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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琏径直进到上房,白衍芝看见,也大为惊异,望着碧琏大瞪两眼,不知说什么是好。碧琏也不理他,自坐到对面炕上,从衣袋取出纸烟,燃火吸着,一口一口地喷着云雾,大有旁若无人之概。这时李嫂已随入房中,立在门口,两眼黧鸡似的,望望碧琏,又望望白衍芝,似乎猜不出碧琏回来是什么意思。又想着白衍芝既把她赶走,如今她回来将如何对付,莫非又要吵回架吗?

哪知白衍芝却只瞪着碧琏,过了一会儿,忽然大出她意料之外,并不疾声厉色,反而很柔和地说道:“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碧琏扬着脸儿,似乎对屋顶说话道:“我回来,我可不是回来了?我的家嘛,想回来就回来,谁还拦得住我。我不回来,让臭娘们儿乐呀。”

白衍芝一听她话里有因,不由立起道:“你回来好极了,谁敢拦你,本来是你的家嘛。”说着向前凑进一步道,“这大清早儿,你不冷吗?可是坐车来的?先来碗热茶喝。”

随即回头向李嫂道:“快去沏热茶,快着。”

李嫂看着白衍芝对待碧琏情形,始而气愤填膺,恨不得过去跟他拼命。但是往回下一想,白衍芝是什么人性,碧琏又是什么出身,以及先前一桩桩身受的苦楚。立刻爽然自失,嗒然若丧,知道他二人仍要和好,自己必然又上了当。但是上当怨谁,于是只有悔恨自己意志不坚,一阵神经冲动,竟而瞪目如痴。这时白衍芝说话,竟未听见,仍自呆立。白衍芝大怒叫道:“你耳朵里塞着毛哪,聋实着了,叫你泡茶去。”

李嫂被骂,方在悚然惊觉,碧琏已咯咯冷笑着叫道:“我明白,必是这几天她篡了位了。好大架子啊,铜锅饭铁锅菜吃着,热被窝软枕头睡着,好容易得着男人了,这屋子也成了她的屋子,还舍得离开呀。妈的不要脸东西,你也不照照镜子,尿壶上花梨条案,你往哪儿摆呀。”

李嫂听到这里,猛然眼睛直突,腰儿挺起,似乎要向碧琏身上扑来。碧琏看见,以为她愤恨已极,要跟自己拼命。吓得呀的一声,挓挲着两手,不知向哪里藏躲。那知李嫂忽的吸了口气,把头低下,竟转身走出去了。走着似乎全身弛散,只用身体曳着两腿,摇摇欲倒地走出院中,回原住的小西屋去了。

碧琏看着她的后影,直至不见,才转脸向白衍芝骂道:“你这倒霉蛋,这几天不定怎样把她当祖奶奶供养着呢?瞧给宠的这样儿,敢跟我瞪眼,回头看我怎样跟你们算账。”

白衍芝心想:你那夜临行时,不是说给李嫂躲空让位,叫我补付她吗?如今怎又说出这话。但心中尽管这样想,口里却不敢这样说,倒赔笑道:“没有的话,我不过叫她伺候,何尝要她到这屋里。”

碧琏连呸了几声道:“你别当我眼瞎。她穿的什么、戴的什么,又擦胭脂抹粉儿,简直像位太太。这不是你孝顺她,哪个孙子孝顺她?”

白衍芝无言可答,只得赔笑道:“得了,你别介意。现在你既回来,咱们还是咱们,她往哪儿摆。”

碧琏瞪着眼道:“你不用来这套,你跟她这不是已经又连上尾巴,我回来又算老几?得,我还是该干嘛儿就干嘛儿去,少在这里生气,得了气臌儿谁给治呀。”

白衍芝急忙指天誓日,说自己再不理李嫂,一切恢复原状,仍请碧琏当家主事,履行赏罚。央告半天,碧琏才吐口儿道:“若是这样,你先做个样儿我看。她这样穿着戴着,摇着摆着,我瞧不下去,你去把她剥了。”

白衍芝嗷应一声,就向外走。到了院中,看看那小西屋的门关得紧紧的,知道李嫂正在里面悲痛,心中也自内愧,不由略一迟疑,哪知背后忽然咳嗽一声,随闻说道:“你不用为难,请回吧,让我走。”

白衍芝知道碧琏在后面监视,不敢再迟。就直跑过去,把门一推,却未关着,进屋见李嫂正伏在小炕之上,低声啜泣。白衍芝望着她,嘴儿动了几动,却未说话来,但向外一看,碧琏正立在上房门外向这边瞧着呢。只得鼓起勇气,叫道:“喂,喂,喂,你起来,把衣服脱下给我,手上的白银戒指,也脱下来。”

李嫂尚未答声,白衍芝又去拉她,连叫快快,李嫂随手而起,满面泪痕,厉声叫道:“去,去,我早知道你有这一举,快出去等着,我就给你。”

白衍芝道:“我就等要,你快脱下给我吧。”

李嫂也是气极了,立刻连撕带扯,把衣服全都脱下,一丝不挂地向炕里寻找她原穿的旧衣服。白衍芝瞧着想到昨宵横陈之态,燕婉之情,今朝竟把她又驱逐出来,并且横施侮辱,剥及衣服,未免太已不情,不由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就低头拾起那身衣服,匆匆向外就走。到了上房门首,碧琏随着察看一下道:“还有她手上戴的东西呢。”

话未说完,只见由那小西屋内飞出一件小小东西,当的声落在院内。碧琏看见是件白银戒指,就骂道:“你瞧,怎样,这臭娘们儿不是给宠疯了。这么摔摔打打的,这是跟谁,是跟我,你滚出来,我不撕烂你的……”

说着又骂了一阵,看那情形似乎真要赶去撕打,但结果没移动一步。那李嫂在屋里始终不吭一声,碧琏骂够了,才和白衍芝拾了戒指,一同进房,又说了许多闲话。白衍芝只是哄着她,半晌碧琏颜色才稍为开霁,就叫白衍芝去给买了些可口食物吃了,就躺下睡觉。在她起坐躺倒之时,常常咬牙皱眉,似乎身上有什么痛苦。白衍芝看见,也不敢问,等她睡着,白衍芝只在房中屏息静坐,以等其醒,不敢离开一步。恐怕她醒来见自己不在近前,疑心是和李嫂暗做接洽,又要发起口舌。哪知碧琏这一觉儿,直到下午五点多,日色沉西时方才醒来。但这一醒,却好似害了什么病不能起炕,每一转侧,就呻吟不绝。白衍芝问她怎么了,碧琏只说想是清早受了风,所以浑身酸痛。白衍芝想给她买药服用,因碧琏不要,只得尽心伺候。直到晚上,方才好些,又草草买了些现成物吃了,剩下丢在院中窗沿上任李嫂自行取用。可怜那李嫂哪还有胃口吃东西,一天也未出屋,早已悄无声息地睡了。

白衍芝与碧琏也收拾睡下,在这久别胜新婚的重逢之夜,本来应该有无限旖旎风光,但是碧琏不容巴结,屡次拒绝他的报效。只说困乏极了,要想早睡。然而她并不能睡着,一直辗转反侧。白衍芝心中疑惧不安,暗想她为什么,既然回来,却又如此冷静,不似平日的热烈。两人这样同床各梦,却又不能入梦,都假装睡着,直到天将黎明,碧琏才真个入了睡乡。白衍芝也正要蒙眬睡着,却不料碧琏梦中猛一翻身,把大腿砸在身上。白衍芝惊醒,睁眼一看,见天色亮了,满屋是灰白颜色。瞧碧琏时,见她因为翻身,被子脱落,露出下身,股际青紫斑驳,似乎抹了五彩。不由大吃一惊,悄悄坐起细看,只见她像是受了棰击之伤,由股部直连双腿,肿尚未消。上面看得出的,有木板的伤,是一片片的青痕,有藤杆的伤,是一条条的紫岗,还有手拧甲掐,血渍成痂的地方。尤有另一部用布包裹,把带子兜起,系在腰间,严密遮掩,不知受了什么伤。瞧着不由咋舌,但也微觉快心。暗想你离开我跟何三走了,应该享福,怎么吃了这样不能声说的大亏,真有些给我解恨。但她究为什么受此巨创,我真是想明白明白。只是一来不敢询问,二来没法打听,恐怕终要成为疑案。

白衍芝果然想得不错,他实是不易明白了,然而作者却能明白。原来碧琏自从与何三重逢,本想正式姘为夫妇,何三却因已姘上了女掌班,不肯应从。碧琏才勾结他来家,震吓住白衍芝,以后明来明往。想不到白衍芝无意中练习刀法,被他们看见,碧琏就借着题目,对何三说,此处家贼难防,终恐有险。现在杀死白衍芝,还得打人命官司,留着他又恐怕受害,不如咱们走开。那何三却是为恐怕新姘的女掌班不敢和碧琏发生直接关系,只希望维持这不落实的局面,使碧琏仍受白衍芝供养,自己不费一文,便可常来寻乐,何等便宜,所以不肯依碧琏的主意。但架不住碧琏缠磨,结果只得应允。就和她一同出去,先借个小旅馆住下。碧琏却不肯长此漂浮,要做长治久安之计,定要寻房组织新家。何三仓促间无法寻觅,就向个熟识处暂借了一间房子,给她居住。每日抽空来看碧琏一两次,稍坐即行。碧琏大不满意,认为他恋着女掌班,不把自己挂心。其实何三却是恐怕被女掌班看出形迹,惹起纠纷,于是竭力遮掩,小心谨慎。但碧琏却不谅解他的苦衷,常常搅嘴。又不甘长宵寂寞,有一夜竟强留何三,不肯放走,何三只得住下。如此只有两次,哪知已被女掌班看出破绽,暗地访察。因她势力深厚,手段高强,当日就查明底里,她也不动声色。等到这天何三晚上出去,半夜仍未回班,知道他已在碧琏处歇下。就带领着三位干姐妹,两个干娘,四位干哥哥,还有本班的五个老妈,七个毛伙,包括厨子打杂儿的在内,另外又约了在班子卖鲜花的卖水果的,一行二十多人,浩浩荡荡,杀奔碧琏居所而来。碧琏寓所的同院房东本是何三熟友,但已变成了女掌班的内应,悄悄开了门,把大队人马接了进去。女掌班自己向碧琏住室窗外从破孔里窥视,瞧见一对野鸳鸯正在交颈,不由愤火中烧,立即发个暗号,令大家准备。便有一位素以白钱为业的干哥哥,走到房门前,用一柄小刀,施展拨门挖户之技。不大工夫,门已开放,由女掌班为首,率领大队人马,闯了进去。先过去给何三和碧琏每人两个嘴巴,把他们打醒。他们才由梦中惊起,立刻干哥哥们过来,把何三揪起,按在一旁。然后干娘干姐妹们一拥而上,把碧琏赤条条地从床上拖下来,按在地下。先由一个人塞住她的嘴,然后七手八脚,暴打起来。那班干姐妹们,都是成了精的妓女,阴毒损坏,在殴打时也不老实,专向不该打的地方下手,碧琏可吃了大亏。打完了一顿,那女掌班吩咐把她口中塞物除去,碧琏已是神魂散失,被一位干娘揪着头发,直挺挺地跪在女掌班面前。女掌班臭骂了一顿,越骂越气,又亲自动手打她。可怜碧琏被人按住四肢,纹丝难动,只剩了婉转呻号,爷娘乱叫。那女掌班也是只拣下体着手,这本是预定计划。这样一来解恨,二来使她不易声说,就是打了官司,检验也大费周折,至于脸面却保持不令受伤。第二顿打完,碧琏气息奄奄,仍被揪跪着。女掌班问她可还敢引诱何三,碧琏也有点儿光棍劲儿,既舍不了何三,又不肯屈服,呻吟着道:“少说废话,你们把我弄死吧。”

女掌班哈哈一笑道:“你放心,离死还远哩。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说着就叫道,“把裤子拿来,给她穿上,别这么赤身露体的。”

碧琏听着,以为她们将给自己穿上衣服,带到别处蹂躏。哪知这时一位干娘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条麻袋剪缝而成的裤子,又肥又大,裤腿极短,另一个干姐妹手里抱着一只大黑猫。立刻众人又把碧琏按倒,将那麻袋裤穿上,原来裤腿裤腰,却用麻绳抽着口儿,一一系紧,只留一条裤腿未系,那位抱猫的立在旁边,只等女掌班号令。那女掌班笑了一声道:“我倒要瞧瞧这不含糊的,你把着何三,为的什么?今儿叫你美够了吧。”

说着做个手势,那干娘干姐妹们,立刻动手,把那黑猫掷入麻袋裤子,和碧琏的肉体接触,跟着把另一只裤腿儿也给拴紧,使那猫更无出路。这时碧琏身上触着猫的柔毛,颇有温软的感觉,但她知道少时就不温软了。他们用木棍痛打那猫,那猫疼痛,走投无路,自然向自己身上乱抓乱咬,爪牙锋利,又岂是娇嫩皮肤所能承受,恐怕不死也要半截糜烂。这本是娼门老鸨惩治养女的恶手段。不由想起自己在玉香班搭住时,有个柜上姑娘,名叫小玉,有一次留了个年轻的客,第二日那客人没开钱就走了。老鸨一追问起来,又发现她手上短了个金戒指。据小玉说,是在她睡觉时,那客人偷着撂下戒指,便自跑了,这应该是打更的责任。但老鸨却认定是她把戒指送了客人,又放他走的。当下不由分说,就用了这麻袋裤的刑法。那小玉喊叫连天,死过好几回去,等到麻袋解下,只见下身已经烂成一片,血肉狼藉,简直叫人不敢看了。以后直养了半年,方才平复。碧琏想起那宗惨景,不由怕将起来。就举目四顾,希望得个救星。向外一看,只见何三立在门外,那些干哥哥们已不揪着他,只作包围之式。何三立在中间,似已投降到对方,只默默地向这边瞧着,不做一言。碧琏心中凄惨,知道自己白挣扎了,为他受了这样大罪,他那里瞧着并不动心。自己就是叫他,也是枉然,他若有心,早已替我说话了。这一难过,不由勇气尽泄,当时就软下来了。这时女掌班手中已持了一只木棍,向着麻袋裤裆中蠕动的猫高高抡起打下。那猫负疼猛一挣扎,碧琏觉得股下一个地方,好似被几只小刀同时割下,整片的肉已脱离身体,疼得抖战。忍不住央告道:“得得,别打别打,说什么……我都依你。”

那女掌班现出诧异神色道:“怎么只一下就含糊了,你不是拼出死了吗?”

