成的。好姑娘,我明白你这样没有父母的人,心里总含着许多酸苦,因为是无人可以诉说,就觉得好像世上人都和你疏远似的。现在最好你把我当作你生身的父亲,可是女儿对亲父也有许多不便说的,那么你就当我作母亲,女儿对母亲没有挡口的话,你安心说吧。莫说你还救过我儿子,就只凭你这样一个人,我也愿意尽力帮助你。”

说着又拍拍秦云的肩头,秦云听老翁说得这样体贴,更自感激难言。她自有生以来,也未受过这样家庭骨肉意味的抚爱,眼泪含在眶里,说道:“爹爹,我是极没品的人,从小儿就被拐落在娼窑,不知有生身父母。直到前年,才出水嫁了一个人,因为所嫁的人心地太坏,我在上月又离婚出来,所以我不但是个妓女,而且是下过堂的妾,真不配做您的女儿啊。”

老翁听了,忽握住她的手道:“小孩子,不要乱说。你再提这种话,我要生气了。姑娘,这是你的命运低,不是你品行坏。我更敬重你,更怜惜你,那么……”说着自抚秃头,仰望天花板,想了想又道,“现在你是不是自由身体?有什么累赘没有?”

秦云道:“我嫁过人又出来,自然是自由身体,也并没有债务。”

老翁点头道:“那么眼前算没有问题,以前是在哪里的娼窑呢?”

秦云道:“在天津。”

老翁道:“那么嫁人后才到北京的?”

秦云道:“嫁人后也住天津。”

老翁道:“这样又为何在北京旅馆和国材遇见?”

秦云一听,不由触起伤心,眼泪忍不住落下,她在以前本已把在梧的事,稍扬下了些。但此际自见老翁和国材的诚挚情形,不由又勾起身世之感,想到倘然自己和在梧成为事实,也早已是人家太太,又何致对人自愧微贱?而且自己也早享受了家庭之乐,又何致对人兴羡呢?因为感慨丛生,就忍不住把自己怎样相识一个客人,将要下嫁,但为对方所迫,竟在路途之中,受了抛弃,自己心灰意冷,不愿再回天津这伤心旧地,又加一身无累,就预备长住北京。但因暂时寻不着栖身之处,所以住在旅馆,才和国材相遇,都草草说了。

老翁听了点头无言,半晌才道:“姑娘,我明白了,现在我以义父的资格,对你郑重地说,你既一身漂泊,无家可归,从此这就是你的家了,你可不许有丝毫客气,自己忖量着,譬如你还活着生身父亲,应该怎样对他,就怎样对我。我呢,现在国材做榜样,怎样待他,就怎样待你。这话只说一回,姑娘你是聪明人,料想以后不会叫我难堪。”

秦云听老翁如此心热情厚,倒为难起来。等答应吧,好像自己居救林国材之功,妄受人家过分的酬报;要辞谢吧,又觉不忍辜负老人盛意。嗫嚅说道:“爹爹,您吩咐我不许客气,我也不敢客气,可是我怎好……”

老翁听到这里,猛一沉脸儿,用力拍着秦云肩头道:“你住口,再说下去,我可要使用做父亲的权力了。”

说着就按铃叫仆人进来,吩咐急速打电话到摩登家具装饰公司,叫个精明的同事来,就向秦云道:“你从此就是这宅子主人了,因为我久居外国,所以这里布置,全照西洋格式,楼上预备有三四间留客人居住的卧室,你可以挑一间暂住两天,等家具公司的人来了,你再和他研究,随便在楼上挑几间房子,随便用什么家具陈设,你打好主意,公司自会代办。大约有三几天就停当了。”

秦云此际当然不能再行推却,只得说在北京旅馆存有箱笼,要前去取回。老翁听了一笑,说道:“是很小的事,你不必挂心,我就派人去取,最晚明日准可回来。”

说着就携秦云走出,和林国材一同上楼,先给秦云寻了一间卧室,叫她暂且休息,他父子就下楼去了。好在那卧室本为接待宾客小住之用,设备也很齐整舒适,只于不甚华丽,秦云自洗了洗脸,推开窗子,迎风小坐,外面是一带凉棚,遮住日光,阴阴凉凉,很是清爽。秦云回想方才一段遇合,又有些百感苍茫,无端交集,又想老翁这样慈爱,林国材这样真挚,而且他们又是世家,或是这里便是自己安身立命之处。我自小困顿风尘,近日又连遭打击,自觉身心俱倦,能得在这样个地方,稍为休养,当然求之不得。不过自己一个女子,守在他们一老一少中间,虽然名为义女姐弟,但终和亲的隔膜一层,日久天长,终觉不大好啊。但既事已至此,他们的盛意,虽然受之有愧,但又却之不恭,只可暂且住着,以后再见机行事罢了。

秦云思到这里,才把心安了许多。过了不大工夫,老翁上楼叫唤,原来家具公司的人到了,老翁叫秦云择两间通连的宽大房子,和公司中人设计陈设。秦云虽然是极时髦的人,但对于这种洋式生活,尚未经历,说不出所以然来,还是老翁和公司中人商量,何处设床榻,何处垂帐,何处安灯,以及家具什么式样,墙壁用什么颜色,帐帘有什么材料,都研究尽致。秦云听着,颇为惊心,觉得老翁只要华美富丽,并不做钱上的打算,恐怕破费太多,就用言语拦阻,老翁笑着,拍拍她的肩头,似乎表示花钱不成问题,叫她不必挂怀,秦云只得听其自然。及至老翁和家具公司中人计议停妥,一切都画了图样,却没有提到价目一层。

公司人走后,天已入暮,大家到饭厅吃饭,肴馔颇为精美,老翁坐在中间,左顾历劫归来的爱儿,右盼意外得来的义女,十分高兴,居然连饮了三杯白兰地,笑着问秦云道:“姑娘,现在你新来劳苦,我不好派你差使,过几天你这大小姐,可要负一点儿家庭责任。你看,这家中只我一个老翁,本来不成局面,国材回来,也不过添了一个不懂事的少爷。对于琐屑家事,我们全不成,只可叫你偏劳了。你稍为留心一些,一星期后,我就把这管理家庭的担子,交付给你。”

秦云一听,忙摇头道:“爹爹,我可没有这种能力,再说……”

老翁不等她接下去,已把酒杯蹾在桌上道:“你又闹客气,再说什么?你是外人,不能参与我的家事,是不是这意思?”

秦云惶恐道:“我倒不是……这意思……实在没这能力……”

老翁接口道:“你把这话去对旁人说,对我说可太无理。女子没有管家能力,难道男子倒有吗?”

