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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碧琏投入何三的怀中,耸肩扭腰,极尽丑态。把白衍芝气得好像小儿玩的气球,吹得过大,快要胀裂一样。心想着这对男女当此时候,居然还好整以暇地大耍骨头,简直成心气我。我今儿也是遭了劫数,莫说你们耍骨头,就是真刀真枪来出全武行的大戏,我也没法奈何。只有盼望他那热火炉把你这冰核蒸化,成是你那冰核儿把热火炉浇灭了吧。这时何三和碧琏已把被子披裹严紧,上面只露着两个厮并的头儿,下面也只露着那把菜刀。白衍芝瞧着觉得那被子以内春光弥满,暖气蒸腾,不知如何舒服。因而感觉自己彻骨生寒,冷得颤抖。他虽穿着衣服,只因方才受惊,吓出一身大汗,把内衣沾湿,渐渐变冷,好似披冰一样。又加心中怀着鬼胎,一阵阵从脊梁发出寒气,直达尾闾。这样内外夹攻,身心交冻,怎会不牙齿跳踢踏舞,两腿弹琵琶呢?

这时何三和碧琏挨够了,才面面相观,用眼光商量主意。碧琏唧咕了两句,何三便向白衍芝高喊道:“混账东西,站远些儿。”

白衍芝急忙后退,碧琏却和声笑道:“你别尽站着,在那边椅上坐会儿吧,等我慢慢给你说情。”说着又叹气道,“你真是要命鬼,好好的事情又给弄糟了。也不想想你犯的什么罪,我为你费心舍脸,用了多少心机,说了多少好话,才得有些指望。你又冒出来无事生非,玩你妈的花活,耍你妈的菜刀。这一下子倒把刀耍到你王八脖子上去了。你有这手儿,早点儿就挺身出去跟人家到案,才是人物,也当不了我丢人现眼。妈的背地里拿刀动枪的,充你妈的英雄好汉。如今闹出来,你可真杀实砍呀,怎么把脖子又缩回软盖里,装你娘的怂种,这不是成心给我惹祸,给我添烦吗?我要不看你怪可怜的,简直不管,随他收拾去。你等着吧,我说好了算你运气,说不好也是你自找其祸,怨不上谁,快坐到那边去吧。”

白衍芝闻言,也不作声,自退到屋隅椅上坐下。便听碧琏与何三低声小语起来,心想你哪是给我说情,只是要与何三商量对付我的办法,因为怕我听见,所以赶到屋隅远远坐着。请你们随便商议,我只有静候处置。好在我已知道你是冒充警探,不怕你把我真个带去治罪,想着就枯坐等候发落。

那何三与碧琏唧咕了半天,何三忽然向后一退,倚在窗台上。碧琏却向前挪了挪,自己另寻幅被子披上,移到床边,叫道:“喂,你过来,我跟你说话。”

白衍芝立起走近一步,敬谨听训。碧琏绷着脸儿道:“你这倒霉鬼,真叫人生气,方才我已给你央告好了,人家答应许不再把你带走,哪知你又惹出这场是非。”说着向后一指道,“依他的脾气,当时就把你剁碎了。亏得我横拦竖遮,才算把我条小命儿保住了。”

白衍芝听着,心想你不用来这一套,我这小命儿虽然不值钱,只要他敢杀死,就有人叫他抵偿。你说得这么轻松,当是世人没有王法,当我是个三岁孩子呀?

想着又听碧琏接着道:“人家看着我的情面,算把你饶了。到底外场人宽宏大量,做事够格。人家说既然说过不再把你带走,这时还是不能失信。本来君子不跟牛治气,你放心吧,这回事算完了,真便宜了你。”

白衍芝心想别你妈的刷色了,他想不便宜我,也得成呀?杀了我得偿命,带我走又没地方交代,除了便宜我,还有什么法儿,我才不知这份儿情呢。白衍芝本来只怕何三仗着力大,把自己殴打,要大吃眼前亏。这时听碧琏一说,知道他们已是无法奈何,故而急于下台阶儿,何三也绝不会动武了。他那浅薄的心理,不由一阵得意,好似得了胜利。立刻一端肩膀,一撇嘴唇,露出我早知你们没法摆治的意思。

碧琏看着微微冷笑,随又正色道:“我还有两句正经话跟你说,咱们俩在一处,一晃儿也快一年了,虽然没什么好儿,也算不错……”

