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在梧正在为难,秦云倒装得毫不注意似的,淡淡问道:“你又犯犹疑了,你倒是应该想想,我不一定要你回答,倘若你觉得不好意思驳我,就这么含糊下去也好。等你走的时候,你不再提,我绝不问,那就算心照不宣了。”
在梧听着,明白她这句话的下面,必还有句没说出来的话,那就是我也就明白你的心了。在这话反过来想,直等于所谓国际间哀的美敦书的通牒,照例限定时间答复,若过了限定时间不答复,那便是战争了。然而战争两字,却不在通牒上写着,通牒上还满是漂亮外交辞令的。秦云和林翁发生父女关系,还没有多久,想不到她被熏陶得有这样外交手腕了。
在梧想了半晌,觉得自己万没有拒绝她回家的理由,但是也没有允许她弃置倩宜的可能,在此时候,应该开诚布公,拿出丈夫的身份,剀切晓论。无奈当前头绪复杂,不知怎样对她说起,踌躇许久,才道:“秦云,我们到了今日,应该互相体谅。你总该明白我的地位太困难了,说句实的话,小樱既已走了,可不必再提她。只说你和倩宜两人,在我心中是一样的重。你方才拉上孩子,是可笑的,难道我爱重你只是为着孩子?世上的男女,都是因为孩子才发生爱情的吗?我现在的希望,还归还到今天早晨,小樱在未来以前的局面,倩宜和你,都是我离不开的。固然今天因为小樱出现,竟使倩宜露出本意,好像连你也……咳,我也不必明说了,可是她这意思,我想总能够挽回,而且也必须挽回。倘若无论你或者倩宜有一个离开了我,我以后只剩了感伤的日子,活着也没意味,真可以不必活着了。总而言之,我们三个人,定要同心共命,你总得体谅我的苦心,帮我达到这个目的。说痛快话,譬如倩宜真的表示不能容你,我绝不能依从,无论如何也要打消她这思想。倘若你竟叫我抛弃了她,我也要照样。这是我一准的宗旨,至死不会改的。你要明白这个,你现在回家不回家,就不成问题了。”
秦云哦了一声道:“我明白了,你这是说,你必得等……”说到这里,沉了一沉一回又冷笑道,“比方说吧,好比你做东请吃饭,倩宜是主客,我是陪客,你的心就好比酒席,一定要给大家同吃,不能单给一个,也不能先给一个,必得等主客来了,才能开宴。我这陪客,就是早早地坐在席上,也没的饭吃,这就是我回家不回家,不成问题的道理。我便是现在回家,你眼里也只作没看见,是不是呢?”
在梧叹道:“你不能把我的意思往坏处解释。说实话,我虽然对你和倩宜没有轻重,可是就名义上说,她是正妻,就时候说,她和我的关系又发生得较你早,我万不能在她负气离开的时候,乘机和别人享受快乐,这是我良心的拘束,大约你也不会反对。这种话我以前说过,譬如世界上根本没有倩宜,我和你首先结合,又忽然认识了小樱,你试问自己伤心不伤心?若为伤心过度,而暂时离开。我就在你走的当儿,把小樱接到家里,享受燕尔新婚的幸福,那时我固然并未表示抛弃你,而且心中十分希望你回家,但是在你心里怎么想呢?大概要认定我接小樱进家,就是和你断绝的证据。你本来打算转圜的,也会因此而更发狠不肯回头了吧。”
秦云听到这里,就接口笑道:“底下的我替你说了吧,女子嫁人,都指望嫁个可靠的,有良心的,然而有许多人想不开,见男子对自己好,对别人坏,就觉得意,尤其和有妻的丈夫打交道,见他为自己抛弃原有的太太,或是虐待原有的太太,更为心满意足。其实这太糊涂,怎不想她现在既肯为你抛弃原有的太太,将来也可以为别的女子抛弃你呀。由此想来,他现在不肯为你对太太变心,也就可以担保将来不致为别的女人对你变心,所以你这时若希望他对太太怎样,是最错误的。”说着对在梧笑道,“对不对?这正是你要说的吧。”
在梧本想说这一套给她听,望她万一觉悟了,却忘了以前也曾把这话对她说过。及至听她迎面儿把自己的意思先说出来,不由一怔,半晌没回答出来。秦云已咯咯的笑道:“我方才说的话,只当替你劝了我。现在我明白了,绝不再对你有一点要求,先老实住在这儿,等你和倩宜去交涉。将来她若容留我呢,就仍去做你家的姨太太;若是不能容我,我也等生产了,把孩子交给你们,再做打算。反正绝不叫你为难,你看好吧?”
在梧听着,又觉她说得太好了,有些难信,但转想又不敢深问,恐怕再问出她的泼辣主张来,更难应付,只可随着她的口气道:“你这才是体谅我,因为你能体谅,我更感激了。可是我这是对你前半段话说的,你能暂且住在这里,容我去和倩宜交涉,真是叫我又佩服,又感激,至于你所说失望的话,我敢保万到不了那地步。你既对我体贴,我若对你寡情,那还是个人吗?”
秦云听了笑道:“今天你得承认脑筋不灵,往常你说话很有劲的,怎今儿只用这熟中透熟的词儿?若对别人,简直说不动人家的心。好在我是已经认了命的,随你怎样说我也依从。咱们就这样定规,从此我变成一块木头,由着你几次搬我,由着你搬到哪里,若不来搬,我这一头绝不自己动,这总对得住你了。”
在梧听着,当然感觉不大顺耳,方要答话,秦云已摆手道:“你今天经的事太多,大约脑筋昏乱了,再说也是那车轱辘话,不如就此打住。”说着又自笑道,“我好像是个傻子,和你闹了半天,没有一点儿结果,反许惹你不痛快,觉得我多么刁钻似的。现在快抛开这叫你头疼的事,谈些别的。”
随说就凑到在梧身边,握着他的手,又搂住他的脖儿将玉颊紧贴在他肩上道:“你也真乏了,好生歇歇儿吧。”
在梧道:“我倒不乏。”
秦云笑了声,将腰儿向后微仰,拉在梧倒在她怀里,将臂弯做枕,承着他的头儿,又像抚小孩儿似的用手理顺他的头发,低笑道:“论理说,在倩宜姐姐不在的时候,我不该和你亲近,叫别人看着,你心里想着的,好像我要哄你的心似的,可是你今儿实在太苦了。倩宜那样一躲,小樱那么一走,你就是铁的心肠,也承受不住,我真不忍看着,只可拼着犯嫌疑,也给你些安慰。现在你换换脑筋,别再想今天的事,我们谈些开心的好不好?”
在梧此际本正需要安慰,又加和她那丰满的肉体接触,心里自感到热烈的刺激。因为他和秦云重圆之后,这还是第一次的亲热,自然不由得想起昔日在惊鸿馆初次定情的旖旎风光,又兼他本是风流子弟,此际艳色当前怎不动心?又况秦云和他名分已定,更无推却之理,就在这偎倚之间,心情一变。果然暂时忘却倩宜、小樱,且暂受秦云的安慰。大凡女人的体质和魔力,各有不同,以在梧所接触的三人而论,倩宜容貌最美,但终是位娇柔小姐,在接触之际,虽然情意深远,但好像温重有余,热烈不足;小樱本是体格健美、情感热烈的,但她因多年沦落风尘,久受磨折,一切美点多半消耗,就如同一个经遇几次生产的美妇人,虽然表面没有什么变异,但是肉体和情感,都不自觉地松弛许多了;唯有秦云,少年在青楼得过阅历,而未受过磨折,尤其正当发育期间,就到了胡百甫家,和废人相处,因着生理的关系和情欲的积蓄,竟把个曾经落溷之身,将养得和青春少女一样。虽然最近在北京曾经贫病交迫,但并无损于她的体质,回津在林宅数日调养,已经完全复原了。所以此际在梧偎倚之间,感觉她身体是那样壮实有力,大腿是那样硬韧而富弹性,而且她眼中射出那样火也似的情光,直像要把自己的身体焚灼似的,真有些不敢和她对着。最可怕是她的身体各部,好像由肌肤细孔发出一种肉的热力和香气,那热气使自身和她接触的部分,都烘得似欲酥融。那香气不止鼻孔能够吸入,似乎五官百骸,都能感觉,而致醺然微醉,像浸在浓芳酒汁中。这时候正在冬天,而房中只有暖气管,也并未开放,而在梧竟好像是在春天,睡在花园的草地被日光晒着,迷迷晕晕的花味,仿佛灵魂已离了躯壳,却又不肯远去,只在躯壳上面飘荡,欲起不起,欲落不落。心中沉沉迷迷的,似乎想起惊鸿馆中,和秦云定情初夜,那情味是自己向来所未得到过的。不由把心情沉入旧梦之中,更把现在忘记了。就伸过一只手,勾在秦云的脖颈,叫道:“亲爱的,你心里很怨我吧。”
秦云将笑眼眯眯地望着道:“我一点儿不怨你,本来当初是我追着你的,并不是你追的我。女子最要紧的是身份,我已经把自己身份做低了,怎能抱怨别人?何况你待我并不错,只于我自己命太不好,总这么七颠八倒的出岔头儿。”
在梧这时听了她这软夹搭的话,可不比方才能承受得住了,忍不住用力把她的头儿扳得低些,妮声说道:“亲爱的,我很明白对不住你,只怨我多念了几年书,懂得拘束煞人的情理做事,才得面面顾到,不能尽由着我的性儿。若论我的本心,在你和倩宜、小樱三个人里,我最爱的就是你。”
秦云似乎想不到他说出这样话,始而一怔,继而摇摇头呸了一声,滋出句昔日在娼窑中习惯的戏语道:“呸你,别在机关枪里水泡饭,给我灌这要命的米汤吧。”
在梧这时已被秦云的肉感摄制得神志昏迷,心里更无主宰,说出的话,也不知由于本心,还是故意这样说着哄她喜欢,但终把平日好像也许想过而万不能出口的话轻轻说出,不管后来发生什么结果了。大约古时君主有的起先本是个明明白白的人,中途为人所惑,变成昏君,昏的起源,或者便似在梧这样不知不觉的转变,也未可知。
且说当时,在梧忽挣扎着转身回向秦云胸际,一手仍扳住她颈儿,一手却抚摩她的乳下部分。秦云浑身乱动,咯咯的笑起来,在梧假作呵斥道:“别笑听我说,我当初也很荒唐过一阵,见的女子真不算少,可是都没觉怎样走心,过去就抛下了。自从在惊鸿馆遇见了你,虽然只有一夜的亲近,但那一夜就算迷住我的心。你总明白这个道理,男女中间的关系很复杂的,要叫书呆子或是小说迷论起来,好像最重要的只有爱情。爱情有了,旁的都不成问题。这是太注重精神方面,却不想世上也有很多的男女的起初完全由爱情结合,并没受别人逼迫,确实因两方情愿而成为夫妇,这样应该可以白头到老,永没风波了。但是实际往往不然,这样夫妇,依旧有的反目,有的离婚,什么原因呢?就因为当日只注重精神,没注重肉体,肉体也就是生理,固然只重肉体,像下等人全由人淫欲的结合,也是不能持久。但抛开肉体也是不成,所以两样是并重的。你明白我这人,生理很是特别,表面是个文弱书生,实际却非常壮实,惊鸿馆那一夜,我发现你是我最可意的人,能给我满足的幸福,你信这句话吗?”