林国材也在边说道:“姐姐,别推辞吧,爸爸的心,我很明白。他半世在海外漂流,过的直是旅馆生活。现在好容易回国来养老,有了正式的家庭,又得儿女同居伺候,他老人家恨不得立刻像一般老封翁似的,享那种逍遥自在的快乐。姐姐,你体贴爹爹的心,答应他吧。”

秦云听他父子言辞恳切,只得默允,老翁哈哈大笑道:“这样我的晚景倒有福享了,以后给国材设法取消通缉,出去做点事情。加上我近年积蓄,还有外交部的退职养老金,凑起来很可以过舒服日子。我每日高兴出去逛逛,俱乐部打打球,舞场跳跳舞,回家再和你们谈谈说说,想不到我林止鸿居然有这步老运,日后见着旧友,大可以向他们骄傲一下子。”

说着高兴非常,又饮了几杯,已有些醺然欲醉。吃了一碗饭,便立起来把留声机开了放上音乐片子,就要婆娑起舞,自跳了几步,向秦云道:“姑娘,你学过跳舞,可以陪我跳一会儿吗?”

秦云虽然曾学过几日跳舞,勉强可以敷衍。但是风尘出身的人,脑筋反而照例陈旧,并不如所谓闺秀名媛那样开通。此际听了老翁的请求,也明白他是久居外国,染上了西洋习俗,认为父母子女相拥而舞,是极小平常而正当的事,内中并无轻薄之意。但是自觉以女儿身份,和父亲同舞,身体相亲,肌肤相接,未免精神不大安稳。当时脸儿一红,摇头回说不会。老翁一看她的情形,也有些明白,就不勉强,转而拉着儿子狂跳起来。秦云瞧着,知道老翁真是高兴万分,故而狂欢如此。又知他的喜悦,是一半因为自己,不由又生感激,瞧着他父子狂跳,面上虽然笑着,但眼中却注了泪痕,莹莹欲坠。及见唱片将要转完,就替他们把唱片换了两次,最后因为一时失察,竟错换了一张罗小宝的《空城计》。老翁跳着,忽听留声机唱出“我本是卧龙岗……”才大笑停住。

大家都笑了一会儿,才归入起居室,散坐闲谈。老翁原想到秦云一人寂寞,言说要给她聘请一位女伴,这也是外国富贵人家的派头。秦云听了茫然莫解,倒是林国材久居国内,所受洋毒不深,从旁拦阻说:“这种事与中国习俗不同,很难得合宜的人。不如替姐姐雇两个女仆伺候,出稍优的工资,还可以寻着年轻伶俐的少妇。”

老翁认为有理,又提说这宅子是新近购置,一切还是原样,楼前楼后两片小园,花木不少,只缺人管理,明日还得寻个园丁,说完向秦云笑道:“姑娘,家里添许多人,你的责任更重,要多受累了。”

秦云也笑道:“这是女儿分内的事,有什么劳苦可说?”

老翁听她直认不辞,方乐得抚着秃头而笑,秦云又问道:“可是我这责任,要担到什么时候呢?”

老翁一怔,随又笑道:“大约最早也得到你出嫁的时候,那就实不能管了。或者等国材娶亲,你也就可以把责任推给弟媳。”

秦云听着,倒没觉怎的,只想老翁给自己的期限,真是悠久,知道国材何日结婚,我才能卸责呢?想着忽瞧见林国材望着自己,面上现很奇异的神色,似乎听了老翁的话,而感觉有所不快。及至见秦云瞧他,他又面上一红,随即低下头去。秦云这才心中一动,似因林国材的神情,触动了灵感,又由灵感上婚约生出悟会,似乎林国材已在暗地爱上自己了,所以听见老翁把他的结婚和自己的出嫁,分为两事,显然有所失望,但还不敢认以为真,不过心中留下了个模糊印象,也就罢了。

大家坐了一会儿,天将到十一点,老翁因恐秦云倦乏,就叫她上楼去睡,秦云就自上楼回卧室睡下。但因乍换了生疏地方,又加思前想后,心绪潮涌,很久不能成眠。直到夜半两点以后,听得大门外汽车声响和仆人开门,老翁对仆人说话的声音,秦云本认定老翁在自己上楼之后,也就入寝,却万想不到他在半夜之后,竟从外面回来,不晓是做什么去了。想着就模模糊糊地睡着。次晨十时,被叩门声惊醒,下床开门,便见有两个年轻貌秀而又敏捷伶俐的女仆,走了进来。一见秦云,就行礼口呼小姐,秦云料着必是新雇来伺候自己的,问了问果然不错,当时两女仆侍奉她梳洗,十分殷勤周到,秦云甚为快乐。又听隔室声音纷杂,似有人工作,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家具公司已派工匠着手动工了。

须臾就有男仆上来,传老翁的话,问大小姐起来了没有,老爷和少爷等小姐一同吃饭。秦云忙走下楼去,到了起居室,见他父子正在对坐闲谈,老翁让秦云坐下,问她夜里睡得可好,秦云笑答睡过了头,太起晚了。忽想夜里的事,就问:“爹爹夜里还出门了吧,我好像听见您……”

老翁不等她说完,已哈哈大笑,向林国材道:“你知道我夜里出门吗?”

林国材摇头道:“我上床就睡着,什么也没听见。”

老翁笑道:“还是姑娘厉害,我想偷着做一回贼,竟被你查着。你以后当上家,我们想作弊可难了。我也太没出息,昨儿忽然发了跳舞的瘾,等你们睡了,我就溜出去,上白鹅舞场跳了半夜,快天亮才回来,还打算没人知道,又谁知被姑娘查出来呢。”说完又哈哈大笑。

说着就一同用过午饭,老翁唤二人同入起居室坐定,向林国材道:“你昨日匆匆回来,也没的谈正经事。现在我有两件事要告诉你,一件是你的官事,已经完了,我在前星期就和驻本地的王省长说好,把你的通缉令正式取消,并且已见了公事,这一层总放心了。另有一件小事,得你替我去办,好在你正清闲无事,可以替我帮忙,不知你可愿意吗?”

林国材到底是习于这新式家庭的门风,对父亲的温音询问,并不觉得惶恐,答道:“您说什么事,我能办当然办。”

老翁道:“这件事昨日我曾说了个头儿。就是在前十多天的时候,我自己到一家甜心舞场去玩。看见一个新来的舞女,不但生得容貌极好,而且态度大方,像是大家闺秀。我一瞧她就很注意,不想有个流氓式的舞客,挑她同跳,因为流氓调戏,那舞女一气,打了流氓一个嘴巴。这流氓不依不饶,舞场经理也大加责备。我瞧着气不平,过去调解完了,就邀那舞女同跳,跳完又邀她坐台子,问她姓名,她好似极惭愧,不愿明说。我想帮助她,她也不受。我一勉强,她反似疑我有坏心,立起走了。我更觉得敬重她,到散场以后,我悄悄跟随,访着她住在法租界明远里一号。看房舍的情形,好像不是很贫寒人家,回来我就把这事存在心里,寻思这女子必有难言的隐痛,决定常到舞场,访查她的底细,好设法帮助。哪知她从第二天竟不再到舞场,我明知是因为头一日的缘故,若非舞场辞退了她,就是她自己辞职了,但询问舞场中人,大家都说不知细情,我除了知道这舞女姓巢和她在法租界的住址,另外得不到一点儿消息。不过我自从看见她,就爱慕得不了,暗地许下一个心愿,至于这心愿是什么,只可等以后再说。就因为这心愿,叫我白跑了若干次甜心舞场,又几次到她的住宅附近闲走。无奈一次也没有遇着,更苦在我这样年纪,不能常常出去奔走,正在为难,国材你回来,就替我访查这件事吧。”