碧琏到这时还不肯当面栽跟头,就用负气遮掩畏惧,哼了声答道:“我死倒好死,可是为谁死呀?”说着转首向何三骂道,“姓何的,我才知道你是个没骨头、没情义的 小子。可惜我一腔热血,白倒给你了。往常说的话,如今这么快就变了心,看着我为你受罪,连口气也不敢哼,难为你还是个男子汉。我什么也不怕,刀山也敢上,油锅也敢跳。可是为死为活,为的什么?你既这样,我又装什么英雄好汉,咱们从今儿算完了。”

说着又向那女掌班道:“你不是就怕我再跟他来往吗?现在我已经伤透心了,你就把他送给我,我也不要。你若是信我的话,咱们这场事就算完了。若是不信,或者还没解恨,我这个人不是还在这儿,杀剐存留,随你的便。”

那女掌班听了,看看何三,又看碧琏,才点头道:“你这话可是真的?其实我又何必问,这不是到了黄河了嘛,你也只好脱离了。大概我若好好地托个人见你,你也未必这么痛快答应。现在不管你这话是真是假,反正任你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也出不了我的手心。我们铁拳不打软汉,你既说了好话,这就算完。不过往后你可得记着今儿,这种乐儿是现成的,你哪时要哪时有。”

说着就叫众人把她解了放开,碧琏又赤条条地跌在地下,女掌班指着说道:“我也不知道你叫什么东西,我也不用问。你这臭娘们儿,别当我是跟你抢男人,我只是来教训你。现在你既服了软儿,我还把何三留在这儿,由他自己愿意跟谁。我若是把他带了走,你还许说我抢了你的男人呢。”说着就向众人道,“咱们走吧,何三留下,由他的便。”

何三在外间叫道:“干嘛把我留下,我也跟着走。”

女掌班冷笑道:“你要走也得等会儿,既来了就这么好走了?”

就叫那干哥哥们把何三看住,随后指挥众人,全行走出。又把何三推入里间,将门倒带了,大家都扬长而去。须臾满院寂寞,房中只剩了他们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的。碧琏咬牙骂道:“你个不得好死的,害我到这样,眼瞧着不敢哼气儿,我真得吃你的肉。”

何三怔怔地道:“你怨得着我吗?当初在白衍芝家里,我不教你出来,你非得出来。到了这儿,我告诉你不能住下,你非得教我住下。现在闹出来了,那可怨谁?”

碧琏听了这话,更是气冲肺腑,若不是身上疼痛难于动弹,直将过去跟他拼命,口中痛骂不已。但是碧琏心中仍未离开何三,倘然何三能够曲意慰藉,也就可以和好如初。哪知何三听了,反倒冷冷地道:“你不用骂我,咱们也就快完了。既然已经闹明了,我再不能跟你来往,这可是你自己惹的。”

碧琏听着,更是气得要死,把任何难听的话都骂到了,何三只是不理,自去落那倒关的房门,想要逃走。碧琏知道他不敢停留,急于要追了那女掌班去,虽然愤恨,又舍不得他走。碧琏把牙咬得吱吱乱响,拼命向门际爬过去,想要拉住何三,跟他拼命,不教他走。无奈身上伤痕太重,一移动便疼如刀割。她仗着一股怒气,仍向前爬,然而气力不接,移动甚迟。何三那里已经渐渐把门轴弄松,用力向上一托,房门便脱下轴孔。他把门往旁一推,已露出一人多宽的缝隙。正要向外走,不料碧琏恰已滚到近前,拉住他的腿叫道:“你想走呀?你往哪里走,咱们一块儿并骨吧。”

何三吃了一惊叫道:“你快松手,告诉你,我现在自顾不暇,再顾不了你。咱们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将来有缘再遇,你再缠磨,我可急了。”

碧琏这时的情绪,好似《探母》戏里的四夫人,眼看四郎要回番邦,心里万分气妒。何况碧琏比不了四夫人那样贤淑,何三又比四郎更加千百倍的无情,一心只惦着回令。碧琏可真红了眼,就张口向他腿上咬去。何三觉得疼痛,死命抬腿一踢,碧琏可怜气力不佳,抱持不住,立刻被他踢了一溜滚儿,直滚到房内一隅。何三视着腿上已然鲜血直流,气得想过来打她。但只走了两步,就又站住,把床上的衣服抓到手里,跳到外间,草草穿好。一言不发,就向外跑走了。这时碧琏再想向外滚,已经力尽筋疲,连骂都骂不出声了。情知无可挽回,只可眼巴巴看着何三扬长走去。在他走后,只剩下满屋破烂荒凉景象,不由伤心痛哭起来。哭了半天,猛觉身上寒冷,勉强爬起,睡入衾中,又哭了很大工夫,方才睡去。这一觉睡到次日午后,方才醒来。这一天一直没人进来,碧琏又因伤痛不能起身,喊叫也没人理睬,只得忍饥而卧。幸而床头还有半壶冷茶,将就解渴,到晚间仍自睡去。又过一日,才觉伤痕稍愈,挣扎下床。自己生火,弄了些东西吃了。想想自己既遭凌辱,又受抛弃,这口怨气无法发泄,无可申诉,而且后顾茫茫,将向何处归着,不由又伤心痛哭。

直哭到晚上,忽然有人来了,来者是这院中邻居杨九,也就是碧琏的二房东,也是何三的好朋友。当日初来借住,这位杨九很是张罗,表示十分好感。然而何三本身是何等人物,他的朋友又有什么好东西?那位女掌班所以得知何三暗藏春色,就是杨九告密。碧琏哪里知道内中隐情,还以为他是何三朋友,或者还能顾着情面,照顾自己。一见他来,就殷勤让座。这位杨九生得横竖尺寸相同,按相书上说,是正格的由字体而不是申字。因为他两腿短得似有如无,若是穿了长袍站在地下,瞧着直似跪着。那极小而带尖的头儿,真似由字上面稍稍伸出的一点儿笔锋。尤其容貌奇丑,鼻孔上掀,黄牙外露,脸上皮肤凸凹斑驳,谁见了也觉恶心,恨不得用铁锉给他打磨一下。因为他太胖,走路时也发着睡觉时的鼾声,响似雷鸣。他进屋便满不客气地坐在床上,碧琏一肚子怨气,想要跟他诉说,就问道:“杨九爷,这两天没在家吧?”

那杨九道:“我哪一天都在家。你们的事,我全知道了。不过这是家务,我不能管。”

碧琏觉着被他呵了口冷气,还要再说,杨九已接着道:“何老三方才叫人给送来信儿,说他已受了监禁,再也不能出门,跟你从此完了,叫你自己打主意。”

碧琏听着,觉得这是意中之事,并不恼怒,只点头道:“我早知道那没良心的 小子,有这一招儿。本来就完了,何必他说?我自己的主意,我自己自然会打,也用不着他操心。”

杨九道:“那么你以后打算怎样呢?”

碧琏道:“走着瞧吧,反正不至于离开何三就把我饿死。”

杨九笑道:“那是自然,凭你这模样儿谈吐儿,走到哪里不吃香?我给你出个道儿,现在你闲着也是闲着,乐得出去玩玩票。咱们开着个玩意儿,你帮帮我好不好?”

碧琏明白在他们这种社会中,所谓玩意儿即指娼窑而言,才知道杨九与何三也是同行,就问道:“玩意儿?你开的班子在哪里?”

杨九道:“我开的不是班子,是堂名儿,在三不管坑边。一提宾凤堂,谁都知道。别看是堂名儿,可比班子不少下钱。你去了我给收拾一间大屋子,现赁一堂洋式家具,随你爱见客不见,只替我照应照应就成。不论搭住和本柜上的姑娘,都归你管。柜上的钱也由着你花,你愿意不愿意?”

碧琏一听,便知道他没安好心,想要继承何三的地位,把自己诱到手里,加以霸占。这种事当日对于何三唯恐求之不得,但这时对于奇丑的杨九,却是万分不愿。既恨他唐突,又觉他讨厌。这缘故只在容貌的差异,倘然杨九是个健康俊美的少年,碧琏或者还唯恐其不唐突呢。当时便寒着脸说道:“对不起,我已经混够了。去的地方多了,万万不愿再进窑子。你的好心,咱们先搁着,几时我想再混,还去找你。”

杨九道:“你听明白,可别错了主意,我是特别优待呀。”

碧琏摇头道:“谢谢你,我打定主意不再混了,咱们改日再遇。”

杨九一沉脸儿道:“你真不答应我?”

碧琏道:“怎么还有个假不答应,我说的话,就是板上钉钉。”

杨九道:“好个板上钉钉,那我也不能勉强。咱们抛开这个,就算算账吧。”

碧琏愕然道:“算账?算什么账?”

杨九道:“你可知道从你们搬到这里,何三可没给我一个大钱,现在得你还呀。”

碧琏道:“什么钱?”

杨九道:“房钱哪。”

碧琏心想:他图谋我不能成功,就索要房钱,借以报复。当初何三曾说这房是借住的,不用租金,如今他翻脸要起来,也讹不住我。这样小房,最多两元一月,我只住了十来天,就算整月,也还有限,就笑道:“好,房钱我给。”

杨九道:“你给好极了,当初我跟何三定妥,这两间房子得论年租赁,按季付钱,每月租价十元,进门先交一季,是三十元,还要先交三月押金,等住满一年,才能退还。另外有十元茶水钱,一共是七十元,你先给了吧。”

碧琏一听,知道他居心敲诈,气得要死。就和他争辩,这样破房哪有偌大租价,而且也没听说有这许多苛例,自己万不承认。再说不久就要搬走,更谈不到什么押租茶水。现在至多按着公平价目,每间按一两元计算,给上一月租价。杨九听了大怒说,自己房子,向来这样价钱,这样规矩。当初又不是我把你们请来,你们来了就得依着我章程,差一个小钱也不成。说着就攘臂掠袖,似乎将要动武。碧琏创伤未愈,胆气尚怯。又知道这种痞棍,什么恶事都能做得出来,就不敢和他翻脸。只得捺着气儿,婉述贫苦,无力缴纳,求他厚道一些。杨九心肝好像都是矿产无机物质,说了半天,仍自咬定牙关,不肯稍为退让。碧琏知道他是借此强迫自己就范,就打开鼻子说亮话道:“我知这你是成心挤罗我。不过现时我既没有钱,就是答应上你们的堂名儿去混,也不能立时就去,我身上伤还没好呢。你容我一个礼拜,到那时我也许能想法张罗钱还你,张罗不出,我就跟你去混,现在尽挤罗死我也没用呀。”

杨九听了,以为她有点儿回心转意,就道:“让你几天也成,可是一个礼拜太远,至多三天。”

碧琏想了想道:“你既肯让我,怎不多让些日子。我的伤很重,从昨儿一直没有下床,哪能三天就好。”

杨九道:“不管你好不好,我只要在三天上定规。你答应了我,还可以接着将养,我并不是逼你立刻出去。”

碧琏也就不再和他多辩,装作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但说自己不能下床,要他供给饮食。杨九似乎得了胜利,欣然允诺。又说了些自夸自美的话,来引诱碧琏,碧琏听着更觉恶心。过半晌他才走了,到晚上果然派人送了晚饭和一壶茶水,碧琏又趁势敲个小竹杠,要纸烟和零食,杨九也居然全给买来。到了次日,碧琏已然胸有成竹,虽然体力已经恢复,能够行动,她还装作不能动弹。偶然呻吟一阵,自己解闷,兼以给外面听。到了下午,杨九又来闲话一会儿,就告诉她说明天就到约定日期,趁早打好主意,不要到时又作托辞。

碧琏道:“昨天才定规的,说好三天,怎么明儿就到日子?”

杨九屈指数着道:“不错,昨儿说好的,昨儿第一天,今儿第二天,明儿不下是第三天吗?”