秦云红了脸,呸了一声道:“你没喝醉,就顺嘴乱说。”
在梧正思想屋里又没旁人:“我们夫妻谈心又怕什么?你别学这扭捏,叫我闷气。”
秦云听了,才嫣然一笑,举手戳着在梧额角道:“本来嘛,瞧你外面这样文明,谁也料不到一遇见女子就变成恶魔,我这残花败柳没的说,真不明白倩宜怎么应酬得了。”
在梧道:“这并不在她,都在我的委曲体贴,所以……好比喝酒吧,主人没量,能饮的客人也只得屈量了。”
秦云听了,忽然用力拧了在梧大腿一下,骂道:“缺德的,好偏心眼儿,她不能喝,就肯体贴,对我这没量的,却大杯地灌,好像醉死人又不偿命似的,你可说出实话来了。”
在梧笑了一声,仰起头儿,附在她耳边,低语两句,秦云似更气了,一张嘴咬住他的耳朵,在梧嗷嗷直叫,秦云才松了口道:“看你可还得便宜卖乖,说顽话不。”
在梧笑道:“我不说了,你可得容我说正经的,就因为这个道理,倩宜只能给我精神上的安慰,你却能给我精神肉体两方面的。我若只有倩宜一人,便觉着有不满足的地方;若只有你一个人,就好像得着倩宜和另外一个什么人一样,很能满足了。”
秦云接口道:“哦,我倒成了老将出马,一个顶俩。我像倩宜和一个什么人呢?明白了,你们男子没一个好东西,对于太太,白天当着人,愿意她稳重端庄,像个木雕泥塑的才好,到夜里背着人,却希望欢蹦乱跳,像个活鱼似的。你也太会自己寻福儿享了,真真不顾脸皮,亏你说得出来。”
在梧叹道:“你不用骂我,我说的实话。倘若我只顾自己享福,从上次就跟你到北京结婚了,我只为要顾全大局,屈己从人,才落到今天这困难局面里。”
秦云听着,目光一亮,眼珠一转,便呸道:“你会这么爱我?别说屈心话了。”
在梧道:“我不知道什么叫屈心,只觉你最能合我的心。”
秦云道:“合你的心,还抛在九天云外,强拗着跟你,还不叫进家?若不合你的心,该怎样呢?”
在梧道:“这就是我读书明理的坏处,因为时时被个理智管住,处处怕被别人笑话,所以完全不能由着性儿行事。倩宜是我明媒正娶的太太,按理总得特别尊重。譬如我初次和你上北京去,道上被她会着,就得服服帖帖随她回来。虽然那时我和她还没结婚,可是人人知道已经订婚。我当时抛了你随她回来,人们都觉着做得在理,若是抛了她随着你走,恐怕就算罪大恶极,没人原谅了。再如现在倩宜负气而去,我就不敢叫你进家,可是反过来,你若走了,倩宜那边当然毫不理会,我也不能叫她离开家里。我知道这事是不公道,可是我没有勇气和道理强拗。所以你也应该明白我的苦衷,不要争外面的虚面子,只记着我本心是最爱你,我们两人在一处,一点钟的工夫,比和别人相处一天,所享的幸福还多。”
秦云听到这里,忽然身体一软,头儿埋到在梧怀内,似悲似叹地呢声说道:“你的话我全信,我从今天知道你的心了,很后悔以前对你生那些闲气。从今以后,我什么也不争。对于倩宜,我更得尽量让着她,免得你为难。”
在梧笑道:“是啊,你明白了。她便把外面的好处全占去,实际这是你得的实惠多。”
秦云听了,吃吃笑着,又拧了他一下。二人不语半晌,秦云对在梧的隔膜,好似完全消失了,而且对倩宜的嫉妒,也尽行解开,反劝在梧快去寻着倩宜,恢复家庭原状,任凭使她怎样卑躬屈节都成。在梧梦想不到醉中昏乱,犯了色情狂,而向秦云灌米汤,倒得了意外的结果。秦云竟自动解释一切怨恨,消除对倩宜的嫉妒,而和他露出让步的表示,这真是种瓜得豆,始料不及的事,不禁暗自欣喜。但二人既经过热烈的接触和销魂的默契,自然不能做平淡的分离,各人心中,都存着一种不能言说的希望,但谁不好先说出口,于是只剩了偎偎倚倚,缠缠绵绵。在梧既不说走,秦云也不撵他,可是在梧也不好意思明说住在这里,秦云也不好意思叫他不必走了,因此倒变成很僵的局面。相持许久,还是秦云曾经风尘,心眼儿活动,便绕着弯儿问在梧道:“你今儿酒喝得不少吧?”
在梧本是风流隋何、浪子陆贾一流,解情知趣,一闻她无端问出这句话,虽然并没喝很多酒,也顺着口气答道:“喝得倒不多,只好像有些醉了。”
秦云道:“这儿太不舒服,你到里间床上歇一会儿去,我给你剥点橘子吃,好不好?”
在梧点头道好,就立起摇摇晃晃地进了里间,倒在床上。秦云取了不少橘子,一片片地剥开,递到他嘴里,在梧吃了一个,言说够了,秦云又拿起手巾,拭净了手,仍坐在他身边,在梧将身向里挪了挪道:“你也躺下,我们还谈谈。”
秦云微作欠伸,也便倒下,二人又喁喁半晌,秦云忽打个呵欠,闭上眼儿,在梧道:“你困了。”
秦云道:“我这一天闹乏了,觉得灯怪照眼的,要闭上养养神儿。”
在梧道:“你嫌亮,把灯熄一会儿不好?”
秦云才说了声不用,在梧已把床头上的电门捻灭,房中立黑,但外间的灯光,还从碧绒垂幔的缝隙中射将进来,在这昏暗的光线中,以下的事便不可究诘了。
过了很大时间,外室大钟当当地响了两点,秦云正和在梧情怀酣适,睡梦蒙眬,明明听见钟声,却只作没听见。在梧忽然坐起道:“怎么都两点了?”
秦云这才答道:“是吗?一会儿工夫,哪能到了两点?”
在梧把灯捻亮,看看手表道:“可不是,整两点,我该走了。”
秦云仍推他倒下道:“半夜里,外面多冷?你回去孤孤单单冷冷清清,又没有事,就老实待着吧。”
在梧听她口吻,再四顾眼前景况,回思今夜情形,不由想起昔日流连青楼,妓女挽留恩客的情态,秦云好像不自觉地又露出本色,便道:“我不回去,可没法交代。”
秦云道:“还怕什么?明天你只说和我干老儿谈了一夜,难道娘和妹妹还能质证来?”
在梧道:“家里还没关系,叫林宅上下看着,多么不好意思。”
秦云道:“不要紧,你是谁,我是谁,就在一个房里过夜,又怕谁笑话。”
在梧道:“不是这意思,你还不知道做人家的风俗,虽然你是林宅的干女儿,总是客情,再说普通人家嫁出去的女儿,偶然和女婿,都要分内外住的,这本是俗例,林宅未必讲究,我们可不能不留意。”
秦云听了,这才不再挽留,下床替在梧穿上外衣,又叮嘱他明日早来,倩宜若有什么消息,务必前来告知。在梧全都答应,二人至此,才算恢复了感情,依依恋恋,像一对初次定情的情人似的,临出门还缠绵好久,方才分手。
在梧恐怕遇见林翁父子,溜下楼去,好像做贼似的,想要溜出楼门。哪知方到楼门口,只见那大起居室的房门,正在开着,有灯光由里面射出来。在梧心中一跳,暗想莫非林翁还没睡吗,这一出去,经过门外,定要被他看见,不但不好意思,还怕再受一顿教训,就踌躇不敢前行。他知道林宅还有后门,可以绕道出去,但半夜里由人家后门逃走,未免太不像话,而且此际后门必然关锁,又怎能叫仆人代开?犹疑半晌,只得仍蹑着步儿,向前走去。心内祷告林翁在内不要面向门外,自己就可以溜出去了。及是将至前门,不自觉地先把眼光向门内一扫,只见房内黑洞洞的,并没有人,立刻心中一转,料着必是仆人偷懒,没有熄灯,倒使自己白吃半天虚惊。想着心方一松,脚步不由得就放重了些。
哪知又进了两步,才见靠里面墙下那西洋古典式壁炉前面,放着把睡椅,椅上坐着一人,正向那炉中所燃的红如朝霞明如琉璃的银炭之火,抱头枯坐。这人似听得门外脚步声音,突然回头,在梧和他目光一对,才看出不是林翁,而且是国材。国材也看见在梧,把手一拍,随即立起,转过身便迎出来,叫道:“你还……”他只叫出这两个字,便似悟到在梧所以流连的原因,和停留的所在,立即咽住不说下去。
在梧既已被他看见,只得走入,向他说道:“我以为你早已睡了,没想还在楼下呢。”
说着无意中向国材面上一看,猛见他颜色变异,目眶深陷,额上起了很多皱纹。记得白天见他,还不是这样,半夜工夫,好似老了十年,不由惊异道:“你怎么,不舒服吗?”
国材摇摇头,眼看着在梧,脚下却向左方的写字台边走去,突把台上一张已写好的字纸抓起,塞入衣袋。在梧看着诧异,又问他是否有病,似这句话似更加重国材创痛,忽叹了一声,又摇摇头。在梧知道他向来是个精神强健的人,今日做此颓丧态度,还是初次看见,不由更为惊讶。见国材又把那张由桌上取起的纸,塞入衣袋,好像怕在梧看见似的,在梧便更添了两层疑心,忙坐在旁边,问他为了什么事情这样不乐。
国材默默无言,半晌才道:“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你知道我今天受了大打击了。”
在梧心想,你怎也受了打击。便问是什么事。国材蹙额哆口,搓手动足,好似自己和自己挣扎,经了老大痛苦,才说出两个字道:“颖芊。”
在梧初闻一怔继而微悟道:“颖芊,她怎样了……”
国材望着在梧,瞪目半晌,才道:“大哥你这些日,大约也看出我对颖芊……令妹的……希望……”
在梧点头道:“我也明白,你爽性快说吧,我们中间没有碍口的事。”
国材低声道:“可是今天她叫我完全失望。”
在梧道:“哦,你同她开口了,在什么时候?”