老翁说完,秦云甚为诧异,心想老翁真是古怪,他爱好跳舞,还可以说是为西洋习俗所染,怎竟迷起舞女来?他虽说得好听,但心中恐怕别有所为,看他不过五六十岁,身体又很健壮,或者难耐孤单,想要娶个老伴儿也未可知,何况他又明说有了心愿,这大约是看中某个舞女,动了好逑之心,却不好意思直说,才故意借题叫国材替他访查,实际是暗示给儿子,叫他仰体亲心呢。国材这人性情粗率,未尝有这等细心,看透爹爹的心事,自己是他义女,应该体恤老人,等将来国材探明了那舞女的一切状况,我就把事情揭破,叫国材出头为老人纳宠好了。

秦云这样想着,林国材却似毫无疑惑,着重问道:“您叫我怎么访查呢?”

老翁道:“我且试试你的聪明,不必说出什么办法,你既知道那舞女的姓和住址,就可以便宜行事。设法把她的家庭门第,和现在的一切状况,都要访查明白,报告给我,那时我再定帮助她的步骤,但不知你几时可以办到呢?”

林国材沉吟着道:“这我可不敢预定,只尽力办着瞧吧。”

老翁哈哈大笑:“我限你三天,要完全替我打听明白。”

林国材方一犹疑,老翁已笑道:“青年人不要畏难,你去办着看,就是误了事,我也不会责罚你的。现在我还有件闲事,要出去一趟。”说完穿了衣服,就出门去了。

这里秦云暗笑老翁情急,却把苦差放在儿子头上,看着林国材迷茫的神情,几乎要把自己所想到的告诉给他,但又觉自己新来乍到,不该乱掉口舌,就又咽住了。

林国材深思有顷,对秦云道:“爹爹就是这种脾气,向来好管闲事。要说堕落的女子遍地都是,便用全国的力量,恐怕也帮助不过来,何必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费这心思呢?”

秦云听着,不由扑哧一笑,林国材就问:“姐姐笑什么?”

秦云本来是笑林国材太欠聪明,看不透老翁的微意,被他一问,只可说道:“我笑爹爹派你这件差使,三天工夫,够你这侦探忙的。”

林国材道:“姐姐,你是知道,我出门很久,新近回来,和外乡人直差不多。再说我向来没进过舞场,有什么法子打听这舞女的事?姐姐你帮帮我吧。”

秦云笑道:“爹爹派的是你,不要拉我。”

林国材央告道:“好姐姐,你瞧,爹爹一团高兴,我们为什么不叫他喜欢?你不帮我,也该体贴他老人家。”

秦云被他缠得没法,只得说道:“你听爹爹的话,各舞场他都去走动,若是那舞女还干着旧营生,一定逃不过爹爹的耳目。现在既然各舞场都不见她,可见必在家里。好在你知道她的住址,只可先到那法租界明远里访察……”

秦云说到这里,猛觉脑中一动,好似这地名曾经听人说过,但一时想不出个头绪。这时林国材已接说道:“也只可这样,现在闲着没事,外面天气又好,姐姐陪我走一趟可好?”

秦云摇头道:“我不去,楼上正收拾房间,我还得照顾呢。”

林国材不由分说,就叫女仆把秦云外衣取来,给她披上,定要拉她同行。秦云不能固却,就笑着随他出门。到外面一看,果然天气薄阴,甚为凉爽,并不觉得燥热。秦云甚为高兴,就主张不必坐车,散步前往。好在不甚忙,道路也不甚远,还在中间打了回腰站,进冷食馆吃了些冷饮,才将入法租界。

将到明远里附近,林国材只见街道整齐,那一带的房屋,虽然规模不大,却很洁净齐整,一望便知是中等人家或薪水阶级的聚处,毫不似藏垢纳污的地方。秦云的阅历,较国材为深,她很知道风尘中女子的秘密,虽然外表非常富丽,但内部生活却多贫寒可怜,舞女里面便比妓女高尚一些,实际一样是可怜虫。妓女良房秦云眼里是见得多了,料想舞女的家,也未必不是那样,瞧这里的房舍每所总得百八十元租金一月,老翁所赏识的舞女,并不很红,哪有资格住在此处呢?想着便疑惑是走错了地方,及至到巷口一看,见坊上写着明远里三个大字,才知道不错。和林国材互相观望,两人都似互相问着:现在到了地方,应该怎样办吧?

林国材看看巷内,向秦云低声道:“这巷里只有十多家,很容易寻找,咱们进去看看。”

秦云点头,就和他并肩同行,进入巷内。这巷中是对面的小楼房,一色整齐,只中间有一个大门,门旁贴着大红喜字,纸色崭新,好似正办完喜事不久,那红色特别引人注目。二人且走且看各门上的门牌号数,到了那贴红喜字的门前,恰见门牌上印着三字,秦云还向那关闭的门上仔细看看,并没有某姓的标识,但料着老翁所指必是这一家了。但不知那舞女家中有何喜事,莫非她这不上舞场的缘故,是因为已经择人而事,最近才行婚礼?果然如此,老翁可白费心机了。二人在三号门外,略行流连,稍作窥视,自觉不便在人家门外尽自停留,正要走开,忽听背后几声呜呜,回顾却是一辆崭新的汽车,正当巷外停住。一个仆役模样的中年男子和一个中年的仆妇,都穿得齐齐整整,并且身上十字披红,陆续由车上下来,走入巷内。秦云一见便明白这是到三号来的,林国材更怕这是本宅的人,就拉着秦云,一直向前走,装作过路的样儿,躲开那门首直巷的另一出口,才止步回顾。见那一对披红绸的男女,已然不见,便知是进三号门内去了。

林国材低声道:“这三号定是爸爸说的那舞女的住宅,可是里面正办着喜事,不知是舞女的什么人结婚。”

秦云笑道:“你怎只猜别人结婚,不许是舞女本身出嫁吗?”

林国材一怔道:“若是她出了嫁,我们不白来了吗?”

秦云道:“我不过随口一说,哪能猜对了呀?再说爸爸只想要帮助她,你的负责是探问她的状况,回去报告,嫁不嫁且别管她。”

林国材点了点头,深以秦云所说为是。秦云此际却正想入非非,自思倘若这舞女真已出嫁,看这派头所嫁定是很阔的人家,多半还是做正室,世上娶妾的又哪有这样势派?而且母家高贴喜联,又是正式嫁女的象征,由此一看,这舞女定已托身得所,不劳老翁惦记了。秦云因脑中印上了老翁对这舞女别有用心,就只向舞女身上着想,把喜事推在她身上。林国材却无甚先入为主的成见,所以尚能扩展思路,猜疑到舞女家人,但也诧异老翁说得舞女那样落魄,何以她家庭颇为富丽,办事也似乎铺张?就向秦云道:“姐姐,咱们也该打听打听,这舞女确是什么景况。否则我回去只说舞女家里正办喜事,以外别无所知,不要惹爸爸笑我没出息吗?”

