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国材被秦云逼问,窘极无言,半晌才说道:“我不敢瞒姐姐,以前倒是曾被她拒绝过,近来才转变态度对我好了。现在只于感情不错,至于什么程度的话,一点儿也谈不到。”
秦云点点头道:“女子的心真没准儿,也许她以前不爱你,现在又爱上你了。”说着眼光向国材一溜,又接着笑道,“这事终究要成功的,你这一回绝不致白费心思了。”
秦云“这一回”三字,已隐隐回顾到当日旧事。国材听着也似有所触,望着她默然无语。秦云忽欠身立起道:“这旅馆就好比我的家,你既到了我家,我应该招待,不能只这么木坐着。现在请问你可和颖芊有约会吗?”
国材很不好意思地摇头道:“没有,我并不天天见她。”
秦云道:“那么公司呢?”
国材道:“公司也不一定要去,因为上月在梧告了很多日的假,都由我一人照料。现在在梧照常上班,就约定叫我在这个月里随便休息,所以旷几天工也没关系。”
秦云笑道:“这样说,你可以陪我玩一天了。”
国材点头道:“当然可以。”
秦云拍了他肩头一下,欣然道:“等我换上衣服,再商量怎样玩法。”
说着就嫣然一笑,自入帐中。须臾又由帐中出来,身上只换了大红缎和肉红色小袄。国材猛觉一片粉霞,光华射入眼中,急忙低下了头。秦云已由衣架上取下一件碧绒旗袍,穿在身上,向着国材问道:“你这样早来,还没吃点心吧?”
国材道:“我来得并不早,是这屋里窗子太小,日光进不来。你睡过了头,还当是大清早,其实已快正午了。”
秦云看看手表,果然已过了十一点,就笑道:“好吧,你就等我梳洗完了,咱们一同吃饭。”
说着就仍脱了旗袍,自向脸盆里放水漱口净面。然后坐在镜台前,徐徐调脂敷粉,又叫国材坐在旁边,和他说着闲话。本来女子最动人的时候,就是临镜梳妆。因为这时顾影弄姿,不但把一切情致都可流露出来,而且镜中镜外,前影后影,以及全身曲线,都映入旁观之目。再说理妆时身着亵服,别有一种旖艳风光,比起玉体横陈,更有意淫的气氛,本来多要避人,若容男子在旁观赏,不啻是最亲密的表示。因为水晶帘下看梳头,本是夫婿的专利啊。便是现时人心开通,女郎再如何浪漫不羁,也未必肯令陌生人近侍妆台。于是能得到这优厚待遇的,当然只有女子所爱,才许他窥及闺房隐事。国材虽与秦云相识甚久,同居多日,但只限于兄妹的范围,秦云又刻意矜持,每日必须打扮整齐,方才出户,国材更自守礼,向不敢闯入她的闺房。所以他今日初次受到这等优遇,不觉受宠若惊,又看得神魂摇荡,心里虽未涉遐想,但已感觉秦云对待自己,特别亲热,是以前所未有。不但有一种甜蜜滋味,沁入心房,秦云又每在和他说话时,脸未转而在肩上斜溜秋波,口不言而自镜中暗开笑靥,又屡次派遣差使,不是叫他递给这件东西,就是叫他代操那件工作,又向他询问眉痕深浅,胭脂浓淡。国材有生以来,还未经过这种旖旎风光,更觉心摇神荡。
秦云梳洗完毕,又令国材取条绸帕,替她掸去身上的粉,就指着妆台上的脂匣粉奁道:“你替我收拾吧。”说完一笑,自去洗手。
国材此际对这妆台奴隶的职务,似很甘心情愿,一一收拾完了。回顾秦云已又换了件杏黄色的丝绒旗袍,衬着她那新经修饰,粉腻脂香的脸儿,别显出一种明艳华贵之态,好似戏台上的皇姑公主的样儿。心里觉得自从认识秦云以来,向没见过这样美丽。而且星眼微饧,秋波如醉,更似平添了无限动人的风情。其实这并不是秦云故意装作出来的,只因她夜中失眠,神思尚倦,天然该有这种现象。但国材瞧着,心中竟生了异样的感觉。
秦云见国材凝眸相望,就笑道:“你不认识姐姐啊,为什么尽自看我?”
国材红了脸,急忙避开眼光,秦云更笑起来道:“你的眼留着看颖芊吧。”
国材加倍不好意思,只可也笑,秦云又道:“这房里怪闷的,咱们商量上哪儿去玩呢?”
国材道:“你想上哪里,我都随着。”
秦云点头道:“好,咱们先出去再说。”就立起身来,拿了手皮夹,直向外走。
国材道:“外面很冷,你怎不穿大衣?”
秦云笑道:“你替我拿呀,这不正是你的差使,还用问我?”
国材看看衣架上约有三四件大衣,就道:“你穿哪一件?”
秦云道:“这也得问你,你喜欢我穿哪一件,就拿那件。”
国材道:“我知道对您的心思不呢?”
秦云道:“别管我,只要对你的心思。”
国材听着,心中一动,似乎微有所觉,就取下一件獭皮领蓝呢的男式大衣,替秦云穿上,秦云伸着袖儿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了,以后要多做几件素淡颜色衣服,好陪你出去,好不好?”说罢一笑,就和国材推门走出,吩咐茶房一声,便出了旅馆。
在街上并肩走着,秦云似不经意的,就把手儿塞入国材大衣的叉袋中,国材这还是初次得到肌肤之亲。只觉她的手儿泽腻如玉,柔软如棉,不由似触了电气一样,胸中如被一盆火烘着,五脏都遇热而涨,互相挨挤,几乎喘不上气来。秦云却满不在乎,和他紧相偎倚载言载笑而行。国材走着,见行人都向自己这边注目,便明白自己和秦云的样子,太像爱侣了。心中颇觉不是意味,想起自己和颖芊的爱情,以及和秦云的名分,好像犯了罪似的,甚为忐忑不宁。但心里虽想不该和她做这亲昵之状,理应离得远些,但身体却似被秦云吸住,无法拒绝。过一会儿他的心也似受了影响,觉得由秦云身上发出一股暖气,烘软了半边身体,直烘了心房,就渐渐忘了什么名分,只想当日自己曾经妄想过这种情味的,今日居然享受到了,但只挽臂同行,也并非越礼,何须介介。但是这情景终不能叫颖芊看见,好在颖芊平常很少出门,哪会这样巧就遇上呢?国材这样想法,自以为本心清白无愧,但不自觉地已开始落入秦云的情网中了。世上人最会原谅自己,即使做了坏事,自己尚不承认,何况在初发念的时候,更不会自知。若能自知,就会自警而不做坏事了。国材此际还自觉不曾越礼,也不曾背负颖芊,又以为秦云只是脱略形迹,不曾对自己有什么心思,就也不再置念。
秦云走到一家西餐馆门前,便邀国材同入,吃了一顿。那餐馆的掌柜,对他二人以先生太太相称,国材听着很窘,又不好更正。但秦云却落落大方,只当没有听见。饭后又同去看电影,秦云在黑暗中,时常似有意似无意地给他一点儿小诱惑,不是伸懒腰,玉臂落在国材脖颈,就是猛一低头把脸儿贴到国材额上。而且情致的亲切,言语的柔婉,在在都能使人动心,但说话却一直正正经经,丝毫不步邪僻。把个国材闹得迷迷惑惑,一面既感她的亲狎之情,一面却又不敢疑她怀有他意。但在心中却觉着与秦云厮守的情趣深长,有些恋恋不舍了。及至电影散场,又到一家游艺场,打了几盘小高尔夫球。在场中附设的食堂用过晚饭,一同出来。秦云言说身体倦乏,要回旅馆。国材要送她回去,秦云也不推辞,只走到旅馆门外,笑说老弟今日为我费得时间已多,你也该回家去看看了。国材此际不自觉地已恋上了秦云,十分舍不得离开,心中很想再进去坐坐,但也不自知有什么希望,听秦云这样说,不觉甚为惆怅,只可望着秦云进了旅馆,才怏怏回去。
秦云回到房中,换了衣服,自己倚在床上,想着白天的事。知道国材在进退失据,自己初步已算成功了。就叫着颖芊的名字,笑了半晌。虽然自觉有些亏心,但想自己并不是好出身,却不是没志气,近年只想向上巴结,求个正果。哪知到处遇见对头,只向下踢我,不许上进,我又有什么法儿,只好仍回到我娼妓的本等,行我小老婆的见识。颖芊毁我,我也毁她,颖芊调唆在梧抛弃我,我也诱惑国材背负她,这本是一还一报,我并不是无故闹啊。但国材已有些迷恋上我,但迷恋程度的深浅,还不可知,那只可看明天他来不来吧。我临别没同他定再见的约会,就为着试验他。他明日若再绝早而来,我就有八成把握了。秦云思索一会儿,便上床睡觉,在整理衾枕时,想到昨夜情景,不禁又悚然自愧,感到自己的堕落愈来愈深了。昨夜方与金笑凡海誓山盟,今日又将与国材嘘寒送暖,二十四点钟内,更换了两个对象,我到底打算怎样呢?金笑凡的约会,我是等他不等他?对于国材,我固然意在报复颖芊,但这样干下去,国材必然跟我认真,那时又该怎样?我何曾有过真正打算,只不过由着性儿胡闹。可是闹到归期,要落什么结果呢?秦云想着,只觉心中麻乱,就自己劝自己道:“我给他个满不想,混到哪里是哪里罢了,混到不能混,死了也不过臭块地,干吗想得那么远呢。”当时就躺倒而睡。因为她无形中已决定任性而行,且求快意。以后的吉凶祸福,全部付之度外,所以倒睡得梦稳神安。
次日醒来天已逾午,起床叫茶房伺候茶水。茶房言说在十点钟时,有位先生来了,打听小姐还未起床,没惊动就走了,他说过会儿还来。秦云知道绝无第二个人,不由得意而笑,自喜没经什么心力,就把国材从颖芊手中夺了过来。由此可见国材对我旧情尚炽,只于深藏不露。就如火在灰中,外观似已冷熄,但把火种略略一引,立刻又燃烧起来。就低声自语道:“颖芊颖芊,你当日赏给我的苦药,现在你来剂二煎尝尝吧,好吃得很呢。”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敲门,秦云抿嘴一笑,就喊道进来,果见国材推门而入,手里还提有大包小包许多东西。
秦云笑道:“空手儿来得了,不年不节,给谁送礼啊?”