国材道:“就在晚饭前,你出去没回来的时候。”
在梧心想,国材真是倒运,颖芊正为自己焦急的时候,他偏偏赶着求婚,当然要撞钉子。但国材这人,心地正直,性情诚笃,是个很好的男子。而且学问也下得去,家产更不必说,为颖芊打算,倒是可以允他。而且他们二人素日感情甚好,国材深爱颖芊,自不待言。便是颖芊对国材的批评,也好像很不菲薄。但今日国材竟遭到拒绝,又是什么缘故?想必国材选的时辰太坏,正值颖芊心烦,所以给他失望。在梧由此一想,便认定是这个缘故,不觉暗自惭愧,想到自己以老兄身份,时时使妹妹焦心苦虑,已是对不住她,若再因此而误了她的终身,岂不更是罪过。
在梧这样一想,便向国材解释道:“我们两家这样关系,你我又有这样交情,自然没有不能说的话。颖芊的婚姻,我本不能干预,可是为她着想,老弟你实是个最合宜的人。今天的事,你倒无须灰心,颖芊正为我焦烦,没有心绪谈自己的事,所以给你失望。过后等我们家事稍为安定,她的心绪好些,你再提起,管保她的答复就两样了。”
国材摇头道:“不对,她若为你焦心,不愿在今天谈论婚事,可以明告诉我,也可以径直地不理我。但是她不这样,竟说出理由,结结实实地把我拒绝了。”
在梧愕然道:“是吗,她还说出理由,什么理由?”
国材道:“她固执着呢,说了好几层理由,一层是她尚未想到结婚的事,连她这一世嫁人不嫁,还没一定;一层她即使嫁人,也不嫁我,因为她是寒家,我是富户,绝不是配偶。当时我就问她何必看重贫富两字,分出阶级,你这清高的小姐,怎会有这思想。她回答说这不是思想,这是事实。我又对她说,我们林巢两家,已经又是好友,又是近亲,如何从你这里又给分出阶级来,我的姐姐今天嫁了你哥哥,你怎不反对呢?颖芊答的口吻更厉害,她说秦云究竟不是你亲姐姐,老爷子也并非嫁女儿,只是抱着一片侠义心肠,撮合在梧、秦云的好事罢了。至于你,却是真正林家独子,绝不能和秦云相比。最后她又说出斩截的话,说她巢家已经历受林氏厚恩,在梧既被栽培得成家立业,又得了秦云的若干妆奁,可以说全家的一饮一啄,一草一木,都是林家赐予的,外人都知巢家受林家厚恩。你现在向我求婚,我不应允,是恐怕外人说我巢家女儿报恩,恐怕老爷子也不愿落这样话柄吧。她说到这里,沉了半天,又说论施恩报德的道理,你今天有了这要求,我应该一点儿不犹疑地答应,才合乎人情。但是竟拒绝了你,虽然自觉不是没有理由,可是想到老爷子的好处,已很亏心,何况我所持的理由,还未必合乎正理呢。所以今天我固然拒绝了你,但是以后你若还不肯死心,再向我提起今天这样的要求,其实还不必说是要求,就是命令也好。那时我一定什么志向,什么理想,全都牺牲了,贡献我这个人,报答你家的恩惠。”
国材述到这里,两手尽力抓着沙发的侧壁,把崭新的蓝色厚绒都抓破了,哀哀欲哭地道:“你听,她说得多么绝情,把我后来的希望都堵绝了。她一口咬定了这个恩字,从此我再一开口,就算是强迫她把个人牺牲,来报我林家的恩。我便是天下第一恶霸,世界头等小人,也不能做这卑鄙毒恶的事,可不是连一丝一毫的希望也没有了?”
在梧听着,若非素知国材诚实,又看着他悲苦绝望的情形,几乎不信颖芊会说出这等过分的话。惊异之下,自思颖芊果然如此对待这忠厚的国材,可真有些不该。他这样男子,担保足以终身依倚,嫁他并不委屈你,即使你对他有所不满,加以拒绝,也非不可。但又何必说得这样尖刻,这样断绝,不给他留一点儿余地,一点儿后望。国材身体虽壮,心情却脆弱得很,他真受不住这打击啊。
想着只听国材又道:“大哥,我们相处虽然不久,可是情谊比兄弟还亲,向来谁曾把贫富两字放在心里想过,谁又记得什么恩德,颖芊今天把这种话对我说,不是太……她平日也并非这样俗气的人,大哥你看怎样好呢?”
在梧心想,我本身的事,尚且无法自了,如今你又出这事,我可有什么法儿想?但自己和国材如此深交,又关着颖芊终身大事,而且颖芊给国材过于难堪,自己处在中间,似不好完全付之不闻不问,就犹疑着道:“老弟,你也不必懊丧,我现在固然不能对你有什么帮助,不过我想颖芊向来是个明理而又柔和的人,今天这样对你,好像有些反常。因此我还疑惑她是因为替我焦烦,心绪特别恶劣的缘故。要不然她即使真的并不爱你,真的为那些理由要拒绝你,也必用婉转的言语来说,她绝不肯给人当面下不去,你也知道的吧。老弟,你应该自己宽解,想她向不是这样的人,今天所以这样,必然另有缘故。”
国材摇头道:“不然吧,我方才在这里也曾想,她所以这样,必有缘故,必有道理,因为她向不会给人难堪,才更可以明白今天的事是她故意做出来的。我觉得她定是有个必须拒绝我的缘故,可未必是她所说的缘故,所以故意使出斩钉截铁手段,一下子就叫我绝了望,也许想我由此恨上她。在她想,给病人一次开刀割断病根,比零星熬受痛苦,是比较仁慈得多呢。”
在梧听了,觉得他所推断的确是近理,而且合乎颖芊的个性。本来颖芊是个见事明透、做事简捷的人,和自己的犹疑无断完全不同。自己这做老兄的,反不如外人对颖芊认识得深,真可惭愧,但也许是今天太乱的缘故。想到这里,不由自加警告,既已脑力不济,在这紧节关要的当儿,可不能再随便说话了,倘若说出错误的话,因此而惹起坏的结果,以后怎么后悔得来?便向国材道:“老弟,我没法断定你的猜想是不是对的,因为我乱了一天,脑子都麻木了。你今天身体已然劳苦,受的刺激又重,脑筋也未必不发生影响,咱们一对昏头昏脑的人,还要判断这重要事情,不是很危险吗?依我说,咱们都先抛开眼前的苦恼,且去好生休息,明天头脑一清,思想也许完全改变。不但你我,连颖芊也是如此。”
国材想了想,苦着脸点头道:“是的,我也觉得神经有些异样,方才……”
说到这里,似乎感觉失口,突然咽住,目光也向写字台上一扫,又收回来,望着地下。在梧听他语气有异,又随着他的眼光一望写字台,忽然想起方才进门时,他由台上掀起的字纸,心上如有所悟,忙拉着他道:“老弟,我明白了,方才你的神经已然发作过了吧,你袋内藏起的字纸,写的什么,可以给我看看?”
国材脸上一红,忸怩着道:“没有什么……不关这件事。”
在梧在这一瞬间,忽然感到一种意外的恐惧,想到国材的性情,是那么朴实认真,俗语所谓一条路走到头的手儿。若是这一条路走不通,宁可陷入荆棘之中,伤身丧命,也未必肯回头另觅小路。由此一想,颖芊既给他完全绝望,而他又在这时候避人作书,而且竭力对自己隐瞒,综合来看,内中恐怕隐藏着一件可怕的事。谁知道国材安的什么心肠,倘若我不幸而料中,真的闹出意外的事,这祸首便是颖芊,自己何以对林翁呢?
在梧想着,更自不敢放松,又追问道:“老弟,你向来没有瞒人的事,何况咱们这样交情,更敢说没有独自藏在心里的秘密。你写的那张纸,总得给我瞧瞧。”
国材更涨红了脸,吃吃地道:“实在没有什么。”
在梧道:“既没有什么,当然可以给我看了,快拿出来。”
国材被他逼近不过,怔了半晌,又变作央恳的口气,叫道:“大哥,你不要看吧,我实在可没有秘密的,不过我不愿意叫你看。”
在梧正色道:“我明白,你写的一定关乎颖芊,不必瞒我。”
国材似乎被他说中心病,脸上更红,无语可答。在梧见他已然认了,就又逼近一步道:“老弟,你总不忍当面骗我,老实说,我猜想不错吧。”
国材只可仍以不答默示承认,在梧又道:“好,我立在你和颖芊中间,而且又在今天这局面之下,已然料到你写的信就是受颖芊激刺的结果。我现在很有权力要你交出写的信来,你若还不给,我可要喊起老伯,请他命令你了。”说着就走向房门,又回首问道,“怎样,你可逼我喊老伯来?”
国材举手搔头,似乎自觉被在梧制住,无术脱避,忽然顿足道:“怨我,怨我,我怎么多事叫你进来。”说着走到在梧跟前,突然把手由衣袋中伸出,向在梧手上一拍,随即转身仍回壁炉之前,颓然坐到大椅中。
在梧手中已接得一个纸团,忙坐到写字台前,舒展开了一看,原来是一封信,而这封信既不是写给颖芊,也不是写给林翁,更不是写给自己,开头是“苕生仁弟大人伟鉴”,下款儿是“林子鸿手启”。在梧不知道这苕生是何人,而且又是林翁的署名,暗想这是林翁给朋友的信,国材何以当作秘密,怕我看见?但看信上却是国材笔迹,再想:国材方才内愧默认的情形,又觉其中必有道理。就把信细看下去,才明白这是国材冒阿翁口气,伪造给他一个在南洋新加坡做总领事的旧友陆苕生,信内说是自己退老津中,家居无俚,很记念旧日的老朋友。当年同在海外,异国朋俦,何等亲密。一转瞬间,忽已一二十年,旧友中死者墓草久拱,生者也都天南地北,再想如当日聚首,已不能得,等等忆旧之语。以后又说自己奔波一生,并无成事,如今老年颓废,已成无用之人,很羡慕苕生的春秋正盛,后望无穷。昔年自己曾断定苕生是后起少年中最有望的一个,如今果见所断不虚,你已得了很好的地位,从此升腾直上,将来必能成为头等外交人才。随又说自己儿子国材,自从大学毕业,尚未做事,自己很想叫他入外交界学习,无奈国中熟人虽多,竟没个自己看得起,认为可以令儿子追随学步的。这才想天南万里的苕生,是素所敬佩的人,又有深厚的交情。所以决意令儿子持信到新加坡去投你,请你随便给他一点儿小事做,并且在你指导之下,教他求些学问,得些阅历。最末又是几句切托的话。
在梧看完,心想自己素日轻视国材,以为他生在洋气十足家庭,当然只长于西文,今日才知道国学竟也不错。只看他伪造的这封信,口气仿摩老翁多么像真,写得又多么得体。但他所以写这封信,必是因为受了颖芊拒绝,感到十分失望不愿在天津再住下去,想到他乡去做漂流之客,远离这伤心之地。而且他所以要到遥远的新加坡,也许是为着只有这陆苕生可以投奔,否则便真是灰心透了,远远走去,存着入山唯恐不深之意。今日幸亏自己发现此事,可以设法阻止,倘若不然,他真个执迷不转,明日竟带着这信走了,那可怎么是好?林宅的局面,比我更难收拾,而且颖芊也要和我一样成为负罪的人了。
在梧想着暗叫惭愧,身上直出冷汗,就走向国材身边,正色说道:“我把信全看明白了,老弟,你可真是狠心辣手,居然要做这样的事,请问不太厉害些吗?”