秦云笑道:“这话不错,你可打听去啊。”

林国材道:“我打听谁去?这里一个熟人没有。”

秦云道:“依你的心思,就该这里有几个知趣的人,不等你问,先向你报告个清清楚楚?难为你还走南闯北,经过些事,倘若官府办案,照你这样,还不得愁死吗?”

林国材被秦云奚落得不好意思,看见巷外街上,立着个警察,就道:“那么我先去问问警察。”

秦云拉住道:“你好糊涂,问不出什么,反倒闹得形迹可疑,快回来吧。”

林国材道:“要不然可怎样呢?”

秦云见他急得可怜,就笑道:“你且莫急,等我来想想。”

说着就立在巷口,向四外张望,忽见巷口旁壁上挂了个木牌,上写空房招租,不由心中一动,但自知识字不多,就向林国材道:“你瞧瞧这招租牌子,上面怎样说法。”

林国材就草草一看道:“没有什么,就是有两所房子招租,要租的请到经租处接洽。”

秦云道:“经租处在哪儿?”

林国材又看了道:“就在巷外左面。”

秦云略一沉思,猛拍手道:“有了,你随我来。”

说着就向前走,果然在紧贴巷口有临街一间小屋,门首写着明远里经租处。秦云也不和林国材商议,就推门进去。见房中陈设简陋,还设着床榻,床上坐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正吸着烟看报,秦云就问道:“请问这里有空房出租吗?”

老人立起应道:“有两所儿,是四号和十九号,小姐你要看吗?”

秦云道:“每所有几间房子?多少价钱?”

老人道:“两楼两底,每月租六十八元,小租在外。”

秦云道:“请你带我们去瞧瞧。”

那老人便陪她走出,进入巷内。林国材不知秦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当着那老人面儿,不好询问,只得随她同走。

老人走着问道:“你是看哪一所?那边临街的是十九号,巷内这一所是四号。”

秦云道:“我好清净,就先看四号吧。”

林国材这才稍微明白秦云之意,当时到了四号门首,秦云见隔壁正是三号,那边的红帖,还侵占到这边门框之旁。老人取出钥匙开了大门进去,里面也是普通二楼二底的格式,不过建筑尚还清雅。秦云的意思,还希望这楼上能有和三号遥遥相望的窗子,哪知却是不然,两所房子,只有一壁之隔,中间无有夹道小衢,虽然距离更近,实际一面墙便成蓬山万重了。好在楼后面另有小院一道,容纳厨房,和仆人住房,站在那小院中,倒可以仰望到三号的后面楼窗。秦云本意,只想和老翁小作恶剧,一面也是体贴他的痴心,想赁下这所房子,叫老翁常来小坐,或者能与那舞女相逢,稍解相思之苦。即使老翁不来,也不过虚掷一点儿房租,使林国材成为这明远里的住户,便容易打听了舞女的底细,向老翁报命。

当时便和那经租老人,商议租价,大致说妥,方要交付定金,秦云忽闲闲地问道:“我还忘了一件事。这租房子最要注意邻居,若遇上不正经的邻人,受吵还是小事,还怕被连累呢。”

那老人答道:“小姐,你放心吧,在我们这里住的,都是局面的人,差样儿的我们也不赁。你看,六号是张督军的兄弟住着,五号是在邮局做事的,只有夫妇两人。那边三号也是在一家公司做事,是兄妹俩和一位老太太。”

秦云道:“那三号不是新办喜事吗?”

老人道:“是啊,那院里少爷新近成家。”

秦云又道:“听说他家小姐好像是做舞女的,有这话吗?”

老人闻言,翻起眼道:“什么?人家很规矩的大姑娘,还正上着学,怎会当了舞女?说句不怕您过意的话,莫说这房里没有那等杂乱人家,就是有我们公司也早给赶了。”

秦云无言,就交了五元定钱,约定明后搬来,便辞别那老人,和林国材一同走出。

到了巷外,林国材且走且说道:“姐姐,你租这房子,是不是为就近打听那舞女的事呢?”

秦云点头道:“不错,这样不只你便于打听,而且爹爹若是高兴,还可以亲身前来坐坐。他所想知道的,不但可以耳闻,还能目见呢。”

林国材道:“可是那经租处的老人,说三号的小姐是女学生,并没伴过舞啊?”

秦云道:“那只可等以后再探听了。也许爹爹记错了地方,也许那经租人不知内情。好在既做了邻居,还怕有什么难知道的?”

林国材道:“人家关着大门度日,又不和咱们来往,便成了邻居,有什么法儿探听呢?”

秦云笑道:“你是学生,对这种闲白事儿,差得远咧。我若是在明天就搬过来住,最多一个礼拜,准保可以连那舞女外祖母穿多少尺码的鞋子,都可以知道。”

林国材笑道:“你说着玩罢咧,哪有这么容易?”

秦云道:“你不信就试试看,我也不用什么特别办法,只雇上一两个女仆,就可以借她们的来往串舌,把一切事都知道了。世界最灵敏的侦探,也不及女仆那样善会探人家私事。”

林国材道:“这个我倒不明白,女仆能有这样能力吗?”

秦云道:“自然能够,不过她们并非只能探听别人,倘若我们家里有什么背人的事,她们也会给传扬出去的。”

二人说着,就又到马路上游散一会儿,买了些东西,才一同回家。见老翁早已回来,正在起居室坐着,一见秦云就告诉她楼上房间已经安置得差不多,只等明天把家具送来,后天就可搬进去住。又问:“你们姐弟到哪里去了?”

秦云就道:“国材邀我去替您办事去来,那舞女的底细,快探出来了。”

老翁听了,眉轩肩耸地道:“是吗?怎样?”

秦云见老翁注意的神情,更觉自己所料不差,便笑道:“我们一进那明远里,吓了一跳,只看那三号门上,贴着喜字,只当是那舞女出嫁了。后来一打听,敢情不是,原来是她的哥哥才娶了亲。”

说完就停住不语,老翁望着她,只把手抚摩秃顶,过一会儿竟忍不住道:“只知道这点事吗?你说啊。”

秦云道:“她家大门紧闭,没人出入,我们不能看见什么。我一想,照这样访察,只怕十天半月,也难得头绪。恰巧见隔壁四号空着招租,我就找了经租处去,把那房子定下,打算明后搬一点儿家具去,雇个仆人有暇过去坐坐,有几日就能探听出那舞女的底细了。”

秦云说时,料着老翁必要假意埋怨自己小题大做,已预备下言语应付他。却不料老翁听了,竟拍手道:“对,这样很好,大约是姑娘你的主意,国材万做不出这漂亮事来。”

秦云笑了笑道:“这是我们商议的,不过在定妥房子以后,听那经租人说,三号的小姐是女学生,并没做过舞女呢。他说得牙清口白,我倒发了疑惑,您没有记错了地名吧?”