碧琏点头道:“原来这样算法,可是我不能出门,怎能弄钱还你,明儿就到了期。”说着叹口气道,“那也只可……”说出这四个字,就咽住了。

杨九问只可怎样,碧琏道:“你问很早了些,还没到时候呢,明儿我自然告诉你。”

杨九便不再问,但听她的口气,必是有心依从自己的要求,就欣然走了。到晚上送来饭菜,加倍丰盛。饭后杨九又来长坐不去,大有预支好处之意。碧琏只是装作痛楚呻吟,一面敷衍他,杨九见无希望才又走了。碧琏自己睡着,到半夜醒来,就自准备一切,穿好衣服,又把较为值钱的细软,藏在身上。才又盖上被子,躺下歇息。天明之后,她就坐起,由窗孔向外窥视。过了许久,才听见杨九和他老婆起床。杨九在院中漱口,喷了满地的水,随即把街门的大闩取下。碧琏所以不敢乘夜逃跑,就因知道门上有这大闩,自己无力落下,即使勉强取下,也必发出大声。这时见他把闩落了,又回室取了只大瓷壶,似要出去泡茶买点心。但并没径直出去,反向碧琏这房间走过来。碧琏急忙倒下装睡,又过一会儿,再坐起向外看,杨九已无踪影。知道他还有些不放心,自己故而先来看看,见自己尚在酣睡,才放心出去。这时估量工夫,杨九已然出去很远,恐怕再耽搁他又回来。就一跃下床,溜出房门,蹑足潜踪,顺着墙根向外走。才走到大门口,忽听背后有人大叫你上哪里去。碧琏闻声,觉得相隔尚远,必是杨九老婆在房内隔窗瞧见,就叫起来。吓得也不顾身体疼痛,直向外跑。出了胡同,不走大街,仍穿入胡同,便缓步徐行。知道已离险地,便再遇杨九,他也没法奈何了。就慢慢走着,雇着车子,直回白衍芝家而来。算把一切衣服什物,全丢给杨九了。但这还认便宜,她深知下等社会的秘幕,若不是应付得好,杨九就许硬写张卖身契,偷着印上她的手模,就霸住当作养女,弄到暗无天日的地方。自己便未必能逃出来。要不然就一味动蛮,硬架到娼窑里迫令赚钱,自己也不易逃出他的手掌。至不济他还可以弄出个年轻体健的光棍,来和自己同居。只一把持不住,发生了关系,这身体便算有了专属,不能自由了。如今能够逃了出来,已是万幸,些微东西,更不足惜。至于她回就白衍芝,并非悔过念旧。只是暂时无有可投之人,可奔之地,只好仍返旧巢。

到了家中,看见白衍芝和李嫂又到一处,不由眼红。在她和宝贝何三同走之际,把白衍芝看作粪土,故而慷慨地声言把他让给李嫂。其实不管李嫂王嫂,白衍芝就去与鬼为邻,她也满不理会。但这时她已失去宝贝,又想把粪土重拾起来,就再不许他人染指,把李嫂辱骂驱逐,正式将白衍芝收回掌握。她既不提前事,白衍芝也不敢究及前非,两人就重新度起那乱七八糟忽天忽地的日子来。只可怜那李嫂,才得了几日欢娱,反招出无穷气恼,心中幽怨,自不必言。直如那唐朝李三郎宠幸杨妃,把梅妃冷落多时,就任其寂寞长门,永无梳洗,也就罢了。又何必以珍珠相慰,白造出絮阁一段传奇,供后世唱昆曲的演唱赚钱,却害梅妃被杨太真逼迫侮辱,狼狈奔逃,弄得一夜承恩,千年长恨。反不如没有这段波澜,较为自在。这里把碧琏李嫂,比作杨玉环江采萍,实在据于不伦,足以令人呕出隔夜饭来。其实这局面是一样的,李嫂比梅妃的痛苦还深。古往今来的事本来同样的很多,只不过有幸有不幸。李三郎贵为帝王,杨梅贵为妃嫔,发生臭事的地点,又在宫禁之中。经后世文人,一加点缀,便成为千古风流韵事。但是蓬门委巷,像这一男二女的争竞,正不知有几千万件,只于人人鄙弃不道,因而湮没不彰。至于个中情形,或者比古人还要奇幻,个中人物,或者比古人还为可传。莫说人类,即使街上一群野狗,作爱情竞赛,数雄争雌,打成一片。人们看着不感兴趣,然而在通狗语的看来,也许这场狗战,竟是一篇美人英雄悲欢离合的动人故事呢。因此这李嫂虽然配不上比梅妃,然而她的遭遇以及心情,却完全和梅妃一样。但她是个庸碌妇人,除了哭泣以外,别无能力。虽然万分悲愤,却没法抵抗碧琏的压力。既然被打入冷宫,应该可以深闭房中,自图心净。碧琏却不许她那样,仍须执婢仆之役,稍为拂意,便是遭受打骂。白衍芝在碧琏面前,为要表白对李嫂无情,以博她的喜欢,更是暴戾不堪,李嫂只可低头忍受。

但是人急悬梁,狗急跳墙,天下事就怕逼近太甚。本来没危险性的,也可逼成危险。西洋俗语说:老虎吃人,并不可怕;绵羊咬人,才是可怕。因为老虎凶恶,人所共知,自然尽心规避。绵羊却以柔顺著名,人人都可以狎侮鞭笞,但若打击太酷,绵羊也许拼命触人,因为人不防备,更易受害。这李嫂固然老实,容易欺侮。但经不住累次三番地受重大刺激,逼得泥人也发出土性。在她初次被弃之后,虽然很是愤慨,却是无可奈何,已渐渐地委心任运,甘执仆婢之役。若一直那样下去,她也就永远认命,不做它想。只为碧琏忽然走了几天,白衍芝竟和她重拾坠欢,使她重登袵席。她好似由九渊又升到九天,正有些心意畅满。不想碧琏回来,又把她踢落九渊之下,这一跌实是太重,这刺激实是太深。而且她只在上房享了几天不算幸福的幸福,再降回小屋里,可就不能再义命自安了。只觉碧琏把自己欺侮太甚,白衍芝把自己拨弄太苦,心中怒恨难释。而且每日还被强迫执行劳役,每日早晨白衍芝碧琏尚未起床,她就得入室洒扫。看着床上衾中,想到这是自己的旧地盘,不由伤心惨目,更增怨毒。再加日常接触,都是刺激,自觉活下去也没趣儿,于是把个庸懦的人,竟磨励出凶心恶念。时常盘算报仇计划,怎样能害死他们,即使自己与之偕亡,也觉快意。在夜永宵长之际,腐心饮泣之时,时时打算主意。把世界上一切谋杀方法,都想到了。除了科学机械药剂的新式罪恶技术,为她智力所不及外,凡是旧式方法,如动刀放火下毒等等,都曾加以沉思。但是想着容易,实行很难。有了方法,还需用具,有了用具,还需预备,有了预备,还需机会,有了机会,还需勇气,所以谋杀是很繁杂的事。譬如一个人在盛怒气时,只要手中有刀,便能一刀砍去,杀死仇家。但若过了那个时候,就不易再提起勇气,越思索筹维,越要徘徊审顾,畏首畏尾了。李嫂就因这个缘故,虽然报复念头时时在心中转动,但终于只成空想,不能实行。

一晃儿又过了很多日子,白衍芝的生计,日渐艰难。碧琏每值手头窘涩,就和他吵闹,李嫂借此稍得解恨。白衍芝被碧琏逼得没法,只好出去东奔西撞,向空中收钱,平地抠饼。每日生活,好像变大魔术一样。但是任他怎样能干,也不过冒充侦探,向三不管小掳讹几个钱。或是向街头巷尾捉风捕影,一闻某家出了争讼或是风流故事,就跑去随机应变地讹索几文。有时也到烟馆赌局,半软半硬借上几个。但这样终苦所得无几,而且常常被人殴打,弄不着钱。回家又有家法相候,逼得他走投无路,什么奇想天开的法儿,都想到了,无奈都不成功。

有一日他在外弄不着钱,到半夜还在街头踯躅,不敢回来。无意中走进平康曲巷,他虔心祷天,低首视地,只盼有个荒唐阔少,在妓馆中被姑娘浓米汤灌得晕头转向,人事不知,出门把皮夹落在地下,被自己拾起,打开一看,里面有现款几千元,珠钻若干粒,一下子就变成富家翁。他想得虽好,可惜唐突鬼儿虽多,失落钱包的却没一个。走到一家门首,恰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妓女,由门内送客出来,客人走远,那妓女还在门首闲望。白衍芝走近一看,原来是个熟人,在昔日他未识碧琏时,曾以朋友资格,由帮嫖而认识了她。那妓女也认得白衍芝,向他招呼了一声。白衍芝向来是有缝即钻的,一见那妓女招呼,他就凑过去搭讪说说。那妓女想要进去,白衍芝越说越不完。那妓女当初曾见他与小报馆的人同游,也不敢得罪,就让了声里面坐坐吗,满以为他绝不会进去,得这暗示,就告辞走了。哪知白衍芝被她一让,心里稍加盘算,就认为有利无害。一则自己只是朋友,不用花钱,二则进去起码可以喝她两碗茶,以解干渴,或者更进一步能吃到一顿夜点,运气再好就许得偷她件衣服首饰,解决当前的困难。于是不待再让,就跟了进去。那妓女只得延入室中,倒茶敬烟,说些闲话。白衍芝只拣好听的说,问起她事由儿怎样,那妓女答说平常。白衍芝一时触动灵机,因为她还认自己是与报馆有关,就信口开河地道:“明儿我捧捧你,管保一捧就红。”

那妓女闻言自然殷勤托付,白衍芝道:“你这样漂亮人儿,可惜人们不能知道,真好比一颗明珠土内埋。顶好给我张相片,登在报上,叫大家看看你的美貌。我们的报一天出五万份,就算三个人看一份,就有十五万人都看到你。我再给你写几句好听的话,勾动他们的心,只打每一百人里有一个人来挑你,一百的一,一千的十,一万的百,十万的千,十五万人里就有一千五百人来花钱。只打每十个人里,才能挂住一个常客,你就有一百五十客了。只算这一百五十人,每人半年才打一回牌,住一回局,你也就天天有牌有局了,这一下还不红上天去。”

那妓女听了,不由受了诱惑,就寻出张得意的照片,交给白衍芝,拜托代为揄扬。白衍芝接过,瞧着照片夸了一阵,忽然沉吟不语,从鼻孔哼了半天气,才道:“可是还有个问题,这照片不能贴在报上,就贴也只能贴一张。必须制成铜版,才能往报上印,这做铜版……哼哼,论理捧姑娘的照片和稿儿,都得收广告费。因为这和商家登广告招徕生意,是一样意思呀。不过谁叫咱们是老朋友呢,我跟他们说去,不要收广告费,就是非收不可,我就替你垫上,三五十块钱,小意思,不算什么。可是这笔制版费,得归你出。”

那妓女听说需要花钱,心中已然不悦,但关着面子,不好驳回,就问要多少钱。白衍芝道:“大概总得十来块钱,你就给十块吧。”一面说一面看着那妓女的神色,见她皱眉不语,意似嫌多,就接着道:“咱们再叫他们打个八折,你给八块好了。”

说完见她仍是沉着脸不语,却伸手取那照片,似乎要收回去。白衍芝只怕跑了主顾,急忙按住那照片。又道:“这么着吧,你就给五块钱,不够归我来添,这好不好?往后你若从这上面赚五千五万,可别忘了我。”

那妓女起初本是疼钱,因为这十元虽为数不多,但在她们身上,却要有三十个茶围,或是三四个住局,或是一场牌局,才能得到这个数目。当这花事凋零之际,一月也未必有一场牌,一星期也未必有两个住局,一天也未必有三拨茶客,她得之维艰,花着自然心疼。但还只在钱上着想,及见白衍芝不待减抑,连连自行落价,就勾起她的疑心。觉得他大有作伪骗钱的意味,想要将此事作为罢论。但已就到分际,反悔必然得罪他,就道:“别说五块,十块也不算多。只是我没有钱,拿不出来,怎么好?再说我就能拿,也得害你添补,实在不忍,那么咱们等等儿再说也罢。”

白衍芝一听生意果然要吹,急忙说道:“别再说呀?我既管这闲事,就得办成了。你说拿不出五块,那么你能拿多少?谁叫我好管闲事呢,你就说吧。”

那妓女见他如此猴急,更加轻视,就道:“我啊,我只能拿一块。”

白衍芝道:“一块太少,得得,你就拿两块吧。凭你这样唱手,一块也拿得出手?”