国材无语,只怔怔地望着他,似乎由眼光中询问怎么厉害,在梧又道:“我明白,你为着颖芊给你失望,就想远走高飞。这一走,在你自己是对的,可是你却没想,你走了颖芊良心上要担什么责任?这样报复,别是稍为过分吧,你该知道她还是小姑娘呢。”
国材听了似乎悚然一惊,随又现出迷茫之色,咦了声道:“我怎么了……这又……对颖芊有什么关系?”
在梧本已打定主意,知道国材素日对颖芊爱重太深,今天遭了意外的失败,所以感受的刺激极重,神经上或已生了变态,这时若用正经言语劝阻,恐怕收效很难,只便跟他动些手段,用剧烈的药剂,才能摇动他这坚固的病根,就反而对他责问。这时听国材说完,便又高声说道:“你莫非装糊涂吗?好,我都给你说明白。你这封信既然假冒老伯的口气,给那姓陆的,要他收留你,当然你要上新加坡去了。男子志在四方,莫说新加坡,就是南非洲也可以去的。不过你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这时候忽然展翅高飞,内中莫非有些道理?你也许说是早有此心,可是请问在今天向颖芊开口以前,已经有这打算了吗?再譬如她当时答应了你,你也要带她上新加坡去行婚礼吗?这明是因为颖芊拒绝了你,你一气恼,才做这远离之计。这样倒很有西洋小说意味。一经失恋,立刻掉头就走,真是又干又脆又洒脱的办法。日后有人论起来,也得说你够男子味儿,走得多么英雄好汉。可是,老弟,你只顾自己痛快,不替旁人想,老伯虽是个顶明达的人,但他在世界上只你是唯一的亲人。你走了,叫他怎样活下去?你也许知道,他飘荡一世,到如今才归隐家园,因心肠太热,老来越发害怕寂寞,他恨不得现在能有个大家庭,儿孙满堂才好。只看他这么好管闲事,好帮助人,又认了几个干女儿,把我也当作儿子,就可证明他要把心爱的人,都变成骨肉一样,永远守在他面前。现在倘若我家的倩宜不再回来,或是我和秦云为什么缘故得离开他,恐怕他就承受不住。如今你这独生儿子,竟要给他个不辞而别,请想老人家将要怎样。你想到这层,心里也未尝不怕,可是你也许根本没想。”
说着又摇头道:“不对,你曾想过的。若是没想,就可以直接要求老伯放你到新加坡去了。因为你料到他绝不忍放你走,才瞒着他写假信,既写假信,当然得偷着跑了。你走后呢,老人家也许立刻急出意外,也许慢慢地想成重病,反正无论落到什么地步,推源祸始,都得归到颖芊身上,是她把你气走的啊。我向来不说俗气话,今天不得不说,我巢氏全家受老伯恩惠,真是天高地厚。如今一点儿也没得报答,反倒害你们骨肉分散,说不定还许家败人亡,你想颖芊的罪过,不是万罪不赦了吗?我们一家,除了自杀,还有什么路儿?”
在梧说着,见国材精神更为沮丧,连头也抬不起来,知道自己的话已打动他了。便紧跟着又攻上前去,把信递回他手里道:“我以前只敬你诚实忠厚,今天才知道竟是了不得的英雄。做事好狠辣啊。现在你既已把信写好,必然已有决心,我拦也白拦,劝也白劝。我只恨自己这不解事的妹妹,不该得罪了你,才惹你这样报复。自己作孽,又怨谁来?再说我本身也正在千灾万难,又遇到你这件逆事,可真成了祸不单行,我还有什么法儿?得得,你上新加坡,我也上湖北去投朋友,抛下他们,任凭谁死谁活也罢。”
说着连连顿足叹气。国材见在梧真发了急,所说的话,句句刺心,不由惶愧起来,仰首吃吃说道:“我……我并不是真……”
在梧高叫道:“你还抵赖,我又不阻碍你,又何必说这不光明的话?”
国材握住在梧的手,流泪说道:“我不抵赖实在有走的意思,可是方才因为……脑子好像搅昏了,一时想不开,就写了这封信。其实我敢发誓,真的我连一点儿决心都没有,大哥你信我吧。”
在梧听了摇头道:“不对吧,你没有决心,会写出这么周到的信?说句文话,这就叫处心积虑。假如你要杀人,先把刀磨得飞快,刀放在人脖颈上的时候,恰巧被人拦住,这时你还分辩并没有杀人的心,只要这么比画一下,请问有谁相信?”
国材将手抚胸说道:“你比喻得非常有理,可是这样猜我,真是冤枉死了。我若是对你说谎,将来必受到凶残的报应。”
在梧本信他没有决心,不过故意逼他,这时见他情急罚誓,忙改变态度,和缓着声音说道:“老弟,我并非不信你,只为这事关系太重,我真害怕,现在你还有走的念头没有呢?”
国材摇头道:“我听了你的话,已经非常愧悔。现在有人叫我走,我也不肯了。”
在梧点头,坐在他身旁,抚着他肩头道:“你既醒悟了,我也告诉你几句话,第一你对颖芊的婚姻,我是赞成的,家母也不会反对。至于颖芊今天的态度,内中必有缘故,可是未尝没有挽回的希望,我得便要和她细谈一下,除替你说好话以外,还要问明她实在的意思。若是有什么阻碍,我还可以尽力解释,可以设法解除。成功不成功,虽不敢保,不过我要替你尽力。而且我再告诉你一句不应该说的话,颖芊向来是极规矩的,据我所知,她所认识的男友,除了你还没有第二个人。”说完又望着他道,“你听了我的话,总可安心再过些希望的日子吧。”
国材道:“大哥你这话自然更给我安慰,不过若没你这话,我也不会再做那荒唐事了。”
在梧听了,觉得对国材已收了攻心之效,再也不致出什么意外,才放下心,又抚慰数语,便自离别。
回到家中,已经早晨三点,家人都已入睡,仍是赵顺开的门。赵顺自从白天被在梧询问小樱的事,闹得昏头昏脑,不知惹了什么祸事,一直怀着鬼胎。又见老太太和颖芊回家,神气懊丧,加倍迷惑。这时又见在梧独自回来,少奶奶和新姨奶奶都不见面,便觉必是出了事情,再把白天经过参证,又怕和自己有关。所以开门时变了变色,声音也颤了。在梧见他这样,想起白天指示小樱的罪状,他本出于不知,无可埋怨。再想自己今早曾念到等秦云进门,便向她研究小莲的下落,急速设法,以慰这老人的心。今夜秦云虽未来家,但自己曾和她缠绵许久,当时竟忘了此事,未说小莲一字,我的心真是不可问了。想着颇为抱愧,就和声问他几句闲话,表示自己毫无芥蒂。
哪知赵顺终忍不住,跟着在梧问道:“少爷,白天您问我的事,是我对人说错话吗?”
在梧听着,很为不安,但又没心绪对他解释,就含糊答道:“没有你一点儿事,快歇着去吧。”
说完便上楼去,经过颖芊卧房,见里面已经灭了灯,就悄悄走上去。到倩宜房里,开了电灯,见风景依然,什么东西都在,只少了倩宜一个人,便觉房子变得加高加大,空空洞洞的好不凄凉。再转到秦云新房一看,见里面虽然陈设华丽,却好似什么大百货公司所摆设的家具样间,冷清清地毫无生气。在梧看着床上衾枕,在灯光下鲜艳动目,不由想起这床上本来今夜该有无限风光的,哪知竟遭了这样冷淡。就想在这床上睡下,但又有些踌躇,心里也知踌躇得无谓。这两间房子,都属于自己,而且倩宜秦云,全都不在,自己睡在哪里不是一样,这还有什么值得寻思?但事实上虽无问题,精神上却大有关系,好像良心警告着说,今日倘不发生事端,本该睡在秦云房里,既闹得这样,倩宜走了,自己方才在林宅和秦云的一番情事,已觉于心有愧,这时若再睡在秦云床上,虽是空房,也好像自己承认把倩宜完全忘了。想到这里,就悚然后退,把秦云房里电灯熄灭,回到倩宜房中,倒下便睡。无奈那床好像大了许多,睡得无依无靠,无着无落,好生不得劲儿。虽在自己天天住的房子,竟好似移到陌生地方,犯了择席的毛病,翻来覆去,只睡不着,直到早晨。
这冬夜本长,日色上窗,便到八点多了,他才觉得睡意微来,略一蒙眬,忽听外面楼梯声响,上来的人像是穿着皮鞋,料着必是颖芊,便想起身唤她,不料颖芊已在门外叫唤哥哥,在梧忙应道:“我已醒了,你进来啊。”
颖芊应声走入,手里拿着一封信,叫道:“你看,倩宜来了信了。”
在梧本因房中未生炉火,夜中和衣睡的。闻言就跳起接她手里的信,颖芊把手藏到背后道:“这信是给我来的,你先沉住气,信中不是什么好消息。”
在梧立刻颓然坐到床上,哑声说道:“消息……不好,她说什么?”
颖芊道:“她是向我提出意见,好像是商量,言语也很和平,可是意思非常坚决。她说预备和你离婚。”
在梧陡然吃惊,叫道:“怎么……她……她说出这样话来?”
颖芊道:“她并不是正式提议离婚,只于说她的意思,觉得到这境地,好像只有这条路好走。”
在梧道:“这不过是言辞上的不同,也就像林老伯他们外交界所用的辞令一样,实际还不就是要求离婚?”