老翁将手一拍肥胖的后头,立起叫道:“这更对了茬儿,本来我就看出那舞女是大家闺秀的样儿,绝非久操那种营生的。必然有不得已的苦衷,方才下海伴舞,又只做了两天,外人如何会晓得啊?”

说着又向秦云道:“你赁下那四号房子,预备如何办法呢?”

秦云道:“我想赁一个月,明后天就派人去收拾。咱们家的富余家具,送过几件去,稍微布置得像个样儿。再雇两个男女仆人,咱们爷儿三个,常去坐坐。叫外人瞧着,像真住户似的。以后就好从邻居或仆人口里,探听那个舞女的消息,而且说不定就许和那舞女认识,互相来往了呢。”

秦云说着,两眼注定老翁面上,见他听到最末几句,欣然色喜,肥硕之身躯在椅上摇动不已地说道:“好,就是这个主意,姑娘你真聪明。现在天还不晚,就叫听差先过去收拾一下,明天早晨把家具送几件去,暂且从门房里拨一个人伺候,明天下午我自己也去看看。”

秦云听了暗笑,好性急的老爷子,大概你是被舞女迷昏了,恨不得立时到手。记得自己当初在妓院营生时,常见有白发盈额的老头儿,狠命狂嫖,那样别名为老开花,比少年人荒唐更难救药呢。想着见林国材听了老翁的话,抢着跑出吩咐仆人到明远里去,不由更暗笑,你这懵懂人,真是可怜,居然还如此高兴,说不定在最近的将来,就要有个小母亲进门,那饥荒看你怎么打呀?当下三人又谈了一会儿,将近晚饭时,听差的回来,报告说那边新房业已扫除清楚,并且和电灯房接洽妥帖,明晚就可以通电开灯了。老翁听了大乐,本来也就是个乐天派的人,此际再加高兴,越发返老还童起来。秦云越瞧越信自己所料不差,觉得好生有趣,只预备观看下文。

一夜过去,到次日这林宅可显得有些天下大乱,一面秦云房间所定的家具,由外面搬运进来;一面家中的家具,搬到明远里去。老翁黎明即起,站在楼门之外,发着铜镜般的声音,摇着光葫芦似的秃顶,指挥一切。又跑上跑下,脚步不停。秦云老早就被他吵醒,心想这预备做老新郎的真好高兴,幸而此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儿,他就闹成这样,倘若真到了那一天,说不定要乐出什么毛病来呢。秦云想着,老翁已在外面敲门,狂喊:“姑娘快起,天不早了,家具全送了来了,等你瞧着安排哪。”

秦云只得应声起床,草草梳洗一过。出去到新房一看,见那三间房子,收拾得像雪洞儿一般,全部约设了四五挂垂幔,把房间遮隔得幽深,别有意趣,但光线却十分充足。一切家具,都是未见过的最摩登式,美丽而兼淡雅。一张铜床,秦云只以前在西洋影片里的皇宫布景中,看过相类的式样,真不知要多大价钱。因为时当夏季,两台电扇按最适当的距离摆着,电灯也有差不多十盏,吊在屋顶、安在墙角和摆在台上的,各式具有,都是极新巧的式样,而且安置的态度也颇见匠心。只是桌面东边的,陈设还一件没有。老翁在秦云身后问道:“姑娘,你看怎样?”

秦云回顾,望着他唇吻微动,像是要说话又咽住了。老翁哈哈大笑道:“太破费了,你想要这样说,对不对?”

秦云也笑了道:“我才不这样说呢,干吗惹您教训哪?”

老翁点头道:“你倒聪明,现在快去吃点心,少时咱们一同到南洋百货公司,去买你房里的陈设。下午咱们还要到明远里新房去看看。”

秦云听老翁念念不忘明远里,就故意怄他道:“咱们午前上明远里,午后再买东西好吗?”

老翁居然容纳了她的意见道:“那也成,不过东西是要快买的,安排妥了,今夜你好搬进来。咱们还是先到南洋公司,把东西定下,他们自会送来,咱们就往那里奔明远里转一下,回来还好吃饭。”

秦云应着,就下楼去草草用过早点,换了件衣服。老翁已戴上帽子等候,把手杖挂在臂弯,在楼门外等候。秦云问国材是不是同去,老翁说国材已先到那边去了,秦云便明白一定是老翁派了去的。当下二人一同出门坐汽车直到南洋公司,老翁回国后新立家室,一切用具完全照顾这家公司,所以一进门就受到全体的巴结,连经理都出来招待。秦云选择了几十件,老翁又替她挑了许多。凡是较高贵的物件,秦云心爱而不好意思开口说买的,只要眼光看一下,老翁便暗示给公司中人,一律定下。耽搁约有一点多钟,所购之物大致齐备,老翁吩咐即行送至家中,就和秦云出了公司坐上车奔明远里。

到了地方,老翁下车望见巷口,便已欢喜不胜,指着巷口对面的门,便低声说道:“就在那一夜,我暗地跟随那舞女回家的时候,眼见她进门去了,我还在这便道路灯下站了一会儿,吸完半支雪茄才走的。”

秦云暗笑你老人家真是多情多义,居然在半夜里冒风犯露,痴立街头,如此之久,也大足比美于《红楼梦》里龄官画蔷,不知落雨了。说不定哪夜你还会进巷来,对人家的楼窗发痴呢?说着二人进到巷中,老翁看见三号门外的喜字,点头道:“我那夜在巷外没看清楚,原来这巷里房子竟还很好,不像是贫寒人的住处。这更可以看出那位小姐,身份高贵,绝非常做舞女的人了。”

秦云听老翁竟改口称那舞女为小姐,大有恐怕唐突玉人之意,就笑道:“对了,这位曹小姐,当然是位名门千金。您的眼力真好,她若知道有人暗地对她这样关心,还不知多么感激呢?”

老翁听了,只笑了笑。就到了四号门首,二人进去,见里面已布置得大致就绪,仆人见主人到来,就忙着预备茶水。秦云问少爷哪里去了,仆人回答少爷在这里停了许久,方才回家去了。老翁无言,就和秦云又上了楼,见上面两间正房,都布置成寝室模样。老翁笑道:“这里可以算我们的别墅,偶然来住一天,也很有趣。”

秦云心想:那只可等你老人家和那舞女恋爱成功,将这里暂作藏娇之窟,我却犯不上抛下家中那样高楼绣闼,来住这冷落地方。就笑道:“人家别墅,多是避暑用的。咱们这别墅,正是窄巷里头,房间既小,又没院落,还不如正墅来得舒服,只可等冬天再来避寒吧。”