白衍芝听她忽而语气一变,竟好似唱大鼓词儿地唱三国事迹,却从盘古分天地说起,来个遥溯远追的大引子,把前事重提起来,不知是何意思。只听碧琏又接着道:“不过现在你没有正经事由儿,混不出准进项,我在这里也只有连累。你这样混下去,越混越要背盔摞甲,我真不忍再累苦你,很想给你脱个清静身儿。咱们各人都新鲜新鲜,有好儿先搁着,等以后再往一块凑合。哪时你混好了,我来找你,我混好了,你去找我,你看好不好?何必在一处鳔死儿呢?你是个通透人,自然明白,我是要走了。论起咱们这些日子的交情,你一定不放心。那倒不必,我总受不了罪,有这位何三爷照顾我,还怕什么?”

白衍芝听她的话,好似头上轰了一雷。心想怪不得不打不闹,原来何三已打算把碧琏架走,碧琏也真的狠心抛下我,这可怎么好?又想他们的主意变得好快,方才听他们私语,还未有此主张,只于要借我的家长久幽会。如今怎忽然变计,莫非因为我曾拿刀动杖,使他们感觉以后不易长治久安,故而改计出去赁小房子?这样一想,不禁深悔自己轻举妄动。

白衍芝这人虽无美德,但在好色之中,掺杂着一点儿真的爱情。所以素日为供养碧琏,肯去赴汤蹈火,劳怨不辞,也就是真情的表现。今日自何三冒充警探入门,他虽醋气腾涌,真要来一出双头案。但这时碧琏一发表离异的话,他不特眷恋难舍,而且立即退一步想,觉得碧琏招引何三,虽是奇耻大辱,但自己尚可拾何三的余沥,分一杯羹。倘若碧琏竟自去了,就算一隔音容,茫茫万古,再无会见之期,亲近之望,自己也就永远变成光棍。从此长宵永夜独对孤灯,莫说想有个人厮守陪伴,就是想有个人打骂欺凌,也不能够了。

想着心中难过,但同着何三不好说话,只可现出痛苦表情,用眼光向碧琏央告,表示自己万难割舍,恳求她不要狠心。碧琏看了看他又道:“论理呢,我们当初就是那么胡乱凑合的,既没受你的花红彩礼,也没有大宾小媒,连喜酒也没请谁一盅,喜面也没请谁一碗。就只你对我一说,我一点头,就上你家来了。当初来得爽利,现在走也爽利。我本可以拿脚就走,用不着跟你请求。可是谁叫咱们不错呢,所以我就先跟你说一声,俗语说,光棍眼,赛夹剪。你还有什么看不透?事到如今,你自然漂漂亮亮地说句痛快话,来个好离好散,你说是不是?现在话说完了,我们这就走。客去主人安,省得尽打搅你,好在我的衣服差不多都在当铺里,我只带随身几件,别的东西都留下给你。”

说着又向何三道:“你穿衣服吧,咱们这就走。”何三应了一声,却没动弹。

白衍芝见碧琏去志已决,好像个失父孤儿,母亲又将别嫁,把他抛下不管似的,不由心肝痛断,眼泪直涌,悲声说道:“你这是为什么,我并没敢怎样,方才实在没别的意思,你不要……”

碧琏微笑道:“你才不要错会意吧。当是我们因为你拿刀动杖,把我们吓跑了?哼哼,就凭你啊,别往脸上贴金了。就让有十个你这样的,都拿着枪来,也吓不动我们。”

白衍芝道:“那你为什么走呢?”

碧琏眉头一皱道:“你问得这么清楚干什么?我已经决定走了,你又何必多问?我也懒得废话,好,我先问你一句,你是教我走不教?”

白衍芝不敢从教字上回答,只得做出可怜样儿,委委曲曲地道:“本来都好好儿的,又没闹过别扭,怎舍得你走呢?”