颖芊道:“你听啊,她因为我是她最好的朋友,现在抛开了姑嫂关系,把我当作局外人,写信来商量。她说事情已到这等地步,她但能忍耐,还想忍下去。可是昨天的经过,使她已经残破的心没法再修补了。她知道秦云和小樱身世都很可怜,她赞成你娶她们,不过她实不愿意再见你了。在她躲走以后,你固然可以和她俩同居,只是和她的关系不断,长久虚悬下去,恐怕你的心永远不得安静,秦云、小樱也不能正名定分。所以为你着想,只有离婚最为爽快。”
在梧听了叹息道:“她这话说得果然冠冕,而且十分占理。可是这件事不能只讲理,若只讲理,岂止她离婚,还得把我送进监狱,才算合理呢。她在这时怎不为咱家大局着想,抛开理讲情啊。”
颖芊道:“你这可是一厢情愿的话,我不是向着倩宜,她并非不顾情义。不过你的意思,只有一句,是希望她原谅。她不原谅,就是无情,对不对?其实据我想,人家也许倒是体贴你,觉着你已有了两个候补的人,她又决意和你断绝,与其长久耽误下去,你这里好像存着两个私货,你把哪个扶正,就得担心有人告你重婚。所以她为你打算,才提出这爽快的办法,并不是为她自己。关于她自己,她也提到了,她不但绝无再嫁他人的打算,并且对男子已怕死了。她信里有两句很沉痛的话,说是她已经嫁过两次,第一次教训,还没把她警醒过来,这第二次她若仍认不清男人的真相,那恐怕永远不可救药了。你听听这够多么伤心,你总可以信她不是为自己了吧。”
在梧疾首蹙额,面容变成老人一样,毫无气力地说道:“不错,你说的全对,只是我不解怎样把她惹得伤心若此。你在旁边常看着的,我们感情总算很深,以前并没有丝毫芥蒂,她真狠心,一下子就决裂到不可挽回,我实想不到啊。”
颖芊道:“你又是想不到,话里还是怨人家对不住你似的,这就是你们男子的心理。认为女人应该永远服从男人,无论男人做出什么事,也得逆来顺受,若有一点儿不然的意思,就算作是厉害了。你说素日感情不错,她这样反面无情,出你意料。那么她应该等你朝打暮骂的时候,才可以提到离婚?如今你待她很好,除了另弄上一两个女子,并没别的事给她过不去,她何必小题大做呢?”说着又道,“我不是向着倩宜,你再反过来想,倘若倩宜在外面另交了别的男子,不用说还是论对儿的,就只一个,你大概觉得把她枪毙,也不够解气的吧。若只提出离婚,还算你大量呢。”
在梧听到这里,忙摆手道:“够了够了,我已经明白,自己罪大恶极,倩宜提出离婚,千该万该,可是你总得顾着咱家大局,不能只讲道理,看着倩宜这么走了。我的罪固然大了,莫说离婚,就是十年监禁,也不冤枉。不过只判了我的罪,以后怎么办呢?”
颖芊笑道:“你别跟我着急,我论的只是理。难道还愿意倩宜真的离开咱家?我当然要对她解劝央告,以至叩头礼拜也成,只要她肯回来,岂非全家的大幸。只是她在哪儿,我不见着面,怎样劝她呢?”
在梧道:“她的信上没有住址吗?”
颖芊笑道:“你真糊涂,她离开家躲走了,岂有又在信上写明地址,让我们去找之理?她的信是邮寄来的,发信的地方是本埠,可以证明她并未远去,不过本埠地方也就够大了,有什么法寻找啊?”
在梧道:“她这样把住址隐藏着,你不但没法找她,也没法回信,名为和我商量,实际还不是只于叫你通知我她要离婚的意思,并不希望你回答。也许在三两天内,她就聘律师同我来交涉了。”
颖芊道:“那倒不会的,她是希望悄不声地直接协议离婚,不要闹得外人知道。”
在梧道:“那么假如我现在同意了,又怎样把消息传给她,叫她来办手续呢?”
颖芊道:“这个她信上倒说了,倘若我们同意,可以在报纸上登个小广告,用简单的话说明,她就再写信来约我见面商议。不过她的意思是希望我自认为局外的第三者,立在中间,替你们两人办成这件事。倘若我不肯这样,仍要立在你这方面,定想替哥哥收回嫂嫂,她就连我也不见了。”
在梧道:“可是她未免糊涂,你本是我的妹妹,如何能跑到她一头儿去,帮嫂嫂跟哥哥离婚?”
颖芊道:“道理固然这样,可是她另外有种想头。她以为在这时候,你也许正希望和她离婚。也许你虽不愿,但除此没有第二个办法。而且她有句可笑的话,说在梧应该能赞同她的提议,因为他去了一个人,可以得到两个,小孩子也懂得这是有利的事。”
在梧听了叹道:“看不出倩宜竟会说这样话,你想她不太过分吗?”
颖芊笑道:“岂止这话,还有更过分的呢。我所以不把这信给你看,就是怕你看了生气伤心,对她生出恶感,那就上她的当了。你想,她平日可是这样没道理的人吗?”
在梧恍然大悟道:“可不是,她故意叫我寒心,却又不露明的痕迹。”
颖芊道:“你这样想就对了。”
在梧叹道:“倩宜生了这样深心,要我恼她,足见她是恨极了我,一丝回来的希望也没有了。”
颖芊道:“那倒也不尽然,她现时正在气头儿上,自然难免这样激烈。过些时候,只要愤怒稍息,也许能够后悔,渐渐回心转意。”
在梧道:“你说等些日子,她可以回心转意吗?那样我情愿等她十年二十年,一直到老。”
颖芊微笑道:“你等着自然是希望她回来,可是我敢说她永不会回来的。”
在梧道:“怎么呢?”
颖芊道:“你无论等谁来,总要开着门等,人家才好进来。若关上门,人家就经过门口,也要再走开的。现在小樱已然去了,不成问题,至于秦云,你早晚必得叫她进家。秦云一来,就算关了门,倩宜永不能回来了。”
在梧道:“是啊,我已和秦云约定,在倩宜未归之前,她不进家。”
颖芊道:“你所约定的,只于暂时。倩宜回心转意,也许要在三两年以后,请问秦云能等吗?再说你虽不叫秦云进家,又岂能不时常来往,这样不是掩耳盗铃?倩宜知道了,又怎能对你恢复感情?有一件办不到的事,我姑且说说,倘然你能先和秦云脱离关系,我担保倩宜不久就可回来。有秦云在着,倩宜便不跟你离婚,也要永远避不见面。现在我就能找着她,说破嘴唇,也未必有什么效力。她只说愿意回来,可是回来之前,她要得个世间做妻子应得权利的保证,就是要做你唯一的配偶,那时你应该怎样应付呢?”
在梧听着,猛悟到从昨天发生了倩宜这个问题,自己好像做一道循环小数的算学,又像在迷宫里转圈子,由这个数目算起,结果仍得到这个数目,从这个出发点走起,终究还回到这出发点。这一日一夜间费了多少思索、多少唇舌,而全是白费了。一个固定的原则,若是想倩宜回来就不能有第二个人;若是有第二个人,就莫想倩宜回来,不能迁就,不能通融。自己所想寻觅倩宜,婉言劝解仍要两全其美的希望,已经被倩宜这封信打破了。她这封信明是向颖芊商量进行离婚,骨子里直是逼我急速决定主张,表明态度,是要她还是要秦云。我若决定要她,肯于抛弃秦云,那自然要先做出事实给她看,她便能毫无问题地回来。我若是舍不得秦云,当然也不会对她明说,只有延宕下去,那她今天的提出离婚,便算先给我警告,并且提醒我注意她在法律上的地位,以后便有实事做出来。总而言之,到这时已知此事只有两个极端,并无折中的办法,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可是我取哪一个呢?这更是要命的难题。便从现在寻思到白了头发,想由心中断定,口中说出,对她两人有所弃取,恐怕万万不能,也只有听其自然演化,自己任从命运安排。无奈此事又是特别情形,若是挨延不做切实表示,必把我挨延的期间,误会为和秦云同居的岁月,或者竟认为我已抛弃她,离婚的交涉就不可免了。所以此事迫急燃眉,非得立刻决断不可。然而她两人比较,倩宜当然重于秦云,谁都能看出我应该走的正路,只是若要从我口里说出抛弃秦云的话,那真不如自杀了呢。
颖芊见在梧沉吟,也深明他的意思,就咳了一声道:“这件事的结果,我已看透了。”
在梧道:“你看透了什么?”
颖芊道:“我很知道,你不是没心的人,也很能分出轻重。现在最盼望的是倩宜归家,秦云还是次要。”
在梧道:“不错,你真知道我的心。”
颖芊道:“你的心自然很好,可是你空有好心,结果必做成相反的事。”
在梧道:“这我不明白,怎么……”
颖芊道:“我先问你,你现在可能正式和秦云宣布断绝关系?大约你不能吧,不忍吧?”
在梧顿足道:“就是这个道理,我也想过,倩宜那面就把我肯不肯断绝秦云,当作她回不回家、离不离婚的标准。然而我问良心实不忍对秦云做这狠事,因此便没法答复倩宜,只能因循下去。在这因循时候,我就是为想倩宜哭瞎了眼,倩宜也只当我是和秦云同享快乐,根本忘记她了。总而言之,现在谈不到什么心意、什么情义,只有实地做出来给倩宜看,空话是没有用的。可是妹妹你替我想,我现在有什么法撵秦云走呢?”
颖芊摇头道:“我不会想,你自己做出这离奇古怪的事,谁又有离奇古怪的脑筋,替你打主意?这件事已说到头儿,只两条路,请你自己决断。若再翻回头去打算,也只多说些车轱辘话,白想晕了头,也没第三条道儿。我可不跟你转圈子,你也别再和我做无益的商量,先去打定了主意,再告诉我,我就帮你办。”
在梧听了,猛一顿足道:“这本是明摆着的理儿,有什么思量的?当然该取消秦云,请倩宜回来。我若不这样做,简直就不成人了。现在所愁的是秦云固然定要取消,可是怎样对她提出这话?昨天已经彰明较著的办了喜事,秦云后面又有林老伯,我倘若对秦云一提起分离的话,她也可以跟我来个法律解决,那怎样好呢?”
颖芊道:“她没有婚书,不能告你重婚。”
在梧道:“可是还有林老伯和昨天到场的许多人做证据,我就不受法律制裁,但在人们的……”
颖芊接口道:“又来了,你这还原的算盘,一世也打不完,我没法再听了。”
在梧闭了口,只可瞪着眼儿发怔,颖芊也默然在房中踱了两转,半晌才道:“我也知道你的难处,秦云是你由北京特请了来,如今怎好把人家赶走。可是事到如今,你别再想掩耳盗铃的主意,把秦云藏在外面,对倩宜假说已把她打发走了,那样不但瞒不住倩宜,倒更加深了她的愤恨。即便暂时能瞒住了,骗倩宜回家,只恐将来麻烦更大。”
在梧应道:“是啊,我当然不做那样糊涂事。”
颖芊笑道:“未必吧,我若不先点破了,你想来想去,准得想出这折中办法,谁不知道你是拖泥带水的老手儿,哪容易做出干脆漂亮事来?”