国材把东西放下,脱了大衣道:“这点零碎儿,姐姐留着用吧。”
秦云笑道:“真是送我的?我还当是送颖芊的呢?”
国材听着,似乎很不得劲儿,急忙用话岔开,道:“你才起吗?”
秦云道:“起来一会儿,你今天比昨天晚很多,好在还没误差使。”
说着便坐下对镜理妆,仍叫他在旁伺候。收拾既毕,二人仍携手出门。在外面玩了一天,秦云更使出擒纵手段,把国材闹得加倍昏惑迷离,但晚间回旅馆时,仍不让他进去。如此数日,国材已是有些不能自持了。每到旅馆,倒希望在房中和秦云厮守,共做深谈,不愿出门游逛。秦云也明白他的心理,反而不给他机会,不使他快意,每逢国材一到,就提议出门,不肯稍迟。国材愈被抵制,愈觉心中狂热,但也无可奈何。因为这时国材心中虽已被秦云完全盘踞,但对于进一步的希望,尚不敢进行表示。只由近日秦云的态度上,认为她对自己业已情有所钟,或者不久便有表示,那时自然水到渠成。无奈秦云形迹尽管脱略,言语尽管放纵,但国材所希望的表示,却是一点儿没有。
到了一日,秦云在报上看到梅兰芳演戏,约国材次日去看日场。国材听了,似乎有些迟疑,嗫嗫说道:“我倒很想去,只是明儿白天跟朋友有个约会,不好失信……”
秦云看着他的神情,忽然心中一动,就问道;“约会在哪里啊?”
国材答道:“是本地慈善团体在公园里开游艺会,我因为有个朋友来演钢琴独奏,不好不去热闹。”
秦云听了,更自恍然大悟,明白他所谓的朋友,必是颖芊,要不然国材怎会如此词涉吞吐。由此看来,自己近日以为把国材整个恋住了,哪知力量并未用到。原来他在陪伴自己之际,还常偷暇去访颖芊,否则何来这个约会?我既看破这层,可要快想办法,莫再因循自误。打铁须趁烧红时,莫到冷了才下锤,就不会随意成形了。
秦云想到这里,就漫应道:“既已和朋友约会,自然应该去的。我们提早一日,今儿晚上去看梅兰芳,戏虽不大好,也可以解闷儿。”
国材唯唯从命。秦云一面和他闲话,一面暗自盘算。到了晚上,二人在市上餐饮用过晚饭,依着往日习惯,饭后在街上闲溜一会儿,就分手各散。但今日却加了晚局,饭后到戏院去,临时买票,哪能得到。好在秦云善于交涉,又不怕花钱,居然以加倍的价目,向案目对付了一间包厢。二人入座看戏,到正戏将出台时,国材出去如厕,秦云见他的大衣搭在椅背,忽的心中一动,就伸手向衣袋中摸索。她这时已视国材为禁脔,既猜疑国材仍与颖芊常有来往,自然就生出防范和考察的意思,至于想从国材衣袋中搜寻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偶动一念,就继以实行罢了。哪知摸到里面的暗袋,竟摸出一个小信封,拿出看时,只见粉红色信封,香气扑鼻,由气味便可嗅出是女子所寄。上面字迹是用青莲色墨水所写,右方是林宅地址,中间是国材名字,左面只有个小小的芊字。秦云方欲再看内容,忽听背后步履声响,知是国材回来,忙将信藏入自己衣袋之中,假装凝神看戏。国材进来做梦也想不到已经失盗,仍自陪秦云看戏,直到完场。秦云虽然眼望台上,却始终没看见演唱什么,只自运用心思。及至台上演罢,观客纷纷起立,国材说姐姐咱们也走吧,秦云方转眸一笑,起立伸个懒腰,等国材替她穿上大衣,便下楼在人群中拥挤出门。
走了数步,国材问她已否倦乏需要坐车,秦云仰首道:“我不乏,今天还是很好的月亮,在街上溜溜,倒也开心。可得抛开热闹马路,在僻静地方走,才有意思。”
国材闻言,便绕着僻路,和她挽臂而行。秦云走着道:“我这人有种毛病,最怕看月亮,可是又舍不得不看。每当一个人儿在月亮底下,就觉着心里发凉,身子也虚飘飘的,恨不得有个倚靠才好。”说着身体更向国材怀中偎紧了些,又道,“我这人没一点儿学问,斗大的字,不认得二升。可是我自觉心思和俗常人不同,我永远不指望大富大贵,也不怕受穷受苦,只求得个知心的人,永远厮守,在僻静地方弄座小楼一住,安静过活。任凭刮什么样的风,下什么久的雨,月亮怎样凄凉,我眼前有知心人陪伴,什么都可以不理会了。”
国材听她的话,颇有诗意,一面诧异她有些悱恻之思,一面又思量她是否挑逗之语,正在怆然生感,不知所答,秦云又叹道:“我说的话,你准不懂。本来你一个少爷,哪会知道这孤鬼儿的心思。”
国材忙道:“不,不,我很懂得姐姐的心。你是这些年孤苦流离,把心都伤透了,冷透了,所以只希望有个……好伴侣,来修补你已伤的心,温暖你已冷的心。”
秦云听着,心想平日只当国材粗枝大叶,不解风情,想不到今日竟会说出这样体贴的话,这不是他突然长了聪明,倒是他对我久已用上心了。想着就微叹不语,只望着他。国材这时心中已动荡到不可开交,既感觉到秦云对自己说这样话,必是有心相试,自己正可趁这时候倾吐所怀。但想到这里,眼前忽似现出颖芊倩影,猛忆起当日自己在受拒于秦云之后,灰心短气许多日子,也是想修补心上伤痕,渐渐把爱情寄到颖芊身上。但向她求爱,竟遭拒绝,难过万分,曾有披发入山之志。被在梧窥破隐情,劝我稍安勿躁,自任代为转圜。近日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法,颖芊竟心回意转,日渐和我亲密,最近已情浓意厚,到了成熟的时期,只要我一开口,便可圆满成功。但这时我竟又遇见秦云,突然和她疏远,思想起来,已自抱愧。现在若对秦云贡献爱情,那就算万古千秋永远对不住颖芊了。可是我这时已似被秦云吸去魂灵,立觉离了她不能生活,这可怎么好呢?
国材正在为难,秦云忽把他拉住笑道:“傻子,你想什么?还往前走,看看到哪儿了?”