那妓女听了,心想我也不是赏钱,有什么拿不出手?因此心中更为瞧不起他,但已不好再说,只好忍着肚疼,取了两块钱给他。白衍芝接过,又说了半天好话,才搭讪着走了。到了路上,心中十分欣幸,固然这两块钱为数甚微,得之匪易。但是白衍芝有时所求比这数目还少,得来比这情形还难。所以他既庆幸意外遇着良机,觉得这两元钱只仗口舌之力,便轻易到手,还是女人的钱好骗,不由甚为得意。回家之后,交代过碧琏的公事,差幸未受折磨,自然深感那妓女的荫庇。

白衍芝就吃上甜头儿了,到了次日,他又出去漫天追钱,又走了轻车熟路。至于替那妓女宣传的事,早已抛诸脑后。到了平康曲巷,但是世上哪有许多好机会,给他天天遇着?转了一天,并没遇到熟识。到晚上空手而归,被碧琏骂了半夜。翌日他又重走原路,并不是他认定了这条路,却是别的路已绝了,只有这条路,虽不知是否有望,幸还通行无阻,不致被人扭住殴打或是送官,所以他唯有继续做花街巡查使者。

过了三四日,果然上天不负苦心人,居然又遇着一个熟识妓女。他照方炮制,又以宣传功效相诱,这妓女也上了当,托他帮忙。但说到要十元钱制铜版,那妓女虽答应了,却不肯全拿出来,只先付一半,那一半等报上印出照片时再付。白衍芝知道她不放心自己,只得收了半价出来,回家交给碧琏,两天又花净了。白衍芝想要再取那一半钱,知道那妓女不见报载照片,定不肯付。心中盘算,给她制个小小铜版,所费不过数角,就可以领到五元,另外还可以索些酬谢。就去到那大明报馆,和那位在娼窑管过账的主笔商量。那主笔是此中熟手,知道他不会无故捧人,此中大有玄妙,就也向他索贿赂。白衍芝争辩半晌,才议定由报馆代为制版,刊出之日,由白衍芝付款二元。那主笔算算,除制版外,还有一元数角可得,就答应了。白衍芝却因失去五分之二的好处,甚为心疼。等到刊出之日,白衍芝拿报去找那妓女,又把上面的捧词儿,念给她听,同时又有那妓女的客友看见报上照片,对她谈说。那妓女也是三代以下的人,怎能不好名?觉着自己的芳名,由报端传闻遐迩了,大喜之下,就俨然以名妓自居。但名妓与名士虽然同名,而实相异。名士常要装穷,名妓却得装阔,于是给白衍芝以加倍的赏犒。白衍芝由此更觉得这种钱易赚,比当初用讹诈手段成功较多,又兼没有风险,谈笑便能金钱入囊。而且看出这妓女的弱点,就想再进一步,吃她一注大的。

这天看见报上有人闲做菊榜,平章当时伶工。他就触动灵机,想要开回花榜,就又去和那大明报主笔商量。那主笔见是生财大道,自然答应,两下议定,用投票选举办法,由那主笔主内,总理报上选举事宜。白衍芝跑外,招徕投资应选的妓女。日后总核收入全数,四六分账,报馆方面得十分之六,白衍芝一人得十分之四。并且商定状元榜眼探花等一二三甲的各种价目,据他们拟议,状元售价最少要一千元,榜眼八百,探花七百。二甲传胪五百,下面依次递减,大约可以弄到三数千元。

过了两日,大明报上便刊出花榜选举章程,又在报上印上选举票,凡投选者必须剪票填写,以杜流弊。并且揭晓之后,票数任人查看以昭大信。看着好似一秉大公,实际满不是那么回事。白衍芝这可忙了,成天奔走花街柳巷,寻觅对象。无奈他并不认识许多妓女,有些熟识的,却都已受过他的骚扰,恨入骨髓,不肯理他。只得在街口或是门前,观看报条,见有红纸金字,或是名字写得特大的,就认为阔姑娘。又向巷口洋车夫打听,某家某妓最红,他就进去指名访问。肋下挟着大叠报纸,左手拿着记事簿,右手提着只破皮夹,耳朵上夹着铅笔,打扮得既似报馆访员,又似电车卖票,而且和自来水收款员也有些相仿,说是报贩也差不多。妓馆伙计直看不透他是干什么的,有的向外驱逐,有的不许进门。但也有时遇着穷班子,三月未缴电费,四月未缴水费,见他到来,只疑是公司执事来摘电表的,吓得尽力倒茶敬烟地招待。白衍芝却自觉顶着新闻界头衔,勇气百倍,也不理会那些,横冲直撞。寻着所要见的妓女,便给她一份报,同时宣讲一篇道理。但是任他说得天花乱坠,那班妓女很多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甚至有的疑惑是查花捐的,有的疑是卫生人员,要把名字写去,随即调去检验身体。这时的检验身体,几乎是一种酷刑。妓女被验之后,常要病卧多日,故而视为畏途。这风声一传,白衍芝越发工作艰难。但也有时遇见较有知识的妓女,颇欲借此增长声价。及至一看价目表,都吓得退缩不遑。白衍芝说破唇舌,当不住人家出不起大价。白跑了数日,莫说鼎甲,连个小缺也没卖出去。只好商量着减价招徕,先打了八折,又打到对折,最后直落到三折,仍是无人应选。实没奈何,只可减为一折,堂堂状元,才值到百元大武,二甲后面的位置,只要三两元钱。白衍芝再去招徕,这次廉价剔庄,果然引诱到贪便宜的人。一个山西大同籍的老妓,有意承状元之选,但仍嫌价目太高,要求再减,只肯出到五十元。白衍芝好容易得着主顾,怎敢得罪,只可婉转磋磨,结果那妓女又添了两元,方才定议。那妓女还要求揭晓之日,由报馆送她纪念赠品,最少要一对银杯、一块匾额,还要在她住的妓院门外高悬灯彩。白衍芝一听,这五十来块钱,直不够置备赠品,但又不敢拒绝,只可也请她从减。把银杯改作银盾,匾额改为对联,灯彩由她自备。状元既已有主,再去出售别缺。一个本地妓女,要做探花,一口便允出四十元。白衍芝大喜之下,要她付款。哪知她并没有现钱,想以身体作抵,要白衍芝连着白住四天,就算她付了这笔款子。白衍芝想想不上算,尚且没法交账,就敬谢不敏,另寻主顾。但这时花事既然萧索,白衍芝又过于卑鄙鬼祟,常被人当骗子看待。因而所如多阻空自挟着功名之券,只卖不出去。只得把价目一减再减,跑细了两条腿,跑破几双鞋,才以二十元的价目,把榜眼卖出。其余二甲以下十名,也都以几元钱的低价寻得主顾,细数已不可稽考。只知道二甲第十名,白衍芝实得大洋六角,另外还抢了一条手帕。第八名是大洋一元五角,内中还有两角伪币。虽然奇贱,过于便宜买主,但总算销出去了。只有那一甲探花,他标定最低价格十六元,一直没人肯出大价买这高衔。白衍芝奔走无效,甚为焦急。

这一天他正蹀躞于曲巷之中,忽然有一辆崭新的洋车飞驰而来,把他撞倒,却并未受什么伤。但白衍芝瞧见车上坐的妓女是红仙班的少掌班小仙,前几日曾向她兜揽生意,大遭斥拒。这时仇人见面,不由心生一计,立时躺在地下打滚呻吟。那小仙大吃一惊,下车看时,白衍芝一把拉住她,只叫你撞死我了,给我偿命。小仙吓得直哭,那包车夫急忙回班,叫来许多人,向白衍芝直说好话,问他伤在哪里。白衍芝只喊腿折了,痛死了,却一直拉住小仙不放。班中人撕解不开,只得寻块木板,搭着白衍芝,白衍芝仍拉着小仙,一同回到红仙班。多人解劝白衍芝,请他放开小仙。白衍芝只说我已受了重伤,必将残废,若不拉住撞我的人,她跑了找谁赔偿?当时班中人见过他曾来敛钱被拒,又看他不像真个受伤,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屏退众人,和白衍芝情商。白衍芝等的就是这个,虽不说明,却暗暗露出意思。起初要很大数目的医药费,经过半天磋商,班中答应出十五元给小仙买探花,另出五元赔偿白衍芝。白衍芝还想多要,但班中人咬定了不肯再增。怕说岔了,他们当真请大夫验自己的伤,那就要反胜为败,只好装着勉强答应了。班中人付了钱,他还怕被人看出破绽,就央他们代雇一辆洋车,把他架到车上,送回家去。但是走到半路,他竟叫车夫停住,自己跳下车,扬长而去,反把车夫吓得直瞪眼儿。

白衍芝功行圆满,回到报馆,向那主笔交账。两人还吵了个事不有余,方才分清捐款。以下就应该披露花榜了,不过那主笔因进款太少,引不起高兴,也没托人作序作诗,也没有另登揄扬文字,只在报上一角刊了状元等人名字,就算了事。好似灾赈捐款清单,不过只有人名,并无钱数罢了。又过几日,那位山西小脚状元,因报馆方面允赠的纪念品并未领到,屡次上门去催。那主笔没法搪塞,寻白衍芝去商议,又动了半天口舌,才议定各出二元去置办。白衍芝自告奋勇,向那主笔讨了两元钱下腰。他却自寻了块小薄木板,涂上墨油,央小炉匠在上面嵌了块椭圆形洋铁片,打磨光亮,微具银盾雏形。再用红颜色在铁片上写了花榜状元四个字,旁边注上大明报馆获赠,这就算是个银盾。另外又上三不管破烂摊上,寻着一副破旧对联,是一家油铺开张时的喜联,联文是:“越国大夫曾贸易,孔门弟子亦生涯”。上款是“德生油店新张大喜”,下款是“愚弟王洛发拜贺”。白衍芝用三个铜板买得,带回家去加以修制。寻块保险剃刀碎片,把上下款刮去,上联的“越”字和下联的“孔”字,也都刮去,然后重新添上。白衍芝真是高才,在“越”字空处补上个“齐”字,在“孔”字空处补上个“王”字,便成了“齐国大夫曾贸易,王门弟子亦生涯”。据他解释,说女闾由齐国管仲所创,借以裕国便民,因而妓馆流传至今,却可算是管仲的遗绪。所以说“齐国大夫曾贸易”,就是考据出渊源有自,抬高妓女身份,给这位状元添色。下联说这位状元善唱青衣,开蒙师傅是落子馆皮靴王老宝,以后又学习王瑶卿一派,虽然连王瑶卿的面儿都没见过,只于从王瑶卿留声机的唱片中,间接摸索而来,但也自称为王派。所以这下联指实了她是王门弟子,却又做着皮肉生涯,倘若人家王瑶卿认为侮辱,前来质问,她还可以有个退步,辩别说所谓王门,是指破靴王老宝而言也。接着又把上下款改好,就算把状元一份礼物备置齐全。还有榜眼探花,每人要给一个纪念镜框,这更容易。在家中茅房窗上,锯下两块四方窗棂,打磨干净,抹上黑油,背后嵌上块硬纸,就成为镜子。镜心贴张白纸,写上了字,表面再附上一层裹糖匣的玻璃纸,瞧着也很像那么回事。

白衍芝这样巧夺天工,穷极人力,真可谓绝无仅有的能人。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看看纪念赠品的成色,就该设法退避,自己不要出马,叫别人送去。但是他想着送礼该有赏钱可得,不愿别人得利,就自己亲身分送。到了榜眼处,一缴赠品,榜眼就臭骂了一顿,白衍芝鼠窜而逃,榜眼追出,把镜框抛到他头上。白衍芝抱头跑出老远,摸了摸并未受伤,不由暗自得意。幸而自己为着省钱,镜上只贴张玻璃纸,这时竟得了便宜,若是嵌上真玻璃,恐怕已头破血出了。接着又顺路到状元处,状元一看那油污涂改的破对联,鼻子已经气得歪到一边。再看那铁片的银盾,忍不住拿起就打白衍芝的嘴巴。白衍芝一下没躲开,又加脸上正在出汗,就把银盾上面的红字,印到颊上。“花榜状元”四字,在嘴巴上清清楚楚,他还不自知觉,只向状元分辨,说些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论理状元应售千元以上,我们还预备金牌银杯呢,如今你打了个倒九五折,只花五六十元就当了状元,还不便宜?我们报馆也是生意,将本图利,棚儿账儿支着,工钱纸钱花着,怎能不赚几个,难道还赔钱向你送礼呀?只这银盾已经花过十块钱了,你知现在银子多贵,快到两千多换了。那状元见他说话时,嘴巴乱动,上面印的红字,也随肌肉而为伸缩长短,不由改怒为笑。再听他说银子两千多换的话,更几乎笑岔了气。

白衍芝还不知什么缘故,见她笑了,就跟步进腿地道:“二姑,这回得了状元,就叫作十年窗下无人问,一旦成名天下传。这名声算传出去,连外国也能知道。过几天你瞧,准保那些英国法国德国印度国黑鬼子大西洋都来了。”

那状元听到这里,伸手又给他一个嘴巴道:“妈的什么东西,你妈才接六国呢。”

白衍芝知拍马屁拍到马脚上,米汤里加错佐料了,只得赔笑道:“二姑姑,我说的是好话,你别错疑惑。实在你这名气算传下去了,不出十天半月,准得红的冒了烟儿,这才是天大喜事。你争这点赠品干什么,明儿挂上几拨阔客,别说银盾,就照你们山西财主的法儿,打座银囤都成。”说着忽一矮身,请了个安道,“二姑姑,我给你老人家道喜了。”

那状元一见,就知他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伸出来粽子样儿小脚,向他踢去道:“滚开,我用不着你道喜。”

白衍芝抓住她的脚,伸鼻嗅着,瞪眼瞧着,没口子夸着道:“瘦小坡尖直,干浅香软暖。二姑姑你真好一对小脚儿,简直中国没二份,好二姑姑赏点喜钱吧。”

那状元急忙把脚缩回,吐了他满脸唾沫。白衍芝满不在乎,任那唾沫在脸上像璎珞流苏般挂着,仍是要喜钱。状元气得臭骂,并且赌咒不给一文。白衍芝央求无效,只得退一步道:“二姑姑,你太没面子了。我这么大小子,又是作揖,又是请安,二姑姑不知叫了多少,你就这么狠心?不赏喜钱也罢,我给你送礼物来,也总得给点赏钱呀。”

状元道:“你不提礼物还好些,这两件东西,简直骂苦了我,简直是拿人开心,你趁早原物收回,还有脸要赏钱。再说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早先自称是你们那院里的先生,这时候怎么又变成伙计,要起赏钱来了。”

白衍芝道:“二姑姑,你哪知道,我虽是个先生,比你们这里伙计还苦呢。你们伙计在班里弯弯腰,就落一块,跟局出去一趟,顶少也弄几毛,寻常吃姑娘剩下的四个碟儿,赶上有牌饭局,肚子更肥。我们莫说没处找钱,连饭也没人管,咳,别提多苦情。不指上外面抓挠几个,简直连牙都饿干了。”

那状元道:“你们这行不是总有人请吃饭吗?上回我有个朋友,也是你们同行,他每次到我这儿,就叫我买包子烧饼请他。我问他怎么晚饭时候才过,你就又饿了,莫非还没有吃,天天这早晚提着饿肚子,可不受伤。他说不是没吃,是因饭多了,不能吃。他们干报馆的,人人巴结,差不离每天都有五门处饭局,到这儿,那儿催;到那儿,这儿请,这儿是燕菜银耳,那儿是鸭子鱼翅,架不住日子多,天天如此,就把胃口吃倒了,见了油腻就恶心,一闻饭馆子味儿就呕吐。可是还不能不应酬,就说这一天,先到王司令席上,喝了两口酒,吃了片藕。到古局长家里,吃了一匙杏仁豆腐。又上张会长那里去一趟,拼命叫他吃,他吃了个素门丁,倒觉着清爽。本可以多吃,无奈正上来红烧全鸭,一闻那味儿就再咽不下去。所以连吃了几局,还是空着肚子来到这里,非得扰我一顿干烧饼不可。你听听,你们同行的谱儿多么大,你怎倒跟我告穷啊。”

白衍芝皱眉道:“你怎记得这样清楚,连小花儿都背出来。”

状元道:“我怎么记不清楚?他来了就是这一套,说过六百多回了。”

白衍芝道:“别听他,那是吹牛。我们哪有许多请客的,你快赏几个吧。”

状元呸了一声道:“你说他吹,你也没少吹。记得你当天揽买卖的时候,临走对我说,晚上有三次宴会,忙得不了。二次你来拿钱,我因为没凑齐,请你晚上来取,你又说晚上是什么长请你吃饭,饭后打牌,没有工夫再来,定逼着我立时给你,怎这时又穷到这份儿?”