碧琏面色一变道:“什么是舍不得?你简直安着混账心,使出软土匪的招儿,想霸住我不放,成心挤罗我说话。你是不吃没味不上膘啊。我本打算和和气气,好离好散,大家留个想念,你既不识敬奉,我也没法儿,就告诉你为什么走吧。头一样,我是个窑姐儿,我们窑姐嫁人,有两条路。一条是男人内秀外壮,漂亮结实,能对我的心思,能叫我舒服。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就是吃糠咽菜,我也愿意;一条是不管男人七老八十,瘸聋秃瞎,只要他有钱,能供我住洋楼,坐汽车,穿绸裹缎,吃喝玩乐,还能拿他的钱上外面雇人解闷,这样我也愿意。现在请问这两条,你够得上哪一条?从我跟了你,就没穿过一件真丝的衣服,除了你妈的麻葛就是线缎。过冬要件大衣,就差点儿逼你上吊。好容易买来了,还不及高丽纸糊的厚实,出门遇见大风天就放了风筝,简直把我冻透了。吃的更不用提,老是没有准儿,穷了连三并四地吃羊肉包,吃得我都坐下醋心的病根儿。有钱了你也只认得二荤馆儿,吃顿扒你妈的肉丸子,就算欺了祖了,阔地方你也不敢进去呀。还有你一天比一天没出息,没一点儿硬朗劲儿。近来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我嫁人为的什么呀?这些我就是都能忍了,可还得问问你,做的什么事?大青白日,从人家里往外偷东西,还有脸儿托我找人销赃。告诉你,我的心从那天就寒了,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虽是个窑姐儿,也懂得名气要紧,怎能永世做个贼妻,跟你去打盗案官司?还不走等什么。现在你逼得我把话都说完了,可别怨我苍的脸,是你自己找的。”

白衍芝听着,只觉冤苦难名,眼泪往肚子里倒流,烫得心肝欲裂。自思这女人真是满口翻花,把罪过都推到我身上。当初我初识你的时候,你正在二等妓馆,混得三九天还穿着破纺绸单褂,硬对人遮说是发散内热,锻炼身体。每天连一拨客也不上,给掌班的叩头礼拜,都借不出卖白薯的钱,人家还嫌白占着屋子,三天两头地往外赶。我那时不知怎么看上了你,挑识没有三天,就买衣服打首饰,放着不是相来的俩糟钱儿,又把你捧上去了。你那时热上了我,定要从良,常常哭哭啼啼的,说什么看透这碗饭不是人吃的,几年来把苦都受够了,知道再不出这火坑,早晚埋在里头,不得翻身。只求嫁个男人,得着终身倚靠,将来享福受罪,只看自己的命,就是受冻挨饿,也觉心里舒服。我禁不住你央告,才花钱把你债主手里弄出来。哪知你一得自由,立刻就变了样儿,整天打吃争穿,挑肥拣瘦,把我折腾成三孙子。我向来没有一句怨言,总把你奉承得像祖宗一样,如今又全是我的不好。我千方百计弄钱,都给你使用,你自己胡花,抽签赌个小卤鸡,就许输十块八块。听回大戏,看见案目殷勤漂亮,就许装阔太太,一赏几张钞票。诸如此类的事多了,你不说自己胡作非为,反倒怨我不能供给吃穿,真把人气死。还有你说我现在没出息,请问当初是这样吗?还不是叫你朝朝暮暮天天日日给毁的呀?还有你现在说不愿跟我再做贼妻,明是骂我做贼,请问我做贼是为着谁,是被谁逼的呢?

白衍芝满腹的冤,满心的理,迸成满嘴的话。无奈被满喉咙的气给堵塞住,说不出来。半晌才吃吃地说道:“你……这不能全怨我啊,你自己也……也得拍良心想想。”

碧琏听了大怒,挺胸嗔目喉咙里啊的一声,张口便射出一支香唾箭,中在白衍芝两目之间,向下挂着,给他的鼻子添了无限光彩。指着他骂道:“什么良心?你小子所作所为,还敢说良心?留神管良心的听见,用雷把你劈了。”

白衍芝一听,就知道自己不必再说理了。她的心已归别人,自己便有恩情,也都变成罪状,何况还有许多劣迹在她柄握之中,就只可默默不言。碧琏又道:“再告诉你,我这次走,不但为着脱开祸事,还为着给你解罪,替你作德。现在小西屋的李嫂,人家寡妇失倚的,你骗了人家的钱,糟践了人家的身体,就扔在旁边不理。有我在这儿,你只迷恋着我,总借词儿不管人家,我实在看不下去。如今我一走,叫你死了心,自然会好好儿跟她过日子,把你缺完了的德,多少也补上些儿。”

白衍芝听着,更自咬牙暗叫好好,你说得真个大贤大德,混账事都是我一人所做,西屋里的莫非不是从你身上受气受罪,好像你还是个公道人,一直护庇着她呢?真你妈的两扇肉皮,由你横生竖生,反说正说,我算倒霉到家,绝没法跟你分争了。白衍芝这时看透碧琏心已化石,不可复转。她说这不讲理的话,还算是先礼后兵的第一步。自己若再不知进退,尽自纠缠,那何三就许要施展身手,打完了他们携手一走,我还得自己养伤。

这时白衍芝真绝了望,也沉住气,竟不再作一声,只看着碧琏,静候发遣。碧琏又向他道:“你现在还有什么说的?”