国材抬头,见已到了旅馆门口,不由失笑站住。望着秦云,心中虽有万分纠缠,但因记着往日成例,只可等着她说声明儿见,即行辞别。哪知秦云竟变了章程,向他笑道:“你怔着什么,还不快进去。这早晚了,也得歇会儿,吃点东西。”说着手挽国材,便进门上楼。
唤茶房开了房门,亮了电灯,二人走入,各脱外衣坐下。秦云等茶房送进茶水,便唤住了,向国材道:“我派你个差使,今天宵夜吃什么,全归你想。你若想得对我的心思,一定有赏。”
国材道:“我可没有这样能力,咱们商量。”
秦云立起笑道:“我还有事,你想好了,就告诉茶房吧。”
说完便转身推开浴室的门,走了进去,又关好了。坐到浴缸旁的小凳上,急忙取出在戏院中所窃的信,把里面的信笺抽出来,展开细瞧。只见上面写道:
材哥:
从星期一晚间,你来我家一次,又四五天不见了,你好忙啊。可是听哥哥说,你这些日子也没上公司去。我真纳闷,你自己在干什么呢?现在有我旧日同学组织了个慈善性质的游艺会,明日星期下午,在公园举行。约我去担任一场钢琴独奏和一场唱歌,我没法不答应。但是荒废多日,手生喉涩,就是拼命练习,也难免当场出丑。因此我怕极了,你务必去替我壮胆。有你在场,我就可以忘记在万人海中,只当在客厅里对你一个弹唱,那样就容易收摄心神,免出笑话。你可务必来。记住星期下午两点,在公园东面假山亭子里等我。我的节目虽排在四时,但想早些到公园去,同时谈谈跑跑,叫精神活泼,心思开旷,也许表演能好一点儿。你当然乐于帮助我。还有很多的话,见面谈吧。
妹颖芊
这信中虽有几个不认识的字,但大意却能完全明了。及至看完,只觉一股酸气,由心中直攻上来,又传布到四肢,似乎全身都微微抖颤。心想我空用了偌大心思,竟还没把国材完全收服,原来那天和我分手以后,还偷工夫去看颖芊。可见他表面对我虽热,但心里对颖芊也并不凉。只看在同着我的时候,常常发怔,必是想着那小贱货呢。而且他今儿竟为着颖芊对我撒谎,这真令人可气,也更叫人可愧。一个女子,尽力笼络一个男子,还笼络不住,时时脱手溜缰,我真枉在烟花里学了迷人法术,连个初出世的小雏儿还敌不住啊。可是颖芊也实不可小觑,只看这封信,字面上自没有一句厌气话,但是内里含的情意深极了。处处含着亲热,句句带着想思。又暗示自己的心都在他身上,又是抱怨他的心不在自己身上,却没一个字明写出来。这小狐狸精勾人的手段多么高妙,我可不能不上心。若再因循着不把国材抢到手里,明天他们在公园一见面,就许出了毛病。现在我知道他们还没订婚,倘然……
秦云想到这里,忽然忆起昔时看过一出文明新戏,便是一个女学生,在公园长椅上接受男子的求婚,还有一部小说,也是一个女子在公园和男子调情说爱,因而成就婚姻。由此再想到颖芊函中,说明登场在四时,却要国材二时就去,中间安排下两点钟的余暇,当然大有作用。倘然他们定了婚约,自己就算一败涂地。国材便是爱我,也未必敢再相亲近,我若再亲近国材,那便成为诱惑有妇之夫受人唾骂。倘若我能把国材抢到手,生米做成熟饭,便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妇,不但不怕旁人议论,就是颖芊,也算反主为客。她若再接近国材,也是诱惑有妇之夫,我有权可以抵制她。由此看来,胜负之机,只决于今夜,今夜国材又落到我的手中,真是天赐其便。若是天与不取,到明天后悔就来不及了。秦云想着,暗自打算主意,其实心中久有成竹,知道国材对于女人阅历太浅,感情又复太盛,是很容易摆布的。只要略施媚惑手段,还愁他不匍匐裙下,甘为不二之臣?但是秦云志愿,在夺夫之外,还有报仇一层,所以想着在得到国材以后,不只鹣鹣鲽鲽,厮守房帏,而是想要把他向颖芊面前夸耀,使其痛心饮恨,以图快意。故而还得想个切实的办法,这办法却须从颖芊身上寻题目,才好叫国材不止于投降自己,还要承认叛离颖芊,以为一劳永逸之计。
当时打定主意,她本来在浴室中看信,又思索对策,已经耽误了很大工夫。及至办法想好,仍躲在里面不出来。国材在外面等了足有一点钟,起初心里只当她在洗澡,或是办办私事。但做什么工夫都嫌太长,而且听着又寂无声息,不由十分疑惑。正在着急,旅馆的中餐部送了菜来,国材吩咐连盒放下。这才到浴室门外,低叫:“姐姐,菜送来了。”
叫了两声,听不见答应。国材暗自惊诧,心想她这半天没有声音,莫非临时儿突犯了什么病,已经晕倒。想着又叫了两声,仍不闻答应,国材也觉自己所料不差,就不假思索,不顾避忌,猛然推开浴室的门,便要闯入。但还未迈步,已见秦云并未晕倒在地,却只坐在浴缸旁的小凳上,掩面啜泣。在她足旁地上,丢着粉红色的信纸信封。国材见她无恙,忽觉闯入浴室的失礼,急忙抽身倒退,又把门关上。口中吃吃说道:“我只当姐姐……有什么不舒服,原来……你为什么难过……”
国材说着,心中思索她哭的原因,也想那信封信纸甚为眼熟。猛一打转,立有所悟,就想要向自己大衣袋中检查一下。但大衣挂得太远,他又不忍离开浴室门外,只得连声向秦云询问,又央劝她出来说话。秦云只不答言,过了半晌,才听她抽咽着说道:“你请回吧,我这儿别沾了你,我也不敢高攀你。你快走,从此再也不必见我。”
国材听着似顶上打了个闷雷,着急叫道:“姐姐,这是为什么?我怎么气着你了?”
秦云道:“你不必问,咱们心里分,请吧,请吧。”
国材抓耳挠腮,只问她何故生气,秦云只是泣而不答,直把国材也急得要哭,才见由浴室门缝推出一张粉色信纸,秦云在门内说道:“你自己看去吧,有你自己的知心人,何必还缠我?我就是下贱,也不能这么给少爷开心。”
国材掣过那信纸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正是颖芊给自己的信。心想这信中并没过分之言,也无一语涉到秦云身上,她何以如此生气?随又听秦云说道:“这也是老天点化我,方才在戏院包厢里,我看见这封信从你大衣袋里落下,留个心眼儿,偷着看看,才明白你跟我闹鬼儿,将一比百,可见你对我全是假的。”
国材听着,仍是不大明白,又问姐姐倒是为什么,我并没敢惹你生气,这封信也……秦云接口道:“你还装糊涂,这封信碍我屁事,就是颖芊一天给你来一百封信,我也管不着。莫说颖芊约你上公园看会,就是她跟你上礼堂结婚,我也气不着。只问你为什么赚我,我好心好意地约你明天看戏,你推辞没工夫。没工夫也罢,为什么明明是颖芊约会,却骗我说是别人。好,这就看出你的心了,快走去,寻你心爱的颖芊,别拿我醒牌,成不成?”
国材这才听明她的意思,但听她一面似十分对颖芊吃醋,却一面尽力撇清,只抱定骗她二字做题目。不由心中惶惑,只得连声谢罪,辩白自己并非有心,又央告她出来。秦云在里面又抽鼻涕,又拭眼泪。过了半晌,才看浴室门开,她踉跄跄掩面而出,但不知几时已把旗袍脱去,只剩下里面靠身的红缎小裤袄。走了几步,便伏到大睡椅上,呜呜地又哭起来。国材只可坐在一旁央劝。秦云先是不理,以后开了口,仍是逼他快走,委屈万状地抽咽着道:“你的心既在颖芊身上,何苦还啰唣我?我知道自己是苦鬼儿的命,任有好心,也得叫人当驴肝肺卖了。”
国材听着,不禁心中着急,冲口说道:“姐姐可是屈枉了我,我的心实在完全在你身上。你别生气,明天我不上公园,陪你到别处玩,好不好?”