在梧听了,只有苦笑,颖芊仰首道:“阿弥陀佛,我只盼老天保佑,这时候秦云忽然变了主意,由她那面解放了你,这件事就顺理成章地了结。无奈世上哪有这样便宜事,我简直做梦呢。”
在梧听了,也觉她设想过于离奇,做这不可能的希望,真和做梦没有两样。但虽如此想着,脑中也不由得把颖芊言语,寻思了一下,猛地灵机动处,想起了多年前一件旧事。那事与自己并无关系,只于处在旁观地位,亲得闻见,因为离奇有趣,才记忆至今。原来在五六年前,在梧正当荒荡时期,镇日花天酒地,把楚馆秦楼,当作可以埋骨的青山,流连不返,直将老死其中,所以对花街柳巷中的新闻琐事,知道得非常详尽。
当时有一位姓尹的盐商公子,年已三旬,上有严父,下有悍妻。但他天性好嫖,竟在妓馆中结识了一个名叫素秋的姑娘,打得火热。来往经年,情好不衰,竟私下应许娶那素秋为妾。这位公子真是色令智昏,也不想他父亲是何等严厉,妻室是何等刁悍,环境上万不容许他做非分之事。而且还有最大问题,他本身并不是那尹氏盐商的血胤,而是他父亲从小无子,由外面穷家把他抱养来的,抚育长大,竟成这大富家的独子。但是一般近族人深知他的来历,又觊觎这极大家产,早已高呼着驱逐异姓野种,暗做夺产的打算。那位老封翁久受外人离间,和公子感情甚劣,所好者老封翁虽不爱儿子,对族人也没甚感情。而且老人的保守心理,对于成局,若没有特别缘故不愿更动。再加公子的岳父是位武官,在本地极有权势,公子的妻仗恃母家的势力,欺凌丈夫,而丈夫却也挟丈人峰以自重,不但足以巩固家庭地位,而且使族人们对他暗地虽仍有歧视之心,在表面却不敢有轻藐之态。而最大的好处,就是老封翁为着亲家贵盛的缘故,不得不永久隐藏了抱养的来历,而把他当作亲生。他就在这种微妙的环境中,维持着财产继承人的大少爷地位。有钱的人结识个妓女,为壅滞的金银提些销路,为麻木的精神寻些刺激,本是极平常的事,但到了尹公子的身上,就大不平常。他初时许着娶那素秋为妾,原是出于迷惑,一时信口之言。以后见素秋认准了他这块肥肉,把那一句空言,当作了信约,常常郑重其事地向他询问几时迎娶,又时时做出预备厌倦风尘,恨不即时离开的态度。尹公子这才暗自后悔,但又无法向她取消前议,只可一味地因循敷衍。偏那素秋也看出他的意思,更逼得上紧,尹公子急得走投无路,自知此事关系重大,倘为自己悍妻所知,一定要闹得天翻地覆。而且那位岳父,向来倚势凌人,毫不讲理,闻知此事,必然带着女儿对自己兴师问罪,不留丝毫情面。自己的父亲,素日情感既不甚佳,若见自己惹出偌大风波也必气恼,再加族人们看见自己和岳父已然翻脸,无可倚恃,就难免要挑拨父亲,来动摇自己地位。至于岳父和妻两个混人,绝不会想自己的前途与他们连带有关,还要赶尽杀绝,把自己毁到底儿为止。将来产业归了别人,自己要受贫苦,妻也许根本没有想到,也许早打算和我离散,更不必顾我后来死活。总而言之,此事一经泄露,便要干戈四起,绝难侥幸。
他愁得废寝忘餐,中间曾经友人献计,由他出一笔钱送给素秋,作为取消婚约的代价。那素秋不知因为嫌数目太少还是另有奢望,竟一口拒绝。而且由此更觑破他的弱点,变本加厉对他露出威吓挟制之意。尹公子已急得要死,那素秋得步进步,又出了主意,竟限定日期,要尹公子先行把她接出妓院,即使暂不归家,在外赁小公馆也可,这样她便一块石头落地,成为尹家的人,不愁反复了。若逾期不能实行,她就要亲自到尹府上去,面见大太太,恳求收留。这样对症下药的要挟,真是厉害。尹公子知道若不依她办理,当时便是劫数;但若依她办了,日后那妻子知道,足以要了自己的命。结果仍向一个足智多谋的朋友商量,那朋友一听,忽然得计,向尹公子说,素秋这一要求暂做外宅,倒引起我的主意,比她在班子里好料理了。尹公子不解,说道我只一娶她,无论内宅外宅,都算木已成舟,家中一知消息,我就整个儿完了,你还有什么法儿料理?那朋友附耳教给尹公子一套主意,令其依言办理。尹公子还不了信他真有把握,但他只得姑一试之,那朋友也暗地替他布置。
数日之后,尹公子已在租界上一条幽僻的巷中赁了几间楼房,和人伙居。又替素秋还了债,由班子接出来,进入新宅。尹公子早已声明,只能白天前来陪她,夜间必不能停眠整宿。好在素秋别有存心,倒也很相谅解。但是每日除尹公子白天来做三四小时勾留,其余时间,只有一个新雇的女仆和她做伴,不数日便已寂寞好难忍受。她又是新由繁华场中出来,突入清冷之境,简直心神按捺不住。待想出去到娱乐场中寻求刺激,但以前对尹公子表示得太好,自己的后望又在,不愿因小不忍而乱大谋,只可勉强挨着。好在她住的是楼上一层房间,楼下还有二房东,只一位姓李的老太太和一婢一仆,素秋虽和这老古董的女人气味不投,但因寂寞难堪,也常凑到楼下闲谈家常。据那老太太说,她有个独子,名叫伯英,向在外县做事,每隔数月方得归省。这李老太太似乎具有誉儿癖,一提起来她的伯英,便喜笑开颜,赞不绝口。又渐渐对素秋诉说心事。说她的伯英已经二十多了,家当还很够过,儿子本人又会赚钱,论说早该替他娶亲,使享家室之乐,自己也早遂抱孙之愿。无奈伯英眼光太高,几年来有若干替他做媒的,他没一家看中,都给驳了出去,到如今倒弄得没人敢提了。接着又说道也难怪,本来那些人家的姑娘,都配不上我们伯英,凭我们伯英的人才,若娶个不三不四的媳妇,可也真太委屈。像这等话说了不止一次,素秋听着只以为她这年老惯于絮叨,做母亲夸赞儿子,也是人之常情,所以根本没加注意。但对于她把儿子捧得过高,把人家多少闺女都给抹杀,却觉有些不忿。心想你的儿子也不过是一鼻两眼,平常人的样儿,还会三头六臂,有什么特别,又何致在几十位大闺女中间,找不出一个配得上的?这才叫猪八戒啃砂锅,好不怕别人牙疼。于是每听李老太太誉儿之后,素秋到回楼上,必对女仆把李老太太笑骂一阵,有时也向尹公子提起,引为笑谈。
哪知过了十余日后,一天夜间,素秋已然睡下,忽听楼下一阵人声骚乱和搬运箱笼之声,素秋不知李家有何事故,也懒得下去照看。及至次日早晨起床,女仆便告说楼下李家少爷回来了,素秋仍未着急,只想李老太太把儿子夸得世上少有,今天倒得看看实在是什么德行。素秋正要下楼看看,不料李老太太已走上来,带着几件外县土产,赠给素秋,说是伯英带回来的,匆匆数语,又跑下楼照料她的儿子去了。素秋梳洗已毕,下楼向李老太太道谢,却没有看见那个伯英,问李老太太才知他到各亲友家拜望。素秋本来没有注意这位伯英,不过因李老太太说得太好,所以想要看看,这时见不着也没什么失望,便又上楼休息。午后尹公子循例到来,坐了会儿就走了。这时正当夏季,这楼上有宽阔的平台,每当日落之后,很为风凉,素秋的晚饭,向来在平台上吃,李老太太有时也上来纳凉。这日天夕,素秋正在平台上斜卧竹椅,等候女仆开饭,忽见一个英俊少年,由楼下跑上来,身穿雪白的西服,上身只着短袖汗衫,双臂裸露,先提着个藤几上来,随又跑下去,二次又搬来两把小椅,看神气十分英爽,行止也非常漂亮。素秋眼前一亮,心中一转,料着此人必是李老太太的儿子伯英,果然人品出众,怪不得他母亲自家夸赞。想着见李老太太也扶着小婢走上来,向那少年叫道:“伯英,你干吗自己搬桌子?放着下人不用,自己找受累。”
那伯英一笑道:“谁搬不是一样?娘,请坐下吧。”说着就扶李老太太坐到椅上。
素秋见他说话时的笑容,像个小孩儿似的,美丽而又天真,方瞧得一阵心神荡漾,恰巧李老太太看见了她,忙走过给她和伯英介绍。那老太太特别客气,把素秋引为平辈,叫伯英称素秋为婶婶,素秋自己年纪和伯英相仿佛,若一占大辈儿,就把自己显得老了,而且此际不知怎的,好像觉得这样一论辈分,便把自己归到老太太一边,很不愿意。连忙谦逊说不敢当,她平日对于李老太太,本只做泛泛称呼,这时竟改口叫道:“大娘,我才几岁,您可别折受我。”又指着伯英道,“这位大兄弟,还许比我大呢。”
李老太太道:“伯英怎能跟你论岁数?咱们是老姐妹啊。”
素秋这时的心理和情感,真复杂得难以分析,既然改称李老太太为大娘,以自表与伯英同辈,并且在呼伯英为大兄弟之后,又说不知谁大谁小,既不知谁大谁小,又怎能径以兄弟相称?由此可见她的心神迷惑到何等了。这时听了李老太太的话,竟好像受了冤屈似的,其实邻居来往,辈大辈小,呼驴呼马,都是随口酬应,丝毫没有关系。然而素秋竟把正名定分,视为绝大问题,竭力争执,高声叫道:“哟,大娘,您这才叫冤枉人。您是什么年纪,我才多点儿岁数,怎敢和您论姐妹呀?咱们天天见面,一家人似的,您这么客气,我可担不起。”
李老太太道:“我倒不是跟你客气,本只咱们俩,你叫我大娘也没说的,可是还有你们尹先生呢,人家是三四十岁的……”
素秋听她提起尹公子,这时不知怎的,只觉分外地逆耳刺心,忙接口叫道:“您别提他,他碍不着我的事。”
话未说完,忽听伯英在旁笑道:“娘,这点小事干吗费好些话?街坊邻居,也用不着排辈儿,大家都随便称呼好了。”
说完向素秋点点头道:“你请坐吧,尹先生几时在家,我还要过去拜望。”
素秋听了,颇觉爽然自失,又不愿提起尹公子,就含糊答了一句,两家随各自归座吃饭。那伯英背素秋面坐,只顾和母亲说笑,并不回头,素秋却不住地偷眼瞧他,越瞧越觉他潇洒漂亮。晚饭用罢,稍过一过,李氏便下楼去了,素秋好似添了心事,在平台上默坐半夜,直到露重风寒,方才归房。从此素秋心里便似添了许多牵挂、许多烦恼。以前她难过着寂寞光阴,百无聊赖,但心中空空洞洞,行事随随便便,总算十分安闲舒适。但自见了李伯英之后,她的生活忽而无形改变,虽然仍是一样终日无事,饱食而嬉,可是心里再难得片刻安静,每听楼梯一响,便要心跳一阵,忍不住向外探头看看。白天在房里坐卧不安,到了日暮,照例上平台吃饭,饭后纳凉,可以和李家母子做三四小时会晤。素秋当着伯英,常常不自觉矜持,浑身不得劲儿,吃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有时伯英出门酬应,只李老太太一人上来,便与素秋合在一桌同吃,素秋便觉这一日过得好生空虚,和饭菜一样地平淡无味。再有时天不作美,下起雨来,素秋宁被雨淋着,也要上平台享受精神愉快,但李家母子却不和她同样疯迷,她只可守在房中气闷。