白衍芝胸中本有千万句要说的话,但都咽了下去,只摇摇头,碧琏道:“我早知道你是临死只放个屁,没有什么可说。咱们从现在就一刀两断,各走各路。你出去歇着吧,我们收拾收拾就走,来个客去主人安。”说着挥手叫他退出。

白衍芝出到院中,眼泪不由如泉涌出。他虽因恨了碧琏,稍减悲恋之意,但是一种像没娘孩子被人欺侮,呼吁无门,哭诉无人的痛苦委屈,都已填膺溢咽,不由都变成痛泪,迸发出来。哭着心中茫然如痴,直忘却置身何地,只在满院来回踱步。碧琏在房中却不住和何三笑语,只见窗上人影幢幢,不知他们是做什么。过了约半点钟,房中皮靴声橐橐地响了出来,只见何三穿了那套制服,左手提着只大包裹,右手挽着碧琏,一直走向街门。碧琏头也不回,只发出好像主人出门呵斥童仆的声音,叫道:“跟着关门。”

白衍芝见她真个走了,只有暗地酸心,暗地咬牙,知道这时再说话,更是自讨没趣。就悄不声地随在后面,心中思量,何三害苦了我,难道我就看着他带了碧琏扬长而去?好在已知道他这警探是冒充的,现在他又穿着制服,更有了证据。我何不跟在后面,到人烟稠密处,就向真的警察把他告发。白衍芝心中只这么一想,至于是否有勇气实行,还是问题。哪知何三似已早看透他的肺腑,走到门口,猛一回身,指着白衍芝道:“不劳远送,请关上门回去安歇吧。可是你得小心,少要伸头探脑,若是想跟我玩花招,可留神这个。”

说时手向衣袋里一伸,拉出了一二节黑面光亮的小圆筒,虽只一寸不到,白衍芝也并没看清楚,但已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立觉发根森竖,浑身发冷,吓得诺诺连声。何三说完,开门而出,碧琏还很温柔地叫了一声:“你回去吧,外面冷,看冻着。”

白衍芝在近数月还没听见过她这样悦耳的话,想不到在临别时会留下和婉印象,也算是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但白衍芝听着却觉胸膛发热,脊骨发冷,寒热交攻,心里直如害了疟疾。瞧着何三挽着碧琏,像一对情人出游似的,直出巷口而去。直到走得不见踪影,他还怔怔地望了半晌,才悚然清醒,知道自己是被丢下了,没人管了,以后尽是冷清日月,再也没上伴侣了。

惘惘然关上了门,回到房中。见床上地下翻得稀烂,碧琏虽说只带几件衣服,把一切东西都留给他。然而这房里本没什么东西,属于白衍芝的衣服,都在他身上穿着,碧琏把她自己的衣饰和零星用具带走,这房中所余,只是空箱破箧和满地乱纸,看着十分凄凉。只这一转瞬间,连灯光也似暗了一半,方才在碧琏和何三拥衾同坐时,白衍芝觉得这房中暖气蒸腾,春光四溢,颇似洞房光景。这时竟一变为冷寂荒凉,有如废寺了。他心里好似顾不得怨恨碧琏,只是自己悲痛,坐在床上,怔了半天。觉得眼前光景太刺激了,简直活不下去,恨不得一头撞死。但他若有因失恋而自杀的勇气,早就可以因妒奸而杀人了。思量半晌,决定先打破目前的凄惨环境,碧琏已去,无法挽回,既不能跟她而去,为她而死,自己仍要活着,就得另行寻求安慰。这寻求安慰四字,范围本很广大,立意也非不好,只是被人们解释坏了,成为放纵的借口。吃喝嫖赌,都是寻安慰。偷盗拐骗,都为着寻求安慰。儿子姘上父亲的美妾,老弟奸通了阿哥的太太,那可说是寻求安慰。渐至洋车夫上六等娼窑打炮,也美其名曰寻求安慰。这名词太普及了,所以白衍芝在这倒霉时候,也自觉需要安慰起来。安慰在他脑中,就是女人的代名词,一半为对碧琏负气,一半为解自己解愁,觉得非有个女人不可。但是女人既不在百货店廉价部发售,可以任意购用,也不像老鼠似的,用块干饼便可引到室中。固然人家常会成群地养着,什么金陵十二,肉屏一园,本不足奇,但是必须有钱。白衍芝袋中原只有那笔赃物换来的钱,但已花去多半,方才又给那何三买夜点心,所余更是无几,连去寻回临时短期安慰,也不够了。他知道自己更无法打开这凄凉局面,只有独对孤灯,挨受冷清了。