白衍芝涎着脸儿道:“二姑姑,你别听我那时的话,那时我是害热病,叫汗憋的说胡话呢。现在这才是真的,你多可怜,给几个吧。”

状元不理他要钱的茬儿,仍问道:“你们的舌头都是怎么长的?我怎没遇见一个说话有边的,难道是一个师傅的传授?”

白衍芝道:“对了,我们的师傅就是这么教的,舌头就是这么长的,二姑姑多包涵吧,您也骂够了,还不……”

状元接口道:“实告诉你说,我当初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我爹当然也识文断字。所以我从小就喜欢个文墨人,常是特别优待。那是头一次遇见一个客,自称是什么主笔,身上穿得花子似的,我也没瞧不起他。哪知有一次偷了我只手表走了,再不见面。第二次又遇见一个,自称是经理,穿着很阔,气派也大。住了我五天,倒欠了四个局钱。这还不算,一天他忽然派了个饭馆伙计前来,说他和朋友在悦春楼吃饭,忘了带钱,向我先挪十块。我给了他,从此也算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了。第三个遇见的,就是方才说的那个吹牛大将。第四个就是你,我这可认识了,从此宁交拉洋车的,再不惹你们这群软土匪,再不上你们的当了,你滚吧。”

白衍芝挨了半天骂,见讨赏仍是无望,只得再退一步道:“你说了半天,赏钱更该赏了。”

状元道:“赏?赏你一百个嘴巴,你识时务赶快滚蛋。”

白衍芝叹息一声道:“二姑姑,你真就这么歹毒,没一点儿疼儿女的心。”

状元道:“是绝户,有你这样儿女,在一落蓐时就一屁股坐死了,绝不留你活着现世,给我招骂。”

白衍芝叫道:“好骂,好骂,你就把我坐死吧。”

说着就伏身低头,直向胯下钻去。要学一辈古人,甘受韩信之辱,以为后来做三齐王的张本。但这状元却不比得古时的恶少,一见他使出黑狗钻裆的招数,倒吓得立起乱躲。这反而更使白衍芝得隙而攻,猛把头儿钻入胯下,身体向下一蹲,两手拉着她的腿,梗着脖子,头儿一阵乱摇。那棱角峥嵘的梆儿头,立刻起了摩擦作用。状元一阵眉皱眼闭,忍俊不禁,哟哟乱叫。

白衍芝仍是尽力摇头,问道:“你可赏不赏?”

状元缩着脖儿,打着冷战,发出应该用逗点表明的断续声音道:“赏,赏,赏,缺德小子,你快起来。”

白衍芝问赏多少,状元道:“给你五毛。”

白衍芝不应,仍是摇头,状元哟哟的道:“赏,赏一块。”

白衍芝道:“一块?这一下冲去我十年官运,就顶少得给一巴掌。要不然我豁出脑袋不要了,把我闷死,把你也憋死。”

状元无法,只得应道:“给,给五块。”

白衍芝道:“先拿来。”

状元抖抖颤颤,好像醉汉骑马似的,伸手向怀中摸了半天,摸出一张五元票子,掷在地下。白衍芝拣在手里,才把头儿从胯下拔出。那状元哎哟一声,倒在床上。白衍芝摸了摸头顶,觉得汗津津的,就随手取桌上毛巾拂拭。

状元叫道:“放下,那是洗脸的手巾。”随向床褥下伸手掏出块白布道,“给你这个。”

白衍芝道:“你多包涵吧,我用这个擦了脑袋,明儿长一头狗尿苔,那可怎么办。”

状元又骂不绝声,白衍芝目的已达,也不还口,就跑了出去,再给探花送礼。

到了红仙班,探花和她的鸨母一同出见。白衍芝还想再敲几文,先念了一篇喜歌儿,才呈上镜框。那探花接过一看,竟被木框的刺扎痛了手,又染了一手黑油,丢在地下,叫道:“这是什么镜子,简直拿我糟改。”

那鸨母倒好,反替白衍芝说话道:“那个本来是个凭据,不在乎东西好坏。有这个挂在房里,人家就知道你是探花了。”

白衍芝忙颂扬道:“还是掌班的圣明,您说得一点儿不错。”

鸨母笑道:“不错吧,我明白这个。当初三十年头里,天津才有报馆,头一次开花榜,我那时候在红杏山庄混事,选上个二甲传胪,还花了三百块钱。现在探花才只十五块,看起来年头儿倒越来越好过了。吃喝穿用,庶物儿全都涨钱。从光绪年间,算到现在,足长了二十倍。你们这行,倒落了二十倍,买卖做得真太克己了。”

白衍芝心想这样体贴人心,深知行市的好主顾,怎么没早遇见。就苦笑道:“没法儿啊,现在花界里风气变了,也赶上年头穷,都不认头花钱,我们也只好赔本儿干。”

那鸨母道:“前两回你来,赶上我没在家,她们既不懂局,也不敢做主。若是我在家,早就拼着几百块钱,给小仙弄个状元。难得赶上便宜行市,不做笔大生意真可惜了。可是我还认便宜,小仙到底也探花了,都是白先生的抬举,我得谢谢。”

白衍芝听她说话,越听越入耳。心想世上居然有这样好人,这样明白人,只由口气听去,已不知何等慷慨,我今儿也许要走好运,可以再捞摸些钱。但又念她这样积世老鸨,营了一生皮肉生涯,身上不知有多少产业,班中不知有多少养女,柜里不知有多少洋钱。我何不给她来个做小伏低,殷勤趋奉。先联络下感情,用长线放大风筝,巴结到分际,得到她的信任,再狠狠地咬她一口。只要能得她喜欢,就磕头认个干娘也可。

想着正要说话,那鸨母的好意先已来了,笑着说道:“白先生,屡次劳动你,我们还没谢呢。今儿你别忙走,在我这儿吃饭,千万不要客气。小仙你先陪白先生坐着,我去吩咐厨房一声。”

白衍芝方要假装局面,向她谦辞,那鸨母已摆着手走出去了。白衍芝只可跟小仙搭讪着说话,小仙却不理他。又过一会儿,那鸨母又笑嘻嘻进来,向白衍芝道:“白先生,咱们一见如故,我也不拿你当外人。并没预备什么,只有四个冷盘,红烧鱼翅、红烧鹿脯和几个小菜,给你下酒,清蒸鲤鱼、酥香全鸭,给你下饭。攒底再来个银鱼紫蟹火锅,这就叫有什么吃什么,一点儿不为你费事,往后好常来呀。”

白衍芝听得舌头直向外伸,馋涎直向下咽,暗叫我的天,我的妈,这些好东西,我有两样只看见没吃着过,两样只听说没看见过,两样连听都没听见过,这都是阔老子才吃得到的东西,她还说并没另外预备,有什么吃什么。大约她平日就这样山珍海错地享受,我今天口福算享上了,真是难得的好运。莫怪从前些日就浑身刺痒,原来那是先兆。她还叫我以后常常来吃,过两三月还不把我撑得满身肥肉吗?

白衍芝正在喜欢,那鸨母又说道:“前面屋子须要让客,还是到后西柜房坐吧。”

白衍芝见她特示亲密,立又想入非非,心想她莫非看上自己,别有用心?固然她已很老了,然而听人说昔日大兴里某某掌班,年近七十还雇着五六个精壮少年,轮流伺候,直至死时,还有人陪伴。此中的人,常有天生异秉,老而益壮,何况她似乎才五六十岁呢。只要她有洋钱,我绝不嫌老。若是洋钱过千,我就把她当作半老徐娘,若是过万,她就是花信年华的少妇,若是趁几万,而肯供我花用,那我就把她的白头发当作玉雪肌肤,苍黑肌肤当作乌云秀发,她简直是鲜花嫩柳般的安琪儿了。白衍芝想着,心中飘飘然,眼中也生了幻觉,直如瞧见面前放着一只银柜,里面尽是金银财宝。柜门虽然上锁,但那锁已是酥软无力,笑嘻嘻地敞着巨孔,等待自己持匙开启。就做出从命维谨的样儿,随着出室。走到后面一道狭隘的小院,把他让进一间房里。白衍芝进去一看,见是一间空房,只有板床和一桌一椅,似是毛伙的住所。意中所料的洞房锦幄、宝帐象床,一概没有,不由诧异。

那鸨母已坐在椅上笑道:“你先在这里落一落儿,我屋里这就收拾好了。”

白衍芝听了方才欣然落座,那鸨母又道:“上回我听说你被车子撞伤了腿,现在可完全好了吗?”

白衍芝这时七窍已迷住六窍,听她相问,也不想当日撞腿是何情形,竟只惦着眼前便宜,恐怕因伤残被摈,就告奋勇似的说道:“本来就没撞重,早已好了。”

鸨母笑道:“那好极了,不过我听说那天你伤得真重,动转艰难,怎么这几天就好了?别是还没真复原吧。俗语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哪,你把伤处给我看看。”

白衍芝本来没伤,她一要看,自然发窘。但白衍芝的心已想邪了,以为她并非真个验伤,而是借端挑逗,就笑道:“已经好了,看什么。”

那鸨母一定要看,又问伤在哪里。白衍芝故意说在大腿根上,卷起裤腿既看不到,那鸨母定要他脱去衣服。白衍芝以为渐逼渐近,好事将成,就笑嘻嘻地要脱下衣。那鸨母定要他连上衣一并卸去,白衍芝更信是那么回事了,及到衣服全卸,便猴在板床上,看着那鸨母,只等她的动作。那鸨母果然立起身向他走来,白衍芝像抢匪进银行抢钱似的,张臂向着她一搂,哪知竟搂了个空。原来那鸨母走近床边,反向门口走去,把门帘一掀而落。白衍芝向外看时,不由魂飞魄散。只见门外立着六七个竖眉立眼、膀阔腰圆的汉子,为首一个分外高大,半截塔似的,一脸黑胡子儿楂儿,鼻子底下用明目散抹着蝴蝶,一看便知道是个打人不嫌狠、杀人不怕血的家伙。那一只大拳,巨如栲栳,已自吓人,而且还握着尺半长的枣木斧把。再瞧别人也都拿着同样兵器,这分明是打穷架的局面。白衍芝知道上了当,眼看这顿打到了身上,急忙要抓衣服披上,不料已被那鸨母抢去抛到门外,又向门外说道:“你们看见了,这小子上次讹了钱去,这时又对我脱个赤身露体,你们问问他安着什么心。”

那为首的大汉,就向白衍芝喝道:“小子你滚出来,找便宜找到姥姥家来了。好小子,爷们今儿教训教训你。”

白衍芝一看这阵式,心里明白,必是那鸨母因自己上次诈去了钱,心中不忿。所以这次自己到来,她就使稳军计稳住了,然后叫来帮手,惩治自己。看来今日要难逃公道,只可软功夫哀告吧。就由床上一溜跪到地下,叫道:“大爷,实是我瞎了眼。祖爷祖奶奶们,饶了我吧。”

话未说完,猛被那鸨母一个嘴巴,打得鼻孔冒血,指着他骂道:“你这是怎么说话?谁是祖爷?谁是祖奶奶?”

白衍芝这才明白把话说连了,葫芦藤缠了丝瓜蔓,愣给结了亲。想必是那鸨母和大汉并非一家人,而且向她叫祖奶奶,眼前祖爷也太多些,所以挨打。就改口道:“怨我,怨我,您别生气。”

那鸨母倒是不生气了,大汉却厉声叫道:“小子,你出来不出来?忍着没用。”

白衍芝身体只向板床下退缩,怎敢出去。那大汉叫道:“哥们儿揪他。”

众人应了一声,七手八脚,把白衍芝像死狗似的拉入院中,那大汉喝了声打,众人都举起木棍,向他腿上敲打。白衍芝嗷嗷叫着,心中明白非央告所能收效,猛然一转念头,就摆手叫道:“众位先住住手,我也是你们一派的,说起来准有个渊源,咱们别大水冲龙王庙。”

那大汉住手问道:“小子,你敢说跟我们一派,谁认识你,你又是谁的后代?”