这样过了十数日,素秋每日对伯英眼皮供养,心上温存,也迷恋到了极点。真有些忍耐不住,只想寻个机会便向他施展诱惑手段。伯英对于素秋眉梢眼角的送媚传情,似乎也有些领会,但他只掬着一片天真,似将素秋的深意,全看作正当感情的表现,并不向邪处猜想,因而没有发生一丝反应。而且伯英每上平台,总是随着母亲,向不独来。素秋碍于耳目,没法再做进一步的挑逗,眼巴巴地望着海错山珍,只落得馋涎空咽,怎不焦急?就中可苦了尹公子,每日到来,素秋的内差不特没个脱空,而且每每加班添工。好似素秋突然色欲亢进,使他疲于奔命。但素秋对于尹公子有如苛刻的雇主对于工人加工而不加薪的办法,她却是加重肉欲,而不稍增感情。尹公子本不是饶勇之将,平日只应付家中的悍妻,已然竭力尽命,及至娶了素秋,卜夜兼以卜昼,便苦精力难给,应接不暇,何况素秋又骤然增加了他的工作?尹公子的大太太本就是个夜不虚度的手儿,他白天若只顾酬应素秋,弄到悉索敝赋的程度,夜间回到太太床笫之间,当然疲软不振,大丢其丑。有时他那有限的精锐,常常先于夜间被太太劫留,次日便无以应付素秋,而且即使他能尽力纠合残余,勉可一战,但他当招架素秋之际,忽而想到此战之后,便要溃不成军,今夜难关将要如何度过,这样一想,立刻军心涣散,抛戈弃甲而逃。因此使素秋时时感到不满。本来素秋就是别有恩存,只于用他煞火,即便他能突阵冲锋,骁勇称职,也是枉受汗马辛苦,功劳簿上不会有名,何况他又疲顽无力,屡次失机?自然使素秋憎上加恨,于是尹公子每日便有了常课,午后来时,便关房门,寂静不过片刻,勃谿便随之起,尹公子听够时候,才愁眉苦脸地出去,次日仍复如此。但素秋不愿使李家母子脑中对自己生坏的印象,所以向来折磨尹公子,只限于床帏之间,骂声也不出房门以外。不过她每日虽有尹公子陪伴,无奈连肉体方面的需要都解决不了,精神方面更感觉枯燥空虚,对李伯英的相思,害得越发加甚,不但夜里常做离奇的艳梦,便在晚饭间平台聚晤一二小时,她望着李伯英俊俏的脸儿,健美的体格,每日因为发生遐想而致身体有了不可告人的生理变化。
这一天夕阳初落,素秋便叫女仆用浇花的喷壶把平台沥湿,解消暑气。平台上四面栏杆之下,放着十数盆野牵牛花,枝蔓爬满栏杆上面。另外还有一盆葡萄,在一角上用竹竿搭架,葡萄生在盆中,虽然根基浅薄,不能结实,但枝叶还能茂盛,遮满半个平台,像小天棚似的很是清凉。素秋向来就占据这葡萄架下的地盘,常放着竹几竹椅,李家母子的坐具,放在葡萄架外的一角,两方成了对峙之势。素秋这日很早地上去,坐了一会儿,李家母子方才上来,伯英忽然不穿西服换了一身雪色纺绸裤褂,脚下趿着草席制的拖鞋,意致比往日更为潇洒。素秋忍不住叫道:“大兄弟,今儿怎么换了行头了?”
老李太太道:“我嫌他那洋服料子太厚,又捆得慌,才做了几身绸子褂裤,强派换上,他倒嫌不舒服,你瞧这不是受病了。”
伯英笑道:“我是穿惯了西服,乍一换这身衣服,好像不得劲儿,并不是嫌不舒服。其实我上了大学,才穿上西服,以前都是长袍短褂,在初改西服的时候也一样地不得劲儿,这只是习惯的缘故。我娘却压根的就讨厌西服,把我说得像似了洋人,非穿西服不可似的,我才冤枉吧,尹太太您说是不是?”
素秋含笑点头道:“可不是,乍一换自然不惯,其实热天倒是这小褂裤凉快,不比西服料子全厚,说是单的,和夹的也差不多。大兄弟别怨大娘絮叨,她是疼你呢。”
李伯英听了点头微笑,他自始就对素秋招呼尹太太,而素秋却自第一次开口呼伯英为大兄弟,以后永远未改,虽也感觉李伯英对自己的称呼,亲疏有异,人家既不肯向自己做家人骨肉之称,自己独表示片面的亲密,未免有些无聊。但她虽有此想,终因内爱伯英太深,觉得能当着他的面儿,叫着这亲热的称呼,好像精神上能得无限安慰,就也不想改口。好在李老太太似对大娘二字已经默认,连带便这大兄弟也得了根据了。
当时素秋和李家母子稍谈了一会儿,女仆正张罗开饭,忽见天上黑云四起,凉风吹拂,大有雨意。伯英望着天道:“这里雨水倒勤,从我回来,就不断地下雨,在我做事的那县,直旱了半年,恐怕一点儿收成没有,人民穷得可怜,我真不愿意看那惨苦样儿。可是转眼假期一满,还得回去。”
素秋一听,突然心中乱跳,本来她自见李伯英之后,就害了相思,虽好事难成,但她以为来日方长,终必如愿,却没想伯英还要出外,闻言这一惊非同小可,忍不住问道:“大兄弟,还要走吗?”
伯英说道:“给人做事,官身难由自己,不走怎成?好在去也不过几月,到冬天还可以回来过年。”
素秋方要再问他几时起身,哪知这时天上乌云突然密合,天色转为黑暗,云中发着隆隆雷声。一阵狂风,吹着铜钱大的雨直沥下来。平台上一时大乱,伯英扶着母亲就向下跑,女仆们纷纷收拾业已端上来的饭菜,来往奔走,素秋也回到房中,听窗外大雨倾盆而下,哔声震耳,同时暑气被暴雨驱除都尽,气候很是凉爽。但素秋心中却觉气闷,女仆来问是否立将把饭开到房里,素秋摇首说:“不吃了,几时觉饿,房中有现成点心可以吃的。”
女仆出去,素秋想着伯英将行,希望成空,懊丧之下倒在床上,不知不觉地竟行睡去。及至醒来,睁眼一看,房中电灯未燃,但由窗口射进月光,十分明亮。这日正是旧历望日的前两天,所以月上颇早。看表还只十点半,她怔了一会儿,缓缓下床,向空前望望月光,更为凄感。她近日把全副心神都放在伯英身上,一想到他要走,就好似失却唯一希望中的伴侣,自己将被遗于空茫的沙漠上一样。于是人虽未别,她已深感孤零之痛。还对着那一丸冷月,落下几行没人知情的热泪。她越想觉难过,一阵焦烦不耐,就穿上件短外衣,想到平台上稍坐,开豁心怀。方到门口,又想上面新经大雨,藤椅必湿,不好安坐,就又自携了条线毯,也不呼唤女仆,就自走了上去。既上平台,只见半边都铺满了月光,清凉如水,只有葡萄架下,较为黑暗。素秋本想把自己的藤椅由架下拉出,放到空旷正对月亮的地方。哪知才走近架旁,才看见架下的藤椅,已被人占据了。原来两藤椅之上,正仰卧着李伯英,身穿毛线浴衣,赤着两足,好像新洗过澡,才上来凉爽的。但他眼睛紧闭,口中还含着一支雪茄烟,不过火已熄了。旁边竹几上放着一瓶啤酒、一瓶汽水、一只杯子,中间尚有酒水混合的余沥,另外边有一匣雪茄,内中只剩下五六支,他手中却握着个精巧玲珑的自燃火具,看样儿睡得十分舒适,只于雨后微凉,这样当风酣睡,穿的衣服又少,很容易致病。素秋一见是他,心中又惊又喜,但是良机出于意外,倒一时怔住,无所措手,悄悄走到他身旁,低头注视,一颗心几要跳出胸外。暗想幸而自己忽然一阵心血来潮,上平台来,否则岂不错过这大好机会?他必然料着我在夜里决不会上来,才这样满不在乎饮酒酣睡。这雨后的天儿,果然凉爽,他倒会享福儿,只是怎不怕受风生病。想着就取了自己的线毯,轻轻替他盖在身上,又寻思今夜天赐机会,自己无论如何,也得偿了心愿,更不必畏首畏尾,无妨放大胆量,反正早晚总要和他弄出真章儿,没有可顾忌羞涩的了。就轻轻地掇了把椅子,坐在他身旁,痴望一会儿,不知怎样开始这一幕情剧。转眼看见几上杯子,不自觉地伸过手去,倒了一些酒,又合了较多的汽水,举杯呷了两口,觉得十分可口有味,似乎因这酒水都是伯英之物,杯子又经他用过,滋味的甜蜜,竟似以前未曾尝过。放下杯子,略一凝视,回顾伯英,见他仍毫无醒意,素秋心想:就此唤醒他吗,或是用别的挑逗方法?寻思半晌,仍无主意。好似一个老饕,对着丰美盘餐,却无匕箸可以夹取入口,而又不愿把手指抓弄,使人看出急相。她本是有纸烟癖的,心中一犯思索,就想吸烟,但身上并未带着,几上的雪茄,她又吸不惯,只可立起身,悄悄下楼,到自己房里取了烟盒,毫不停留,又行上去。见伯英仍如原状,她也仍坐在原处,自思李老太太习于早睡,今夜天又凉爽,她必早入黑甜。女仆也都偷懒睡了,从现在到早晨,这一整夜,都是自己和伯英的天下,不愁有人搅扰。自己很可以想个有趣的法儿挑逗他,使他一眼就深印个美丽的影像,便不难投入我的怀抱。
想着就由烟盒内取出一支纸烟,衔在唇间,方要燃火,才想起并没带火柴上来,自己真是心忙意乱,竟这样拾东忘西。又看伯英手中,虽拿着个自燃火具,但怕把他惊醒,不敢伸手偷取,想要再下楼去拿火柴,转身望了望那通楼下的门,又觉懒得为这小事上下奔波。方一踌躇,忽觉眼边黑影一晃,随着吧的一声微响,一道弱小如豆的火焰,突然现于面前,正挨着口中所衔的纸烟前端。素秋惊得猛一吸气,恰恰借那火焰把纸烟燃着,烟气入喉太急,呛着咳嗽了两声,急忙回头一看,才见伯英已从椅上坐起,伸臂扬手,正拿着自燃火具,凑向自己口边。素秋不由惊得心跳口喘,羞得面红耳热,望着李伯英的脸儿,不知如何是好。李伯英面上却是一派正经,毫无轻佻之色,只把眼光注定素秋,四目相对,各发出似火焰般的光线。那光线好像成为实质,由接触而传达无声的言语,更由摩擦而感觉听不见的声音。这样对瞪了许久,还是素秋先行弛松了紧张的感情,朱唇徐启,啊了一声。这啊字由惊讶声音起始,略行拖长其尾变成笑声的咯音,面上也由惊态转为笑容。伯英也好似受了她的感应,同时现出笑容,发出笑声。素秋听他一笑,不禁也无端地咯咯笑起来。这时二人的脸儿,仍旧对着,目光仍旧互相凝注,但经这一阵的笑,紧张的空气既已消失,两人矜持的容色也减少了。素秋才把腰儿一扭,将要开口说话,哪知同时伯英也似张口欲语,素秋不知是因为芳心栗六,以致樱口嗫嚅,还是因为看见伯英张口,意欲先听他说,竟而把嘴儿动了两动,欲言又止。不想伯英那面也是照样,望着素秋樱唇,并没说出话来。在这转瞬间的微妙神情和动作,双方竟完全相同,便是有心互相仿效,也该有个先后,但又竟在相同时间做出同一神态。二人先都生出一样奇异的感觉,继而略一发怔,又同时愕然互视,四道明光,触到一处,像发了一声清脆之声,接着又都笑将起来。直到素秋口中含的纸烟落到地下,伯英替她拾起,方才止住笑声。
素秋本无心再吸纸烟,但随手仍含在唇间,伯英立即把火具拨燃,送到她口边。素秋又吸着了,这才开口道:“谢谢你。”
伯英也学着她的口吻道:“谢谢你。”
素秋咯咯的笑道:“我们今天好像受了病,全是重样儿的,你又谢谢我什么?”