秦云听了,哭着说:“我可不敢害你得罪情人,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怎也跟人家大小姐比。再说你就多陪我一天,又当得什么?早晚……”说着忽一掉头,就扑到国材身上,头儿抵着他的下颊,口中却仍哭叫道,“你趁早找她去,你走啊,走啊。”
国材这时被秦云的身体抵入怀中,眼望着秦云的秀发,和猩红缎子小袄的领缘中间,露着雪白的蝤蛴粉颈,黑的发,红的袄,配着雪白肌肤,在灯下显得粉光致致,耀目动心。再加上鼻中闻着脂粉之香,耳中听着幽怨之语,身体受着她的揉搓,肩头受着她口中嘘出的热气,已经令国材心旌摇摇,何况还有意外动人的景致,便是老人都不能看的。就是秦云小袄,本来很短,她又弯着身儿,向国材顶撞,那袄便拥向上面,露出里面的粉色裤腰和一片遮掩不住的玉肌。在国材眼前,似乎由那些微春色之中,放出无限热力,使房间的温度增加,烘得国材似乎神志昏迷,再也忍耐不住,猛然抱住秦云。心中久已积蓄的话,此际就如断了串的制钱,完全失了管束,喃喃地说出来道:“姐姐,你别生气,我宁死也不能离开你。我心里只爱你一个,实在爱得都要发狂了,可是不敢说。因为……这个,你一定也明白,就是对于颖芊,我虽然跟她有一个时候很亲热,可是那也跟你有关系。你总记得,当初老爷子叫我跟颖芊交结,我因为爱你,竟违背了老人命令。可是以后你太叫我伤心了,又见你和在梧……更认为绝望,我才那样倒行逆施,又和颖芊来往。其实我哪一时想起你来,心里也是难过的。现在你只肯要我,我情愿永远在你身旁,明天绝不上公园去,以后也……不见颖芊的面。姐姐,你别气了。”
秦云听国材已直接地把心事都诉出来,心里暗自欣喜,知道和颖芊胜败之局已定,自己行将高奏凯歌。颖芊便是有通天法力,若不能在现时施展神通破坏,转瞬就无能为力了。但表面仍装娇凝痴,把国材一推,立起说声你不用哄我,我不听这套。就转身走到床边,将身向床上一倒,又取条小手帕,掩住脸儿,重新呜咽起来。国材望着她玉体横陈,似乎通身曲线美因侧卧而更见显露。那圆润粉腻的臂儿,因抽咽而微微颤动,直好似在春日正午坐在花丛,被日光晒着,花香熏着。过了很大时候,只觉心里极乱,身上极燥,不知道因为什么,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当时手挠着头,张大了嘴,瞪圆了眼,摇摇晃晃地直向床前走去。到了床边,不知怎么脚下一软,便扑地跪下,手儿揽着秦云的玉臂,便又喃喃地说个不休。他自己也不知说些什么,只觉好像先表白自己的诚意,继以立誓,最后竟离开当前事实,归入很爱的方式。秦云听着虽把哭泪停了,但只不肯作声。还是国材把她掩着脸儿的手,拉了下来,秦云才把含泪的眼,望着他有气无力地道:“你说了这些话,我看满不是从心里出来的。”
国材着急道:“我赌了半天的誓,你还不信呀?”
秦云微叹道:“我不是不信,只是不敢信。因为我知道处处不如颖芊,你怎么倒爱我。”
国材听着心中一跳,并不敢细想她这句话,便答道:“我就看不出你哪儿不如她。再说……你只把咱们第一天见面,直到今天的事,细想一想,就可以信我了。”
秦云果然凝思一下,手儿轻轻地抚在国材臂上,似乎脸上微微一红,唇儿动了几动,才道:“我倒明白你的心,只是颖芊……我觉着你一定还恋着她,心里很嘀咕。也是我被人骗怕了,就显着小心眼儿,不敢轻易爱人,也不敢轻易信人的话。现在你说得自然好听,可是过后遇到颖芊,就许被她恋住,又把我抛开,我可禁不住再上当了。”
国材听她仍不相信,就指天誓日,又说了许多厉害的话,秦云忙拦住他道:“得得,何必说得这么狠,我信你了。你可要明白,我就好像一帖极黏的膏药,一经贴到身上,永世也别打算揭开。”
国材听她已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就欣然起立,说了句我正盼你这样,就要向前扑去。秦云又推着他道:“我还问你,你绝计不爱颖芊,也不跟她见面了?”
国材点头,秦云又道:“你当然是永远不见她,并不止是现时?”
国材又点头,秦云道:“那么,就得罪她也不在乎了?”
国材听着,以为她所谓得罪,是指着明天不践公园之约,这话本已说过了,就答了句那是自然。秦云瞧着他道:“好,你既然说不怕得罪她,明天可要做给我看,不要到时候又变卦。”
国材仍以为秦云直怕自己明日去赴颖芊之约,故而反复再三,就道:“我说过绝不反悔,你难道还要我立誓?”
秦云这时似已完全满意,伸手拉他起来。国材趋势向前一扑,就抱住了她。四片火热的唇,立即接到一处。秦云一只手扳着国材肩头,另一只手就伸向床栏,摸着电灯开关,轻轻一按,房中立变黑暗。此后如何光景,只可以一夜无话了之。固然诗中道是无题定有题,小说中一夜无话定有话。但因房中实在太黑,既难摄影,又难写真,只能就情理推测。大约黑暗产生罪恶那句西谚,是不错的。
直到次日早晨,阳光由窗中射入,那块长方形而中间印着方格的日影,徐徐由墙上移动,照满床帐之下,温煦光明。似乎保护帐中人的好梦,增加帐中人的热情,但又似把亮光刺激帐中人的眼睛,搅扰他们醒觉,使其藉着光明,自视是何意态。无奈帐中人睡得太沉酣了,亮光并不能觉醒他们,反而日光的热,更加暖他们的温柔况味,酥融了他们的四肢百体,睡得加倍酣。直到日影由帐上移到地下,又渐渐爬上窗口,一瞥而逝,房中没了光明,重归阴暗。帐中才有人欠伸,有人低唤,渐至喁喁小语,吃吃媚笑。
又过了半晌,秦云忽高声叫道:“呀,已经十二点半了,快起快起。”
国材接着道:“真的吗?我还困得很,咱们再躺会儿。”
秦云忽然呸了一声,又咯的一笑,把帐子掀开,只穿着小短袄,跳下床来,随又转过身,一手拉严了帐缝,一手伸进去摸索。
国材在里面道:“你要衣服,为什么不在帐里穿,外面凉啊。”
秦云笑道:“我怕你看。”说着从帐内抓出一团衣服,就坐在沙发上穿着。
国材在帐内笑道:“你还怕我看,夜里……”
秦云猛发出怒声道:“你这么刻薄可不成,我上了你的当,我可不能总听你卖乖。”
国材似乎怔了,半晌无语,着衣下床,见秦云坐着噘嘴出气,急忙问她为什么。秦云一扭头儿道:“你太不尊重我了。”
国材愕然道:“我没说什么,只……”
秦云道:“只两个字就看出你的心了,你若看得我重,到这时候,你心里只有对不住我,说好话还来不及,怎忍把我磨牙取笑。”
国材听着,忽然想起旧日见的《西厢记》,在聊斋一出,张生在“得其所哉,蘸着些儿麻上来”以后,还说了些“愧鲰生不才,谢多娇错爱”,又说什么“玷污了小姐清白”,金圣叹在这句下面,注着“伏而惭谢之”五字,内中伏字是刻薄语,不必提起。只这惭谢二字,就可见张生多么尊重莺莺的人格,女人本是需要这样尊重的。不要以为情事既已甚于画眉,谈笑便可无有碍口。要明白女子虽放任男子的举动颠狂,却不能忍受口头轻薄。若认为在尽情蹂躏之余,尚自虚言客气,觉得可笑,那就错了。譬如张生若没有那几句当场致词,莺莺应许大不高兴,抱怨张生把她当作红娘一流,忘了小姐的贵尊呢。
国材想到这层,心中甚为抱歉,连连谢罪,又说了许多好话,秦云方才回嗔,就去临镜理妆。国材前数日来做妆台奴隶,还只虚衔,今日既经实授,自更踊跃从公。但心中总防着再惹恼她,言语举动,处处谨慎。秦云见他拘束,便又故意调逗。国材渐渐明白她所避忌的,只是犯歹的话,其余都可放任,便也自如许多。秦云理完了妆,便叫茶房去打个电话,给一家西服店,叫把定制的衣服送来。国材听着心里纳闷,近日未听过秦云说做什么衣服,何以忽叫西服店送来,但也未甚着意,便自去洗漱。秦云唤住了,叫他坐在镜前,自己和他面对面地用保险刀替他修了面,又给他头发擦油梳光。收拾方毕,便有西服店人来了,带着两只大纸盒。秦云吩咐取出,打开盖儿,每盒里都是一套崭新的男子西服,一套是蟹青色,一套是葡萄灰色,都是十分漂亮。秦云拿起一套,叫国材穿上试试。国材心中纳闷,但当西服店的伙计,不好说什么,只得依言穿上,居然完全合体,心中更为诧异。因为这西装衣服,不比中装宽大,稍差也能合体。西装必须亲量尺寸,每一处的宽窄肥瘦,都不能有丝毫之差,否则便不像样儿。但自己却做梦也没到过西服店去量过尺寸,何以会有过这合体的衣服呢?
秦云知道国材惊异,只笑着叫他立在远处看看,又移至近处看看,再把前身后身都仔细端详,才拍手叫道:“很好,留下吧。”又问可开了账来,伙计账单呈上。国材见上面开着共三百六十几元,秦云取现钱完全付清,又把应找回的零头赏给伙计,那伙计道谢而去。国材心中仍在疑惑,只想自己并未定制衣服,秦云这里何以忽然有了我的新衣,而且如此合体,实在太奇怪了。随又忽而想到这也许是在梧制的衣服,他在与秦云尚未离开时,秦云替他定做,如今衣服制成,已没有穿它的人,秦云犯不上给他送去,故而转以赠我。但在梧身材虽与我差不太多,却也未必如此合适,仍是疑不能明。忽然想到西服店惯例,常要把定制的人名绣在领内,我只看看衣领所绣人名,便可明白。想着便装作脱下外衣,翻过里面一看,只见领内三个小红字,端端正正绣着林国材。
国材方一怔神儿,那在对面瞧着他的秦云,已咯的声笑道:“看什么?你当我是把别人的衣服送人情吗?”