白衍芝久在下等社会,知道这市井英雄们有一种秘密结合,又知道现时内中最出名的有丁大寿王魁昌等人,就想蒙混一下,以解眼前之危。就笑道:“我是丁大寿的徒弟,你们众位看着面子,高高手儿。”

他这句话方才说完,众人都哈哈大笑,那大汉也笑得直拍大腿。白衍芝见他们都笑,不由心中一松,觉得笑有消气的功用。自己在家有时把碧琏苦恼,大加斥骂,但自己作揖打躬地央求,作腔作态地哄劝,碧琏骂得正凶,忽然无端自笑,一笑就算云消雾散,再也凶不起来。由此印证,他们必定听我说是丁大寿徒弟,觉得一家人竟不相识,反而吵打,未免可笑,所以都哈哈大笑,接着便要抛去武器,道歉修好了。

白衍芝想得虽好,可惜结果竟不如他所料。那大汉笑了两声,忽又沉了脸儿叫道:“好,你是丁大寿徒弟,是几时拜的?”

白衍芝信口开河,道:“前三年,那是戊辰年,秋天八月,初七午时,吃了十二桌酒席,花了我二百多块,我记得真真儿的。”

那大汉笑道:“你记得真真儿的?怎么我倒一点儿不记得?小子你别胡扯了,你可认得丁大寿?告诉你,我就姓丁,小子你拿我唬事,怎么唬到我自己这儿来了。”

白衍芝方知他就是丁大寿,这可是贼人把赃物拿到失主家求售,自投罗网,这场打更要加重。想着心中一急,又生了急智,就猛地爬在地下,冲着丁大寿嘣嘣地大叩响头,叫道:“师父师父,我今天可投着师父了。我从十年头里,就想拜到你老门下,只苦没人引见。可是我心里已把你老当作师父,又是老师,又是父亲。你今儿总得可怜我的虔诚,把我收作徒弟,顶好认作干儿。我说干老儿,儿子给您磕头了。”

丁大寿看着他这骤于变态的表演,也觉愕然,但随即大笑起来了道:“好小子,有你的,这套随机应变,倒真不易。可是你发昏当不了死,告诉你,我们耍人儿的,只斗硬汉,向不跟细胳臂的人较量。像你这样不经一指头的 货,若是换个别人,就是打我个嘴巴,我都不在乎,还可以给他作揖说好话。若是个凶的恶的,对我撇撇嘴,就得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这是耍人儿的谱儿。今儿这院里掌班的,邀我们来管教你,我们看出你是个萎缩物儿,不值一打。本打算鞭你两下,一赶一跑就算完了。如今你竟敢冒充是我徒弟,给我脸上抹屎,这可就得另说说了。方才说过,我们不打脓包,可是遇见脓包混充好汉,我们可不能轻饶。为着清理门户,保全脸面,总得给个厉害。小子,我们也不能为你出什么新法,只是照着老例办法,等着吧。”

白衍芝见他并不理自己称师父的热忱,反而说给他脸上抹屎,知道灾星仍在头上盘旋,并未稍退,就仍哀声央求。丁大寿更不理他,就向鸨母耳边说了一句。那鸨母吃吃笑着,领他走到一间小房门前,向内一伸手,就提出一把夜壶。丁大寿摇了摇,叫道:“这是空的,众位人人有份,都上点儿捐吧。”

众人应了一声,接过那宝贝,走向墙隅,挨次告便,哗哗汩汩,须臾又提回放在地下,报告道:已经九成满了。丁大寿说了声谢谢诸位助善,就向白衍芝厉声喝道:“小子,你看,汤上来了,快赶热儿喝吧,搁凉了可就失了味。”

白衍芝自见他们拿出那宝贝,已经有些明白要自己受用,及至把那宝贝提到面前,由圆圆的口内,喷着热气,发着恶味。这件宝贝本是数年古物,久受精华,就和用过几十年的宜兴茶壶一样,里面已挂了厚釉,不须茶叶来泡,只把白水倒入,也能变成醇香的茶汁。何况现在这件宝贝又新加许多佐料,那些壮汉有许多才从亲家院里出来,还没得工夫上澡堂。于是这宝贝内就更成万流所汇,众恶所解,那气味实在没法形容。白衍芝知道自己少时便要代替那件宝贝,容纳许多流质,不由怕得要命。打着滚儿叫道:“爷们饶我,饶我。这可受不得,我跟爷们无冤无仇。爷们看我不好,就打两下,千万别这样。”

丁大寿笑道:“咱们本来无冤无仇,谁教你认我是师傅爸爸呢,我就不得不管教了。小子,少废话,你领了这敬酒吧。”

说着就连喝灌灌,壮汉们立即过来助手。原来这种工作,也有训练。四个人按住他的四肢,另一个人用一块平砖垫在他颈下,然后按住头额,使其脑部着地。白衍芝便仰面朝天,张着大嘴,连一声叹也叹不出来。再有一人用半截竹箸,撑住他的上下牙关,想闭口也不能够,丁大寿见布置已妥,就提起那宝贝,对准白衍芝的尊口,灌将下去。只闻一阵汩汩之声,如川江之归海,如悬瀑之落山,但只恶气弥漫,把那鸨母熏得掩着鼻子,躲出老远。白衍芝身受口尝的滋味,就更可想而知。丁大寿又分外来得促狭,还不肯叫白衍芝利权外溢,每逢灌到平满,将要向口外流溢,就停住手,等待他完全咽下,再行续灌。若是白衍芝将气涌住喉咙,不肯下咽。就用手捏他的鼻子,白衍芝只得用喉咙呼吸,呼尚无妨,一吸就一拥而入了。这样连灌三四次,白衍芝已是大腹膨亨,无可容纳。丁大寿才摇摇那宝贝道:“还有一半儿呢,论理得全敬了你,不能剩下一点儿。不过这是写意的事儿,呈呈样就得了,别叫你一下就吃倒了胃口,下次倒不想吃。”

说着向众人摆手道:“得了,咱们是君子不为已甚,杀人不过头点地,饶了他吧。”

众人闻言一齐松手,白衍芝已是昏迷了,一面作呕,一面像跌翻的臭虫似的,摇摇蠕动了半天,方才翻身向下,据地呕吐。虽然吐出不少,但腹中所有尚有多半,隐匿不出,要和他终古相依了。白衍芝呕了半天,才说出话来,喘着叫道:“可要了我的命,你们真狠。”

丁大寿喝道:“你还说我狠?好,我既落个狠,这里还有半壶,也敬了你吧。”

白衍芝连忙叫道:“爷,爷,祖爷,你不狠,你是疼儿女的心胜,我说错了,你别过意。”

众人听了大笑,那鸨母早已出完了气,就向丁大寿道:“得了,快叫他滚吧。”

丁大寿踢着白衍芝连喝滚滚,白衍芝摇摇立起道:“我走,我走,可给我衣服呀。”

丁大寿就把衣服给他,白衍芝的衣服,本在院隅抛着,就有一人拾起,向他丢过来。但当拾起时,竟暗中伸手向袋中一探,恰恰把白衍芝在状元家中用黑狗钻裆绝技挣得的五元钱,给顺手绺去。白衍芝这时已是晕头转向,哪还顾得检查衣袋,接着衣服穿上,也不及扣上纽子,掩着大襟,就向前楼走去。

那鸨母骂道:“你个臊东西,还敢走我的大门,快滚回来。”

白衍芝委委屈屈地道:“我从哪里走呢?”

那鸨母指着院隅地下道:“从那狗洞钻出去。”

白衍芝瞧那墙下并非狗洞,只是流水的沟眼儿,就叫道:“您老这不是挤罗人,小沟眼怎么出得去?”

鸨母道:“你自己打主意吧,我要你进门容易出门难,要不然,怕你走顺了腿。”

白衍芝倒也机灵,扑地跪下道:“你饶我吧,下次我死也不敢来了,这一回就够我受的。下次再来,你把我剥成肉馅,和上白菜包饺子吃。”

那鸨母道:“呸,好恶心,吃你这一包尿泥的东西,连狗都嫌臊气。”

白衍芝又央求半天,那鸨母才开了后院小门,由丁大寿执行饯别礼式,等白衍芝走到门口,从后面飞起一脚,把白衍芝踢得悬空而起,直撞到巷中对面的墙上。白衍芝撞得头上生包,跌倒地下。只闻后面一阵哗笑,立即把门关了。白衍芝挣扎半天,方才立起,回头见后门已关,才使出英雄气概,望着门切齿顿足,在喉咙中喃喃咒骂,大有灭此朝食,不共戴天之势。但在心里做活,不敢发出声音。发恨半晌,才循着小巷走出。到了街上,猛觉遍身酸疼,又加想起方才受用的美味,不由心中又翻腾起来。哇的吐出一股臊水,随又干呕不已,只得扶墙小作喘息。哪知旁边来了个熟人,看了他的情形,就近前问道:“白先生,你怎么了,喝醉酒吗?”

白衍芝闻声抬头看见这人,就喘着说道:“可不是,喝得太多了。”

那人道:“白先生,在哪儿喝的,这样大醉?”

白衍芝道:“别提了,好些位朋友公醵我。有本地的富司令、王处长,北京来的丁总长,那是我的老姻伯,冯省长,也是我父亲做南海岛提学使时候收的门生,这都是天天见面的。还有在当初做过尚书的我那老表兄孙二爷,大书家石大魁,另外又请了梅兰芳陪坐。他们大家每人灌我三杯,我已经不行了,恐怕醉了出丑,决意不再喝了。哪知我那位总统老年伯来了,一要跟衍芝对三杯,我怎好不陪?以后银行总裁文六爷,又使促狭,他对梅兰芳努嘴挤眼,兰芳就斟三大杯酒,用喷香的小手绢儿托着,递到我嘴边,一定要白二爷喝。我也故意拿糖,故意不喝,后来说和着,叫兰芳唱一段儿,我就喝一杯。把什么老元儿二片儿都叫了来,给他随着。先唱了一段《武家坡》、一段《二进宫》、一段《宇宙锋》,我喝了三杯,他们还劝。我定要兰芳再来段《别姬》的《巡营》,兰芳说好戏卖大价,要我喝五杯才唱。我就喝了,可是耳朵里立刻起了锣鼓,醉得听不见他唱的什么。他们见我醉了,都要用汽车送我,我只怕坐了富司令的,得罪王省长,坐了丁总长的,又对不住文总裁,全辞谢了,自己溜出来。哪知兰芳还是真跟我不错,暗地跟着出门,定要用他的汽车送我。我一看他那辆新买的宝塔克牌大车,足值一万多,一开车门往外冒香气,我怕给人家吐脏了,不肯上去,就一溜歪斜地走了。还听兰芳在后面挑大指夸我,连说真是大名士,大名士。我怕他再拉住我,没敢回头,一直跑走,到了这里竟再忍不住,呕吐起来。我后悔不如跟他们去了,这时到了谁家,也早有人伺候,睡在大铜床上,吃些冰藕雪梨解酒了。”

那人听了笑道:“白先生,你是真醉了,怎么单在溺尿窝里站着。”

白衍芝看了看,才知道自己所吐的尿水,汪在地下,竟被他认作尿窝。不由又想被灌时的滋味,哇哇地吐起来。那人掩着鼻子笑道:“白先生,你喝的什么酒,值得醉到这样?”

白衍芝吐着道:“咳,别提了,黄白两掺,外加白兰地威士忌,这一搅和,可真厉害。”

那人瞧着地下道:“白先生,你怎么只喝酒,一点儿菜没吃,瞧你吐的都是黄水,难道那些闻人请客,不预备菜吗?”

白衍芝瞪着眼道:“你糊涂,你吃过好东西没有?”

那人道:“我哪比得你白先生常吃好东西?”

“本来你是外行,人家请我,能预备平常东西?告诉你也长长见识。我们喝酒,不用平常菜,桌上只四个一尺四的大碗,一碗鱼翅,一碗燕菜,一碗熊掌,一碗……还有一碗……”

白衍芝本想凑上四样名贵的菜,好把牛腿吹圆,但只说了三个,另一个竟想不起来。半天才由自己方才所饮的,想到夜壶,由夜壶想到夜壶口中的来宾,不由触起灵机,接着道:“还有一碗牛卵。这四样东西,都是特别容易消化,入口就变成泥,进肚就化成水,要不怎么值钱呢。你看我吐的是水,哪知这水里有鱼翅燕窝熊掌牛卵变成的精华。这一汪水足值几十块大洋,渗进这地下,赶过年开春,准得生奇花异草,你信不信?”