老人哈哈大笑,就脱下帽子,放下手杖,坐在椅子上,和秦云闲谈。所说又是关于那舞女怎样美丽,怎样大方,秦云只得顺着他说。二人说了一会儿,渐渐感到无聊,本来起首煞有介事匆匆赶来,到了以后,却只能看看房子,谈谈闲话,此外别无他事可为,自然都觉得寂寞。老翁立起负手来回地踱,沉重身躯压得楼板乱响,秦云望着他,想着老翁此际已住到意中人隔壁,略偿相思之愿。但这一堵砖墙,值似蓬山万里,遮隔得声不能闻,影不可见,咫尺天涯的滋味,恐怕更难承当。自己既受老人恩育,正该趁此时候,仰体亲心,替他想个办法,和那舞女见面。倘然得着机会,自己就先设法和那舞女认识,然后给他介绍,替他撮合,也未为不可。但一转想,又觉万万不可,自己已是二十岁的人,那舞女说不定比我还小,倘若我和她结为朋友,爹爹就得取老伯资格,更没有了成功之望。而且在那舞女眼中,见我这女儿已如此年龄,更要衬出爹爹年老,如何肯揄心下嫁?由此一想,不特自露不得面,连国材也该暂且躲避,让爹爹自己使出老少年的魄力,进行最好。但是老翁应该怎样才能跟那舞女亲近呢?想着忽然得了主张,就向老翁道:“爹爹我想起来了,咱们初搬到这里,在礼不是该拜邻居吗?”

老翁瞿然有顷,拍手道:“对对,还是姑娘你想得周到,我得叫人回家去取名片。”

秦云道:“干吗还用人取名片,您身上连一张都没有吗?”

老翁道:“我皮夹里只有三两张,那如何够?”

秦云笑道:“我看您就先拜三号,旁的人家改日再去。”

老翁想了想道:“对,就先拜三号,你同我去。”

秦云暗想自己去怕于老人大有妨碍,但若推却不去,爹爹必问缘故,自己所替他顾虑的事怎能说明?这该另托个什么词儿才好。想着就假装皱眉道:“我这一阵好生头晕,想要回家歇一会儿,您自己去吧。”

老翁道:“这可怨我,早晨不该吵你,大概是睡少了,现在我送你回家去吧。”

秦云道:“我并没什么大不舒服,只有夏天常犯这毛病,只是头晕心跳,躺下睡一两点钟准好。您不必管我,我自己坐车回去,到家去再放回车来接您。”说完不待老翁回话,就自举步下楼。

老翁也好似欲见那舞女的心太切,并没拦她,只说姑娘慢些走,到家吃此凉的,安静着睡。秦云应着一直出门,到了巷外上了汽车,就奔家中去了。进门上楼,到了房内,也没睡觉就脱了衣服,小作沐浴,然后到新房去看。见百货公司的物件已经送到,国材便在里面代为整理。一见秦云就叫道;“姐姐,你到哪里去了?”

秦云道:“我和爹爹到明远里那边去了一趟,进门听说你才走。”

国材道:“爹爹呢。”

秦云道:“还在那边拜新邻居呢。”

国材笑道:“爹爹真不辞辛苦,还……哦,他别是拜三号去了吧?”

秦云笑道:“谁说不是,这回你倒聪明,居然猜着。”

国材道:“爹爹真是高兴,方才还嘱咐我,叫快把这房内安排停妥,叫你在今天搬过来。你原住的两间,也要照样收拾,明天美术公司就来人给设计了。”

秦云一听,心想老翁这必是为那舞女预备洞房,但也太性急了些,世上哪有新娘尚无踪影,倒先办起喜事来了?倘若费尽千方百计,那舞女毕竟不肯允婚,你老人家不要悔恨死吗?但这念头不能对林国材直说,就笑道:“这可奇怪,还收拾房间做什么用,给谁住呢?”

林国材道:“我也纳闷,论理说既收拾出这三间房,无论怎样也够用了,何必再……”

说到这里,忽似想起了什么,连忙咽住,脸上也无端地发红起来。秦云瞧着,不解他何以如此,继而细味言中之意,觉得所说无论怎样也够用那一句,似乎可疑。略一深思,猛然悟到他的微意,不由心中一动,就故作没有理会,漫应道:“谁知道爹爹怎样打算?或者要陆续把房子都收拾一下,也未可定。”

二人说着,秦云就帮林国材整理陈设,都弄好了,才叫仆人进来,重新把全室拂拭一遍。国材下楼歇息,秦云也自回房。思索方才林国材所说的茬儿,觉得大有疑问。自己曾对他有过救命之恩,他自动地要认我为姐,才同行回家,以经过情形而言,难保他对自己没有爱慕之心。在前老翁说的话,要叫我代管家事,直到国材娶婚之后,方许交代,那时国材面上,已有过奇异的表情,曾惹自己疑心,但以后瞧他恭敬守礼,毫无轨外行为,自己的疑心,已然消减,哪知今日他偏又说出这样有罅隙的话。老翁另外收拾房间,本来可异,在自己想,或者是为藏娇之用,林国材却说既然给我收拾了一间,无论怎样都能足用,这话深可研究。就他的意思想来,必然疑惑老翁在给我收拾房间毕后,另外又收拾两间,无须再占一间;第二若是为他预备,他一个男子,楼下厢房已足安身,更无须特别布置精室,连老翁的住室,都很朴素,绝不会给儿子过于享受奢华。由此看来,或者是为他娶妇用的,老翁收拾两套房间,一备为义女居住,一备儿子娶亲,这不很恰当的吗?不过他自外归来,尚无结婚之议,若突然谈到娶亲,多半要以我为对象,因为他设想及此,才说出那话,以为我和他合而为一,有原来收拾的房间就够了,何必还另外收拾。他定有这种想头,否则绝不致说出这没来由的话。现在既已看出他包藏野心,自己应该怎样对付呢?论起自己和他的遇合,真好像千里姻缘一线牵,本难怪他有此妄想,而且自己受老翁厚恩,竟把我这样一个风尘中人,认为义女,几乎是从地狱之中,抬举到天堂以上,自己实是无法报答,如今林国材有了追求之心,自己看在他父子情义上面,已是不好拒绝。何况就势论事,把自己这一个妓女,抬举成为宦家正室,又有什么亏待我的地方?我又有什么可以推却的道理?但是自己认识巢在梧之后,就一心归附于他,好像除了此人,世界别无可嫁的男子,以后虽屡遭打击,结果完全失望,不特眼看在梧被别人抢去,而且巢家的人,几乎全体对我排斥。我自来北京,对在梧是心冰意冷了,但不知怎的,这方寸之中,仍是忘不下他,好像他在我心中盘踞得已结实,现在我便因绝望而想把他从心内排除,终不能够。及至遇到国材,我也曾略为动心,不料结果国材竟不能遁入我的心中,驱逐在梧而占据他的地位,似乎在梧在我心坎儿中太根深蒂固,不能再容纳第二人,所以一向我虽承认国材可爱,而自觉并无爱他的心,缘故就在这里了。

想着过了一会儿,忽听楼梯山响,接着老翁的声音狂喊姑娘,秦云立起就迎出去,老翁喜笑颜开地道:“我瞧见那位小姐了。”

秦云道:“是吗?您快房里坐。”

老翁入室坐到沙发上,满面生光,仍乎乐不可支地道:“姑娘你的主意真好,我到三号一去,恰巧就遇见那位小姐。”

秦云道:“她家不是还有男子吗,怎单叫小姐会客?”