国材听了只有对她摇头,嗞咕着眼儿。秦云笑道:“我知道你纳闷,是不是?”
国材道:“这两套衣服,是几时给我量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秦云笑道:“你就糊涂会儿吧。”
国材赔笑道:“好人,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秦云笑道:“世上的女子,若是注意一个男人,还不能料理他的衣服,这女子也没什么可爱了。”
国材道:“可是我并没到西服店量尺寸,怎会这么合身?”
秦云道:“不用你去量,我一估量,就差不多。”
国材道:“可是你并不是裁缝呀?谢谢你,告诉我吧。”
秦云道:“傻子,你可记得前几天,你到这儿,我见你衣服都穿皱了,叫脱下来送到洗衣房去熨贴一下,跟着就送回来。”
国材叫道;“我明白了,你是……把衣服又送到西服店转了一下。”
秦云拍手道:“好聪明,你知道了,快择一套穿上,跟我走吧。”
国材指着身上已换上的一套葡萄灰色的道:“就穿它吧,咱们干什么去,听梅兰芳吗?”
秦云道:“你只跟我走,别问。”
国材本来每日和秦云同游,而且昨日曾为约听梅兰芳,闹出老大风波。料着必是仍依旧义,前去听戏,但觉今日好似有些异样。既替自己修面理发,又换上新衣,直好像打扮新郎出去相亲似的,不知所为何故。也许她有着一般慧心女子的癖好,喜欢修饰夫婿,以供自身观赏,并且使旁人喝彩,以为得意,莫非她打扮好了我,要带到戏院陈列吗?但是她每次听戏,都去得很晚,今日这样早便要出去,又像另有别图,但也不敢再问。
二人收拾完毕,便一同出门。秦云领他先到一家大鞋帽店,用高价买了一顶呢帽和一双皮鞋,逼令即时换上,把旧的烦铺中人送回旅馆。国材看着身上,全部崭新,心想这可真像个新郎了,她这么打扮自己,莫非真的要上礼拜堂结婚?这可了不得,我和她的事,还没禀告父亲,若冒昧成礼,老人必要气恼,如何使得?我万不能依着秦云,定要提出抗议。想着回顾秦云,见她只着寻常衣服,并未披纱持花,自己虽像新郎,她却不像新娘,而且也没有主婚的人和男女傧相,并不成个婚礼的体统。由此看来,她当然不是要去结婚,而是另有用意,这才放下一半心。二人出了鞋帽店,又到一家饭肆去用午餐,饭后已过二点半,秦云叫堂倌代打电话,雇来一部汽车。国材知道戏院就在不远,她既唤了汽车,当然改变方针不去听戏,可是要上哪儿呢?正在狐疑,汽车已经开到,秦云和他一同上去,便向车夫低声吩咐一句。国材在旁听出公园旁,不禁大吃一惊,方悟秦云是不怀好意了,她明知颖芊和我约在公园相见,因为阻止我去赴约,闹出偌大风波,哪知这时她倒携我同去。推测她的心理,即不想和颖芊争斗,也必有意给颖芊难看,明明要把我做侮弄颖芊的工具。思颖芊与我情意缠绵,近来冷淡了她,已自抱歉,今日又决定负她的约,薄幸之罪,更已达到极点。如今若再帮忙秦云,前去气她,岂不罪大恶极,毫无人味?而且自问良心,岂忍出此。我一定要劝阻秦云,不可做此毒恶之事。
想着转脸去看秦云,见她正面向窗外,嫣然展笑,似乎对着一瞥即逝的街头风光,感觉很大兴趣。国材方想开口,又恐措辞不善,惹她生气。嘴唇空动了几动,说话又随着唾沫咽回肚里,重新再打草稿。过了半晌,才又鼓起勇气说道:“亲爱的,你是要上公园吗?”
秦云只漫应一声,仍望着窗外,似乎没有理会。国材咳嗽了一声,又道:“我想不……要去吧。”
秦云听了,猛然回过头,凝眸望着国材,好似要由他的眼光神色上探索这话是何用意。看了直有好几秒钟,才慢慢说道:“为什么不去?公园今天不是很热闹吗?”
国材吃吃地道:“就因为热闹,我才不愿意去,遇见熟人没有意思。”
国材费了很多脑力,才想出这样含蓄的言语,以为暗地点破她,或者比明说的好。哪知秦云听了,把脸一沉道:“哦,怕遇见熟人?同着我怕遇见熟人,我能玷了你的身份,伤了你的面子呀?对对,我也该想想自己是什么出身,可怎么配陪阔公子在人前同走……”
国材着急道:“你这可是……不许这么冤枉人。我说公园怕遇见熟人,是说公园里有……有颖芊。”
秦云似乎更生了气,变色说道:“有颖芊怎样?难道她是人,我不是人?只许她上公园,我就不配?又莫非她是公主,我是奴才,天然该避着她?”
国材急得顿足道:“你太误会了我的……我因为颖芊在公园,咱们何必跟她碰头,弄得都不好意思。”
秦云拍着大腿道:“颖芊在公园,你怕见她,我可不怕。什么叫不好意思?那天你跟她携手揽腰的,在马路上遇见我,我并没看见你不好意思。今儿我们搭伴,见她就不好意思了。哦,我明白你是留得青山好打柴的主意。只怕被她知道咱们的事,恼了你,后来便没有指望,那么……好,好,俗语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我别做缺德事,等车子到了公园,你自己下去找你的颖芊,我原车回我的旅馆,咱们是永断葛藤。”
说着小嘴一撇,眼泪直滚下来,又把头儿向车壁上用力乱撞,咬牙切齿地说道:“我真该死,不死活着现世,这又上了一回当,昨天夜里有鬼捉弄我了。”
国材见她这样,惊得魂飞魄散,狠命地抱住了她,没口子央告道:“姐姐,姐姐,亲爱的,你别生气,我不是已经赌誓,不再见颖芊了。这时不愿上公园,就为不愿见她的面,你何必……”
秦云接口道:“我原来没想到这层,只想上公园看看热闹。现在被你一提,我倒真犯了疑心。你痛快说,到底是要我还是要颖芊?”
国材冲口道:“我们已经……我自然要你。”
秦云道:“永远的还是一时?”
国材道:“自然久远,难道你把我当作那种浮荡没长性的人?”
秦云道:“既然永远要我,当然也永远不要颖芊了。”
国材点头,连说了好几个自然一定。秦云道:“我非常信你的话,可是只怕日后你的心意不坚,再跟她要好。更怕她放不了你,日后再对你纠缠。今日既然大家都在公园,正可以趁这机会叫颖芊知道咱们已经定了婚姻,她死了心,我也放了心,你也明明心,你为什么嘀嘀咕咕不敢见她,这不是留后手是什么?何况昨儿夜里,你曾许着给我做个切实的表示,今天又变卦吗?”
国材听着,心想昨夜自己果然曾有这种的诺言,不过我是指着不上公园晤会颖芊而言,只为语意含糊,她竟解释作到公园侮辱颖芊了。正在这时,车已到了公园门口,倏然停住。国材向外一看,知道事已到紧急关头,更无犹豫磋商的余暇了,不由急得通身汗出。偏那不知趣的车夫,已推开车门,等他们下去。
秦云推着国材道:“我要自己回去了,你快下去吧。”
国材惊惶无措,吃吃地道:“你回去,我也跟着回去。”
秦云听了更怒,竖起蛾眉说道:“回去?很好,咱们从此各走各路,谁再理谁,就不得好死。你随便,想进公园,想回家都好,我可不陪,这汽车让你,我另雇车回家。”说完便跳下车去。
国材一把没抓住,眼望着她直向便道上走去,急得手足无措,心知这事已完全弄僵了,秦云言中,已显出坚决之意,今天我若不同她进公园去,她就永远不理我了,这可怎么好。想着不由也跳下车,直向秦云追去。望着她的后影儿,香肩微微起伏,身体摇摇欲倒,脚上更没了力量,虽然走得很快,但两腿已软得拽不动下面的脚。知道她正在悲愤万分,再走几步,便许跌倒。望着那婀娜的腰肢,低垂的粉颈,猛想到昨夜温柔乡里,怎样拥抱,怎样亲吻,那时她是怎样待我,今日我竟把她气到这般光景,于心何忍?