那人大笑道:“生不了奇花异草,还生不了狗尿苔吗?白先生,我走了,等明年开春,咱们再在这里见。”

白衍芝方要骂他,那人已走远了。这才隐约想起,这个人和自己旧有过节儿,他深知自己底细,方才不该和他吹牛,自取其辱。在二年前,这人在一家布铺做事,时常遇见,总是很客气地招呼。自己见他颇为相重,就打算仗着情面,骗他一次,再见面就更加倍亲热。有一次还请他来顿小馆儿,联络好了感情,再过几天,就到他的布铺里购买衣料。挑了两件袍面、一件马褂料,都剪好了,包好了,自己拿起来,装作伸手向袋里掏钱,随即哎哟一声,说钱夹忘在家里了,要他派人跟着去取。他当然得先让一声,说何必这样,您拿去吧,改日再给带来好了。自己得了他这句话,跟着就说那样也好,我明天送来。说完就走出来,绕个弯儿,进当铺把衣料换了钱,自去买乐。从此就躲着他铺子那条街走,好在从自己家到每日必去的三不管有三条路可走,塞住一条,还有两条呢。哪知一月以后,我在另一条路上的银楼里,骗了一副小包金首饰,掌柜追得很紧,再不敢从那街上走过,于是只剩一条路了。可恨老天绝人之路,偏又在最后剩的一条路上,出了事情。那路上有一家小财主,家里死了人,我想蒙吃几顿酒席,就去帮忙。不料这主家还真托我办事,我去给看定一口棺材,主家把棺价交我转给材厂,我本不想吞没,但看看那好几百块雪白的洋钱,有些舍不得出手,只好在身上先存两天吧。哪知材厂太不厚道,见棺价没送到,就去找主家。主家更不厚道,听了材厂的话,就派人各处捉我。我见主家太不顾面子,把朋友当作骗子,好,骗子就骗子,爽性躲起来,把钱干没了。好在那主家并不知我的住址,无法访拿,但是这条道路又堵塞。自己的生路完全在三不管,除了意外的特别外快,经常收入必须向三不管游戏场花柳巷中想办法,若有一日不去,便要一日挨饿。虽然三条路都已塞住,但总得冒险通过,固然在哪一条路上被人捉住也够挖泥,无奈势迫事急,只好三害相权取其轻,大着胆子,重向第一条有布铺的街上通过。却恐怕被布铺中人看见,就百出智计遮掩行踪。第一天走到布铺左近,先藏入一条胡同里等候,见有一群工人走过,就藏入一群溜过去。第二天等了半天,没有成群的行人,却有一辆载货大车走过,就掩在大车旁边,借着那车上的货做一道影壁,也平安过去了。至于回来,却要等到夜静更深,店肆上门之后,倒可以摇摇摆摆地走,不用担惊受怕。

到了第三天,恰值下着小雨,行人甚少,我等了半天,不见行人。论理若能有雨衣雨帽,遮住脸面,也不会被人看见。无奈身上只穿着单衫,被雨都淋湿了。无法再忍,只好冒一回险,一手遮在头上,假作挡雨,其实是遮住了脸,一手提着衣襟,从布铺门前跑了过去。哪知老天爷成心跟我玩笑,恰恰跑到布铺门口,脚下踏着一块瓜皮,跌了个大马趴。心中又慌又急,拼命挣扎起来,还没站稳,胳臂就被人拉住了。原来布铺这个小子正在门口向外看街,瞧见我跌倒,自然出来抓住。第一句先问我跑什么,我闹得大红脸,想要拉皮子,却说不出话。那小子把我拉到铺中,立逼那三件衣料钱。自己只好瞎说一气,说在拿走衣料那一天,恰巧接到北京电报,说我那婶丈母娘病重,要我去见个活面。我因为婶丈母娘素日待我情重,只好搁下本地多少连手的事,赶到北京。本想见个面儿就回来,哪知到了她家,那婶丈母娘拉住了我,死也不放,我只好等她死了再说。不料她看见我去了,心里一高兴,竟然又见些好。这样不死不活地直过了个多月,她才咽了这口气,临死还背着人给我许多值钱首饰。我看着她生前情义,只可瞧着入了殓出完殡才回来。昨天才到的家,我就先到金店把她给的首饰变钱。金店看了,给估价一万四,我嫌少不卖,还是经朋友的手,卖给盐商黄家,说好一万六千五百六十块钱,今天到他家去取款,要不然我怎走得这么慌速呢。不瞒你说,我也正用钱哪,等我取来那笔钱,立刻就来还你。这三件衣料,通共才值几文,你们值得这样?别惹我笑了,相好的闪个面儿,现在才两点半,我立刻到黄家去,路上走一刻钟,在他家耽搁半点钟,回来坐洋车到这里,最多五六分钟。相好的,你拿着表等我,看着短针到了三点,长针指在三点二十分和二十一二分中间,我就回来了。还完了账,今天我还没有事,晚上咱吃聚和成,上回我吃的葱烧海参,味道太好了,请你也尝尝。吃完了咱们是大兴里韵芳班来个茶围。相好的,等着吧,一会儿见。我说了这套气臌水胀的话,就要向外走。不料那小子属穷打牌的行事,不吃嘴儿。竟又拉着我说,交情说交情,买卖说买卖,你就是少时给我盘两车银子来,现在也得还了账再走。我那时也只绷着脸问他怎这样不开眼,不懂面儿,我少时就拿到一万多,还会跑了你们这几十元钱?那小子说,你有一千万,是你自己的,我们做生意,将本图利,本来不开眼。就是个讨饭的,照顾一尺布,给了现钱,也是头等好主顾。任是多大财主,买了我们整个铺子的货,不给钱也要当作骗子看。你拿了我们的货,这一晃多少日子了?遇见你,你就说才从北京回来,若遇不见,你就永远回不来了。告诉你,我不听这一套,你就赶快给钱,差一个大子儿,你也别想走。你若嫌我做事霸道,就去喊巡警来,咱们找地方去说。

当时自己听这小子的话,知道他吃了秤砣,铁了心了。一切闪转腾挪的法儿,全用不上,只可跟他玩回出手儿的吧。就说我有一万几千块,存在黄家,转眼就取到手,你们等了一个多月,怎还不能再等几十分钟?这明是不信我,好,我也不怄气,咱们这是头一回交易,也是末一回交易,我把钱还清,从此永远不照顾你。这次我本打算照顾一笔大的,你们自己关门,有什么法儿,现在你派人跟我去取吧。那小子想了想,就点头答应,派了个伙计跟着出门。我走在路上,只想把伙计闪开,自己逃走。无奈这伙计是个死心眼的山东儿,简直像膏药一样贴住了我。我进官厕所去,请他在外面等一等儿,他说也要出恭,定跟我同出同入。我寻个穿堂门的宅子,告诉他要进去寻人说句话,请他在门外稍候。他说他和主人相识,可以随着一同进去。那我还进去做嘛,只可赌气又往前走。走到一处三岔路口,我知道非跑不可,就给那伙计个冷不防,把他推倒,自己穿进岔道,飞跑逃命。哪知跑出没有几步,迎面过来一人,和我撞在一处,却滚到地下,那伙计也赶到把我抓住。再瞧那撞我的人,也是个热脸儿。原来我从布铺跟伙计出来以后,那小子又派了两个年青同事,在路上暗地跟着,一前一后地保护我。我向前一跑,那个在前面的人,就故意把我撞倒,接着后面那个也追了上来,三个人围住我乱骂,又喊巡警归官。我知道这回铜盆遇着铁刷子,曹操遇着诸葛亮,恐怕逃不开了。而且拖延也没有用,此去把他们领到黄家,定要查出我实无存款,不但他们不饶,黄家也要根究,那就更糟了。只可赔笑说好话,求他们带我仍回布铺。这几个同事也明白我没处取钱,只好又押解回去。

到了布铺,我进门就跪下了,对那小子先叫了几声爷爷伯伯,才实说自己并没有钱还账,求他允许缓期陆续清偿。那小子把我臭骂一顿,又盘问我把衣料弄到哪里去了。我只得实说已经送进当铺,那小子问我要当票,无奈我把当票也全卖了。那小子大怒,又要喊巡警打官司。我磕头哀告,方才拦住。可恨围了许多看热闹的,竟没有人劝解。到底那小子把我的衣服完全剥去,连脚下八成新的一双鞋,也给留下,只剩了一件裤子,像《打杠子》戏里的丑角似的给推了出来。我身上没有衣服,只可回家。哪知那小子竟派人跟着,认准我的门儿。从此以后,每天早晨就有布铺的捶门讨账。自己一出门,就有伙计在后跟着,只要看见自己弄了钱,就给硬夺了去,直被弄得收入毫无,苦不堪言。几次想跟他们吵打,或者径去归官,告他们剥了我的衣服,还来抢钱。但苦于自己没胆气见官,只可忍耐。有一天我已经两顿没吃饭,好容易在三不管戏棚里,骗了乡下人两块钱,又被伙计抢去。我实忍不住,就上布铺跟那小子讲理。那小子说剥下的衣服,仍给存着,那不过做个押包,绝不能抵债。你几时还完了,就把衣服收回。我问既留下押包,为何又每日派人跟着抢我的钱。那小子说,不是抢钱,只是收到利息,你拿走三件衣服,足值百八十元,论理借钱也至多月利二分半,无奈你是骗不是借,我们惩治骗子,本该送官究治,你哀求不叫送官,答应还账,却又不还。我只好把利息定大些,好叫你惦记着快还账。因为你也是穷光蛋,我不好意思过于逼你,才特别从宽,派人跟着你收利息,有多少收多少,没有就不收,这还不厚道吗?你若说我欺负你,觉得不服,就来场官司,咱们手拉手上法院。我气得干瞪着眼,无计奈何,既不敢打官司,只可屈服给他。那小子实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敌手,没法不认栽了。他这样天天收利息,收到我死,原欠仍然还在,不如央求他止利归本,我拼着倒霉,分期清偿也罢。当时苦苦哀求,说了半天,那小子才允许把衣料作价一百元,从即日起,每天拨还一元,一百天还清。中间若有一日脱空,就加倍处罚,又叫立了字据,按上脚模手模,像强盗画供似的,把柄就交给他了,才放我回去。

从此以后,每天仍派伙计跟着,向我收够一块钱就走开了,明天再来。我每天必得先奔出一块钱给他,多了才是自己的。有时从早晨到晚上,还没凑上,那伙计就一直盯着我不放。他的两餐都上饭馆去吃,叫我在旁边看着。他一顿常饭吃一块八角,我瞧着纳闷,那小子单用一个人跟着我,工钱吃饭,一天两块也不够,却只用来收我的一块钱,这未免太不合算。以后这才明白,那小子是成心啰唣我,拼着倒几百块的霉,也要把账收回,叫我知道厉害。这也没有法儿,我算老虎遇见武松,只好认命。好容易熬够一百元,把账还完,我一天也没有脱空,他们也不容我脱空,还完了那小子才把我的衣服还我。也不知给放在什么地方,都给霉污了,穿两天就完全破烂。我恨得牙痒,却又没奈何他,只好暗地打算报仇。等到夏天,我就寻两只空小菜篓儿,里面倒上些粪汁,又捉了些蝗虫放进去,把口封好,假托个人名,给那小子送去。料着他必然打开来吃,一揭封纸,里面蝗虫就飞出来,把粪汁洒个满世界,人也要变成屎蛋,起码得三天不能开张。哪知送去之后,他们并没立时揭开,随手丢在旁边,过几日那篓里臭味透出来,就给扔到河里,白费我一回事。以后也就渐渐忘记,不想他了。哪知今日在受气之后,竟遇见那小子,一时没想起他是谁,竟信口吹了一套。倒惹他奚落几句,真是祸不单行,小子们等着,我有朝时运一转,把布铺小子和丁大寿都要千刀万割,红仙班的老鸨骑木驴游四门。

白衍芝懊丧半晌,肚中的东西也呕得差不多少,方才慢慢走回家去。到家见了碧琏,又是这一种说法,自言在外面感了时症,倒在床上,便装起病来。碧琏在他进门时,闻得一阵臭气,便已疑心。因为白衍芝被人灌时,挣扎之间自然免不了泼在身上,所以秽气难闻。又加他要水漱口,碧琏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好像落在屎坑里,却又衣服不湿,说害病,又没病容,要水也不喝,漱了漱又吐出来,这未免太奇怪了。但碧琏对这个还不注重,因为这日把钱全花完了,正等白衍芝回来要钱。这时先不问白衍芝害了什么病,遇了什么事,就先问他可弄了钱来。白衍芝记起在状元那里,用黑狗钻裆弄的五元钱,就道:“在我的衣袋里,你自己拿吧。”

碧琏伸手摸了半天,也没摸着。白衍芝自己摸索,也不见踪影。不由大吃一惊,自思五元钱明明放在袋里,只在红仙班被剥了一回,莫非被他们偷去?现在碧琏要钱甚紧,这可如何是好。想着不由着急,又解开外衣向里面寻找。碧琏一眼瞧见他内衣全都散着,未系纽扣,而且裤带也没有了。不由想到邪处,以为白衍芝在外面做了什么不好的事,被人追拿,所以不及整衣而逃。就大怒揪住他喝问在外面做了什么不好的事。白衍芝本怕碧琏,被她一问惊得变颜变色,以为她看出破绽,一时没话回答。碧琏更疑,钉住他追问五元钱,说有又没有了,在外面给了谁。白衍芝正在晕头晕脑,连命还没顾得过来,又被碧琏这一揉搓吵闹,直觉不能支持。心慌意乱,口中更越说越是没准儿。碧琏更为疑心,就用自己脑中的玄想组织一段故事,硬说白衍芝必是外面相与了混账女人,今天不知从哪里弄得五块钱,就到女人那里去,把钱送给她。正在不做好事,忽然那女人的丈夫带人捉奸。白衍芝不及穿好衣服,便拼命逃走。要不然,就是被人捉住,给锁在尿桶旁边,弄了一身臊气,后来献出钱来赎罪,方被释放,逼着白衍芝实说。其实碧琏不能断定如此,只是先用重大案情,硬拍他一下,令其招供。就好比官人捉住了贼,明知他只犯窃盗之罪,但因不肯招供,就使个诈术,硬把别一件明火执仗戕事主的重案,栽在他头上。那贼寻思明火执仗必处死刑,黑夜窃盗,止于数月监禁。若老实认了偷窃,就可反证未曾明火,于是就实供了。碧琏的家庭法律,却是另有专条,白衍芝若是明火执仗,抢得钱来,不但无罪,而且要记大功。但若抢不来钱,反是罪过,而最大的罪过,是另去结识女人,而尤其罪大恶极、逢赦不赦的,却是用金钱供给别的女人。碧琏把这大罪拍在白衍芝身上,白衍芝觉得重如邱山,担受不住。急欲辩白,无奈心中难过得很,不能运用巧思,编造谎话。碧琏又上紧逼问,声色俱厉。