伯英微笑着,目光向下一转,素秋随着他的目光,便看见了自己盖在他身上的线毯,心中明白他大约根本未曾睡着,把自己的一切神情动作,都看明白了,不由粉面微红,低嗽了一声,才道:“夜静风凉,你那么睡着,不怕受冷啊?”
伯英摇摇头,似乎表示不怕,素秋道:“大兄弟,你太不经心,等受凉闹了病,可就晚了。”
伯英又摇头道:“不会的,我不会受凉。”
素秋以为他自恃身体健壮,不受忠告,就道:“怎么呢?人身都是肉长的,怎单你不怕受凉?”
伯英不等她说完,就将手拽起线毯一角道:“我盖着这个,才不怕啊。”
素秋这才明白他所谓不怕,原是蕴着机锋,故意把话引到线毯上面,好表示他的谢意。立觉方才自己劝告的言语,未免失之太蠢,不由又笑起来,道:“你在没睡以先,怎会知道我带毯子上来,就放大胆地睡着?倘若我不来,你直睡到天亮,再叫露水一侵,准得闹不舒服。”
伯英悄然道:“绝不至于,我知道尹太太一定来的。”
素秋在这时又听这刺耳的称呼,不由面色微变,伯英看见,已忙着改口道:“不,不,姐姐你一定来的。”说完又解释道,“这些日当着母亲,我一直改不过口,今天才把我心里想叫的叫出口来。”
素秋一听,便明白他这数语,直如明说早已有心,立觉一阵心神荡漾。大凡女子的心,都是难于捉摸,素秋本已情急,恨不得把伯英吞下肚去,但这时一听他表明心事,得了把握,立刻又想姑做矜持,以增高自己身份。把原来预备的饿虎扑食招数,改为欲擒故纵了。就把自己的心事暂且掩藏,不即说破,先听他说些什么。于是连吸着两口纸烟,凝望着伯英,等他开口。
哪知伯英好似更为滑溜,见素秋忽然沉静起来,就明白她的心意,竟也自燃上一支雪茄,吸了几口,方才开口。但所说的却不是素秋所想听的,他指着月光说:“今夜未满之月,比圆时更好,而且雨后光影分外皎洁。”又说他在今夜看月,还没有怎样感觉。但是在外乡时,每逢月夜,就特别觉得凄凉,常常终夜睡不着觉。因此在今夜想到以后在外对月的凄凉,不觉也有些难过。
素秋听他把话头儿荡了开去,想他本已把爱我的意思露出些端绪了,只为我不接茬儿,他也就没好意思说明,所以扯了开去。自己爱上他许多日子,今日好容易得着机会,既恐好事多磨,又苦良宵易尽,我又何必放着快乐不享,多做矜持?想着就又把话锋替他兜回,低声说道:“大兄弟,本来你还年轻,在外面容易想家。其实我看你家境很宽,并不用你赚钱养家,又何必离乡背井地上外边受冷清?”
伯英摇头道:“大姐姐,你说错了,我并不爱想家。母亲身体很好,身边有三个下人伺候,本地又有许多亲戚照应,根本用不着我惦记。”
素秋笑道:“那么你必另有想念的人吧。”
伯英不经意地道:“我家只有母子两人,你说还有谁叫我想念?”
素秋面上渐现淫邪之色,眯缝着眼儿,笑道:“我如何知道,你在外面还会没朋友?”
伯英应声道:“朋友嘛……”说着忽一扬头,叫道:“哦,你说的是女朋友吧?我没有的。”
素秋摇头道:“我不信,凭你这样的人,在这种开通年头儿,你哄谁呢?”
伯英正色道:“我何必说谎?实在没有。”
素秋仍笑着摇头,表示不信道:“大兄弟,你把话都说漏了,再遮掩也没用。”
伯英道:“我说了什么?”
素秋道:“方才你说,在外面一点儿也不惦记母亲,可是每看着月亮,就觉凄凉难过。向来说书唱戏,凡是一个对着月亮伤心,都是想着什么。你若没有想念的人,天上就有十个月亮,也不会走心呢。”
伯英听了,望着她注视半晌,忽然一笑道:“你说错了,可是只错了一半。以前我实没有可想的人,不过在外乡看见清冷的月色,就引起自己孤身在客的心情,生出悲感。其实心里是空空洞洞的,并没有人的影子。但是这次再出门就要不同,恐怕我不想事而想人了。”
素秋心中一转,悄然问道:“你想谁呢?”
伯英不语,只凝注着素秋的脸儿,许久不瞬,面色渐变惨白,在月光下好似石像一样。素秋便知他心中恰和外貌的凝静成反比例,感情因受抑制,不知正在如何翻涌。素秋心内也是照样地动荡,但外面也仍保持镇静状态,和他对视。正在这时,伯英似已支持不住,忽地握住素秋双手,头儿一俯,便伏到素秋膝上。更不用说什么言语,只这动作,已把心情完全表示出来。素秋见自己寤寐思之的爱人,竟已降服,拜倒在面前,不由得意之中,又生出些凄惶。就轻轻把手抚着他的头,低低叹了一声道:“你起来,这是怎么了?”
伯英没有答话,只把手握得更紧了些,素秋又故意作态地道:“大兄弟,你这冷不防的,倒吓了我一跳,你……你可是有心……”
说到这里,略一停顿,伯英徐徐仰起头来,仍不发语,但那满面的精诚和双目的情光,已表示对素秋的深心。素秋望着他方欲再说,不料伯英忽地跳将起来,好像发狂似的,猛把素秋抱起紧紧抱住,面对面儿,在月光下互相注视。忽然他又像个热烈的母亲对婴儿发泄狂爱似的,向素秋脸上乱吻了一阵。素秋双脚早已离地,无所用力,不能挣扎,而且她虽然久历风尘,但向没经过这样热烈的动作,心中感觉一种特别的滋味,昏然不能自持,只有闭着眼儿,听其所为。伯英吻够多时,才把她轻轻放到躺椅之上,使其倒下,又替她盖上了线毯,然后自己坐在素秋原坐的小椅上。素秋这才尝到男子拥抱的异样享受,这是由文弱的尹公子身上万得不到的,虽然身体被他挟持,粉面被他挨撞,都似有些不适,但因有热力在体内奔腾,毫不觉苦。而且心中乐趣涨满,好似酒醉了一样。半晌才微微张目,只见伯英正弯腰侧面,注视着自己。上面葡萄架上枝叶扶疏,月光由空隙穿了下来,照着他的脸儿,分外清秀可爱,就低声说道:“你怎么像一阵暴雨似的,把我都闹糊涂了。平常没看出你是这样的人,真想不到……”
伯英道:“我本不是这样的人,向来没爱过一个女子,对你这是第一回。”
素秋道:“你爱我也罢,怎么单今天像疯了似的,平常一点儿也看不出意思?”
伯英道:“平常嘛,平常我只顾生气了。”
素秋诧异道:“你生什么气?”
伯英道:“我只气凭你这样的人,竟甘心给姓尹的那猥琐小子做小老婆。”
素秋听了不由更为动心,就伸手搂住他的颈儿叹道:“我何尝甘心?只是没法儿罢了。”
伯英不忿地道:“姓尹的烟鬼一样,哪点儿配做你的丈夫?这还不算,他糟践你这个人,又因为怕老婆把你丢在外面,长久熬受冷清,真是太不知自量,也不怕缺德。我从回到家来,就为你生气,直气到今天,可忍不住了,才对你明说出来。”
素秋默默地望着他,似乎非常感动,半晌忽微笑道:“你这样说,只是为我生气,没有别的意思了?”
伯英忽地一笑,低头向素秋额上吻了一下,才道:“我不知道有没有别的意思,只问你每天夜里都睡得安稳吗?”
素秋听了,不解他言中是什么意思,还以为他早已看出自己对他害着相思,料到夜中必然辗转无寐,故所以此为问。但自己不愿把丑话儿在这时便告诉他,仍装作不解道:“你说什么,我在夜里为什么睡不安稳?”
伯英凄然叹道:“你当然不知道,这些日来,我每到后半夜都守在你房门外面,但始终没有敲门的勇气。直到天快亮,我才没奈何地下楼。远日子的事,你也许记不清,昨夜三点多钟,我隔着门还听你好像低声唱二簧调,什么‘花随水水不能恋花’,唱完了你又叹了半天气。接着有个东西落到地板上,听声音好似盛纸烟的铁罐……”
素秋听到这里,已明白他所说每夜守在自己门外的话,确非虚假。大凡女人,最受不住男子持久的恋慕、细腻的情怀,所谓烈女怕缠郎,就是这个道理。何况素秋又是对伯英已久因爱成痴的,闻言真似一团火烈,燃烧心脏,霍地坐起,抱住伯英叫道:“我信你,一百分信你。可是你这些日真太苦了,到现在我不瞒你,你说昨天听我叹气,那不是第一次吧。”
伯英已明白她的意思,点头无语,素秋道:“这些日我没得一宵好睡,终夜长吁短叹,你知道是为谁?傻人,你胆子也太小了,倘若早把我的门敲一下,咱们都不致苦到今天。可是这样也好,叫我知道你的真心哪。”
伯英听着,已又变作方才狂暴的样儿,结果当然又是一阵热吻。过去之后,伯英坐回躺椅上,拥素秋在怀里,二人脉脉相望,暂时默默无言。伯英仰首望着月亮,忽叹道:“你明白我方才的话了,自从我心里有了个你,就想着将来到外面怎敢再看月亮,今天咱们又有了这一番亲近,我可怎再出门哪?”
素秋望着他半晌,忽然立起,揪着他的衣领,伯英不由一怔。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