国材这念头在心中倏然一动,立时两脚腾起,一跳便上了便道,拉住秦云叫道:“好姐姐,你别走,咱们进公园去。”
这句话方才说出,他不觉一怔,好像心中并未决定进公园,却怎突然说出这话,直似口中潜伏着个看不见的魔鬼,拨弄着自己的舌头。但已说出也不能反复了,就又重复了一句道:“咱们进去。我明白你的道理极对,好姐姐,走吧。”
秦云这时才把掩面的手帕落下,两只妙目似乎方流过泪,被手帕拭干,睫毛上还挂着小露珠,眼圈也红红的。那幽怨的神情,直好似受了天大委屈,而那妩媚的韵致,更比欢笑时令人不易经受。国材本来觉着这场争吵起因,只由于她的无理所闹,自己并没有错处,不过因为爱她,不得不委曲求全,但只是理智的判断。及至这时一看秦云梨花带雨的娇态,立刻感情就替代了理智。好像忘却争端由何而起,而且以由根本不要再想其他,只看这样娇媚得闭月羞花的美人,恩爱到沦肌浃髓的情侣,当这艳阳天气,青春美景,我不能叫她欢笑踊跃,反而惹了愁眉泪眼,岂非好煞风景,自作罪孽。便再顾不得多想,又央告了许多言语,要秦云仍入公园。
秦云才开口冷冷地道:“你不必强撑着劲儿,要明白同我一进公园,你那好颖芊妹妹,就跟你完了。”
国材颤声道:“不管那些,我只要同你进去。”
秦云冷笑道:“别咬着牙说话,你的声音都哆嗦了。痛快听我的劝,快去寻你的颖芊。人家是高贵小姐,万人抢夺的香宝贝儿。你松手,就要被别人夺去,后悔也来不及,你快去吧。别怕我恼你,咱们当初是怎样认识,是什么交情,就是没有这层关系,还照样是姐姐弟弟。再说我又不比颖芊千人喜万人爱,我是个不值理睬的剩货,就是丢在大马路,三天都没人拾。很可以等你十年八年,你几时被颖芊玩腻了,一脚踢出来,再寻我去,我待你还是这个样儿。”
秦云这篇话,可说得太有力了,既点醒自己对国材的救命恩情,又表白宁使国材负自己,自己不负国材,还在无意中毁谤颖芊年少心浮,难于长久。这以退为进的手段,也算运用得登峰造极了。国材对她说颖芊的话,并未入耳,只听她提起旧日事情,觉得自己受过她救命之恩,就算欠她一命,这身子当然应该供献给她。于是又添了几成决心,再听她说到甘愿等个十年八年的话,更觉得可怜。同时悟到颖芊如好花初胎,青春正好,地位又高,自己便抛了她,她的前途依然光明。一个万人爱重的清白女郎,很容易得着良好伴侣,也许比我还强胜百倍。秦云都是历经磨折,芳心残存,意兴消沉,再也经不住打击。我若不安慰她,鼓舞她,她真将伤感而死。何况我已经和她发生了关系,这时若不从她意旨,她必负气潜行,自去忍受寂寞生活,我恐怕连补过的机会也得不着,那就永远担了始乱终弃的罪名,到死良心难安。如今斟酌轻重,只可拼着开罪颖芊了。国材这些思想,在脑中不过转了几秒钟,便拉着秦云向公园门走去。
秦云装作脚下无力,随他推挽,毫不挣扎,只摇头道:“你别只顾一时脸热,做错了事可后悔不来。”
国材咬着牙道:“你只跟我走,看我到底是什么心。你说的话太叫我难过了,把我说成了坏蛋,我若对颖芊有这分外的希望,昨夜万不能……你想想我是那样混账人吗?”
秦云听了,似乎也觉冤枉了他,就道:“也许我说话太过分,你不要生气。我若再不信你,就是骂你了,那么咱们也不必再进公园,就回去吧。”
国材哪晓得她这是虚晃一刀的计策,闻她说不进公园,正可救了自己见颖芊一场大窘,但不敢冲口答应。想要虚让一句,表表自己的诚心,等她再行阻止,便趋势允诺。
哪知秦云听了他这句话,竟点头叹口气道:“你既要这样,我也不能拦了。再拦又该说我不信你,好,就进去吧。”
国材闻言爽然若失,只得挽着她走向公园门买了入场券,又向里走。这时公园门内钟楼上的大钟,已指三点十分,里面赴会的红男绿女,白叟黄童,已来了不少,都向会场涌去。秦云先举目寻觅颖芊函中所约的假山亭子,走了不远,已望见那假山亭,就转面望着国材,见他满面现着愁容愧色,就立住道:“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吧,你这噘嘴的样子,叫人看着,就好似不高兴同我在一处似的。叫人看着,我多么不好意思。”
国材急忙笑道:“我是被太阳光照着眼睛,何尝噘着嘴了?”
秦云道:“我只当你是故意做无可奈何的样儿,防备着遇着颖芊,好给她看呢。”
国材只可笑着说了句你真是奇想天开,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些事。秦云无语,只有微笑,又向前行。国材从此以后,就再不敢把嘴闭拢,时时调整面上表情,使其开口露齿,不笑强笑。秦云和他挽臂而行,又不住向他瞟上一眼,笑上一笑,国材就更不能不笑。两人转个弯儿,已到了假山的石级之下,国材心里又跳起来,秦云拉着他拾级而上。国材嘴唇屡次颤动,那句“咱们别上去或是上别处去的话”,几次要说出来。但料着说出,不但不能防止秦云,反而要怄一回气,结果还得自己屈服的。于是话到喉咙口,便变作一声低咳,散入空气之中。秦云却似兴致勃勃,超级直上,很快已上到半山腰,仰视已可以见山顶的小亭。遥想亭中的人,也可以看见他们了。国材看着秦云的神情,料着她必已决意上至亭中去给颖芊难堪了。想到转脸之间,咫尺之内,便与颖芊睹面,将要何以为情,作何相见?不由心摇体战,直向着山下,恨不得滚将下去。
哪知秦云到了半山坡,忽然止步,四望徘徊了一会儿,就挽着国材又向山顶走去。国材上了两级,虽似离了小亭尚有丈许,就觉似有颖芊的两只妙目,好像两盏明灯,直从上面映射下来,他再不敢抬头,只由秦云牵挽而行。
哪知又上了两级,秦云忽而停住,将香肩触着他道:“喂,咱们还上去吗?”
国材被她一问,仓促中答不出话,只哼了一声。哪知秦云这时已看见亭上的颖芊,正要表演个样儿给她看,就又低声道:“怎么低着头?”
国材闻言忙抬头看她,却忘了装笑容,秦云又低声道:“你脸上又阴天了。”
国材急忙对她一笑,秦云见他额发落下一绺,垂在眼边,就用手替他理顺了,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扬眉说道:“哟,颖芊不是在上面吗?我想不上去也罢。”
国材听了这句,直如得了大赦的旨意,但还怕她是试探自己,不得答腔。秦云这次倒真能言出如响,挽着国材由另一条下山的岔路走了下去。国材如脱大难,心想方才也许自己神经过敏,一听秦云要进公园去,就疑她是怀着不好的意思,以致惹她不快。这时才知秦云并不想窘辱颖芊,我倒错疑惑她了。国材想着,几乎要对秦云道歉。但他哪知道秦云并非不为已甚,倒是另有计划,要给颖芊以更厉害的打击,这时只要颖芊看见他二人就够了。
二人下了山,就直奔会场走去。进入场中,见里面已是人山人海,台上正是一队女学生葡萄仙子的歌舞。秦云在进门处,要了张表演秩序单,见这葡萄仙子已是第六个节目,下面是某校音乐老师的古琴演奏,和某校学生的四簧,再下便是颖芊的钢琴独奏,接着便由另一位高女士按琴,颖芊再唱一段大地回春的歌,随后再由一位名媛宋美美女士唱昆剧《拾画叫画》,和本地五女校学生合演易卜生的《伪君子》新剧,便算完场闭幕。秦云知道颖芊快要出场,便拉着国材向台前挤去。国材一则不愿上前面去,二来知道前面绝无空座,便劝她不要白费气力,秦云却像胸有成竹,毫不理会,只顾向前走。到台下果然已是密密层层没有一个空座,国材又劝她出来,秦云摇摇头,国材又劝她退出,秦云仍自不理。自举目观察,见着三排的座位中,有两个衣服褴褛的小孩子坐着,年纪都只十三四岁,看样儿绝不像是学生,也不像是能用钱买入场券的人。想是在开幕以前,便溜了进来,所以得着最好座位。秦云向他们看了一看,就走了过去,向他们说了一两句话,又取出两张钞票,塞到他们手中。那两个孩子惊讶得望望秦云,看看钞票,又用眼睛互相商量了一下,看见对方全表示同意,就一同立起向外走了。秦云忙招呼国材,和她坐在空位上。国材一面佩服秦云的神通广大,一面也知道自己又落到难题之中,坐在这样近的地方,少时颖芊上台演奏,正相对面,又是一场难堪,心中说不出的忐忑难安。但是一点儿法儿也没有,想要再劝她离开,自然没有可能。便是在颖芊出场以前,寻个题目出去躲避,也是没有希望。秦云当然不许自己走开,若慨然应允,那便是怄气,自己真的一走,下文便又不可收拾了。国材寻思无计,在椅上如坐针毡,哪还有心去看台上的游艺。偏是秦云兴致极高,在旁指点批评,和他喁喁小语,国材只得随口漫应,心中只想颖芊就要出台,非常惧怕,就如犯人知道处决时刻,望着钟针一分一秒移动的心情。渐渐台上的四簧,已将演完,他听着众人的笑声,就如犯人处决前,看见瞧热闹的鼓掌喝彩,一样的愤慨,觉得自己正在痛苦,他们却如此欢乐,未免太残忍了。其实除了秦云,旁人何尝知道他的心情呢。