白衍芝惊慌无计,只可把实情说了出来,还希碧琏闻听自己在外受了委屈,加以怜悯。哪知碧琏听完,忽然揪着白衍芝耳朵,把他提起,向外就拉。白衍芝天旋地转,呦呦的学着鹿鸣,乱叫你做什么。碧琏把他揪到院里,方才放手,白衍芝跌在地下,还问怎么,碧琏指着他骂道:“我把你这没羞没臊的 种,在外面吃了这么大亏,还敢回家,回家还敢对我说,我屋里不要这样尿泥屎蛋。再说你不知我正在用钱,就敢空手回来,钱被别人拿去,你就这么老实,不拼命要回来。”

白衍芝道:“我这不是回家才知道?在外面被他们剥衣服,后来又还我,我一时慌疏,没向口袋里摸,哪知道已经丢了。”

碧琏道:“现在你总知道了。好个没出息的 小子,真给现眼,你趁早滚出去,还上红仙班把五块钱要回来,少一个就死在那里,不要回来。还有你被人灌屎灌尿,我倒不管,本来你肚里就有那种东西,加点作料也好,只叫你不要挨我的边儿,等十天半月,把肚里存货消化净了,再上我的炕。可是你这身衣服,臊臭难闻,既是红仙班给弄脏的,你就去讹她赔一身。记住了,五块洋钱,一身新衣服,差一点儿也不成。你滚出去,若不是手拿洋钱、身穿新衣,就别进我的门。”说着连踢带打,赶他快走。

白衍芝实已挣扎不住,只得软在地下,苦苦哀告。碧琏却是对白衍芝毫无情义,便知道出门必死,也不会加以怜恤,收回成命,咬住牙定要他走。白衍芝先央求稍缓一天,明早再去,又减为晚上前去,最后减到一点钟的休息,碧琏还说我嫌你臭。白衍芝又央求上李嫂房中躺一会儿,碧琏听了,竟抄起根棍子,向他身上乱打。白衍芝知道不能再行乞恩,连滚带爬,一直跑到门外。碧琏指着他道:“你快滚,若不依我的话办,死在外面也别回来。”说着就关上街门,自己进去。

白衍芝龇牙咧嘴,在地下坐了半天。自料叫门也是白吃没味,只可挣扎着走出去。可怜他每天弄钱都是临时撞运气,毫无把握。如今要他立时去弄回衣服和钱,无论他不敢再到红仙班,即使敢去,也没希望原璧归赵,枉自讨一顿打。但若上别家张罗,他既无亲无友,又少通融之处。至于他怎样没法,却要再表。

回头再说碧琏,今天所以对白衍芝这样严厉,固然向来虐待惯了,但也因为手中实已分文皆无。她一个妓女出身的人,又怎懂得节俭度日,酌量用钱?每逢白衍芝弄来了钱,她就解恨似的,直要一挥而尽,花完了再向白衍芝讹索。所以永远没有隔宿之粮,没有握热的钱。若能够头天吃饱,次日还剩顿早饭,那就算很富裕了。碧琏今日早饭时,看见邻家过生日吃鱼肉,犯了馋虫,就想白衍芝回来,要钱大吃一顿。又加到了午后,她的纸烟吸罄,敢情纸烟也会犯瘾,心里焦躁,两手没处抓挠,难过之际,就怨恨白衍芝不早回来,坐在房中喃喃咒骂。什么电车轧死、汽车撞死、一脚跌死。正在骂着,忽然白衍芝回来,竟自没钱带回,又问出丢人的事,碧琏怎不恼怒。不管白衍芝死活,把他赶走,自己回到房中,重接第二本的骂。由下午骂至黄昏,由黄昏骂至夜晚,白衍芝还不回来。碧琏腹中空虚,更因饥火引起怒火,恨不得把白衍芝撕成碎条。但白衍芝不在面前。恨了半天,反而生出后悔,悔的不该对白衍芝那样严厉,吓得他不敢回来,自己竟挨了饿。当时若是稍为从宽,叫他弄点钱便可回来,现在自己早舒舒服服了。碧琏无法可施,只得先检查衣袋,剩了几个铜钱,就赌气丢在一边。又去寻了两件自己穿不着的衣服,才要包上,想了想不上算,就重新搜寻白衍芝的衣服。无奈白衍芝并没有衣服,现有的全在身上,只有两三件破烂的单衣,也早就应该归入垃圾堆了。碧琏知道变不出钱,又瞧瞧炕上,猛然一咬牙,就把炕上仅有的两幅被子,取了幅包上,自己挟着出去,倒带上门,就向街上走去。

不料一出门就遇上个邻居,是个五十多岁的王老头儿。为人最没出息,他有四个儿子,娶了四房媳妇,没有一个被他饶过,因此闹了很多笑话,把老伴儿生生气死。据说所遗之缺,就由第四儿媳兼差,所以人们送他个灰王的绰号。灰王二字,即是爬灰大王的简称。他又最好瞧着过路妇女,若逢美貌的,就跟着看上看下,因而又得了个二五眼的别名。言其对于妇女,起码向脸上看五眼,胸部看五眼,臀部看五眼,脚下看五眼,别一局部再看五眼,成为二十五眼。这王老头儿因和碧琏邻近,出入眼常相遇,早已看上了她。碧琏见这老头儿丑态百出,也故意拿他开心,搔首弄姿,传眉送眼,王老头儿迷迷惑惑,常思进步。却因听说白衍芝是个无赖,又赶上一次碧琏因买东西和小贩吵打,王老头儿看到她的凶悍情形,不由吓住了。但是心中眷恋,终是抛舍不了。就常在门口站立,每逢碧琏出入,就借题找话,不是今儿天好、今儿天凉,就是大嫂吃过了、大嫂回来了。碧琏虽然便答不理,却总给他一笑,王老头儿更是魂颠梦倒。但终有些畏怯,不敢正式进攻。

这日正从外面回来,在巷口黑影里瞧见碧琏挟着包裹出门。王老头儿深通世故,由碧琏夫妇时常穷急饿吵和不断有债主堵门叫骂,早知她境遇贫窘。这时带着包裹在晚上遮遮掩掩地出门,便明白她此去目的,心中一动,就随在后面。碧琏并不知道,直向前走,到街上转个弯儿,便有一家当铺。碧琏走了进去,把包裹递在高柜之上。里面的老西儿看见,才慢慢地把烟袋从嘴里拔出来,滋的一声带出许多唾沫,立起看看碧琏,看看包裹,才打开了。一看是幅被子,就仍旧包上,向外一推,拿腔作韵地道:“被卧不要。”

碧琏吃惊问道:“怎么不要?”说着看旁边有个男子来当两件棉衣,正和另一个老西儿争持当价,就又道:“你们要衣服,怎么不要被子?难道这不是棉花和布做的?”

那老西儿道:“这是新定的规矩,被卧太大,没地方搁,不要。”

碧琏听了,想起似乎曾听人说过这样的话,倘若真的不收,自己今夜便将挨饿,这可得用奇兵制胜了,就笑了笑道:“怎么你嫌大?大点儿怕什么?”

敢情老西儿也懂得这句话有含蓄的,望着碧琏道:“什么嫌大?哼,别玩笑。”

碧琏见他说话带着笑容,就又对他溜个媚眼,低声道:“掌柜的,给收下吧,你正用得着。”

老西儿方一瞪眼,随又笑道:“你自己用,我用不着。”

碧琏道:“实在我没别的东西了,这被子是我贴身盖的。收下没地方搁,就借给你盖。这大冷天儿加床香喷喷热火火的被,压在身上,多么美呀。”

这几句话说得老西儿神魂飘荡,筋酥肉麻,心中已然活动,想要破例收下了。也是碧琏运气不好,恰巧掌柜在他身后坐着,老西儿就胆怯了,向碧琏说道:“你别麻烦,说不要一定不能要,你上别家去问问,也许有人收。”

碧琏只得还央告道:“得了,你开回面儿,哪里不交朋友?我今儿实在挤住了,你只当给我存一存,明后天我准来赎。若是不来,你上我家去找,我住在南市青云楼后身,门牌几号,院里三间北房,你去连敲三下门,咳嗽一声,我就给你开门好不好?”说着又不住流目送盼,暗使眼色。

老西儿本愿和她调逗,无奈恐怕掌柜听见,要关系饭碗问题。只得强狠心肠,摆了摆手,就缩到柜台后面,瞥然灭迹。碧琏向来对人办交涉,仗着泼辣媚态,无不胜利。今儿白费了许多言语,无数作工,仍失败在老西儿手下。不由大怒,指着高台大骂起来,好在凡是老西儿的当铺,柜台内都挂着一副对联,当作座右铭。联文是“性刚强皆因经验少,言和顺曾受折磨多”。这两句凑到功深的妙联,有人说是五朝元老冯道所撰,有人说是唾面自干的娄师德所制,也有人说是前朝某师相所创,不管是谁也罢,但流传下来,竟给当铺做挡骂牌。凡是典当的人,多属穷急,经不住老西儿的剥削,一阵怒火上冲,便难免打出手,骂出口。老西儿因早有防备,并不惧怕。人家打来,有一人多高的木柜拦着,错非会飞檐走壁的人才能跳过;人家骂时,就看看那副对联,也就心平气和,不以为意了。碧琏骂了半天,也没搭理,自己渐渐减了劲儿,只好边骂边退。一出当铺的门,立刻壮气全消,嗒然若丧。想到弄不出钱,今晚将要挨饿,不由委屈得要哭出来。

哪知方走下台阶,忽听对面有人叫大嫂。碧琏抬头看是王老头儿,立刻面红过耳。她虽向来不懂羞耻,但女子都有虚荣势利心理,无论如何凶悍,如何无耻,打折她娘的腿,谋害丈夫的,或是偷了八个和尚,打过十回花案,都可以认为荣耀,在人前自夸自诩。但若身上穿的衣服比别人破旧,或是戴的首饰被人家看破赝鼎,就要羞得无地自容。碧琏向无羞耻,但对这种事耻心更重。见老头儿看破自己行藏,羞愤之下,也不理他,直向前走。王老头儿跟在旁边,抢过那包裹,替她拿着,口中说道:“我替大嫂拿着,大嫂,这里面是什么?”

碧琏没奈何说道:“你别搭话。”

王老头儿接口道:“什么话,老街旧邻,谁家也有一时不便。白大哥今天还没回来,真是荒唐,把大嫂一个人家里,已经够受,怎还不多留点儿钱?真是,咳咳,大嫂你也太耿直了。有个手长手短,赏个话儿给我,用几块有什么说的?”

碧琏一听,心想这老头儿跟着步上来了,我现在正需要用钱,何不趁势弄他几个?就笑着道:“谢谢你,可是我又怎好意思?今儿也是赶上了,我们先生到这会儿没回来,又没留下钱。我只好出来当点儿,好回去买饭吃。”

王老头儿道:“哦,大嫂原来还没吃饭,今天我来请客,咱们上对过街上三庆馆吃一顿。”

碧莲道:“我不去,你已吃过饭了,何必又陪着我。”

王老头儿忙说我还没吃,还没吃,大嫂别客气,总得赏脸,碧琏道:“那么你就随便买点吃的,上我家去,沏壶热茶,舒舒服服的,坐在炕头上一吃,那够多么好。”

王老头听着心动,但又胆怯,迟疑说道:“上你家里,怕不方便吧,白大哥没在家,怎好……”

碧琏道:“就为他不在家,才请你做伴。”

王老头儿魂更飞了,只觉遍体虫爬似的,直痒到心里,颤声说道:“白大哥一会儿回来,瞧着不好意思。”

碧琏心中正恨白衍芝,就咬牙说道:“那个该死的,回不来了,他在外面闹了事,捉进警局,还不定多早晚才可以回来。”

王老头儿道:“真的吗?”

碧琏道:“我何苦赚你?”

王老头儿也是迷住心窍,竟信以为真,就答应道:“那么我去陪大嫂解解闷儿,咱们在街上买点东西带回。”

碧琏口说随便买一点儿好了,但每经过一家售食物的铺子就进去挑爱吃的买上许多,王老头儿只得照数付钱。走了七八处,两个人四只手,都提满了,碧琏才不再买。回到家中,把王老头儿让到房中,先叫李嫂给沏上茶,又把买来的酒温上一壶,各样食物都摆在炕桌上,二人相对盘膝而坐,碧琏做出主人的样儿,让王老头儿吃酒吃菜。王老头儿初尚忐忑不宁,及至三杯下肚,被酒气涨起色胆,就肆无忌惮,嬉笑谑浪起来。碧琏也对他应酬,王老头儿渐渐由对面移到打横,又渐渐移到碧琏身边,动手动脚。碧琏柔若无骨,尽人调戏,只管吃吃地笑。王老头儿被她撩得兴不可遏,渐渐房中空气紧张,情景不堪描画。正在不好开交,忽听外面门响,王老头儿这时已经耳聋目昏,并没听见,碧琏却心中明白,知道白衍芝回来了。她在进门时,就把门儿虚掩,并未关锁,为着给白衍芝留入门之路,此际听他回来,就惊慌失色,猛把王老头儿推开。王老头儿在昏迷状态里,还不解其故,才问出句“你这是……”已见碧琏面色惨白,手足无措,在炕上乱爬,似乎不知钻进哪里是好。口中叫道:“怎么好?他回来了。”叫着声音抖颤,好像吓破了胆。 r2S3IXj1sDE79Cb59ACDk4voyD0ztTpnsQB33UONCst7/gJ1SW6ylkOFL5/+ms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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