老翁道:“这也恰巧,他的哥哥不是新结婚吗,今日恰是六天,新夫妇一同上岳家回门去了。家里还有位老太太,大约是年纪老了,不能见人,所以那小姐亲自出来。”

秦云一听,觉得老翁所说的这家人口,似在自己记忆之中,在梧曾有一母一妹,而今又新娶了亲,岂不正相符合?而且这一家也是姓巢,但不知是在梧姓的那个巢不是。但又一转想,这一定是恰巧相同,在梧那样顾体面的人,如何能叫他妹妹去做舞女?再说那位颖芊小姐的一派正气,更不像是做过舞女的人。自己大约是思念在梧过度,所以听见稍为仿佛的,就想到他身上。世上姓曹的多了,一家四口而新办喜事的更到处皆是,何必胡乱猜疑。天津偌大地方,自己就竭力寻觅在梧,恐怕一年半载也未必遇到,哪能这么容易遇上呢?

她在想着,老翁那里已滔滔不断地说道:“你听我从头儿说,我去到三号,一叩门,有女仆出来,我就说新邻居来拜,女仆说他家少爷没在家,请我改日再去。我大失所望,才要退回,忽见门内有人走来,恰巧就是我想见的那位小姐。她原来还认得我,羞了个大红脸,我忙说明是新移进这里来住,特意来拜邻居。她怔了怔神儿,就让我到里边坐。进了一间很简雅的客厅,女仆递过茶出去,我和她对怔了半晌,我想提当日在舞场认识的事,很怕羞了她。哪知她倒先说出来,问我道:‘我们是见过的,老先生怎也住到这巷里来?’她言外好像是疑我是阔人,不应到这里来住,有些发生疑心。我连忙说这里虽是我赁的却是小儿来住。她听了就问是您少爷的小家庭吗,我回答不是,小儿尚未结婚,她听了又似疑我儿子既未结婚,何以单身赁房居住,但也没有询问。”

秦云听着也觉诧异,暗想你老人家自己的事,把儿子拉上做什么?就笑道:“本来单身男子租房,是不大合理的,您说得有些离乎的。”

老翁道:“不离乎,我本该这么说的。接着她又羞羞惭惭、嗫嗫嚅嚅地向我说,她当日到舞场伴舞,是出于万不得已。求我保守秘密,不要对人张扬。我很着重地答应了她,就说自那日在舞场遇面,已看出你是大家闺秀,绝不是伴舞为生的人,才那样向你询问。她听了就很悲感地说,当日因为受了坏人的气,所以跟一切男子都生了恶感,对老先生太不恭敬,很抱歉的,今天您又问到这里,我可不得不说了。我本来在中学还没毕业,我的家庭也是很安乐的,只为前者突然出了一点儿事,眼看生活要有问题。我才瞒着家人,求一位旧同学引荐,到甜心舞场去伴舞。起初还以为那是女子职业,没甚不名誉。及至进去几分钟,就知道满不是我意料中的那回事,但是已经迟了。而且我的环境,还叫我踌躇不敢立刻告退,到底遭了那场侮辱。若没有老先生,我更不知要被他们作践到什么样儿。事后想起,我很觉对老先生不住。当时因为感情作用,太失礼了,现在多求老先生原谅,并且替我秘密。本来不怕什么,只是家母家兄,若知道我曾去过舞女,他们难免要伤心的。”

老翁说到这里,把嘴闭得凹凹的,随将手向头后一击,啪然作响,同时嘴也吧的声张开,挑起大指道:“原来果有这样一段隐情,我的眼力真可佩服。在那样淫靡地方,居然一眼就认出那样一位贤女。”

秦云暗想你老人家尽管捧吧,几时捧到家里,叫我给这贤女叩头,认作小娘,也就是了,便道:“底下怎样,您说什么呢?”

老翁道:“我当时很受她的感动,就说当日在舞场你不肯对我说实话,所以我也没法对你表示真意,现在我先把姓名住址和旧日地位,都告诉你,教你知道我是不是可疑的人,然后再表出我的真心。我自从在舞场看出你是大家闺秀,就想帮助你,无奈你不肯受。现在我重复见你,还是那样意思,求你把我做个老辈看待,不要客气。倘然你的困难还未解决,有什么需要人帮忙的地方,无妨对我实说。”

秦云听到这里,猛然心中一跳,暗诧你老人家怎对她先自居长辈起来,倘然她叫过你一声老伯,以后的事,可就难办了。就沉吟着道:“她怎样回答呢?”

老翁道:“她两眼望着我,好像已明白我的好意。半晌,忽然站起来,说:‘老先生你移到这巷里,不是无意吧。’我听了哈哈大笑,也不瞒她。就把当日曾随她归来认清了住址,现在因子女由外回津,派他们至此寻访,恰见四号有空房,就行租下,今天行借拜邻为名,特意相访的话说了。她听了对我连鞠三躬,叫我作老伯,说了许多感激的话,最后又说她的家庭,现在已逃出惊涛骇浪之中,不像前半月那样危急,暂时可以支持,无须老伯挂念。但若老伯有力量的话,最好替家兄荐个职业,以后好独立生活,免得依赖他人……”

说着稍停喘了口气,问秦云道:“你听,这位姑娘真有志气,叫人可服啊。”

秦云暗想:你老人家且慢夸奖,她果然叫出老伯来了,正文可怎么办呢?就笑道:“果然够味儿,还是您的眼力好,您答应给她哥哥荐事没有呢?”

老翁道:“我自然答应了,并且许她在三两天内成功。”

秦云愕然道:“替人荐事,哪有这样容易?您别太大意了。”

老翁笑道:“姑娘,你不知道,莫看我是个退职的老外交官,毫无势力。可是论起这点老人缘儿,若向当地的官府讨几只小饭碗,他们还未必好意思驳我。再说我在银行里存款很多,空存着没用,早想弄点事业干干,归国材替我主持,也叫他历练历练。干起来不得用些人吗?我对那位小姐的允许,怎样也不会落空啊。”

秦云听着,心中一转,忽然起了个不好的念头。自思老人对这舞女小姐,大约也自知年岁悬殊,故而使出手段,表面很热心地为她令兄引荐职业,其实,一则施恩使其全家感激,二则握住她家的生活命脉,将来好挟制人家用女儿报恩。倘果如此,用心可太毒了。但老翁不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阴险人,自己不要错疑了他。只是他这样热心过度,又叫人不能无疑,只能向后看吧。

想着,老翁又接说道:“我后来告辞,她还说等她哥哥回来,定将我这番盛意告知,明天还要同到四号回拜。我就说四号并非常用有人,不必劳步。她定要带她哥哥谢我,谆谆地问我什么时候在四号。我想了想,就变通办法,约她兄妹明天到这边来,时候定在上午十一点,为得留他们午饭,姑娘,明天你可要做主人,招待这位贤德小姐,我保你一见她定能投机。”

秦云暗想自己本因怕叫爹爹变成老伯,所以不愿出面,现在你既已被她这样称呼了,我又何必避她呢?就点头道:“好吧,明天我给您招待。不过人家是女学生,我怕不会说话,惹人家笑。”

老翁道:“没有的事,那位小姐非常厚道,没一点儿摩登女子的习气,你一见就知道了。”

说着又问楼上房间收拾得如何,秦云道:“我的已收拾好,今夜就搬过去,方才听国材说,您又要另收拾两间,做什么用呢?”