须臾四簧已完,台上白幕落下,有个西装男子报告下一幕是巢颖芊女士钢琴独奏。直过了二三分钟,幕才重新揭起,只见在台的侧面,斜放着一只大钢琴,琴前摆着四个鲜花篮。颖芊先已坐在琴前,身上穿着青地白花的旗袍,头上秀发,前面烫作云层,后面分为燕尾,脚下被花篮遮住,看不真切,那态度真有说不出的高贵清雅。加以坐在琴畔花前,更添了无限风韵。国材看了一眼,心中跳动直有千次,急忙缩着低头,把目光注向地下。好似他不看颖芊,就似着了隐身衣裳,可使颖芊也看不见他,但又舍不得不看,屡屡偷眼观瞧。颖芊在幕开时,原已坐在琴前小凳上,及至台下掌声一起,她便欠起身向台下含笑鞠躬,重又坐下,转伸玉臂,徐动纤指,演奏起来。国材在她鞠躬之时,似见她眼光一溜,由自己身上扫了过去,定然已看见自己了,又见她弹奏之时,笑容尽敛,不知专心注在琴点,还在为看见自己和秦云同坐,芳心拂郁,不由心里十分难过。再瞧台上的四只花篮,想到送花篮本该是自己的义务,若没有秦云这番波折,我定然做几只特别美丽的,给她多加一点儿光彩。如今我竟置之不理,她不知如何失望。再想台上这四只花篮,是谁所送,想必也是她的朋友,这朋友是男呢,是女呢?若是男子,恐怕颖芊因着对我的失望,而要把芳心转向他了。国材正在胡思乱想,神昏意荡,忽闻颖芊奏到好处,台下听众都鼓起掌来,颖芊微转秋波,向台下看了一看,但目光到了国材临近,立又转过脸去,国材更明白她是看见自己了。
在这时秦云在旁,忽然用肩儿撞了他一下道:“你怎么忘了捧场,颖芊要生气呢。还不快鼓掌。”
国材怔了一怔,才举起手拍掌。但他在精神恍惚之中,忘记众人掌声已落下去了,这后赶捧场,只个人三五下掌声,分外难听。不但观众觉得他矜奇立异,有意自炫,都回过头用惊异眼光相望,就是台上的颖芊,听着这孤军特起的掌声,也不知是故意捣乱,或是独表热忱,就回头向台下张望。及至瞧见国材在那里举手作势,旁边的秦云正把一只手搭在国材肩上微笑着向他瞧看,不由心中更气,霍地掉转头儿,再不向下看。国材却没见颖芊的怨愤情形,更没有见秦云的轻薄态度,只因着众人注视,感觉自己掌声不成敬意,就急忙停住。这一停住,那么一声就更显得滑稽而无聊,观众中有人竟忍不住笑将起来,国材脸羞得如红布一样,忙低下头。颖芊在台上听得笑声,更感到侮辱,直觉国材是受秦云指使,故意捣乱,来塌自己的台,气得直要哭。但终须忍耐着把一曲奏毕,只是心神历乱,自然减少许多精彩,好在台下没有几个知音的人能听得出来。及至奏罢尾声,方才立起,台下掌声又起。颖芊鞠躬致谢之后,便要回身,却见一位丽服的女士,已出现在钢琴旁边,这是接替奏琴的人。颖芊一见她,猛悟自己还有一场歌唱,不能立刻逃出这伤心受气的环境。同时台下的掌声,又起了高潮,好似除夕半夜的爆竹一样,颖芊觉得观众对自己情绪热情,这掌声是一半欢迎,一半催促,这本可以使她高兴,颖芊这时心中已被气愤充满,自知在这样的心情之下,万不能唱到好处,而且再唱就仍得面对台下的国材秦云,更是她所痛心疾首。
当时正在进退两难,却见那个主持这游艺会的旧同学康校长,正隐身幕后,手持水杯,向自己招手示意,似乎询问可要用水润喉。颖芊忙向她走过去,低声说道:“我身上忽然不大爽快,这幕歌唱,请你想法给取消了吧。”
康校长闻言大惊,好似怕她言出即行,立时就要插翅高飞,伸手抓住她的臂膀,苦着脸说道:“你这不是要我的好看?你已经到了台上,又演奏一次,现在忽然要临阵脱逃,这简直开搅。你听,琴已奏起来了,台下的掌声,始终没断,可见对你多么欢迎。这场歌唱一取消,台下管保起哄,秩序就不能维持了。我的亲祖姑奶奶儿,你积德,只当疼我,过后我给你磕头,你快唱去吧。”
颖芊还要说话,已被她把水杯递到嘴边,只得饮了一口。康校长再不由她分说,由手一推,颖芊倩影已又现于幕前,台下看见,掌声又春雷似的响了起来。颖芊只得徐徐移步,走到台边,向下鞠了一躬,听着钢琴已快把歌谱奏完一过,就急忙按定心神,把眼光平视,望着远处,躲着前几排,以求眼不见心不乱。及至钢琴开始按谱重奏,颖芊便引吭发出妙曼声音,随歌做着表情姿势地唱起那大地回春曲来。唱时本自打定主意,对秦云国材二人,既不去瞧,也不去想,只贯注全神,唱自己的歌。哪知神经系统之中,似乎凭空有了反动分子,从中捣乱,越是不要看他们,眼光越是常瞥到他们身上,越是不要想他们,心中也越常被他们盘踞。每一看到,就觉眼前起雾,每一想到,就觉心上发慌。虽然未曾忘了歌词,但已有时控制不住喉咙,歌声和钢琴不相符合,有时忘了应该做的姿势,身体松懈不成样子。及至知觉了再加矫正,自然手忙脚乱不能自然。她觉得这一场表演,完全糟了。其实在观众眼中并没看出有什么不好,她若能照这样儿敷衍下去,依然得到很美满成绩。但她爱好的心太甚,有一句声韵稍差,有一个姿势动作稍错,虽然是旁人所看不出来的,她就以为众人都已看出破绽,正在哂笑。再想到这段表演,自己曾下了功夫,练得十分纯熟,原可以结果圆满,哪知竟弄得如此之糟。这当然由于秦云国材捣乱所致,他们简直是有计划的行为,要使自己出丑。颖芊正在又急又气,忽然一时不慎,眼光又落到秦云座上,急忙转脸避开,但已瞧真了秦云满面含着讥刺的笑容。这笑容如同从秦云面上脱了下来,在半空中晃荡,随着颖芊视线移动。无论她的目光移到哪里,都看得见这幻象,她一看见这幻象,就觉胸中被气体充满,上逼喉咙,压迫得声音不能自由舒展。而且心中因气愤而转焦躁,因而喉咙感觉枯涩,渐渐声音劈裂,就如用破笔写字似的,笔尖时时要劈成两个岔儿。她只得稍为放低声音,又时时咽下津沫,润泽喉咙,勉强对付,居然唱到最末一节,而且只剩最末三句,看情势已可维持完满结局了。哪知冤家路窄,竟又出了岔头,颖芊本在仰面向上,凝定心神,只求唱完脱离苦境,但这最末两句,原谱是节节拔高,她平日依谱练习,临时自然没法改高为低,只可迸出丹田气力,引吭高歌,居然清越幽长,有如九天鹤唳。台下听众知道到了尾声,又为银铃般的妙音所震,都已鼓起热忱,举起双掌地预备大声喝彩了。哪知就在这时,前排有个小脚妇人,被人踩疼了双脚,呀的一叫。声音虽不甚高,但颖芊听着,无意中眼光向下一落,想要看看何人作声。但她没瞧见那叫唤的妇人,眼光反而驾轻车就熟路似的,又落到秦云身上。这时秦云正把玉肘斜支在国材肩头,手抓香腮,柳腰微扭,两腿叠成十字股儿,一足前伸,脸儿扬着,眼儿眯缝着,眉儿斜挑着,嘴儿微哆着,露出十二分得意而又像有所轻鄙的样儿。颖芊一看,猛觉一股愤气,由胸中直攻出上喉咙,倏的化为一团热火,把喉咙烧干。她知道将要不好,但想把愤气压下,已来不及。这时正唱到末一句的最高音,唱着猛觉喉咙中声带上似生了一团干的乱草,把声音闭塞,及至努力把声音由乱草中喷发出来,业已条条割裂,变得非常难听。既似破裂唱片转动跳行的吱哑,又似两张铁片相触而生的刺耳。其实这一曲已唱到末句,所差只有几个字,然而因为声音一裂,只这几字也唱不出来了。台下的人本都预备鼓掌赞颂,这时听着竟会声音滑稽,竟全忍不住来了个哄堂大笑。这场笑本出于情绪的不能抵制,并非恶意。并且有些忠厚的人,一方发笑,立刻悟到一个热心公益的闺秀,绝非卖技挣钱的艺人可比,不该如此对待,就急忙竭诚鼓掌。但颖芊哪里受得住这个,在歌声变化,众人发笑之际,已羞得珠泪直流,将手帕掩住脸儿,猛然转身,就向后台跑去。因掩面缘故,匆促中撞到钢琴角上,几乎跌倒。幸而那位弹琴的女士把她扶住,一同进入后台。
台下观众立刻就嗡然议论起来。秦云故作痴呆,望着国材,装作不胜惊诧非常关切的样儿,甩着手儿道:“这是怎么说?这真糟糕,颖芊唱得好好的,怎么嗓子会转了轴儿?”
国材自然更替颖芊难过,只悔恨自己进这场中,亲眼瞧见她闹了笑话,受了打击,心中比身受的还加倍难堪。不过国材只能想到颖芊看见自己失了她的约,却和秦云同来,必然不快,但未想到颖芊对他竟那样关心,并且由关心而伤心,由伤心而连累到歌声的变化。若能悟到,当然更是无地自容了。及至听了秦云的话,才移转望着台上的眼光,连连扼腕道:“这可怎么好,她要难过死了,我……我……”说着站起来,似乎要走出去,但望望秦云,又重复坐下,急得抓耳挠腮。
这时台上出来了主办人康校长,向众人报告说:“巢女士今日本来有病,不能登台。只因被我们劝驾,她又热心公益,不愿破坏了这游艺的良好阵容,竟而力疾表演。方才她因为表演不甚圆满,很觉抱歉。其实倒是我们应该对她抱歉,并且更钦佩她的热心,想在场诸君也必表同情。”
台下听康校长说完立又鼓起掌来,康校长随即退下,继续表演新剧。秦云听着康校长的话,明白她是替颖芊遮羞,国材却因听到颖芊本来有病,心中大为震动,忍不住对秦云说道:“原来她是有病,这太……太苦了,我想……”
秦云立刻接口道:“你想怎样,去看看她吗?”
国材还未及答言,秦云已立起道:“咱们就快去看看她吧。”
国材听了,虽然满心愿意,但看秦云态度变得太快,只怕又是怄气。方在迟疑,秦云拉了他向外便走。国材走着,仍自纳闷,不敢信秦云出于真心。但他哪里知道,秦云此际既借着国材把颖芊气得出了毛病,就算颖芊对国材旧情尽伤,恶感已结。这时再使国材去安慰颖芊,颖芊见有自己在旁当然把他的好意当作奚落,更增气恼。国材因有自己相随,对颖芊也说不出什么体己话,结果有损无益。在这局面之下,乐得放他前去,以显着自己宽宏大量呢。
二人出至场外,向人询问入后台的道路,才知在楼上东面,就重入场内,上楼寻着小门,走进去。穿过两个房间,才到了后台。只见有很多男女都打扮得奇形怪状,穿着五十年的奇装异服,原来前台上演新剧,角色正在准备出场。但看了看人丛内外,并没有颖芊的影儿。国材诧异着道:“怎么没有颖芊,她上哪里去了?”
秦云自告奋勇道:“我去替你问问。”
就走入人丛,寻着那位康校长,拉住她问道:“对不住,巢小姐在哪里呢?”
那康校长正忙得不可开交,闻言也不看她是谁,就漫应道:“她回家了,才走不大会儿。”
秦云说声谢谢,便退至国材身旁道:“她走了,这怎么办吧?”
国材默默无言,秦云拉着他道:“叫颖芊这样一来,我也扫了兴,不高兴再看了,咱们也回去上别处玩吧。”
国材无话可说,只有点头。秦云便挽他向园外走去,口中再不提颖芊的事,只用别话打岔。到园外寻着原坐汽车一同上去,又回到繁华街市。仍似往日一样,重寻听歌选舞之乐。
秦云收功制胜之后,自然心情畅适,她既打败了敌人,转而用力整理内部,巩固基础,就使出全副精神,向国材献媚,借以收回他那一部分放在颖芊身上的心。国材爱秦云,何况又已发生切实关系,本已死心塌地,甘做秦云的不二之臣。至于对于颖芊的关切,却并非有什么兼收并蓄之心,而是因为对不住颖芊,想用他种途径,仍旧继续旧日的友谊,以求自慰良心。秦云哪能了解他的高尚思想,竟为自卫起见,用了这狠毒手段,使颖芊伤心之后,继以丢脸,也未免太过了。但秦云心中,除了国材的新欢,还有在梧的旧怨,故而只觉恩怨分明,毫无悔恨。而且仍防着国材偷暇去看颖芊,对他监视更严。
当日在外面玩到半夜,才同回旅馆。在这新婚燕尔之时,国材既恋恋难离,秦云更施展种种在风尘学来的法术,为久历情场者所经受不得的,用来对付这初观色界的国材,又怎能不陶醉在蝴蝶梦中,甘死牡丹花下。从此莫说到公司理事,连娱乐场也不愿再去了。只赖在房中,卿卿我我,鲽鲽鹣鹣地缠绵厮守。秦云此际,是完全想开了,抱定利己主义,不管他人笑骂,要与巢家怄气到底。既然把住国材,就更进一步,对他说我的身体已属于你了,虽然我们草率结合,不算正当,但以后我们要向正路走,急速完成婚礼,以安慰老父的心,并且压住外人议论。国材自然赞成,但秦云催促他去向林翁声明,国材就有些窘了。因为他知道林翁只认秦云是在梧之妻,连仳离的事还不晓得,如今自己贸然去请求和秦云结婚,老人一定既惊且怒。即使说明秦云已与在梧离异,他倒许疑我是他们分离的原动力,不特难得允许,反恐因此失去老人欢心。但这话儿也不好对秦云直说,只得暂且答应,尽自迟延。好在秦云正和他如胶似漆,片刻难离,也不催促。国材在温柔乡中沉溺。世间消磨最速,消逝更快的,最是这两性间的陶醉光阴。国材只觉生活变得非常简单,不是在大沙发上拥抱谈心,就是在床帐中鸳鸯同梦。白天一霎眼就到了上床时候,上床一闭眼又该下床了。他在昏错沉沉中,还当在旅馆住了没有几天,却不知驹光如驶,已是半月。有时也想到应该回去了,无奈一看秦云,就自己挽回自己,觉得现时绝不舍得就走,还是明天再说,好在差一天也没关系。如此一日复一日,不觉就过去许多日了。
这一天早晨,起床之后,吃过早点,正值秦云进浴室去,这是他二人一天里仅有隔离时间,国材自己无聊,就倚着沙发闲看小报。忽见报上封面一角,似乎有国材二字,在眼前一晃。他不由吃了一惊,仔细看时,只见上有一行广告。当头是国材兄三个大字,下面又有几行小字。国材心中乱跳,急忙揩揩眼睛,先看看最末后的署名,见是弟梧启三字。知道是在梧登的,才又提着心从头再看,只见上面写道:“自兄失踪,已将两旬,既未至公司,亦未回家。仅闻有人在公园见兄一面,此后又不知何往。现伯父思念极切,日夕倚门,公司又有要务待兄商酌,请兄见此广告,火速归来,一慰家人朋友之望。以后野鹤闲云,再随尊便可也。”
国材看着只觉脸上烘然通红,惭愧无地,方悟自己是过于荒唐了。再看“二旬”两字,自己竟荒唐了如许时间,竟不自觉,真是该死。想着心中不安,达到极点。站起在地下转了两步,又重复坐下,拿起报纸再看。看到“仅闻有人在公园见兄一面”,这有人的人,当然是颖芊,她必然把我和秦云的情形,告知乃兄了。在梧听到我和秦云凑到一处,自然连带明白了我失踪的缘故,所以后面有“野鹤闲云再随尊便”那样意近讥讽的话。自己眼见这报,当然要立刻回去,只是和在梧见面,何以为情,而且老父那边作何交代?想着不由急得汗出如沈。
心中正在焦急,忽见秦云由浴室出来,身穿浴衣,因为带子系得很松,前胸尽露。她笑嘻嘻跳跃跃地向国材奔来,似乎要扑到他的身上。及见国材面色改常,不由大吃一惊,立住问道:“怎么一会儿就变成这个模样,你是不舒服吗?”
国材摇摇头道:“不是,我……我怎么不知不觉地竟这些日子没有回家?”
秦云一怔道:“这是什么意思,哦,你想家了。不对,你是嫌我留你太久了吗?”
国材着急道:“你这话……我怎么会……你看这个……”随说将报纸拿起给秦云看。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