老翁笑了笑,一耸肩道:“我这是一阵心血来潮,想把房间都收拾像个样儿。你想,本来这家里只我一个老头儿,孤零零地住着。如今国材回来,又添了姑娘你,从冷寂转成热闹,很像兴旺的兆头,我怎会不高兴啊?看这情形,也许咱们家还要再进人口,也未可知,我预备下到时候自然有用。”说完哈哈大笑,就下楼去了。

秦云见老翁兴致甚高,也觉欣悦,自思,老人虽然年近五十,但精健有如少年,而且一腔热情,比少年还为炽烈。也莫怪他有续弦之想,大约自见了这位舞女,就爱慕不能自已,才如此急进地追求。自己念着老人恩义,应该竭力替他成全。倘或成功,虽然委屈那舞女一些,但在老翁方面,从此房内有人侍奉,外面有亲子假女承欢,也足能娱其老境了。不过老人言语中惝恍迷离,我还不敢确定他是否真想以对那曹家施恩为手段,以求达到娶那舞女的目的。等明天那舞女兄妹来时,自己在旁察言观色,探明老人真意所在,就运用自己的智力,着手给他进行。秦云打定主意,也不动声色,仍如常态地度过了一日。

次日早晨,她在八点后便行起床,先到浴室去洗澡。经过甬路,见地板上摆了鲜花,也有盆景,也有折枝,林国材正指挥花匠,向各室中陈设。秦云不知老翁的习惯,就笑问道:“今天弄这些花做什么?要开花厂啊?”

林国材道:“爹爹说今天午间,要请一位贵客,所以预备鲜花。你不知道,爹爹在外国久了,一有宴会就这样捧场。”

秦云听国材说请贵客,不由一怔问道:“请哪个贵客啊?”

林国材道:“我不晓得,爹爹只吩咐我在家候着,还叫剪发修面,换上最讲究的西装,预备和贵客见面,我想请的必是本地的大官吧。”

秦云听了要笑,忙又忍住,心想老翁大约是不好意思先告诉儿子,所以含糊其词,只说宴会贵客,我又何必揭破呢?想着就笑道:“我也只听爹爹说请客,却不知是请谁。爹爹心里一定有喜事,这两天真乐得像小孩儿似的。”

说完方才要走,林国材又叫住她问道:“姐姐你房里要什么花儿,挑几样我好送过去。”

秦云随意拣了几样,就自进了浴室。在回身关门的时候,无意中瞥见林国材望着自己后影嬉笑不已,暗想他父子何以都如此欢悦,这真是个快乐家庭。少时那舞女到来,也许被这一团祥和之气笼罩住了,或者有益于老人的前途,也在意中。想着就自己解衣沐浴,耽搁了很大工夫。这浴室中设备很为齐全,她洗毕吹干了头发,用火剪将发略微烫了几道浅纹,又对镜理妆,着意把素面修理得容光艳发,才出离浴室,回自己房内去换衣服。只见房中窗间几上,鲜花摆得楚楚有致,而且女仆已洒扫清洁。三面文窗,俱都敞开,明窗净几,配着绣帐锦帏,再加一片花光,真瞧着心神怡旷。秦云欣然观赏,正想这些花定是国材亲手调理,仆妇绝不会摆得这样位置疏密有致,颜色淡浓得宜。忽听旁边啁啾数声,似有鸟语,转脸一见,只见窗上挂着个极精致的西洋式鸟笼,笼内有一对小珍珠鸟,正在上下飞鸣,似乎歌咏这房内的无限春光。秦云喜得奔了过去,只见那对鸟儿娇小美丽,非常可爱,但因新买来不久,见人近前,还吓得向笼边飞扑。

秦云拍手自语道:“这鸟儿真好,不知是谁买的。”说着忽见笼下垂着一条半寸宽三寸长的红绸上,写几个小字,仔细一看,原来是“云姐纪念”四字,底下也没下款。秦云一见这云姐的称谓,就明白是国材所送,但对纪念二字,有些不解,心想你送我好鸟儿,有什么可以纪念的。而且无缘无故为什么送纪念的东西呢?秦云看了会儿鸟儿,又见窗下的几上,放着一只碧绿的瓷缸,缸中茁出几茎莲花,不知是何处来的异种,叶子如碗口大小,圆得好看,花儿也只有二寸直径,颜色是浅红色,鲜艳异常。秦云暗想这一盆小莲花,定是很稀罕的名种,不过方才自己并未看见这盆,大约是国材以后从楼下取来的。这时一阵凉风,由窗外吹入,那莲花被吹得微微摇颤,缸中的水面,也漾出波纹,瞧着颇有清波涟漪之态。秦云痴痴瞧着,见一朵花的背后,露着些深红颜色,竟又是一条红绸,在花茎上系着,扯过一看,原来上面也写着“雪姐纪念”四字。秦云更为诧异,正自思国材今日弄这些玄虚,是什么意思,忽听门外腾腾脚步声音,随听国材的声音在外面高叫:“姐姐,爹爹请你下去。”秦云这时直想唤国材进来,问问他写这纪念二字是何用意,但忆到以前林国材对自己两次可疑情形,恐怕反倒勾起了意外的纠纷,就不敢唤他入室,只答应了声我就下去,随闻林国材又腾腾下去了。秦云看看钟,已将到十点半,料着老翁所约的贵客也快来了,自己下去未必再有闲暇上楼,就匆匆换了件最心爱的衣服,方才缓步下楼。

进了老翁的起居室,见老翁正坐在沙发上吸着雪茄,林国材侍坐于侧,似在等待自己。就叫了声爹爹,老翁笑着招手,叫她坐在旁边。秦云坐处正和林国材相对,老翁叫林国材关上房门,忽正色向秦云道:“现在咱们开回家庭会议,我来主席。你们知道我是性急的,今天我提议一件事,你们也许觉得我太操切,太浮躁。可是在我却已忍耐了好几天,到今天说出来,还算沉得住气呢。”

说着对国材道:“你知道我今日请的客是谁?”

林国材道:“我只听您说是贵客。”

老翁哈哈大笑道:“不错,确是贵客,只这贵客另有个讲法。”

说时又回顾秦云,突把颜色变成郑重,立起说道:“我今日要先说一段旧事,你们都要敬听。”

秦云、国材闻言,不由肃然起立,但不知林翁要说什么。

正是:白发婆娑低回诉梦,红颜憔悴仿佛钟情。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Q32P1KvzmrS4xaenS5doEXhuJS2e+ik9iwTdNkOWeXCa9CKeVTds5nKbO5pPnnt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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