怔怔地思量半晌,只一举目看见房中景象,就不免想起碧琏,生出室迩人遐之感。再想到她临行所说的话,不由切齿发恨。却忽然忆起她可怜李嫂那句言语,立刻心中一动,自思这院里本有女人,足供安慰之用,又何必舍近求远。那李嫂生得也很不错,我昔日曾跟她有过恩情,只为坑了她的养命资财,在外挥霍,才转恩为怨,可是她也没对我怎样争吵。以后碧琏进门,更把她打入冷宫,弃置不顾,移到小西屋里,待如婢仆,每天跟着吃两顿残羹冷饭,一直低头忍受,毫无怨言。想来自己真觉抱愧,后悔以前做事太狠。如今碧琏已走,我正需要另寻女人的安慰,何不跟她来个破镜重圆,叫她也随着我过这舒服日子。这是碧琏给造成的机会,也是她的好运来了。想着看看桌上,见碧琏所遗下的残脂剩粉,就打算明天出去,想法弄几个钱给她买一身干净衣服,再叫她梳头擦粉,好生捯饬一下。虽然近日太糟践得不像样儿,但是一经收拾,总可恢复旧日容光。固不及碧琏那样风骚,但是温柔腼腆,也颇有可爱之处,足可作解闷消烦之用,供接短道急之需。白衍芝主意打定,立刻愤郁消去一半,觉得碧琏把我像破鞋似的丢开,以为除了她便没人要我,永远孤单下去了,岂知我还有女性存货,照旧有人陪伴,有人伺候,你走又奈我何。只是这步棋已被碧琏说破,瞧着像没有朱砂,红土为贵的,并不能对她骄傲。倘然这李嫂能变成个陌生妇人,我就要想法领她到碧琏住的地方,卖派卖派,叫碧琏瞧瞧我白衍芝这点道行,去了旧的,立刻就有新的来了。

白衍芝这样胡思乱想,睡在炕上,辗转反侧,一直不能成眠。只觉心里没着没落,口里没滋没味,身体无倚无靠,同时那炕上变得无边无沿,房子变得又空又阔。精神更是虚慌慌的,好似住在生疏的地方,犯人择席毛病。他忍不住坐了起来,猛然念头一转,就跳下床,开门走出。到了小西屋门口,才要举手推门,忽又停住。似乎走近李嫂一步,良心便涌起一些,觉得这房中的人被自己欺侮凌践到了极点,平日不以为意,现在竟要重新接近她,心里实有些不是滋味。而且一进这门,就要和她对面,应该怎样说呢。白衍芝这一内愧,这一迟疑,正是他良心发现的顶点。但是小人若能保持发现的良心到较长时间,那就不成其为小人,可以渐近为君子了。他随即思致一变,想到这房中的人当日丧夫寡居,挨受凄凉,我虽诱她失身,然而她从我身上也得短期人生乐趣。我花她的钱,并不算坑骗,只算她给我报酬。况且她既失身于我,就成为我的妻妾,妻妾有钱,正该供丈夫花用。再说既为妻妾,就有的承恩,有的失宠,以前我不理她,只是很平常的事。我现在又来俯就她,就好比当年的帝王,从冷宫里提出失宠妃子,重加恩幸,这妃子应该一面感激天恩,一面自庆佳运,皇帝对她又何用惭愧,无论说书唱戏,谁听见过皇帝对妃子道歉。所以现在我对这房中人无所用其不安,只跟她表明意思,她还不知怎样庆幸欢跃,加劲儿巴结我。

想着就推了门,那门只虚掩并未上闩。白衍芝走进去,伸手向那很窄的土炕上一摸,恰触着一只手臂,同时那手背就缩了回去,便听那李嫂蒙蒙眬眬地惊呼了一声。白衍芝应了一声我,就坐床边道:“我来了。”

那李嫂非常惊讶地叫道:“你来干什么?三更半夜的还啰唣我,你快走,别给我找麻烦。”

白衍芝把手乱摸索着道:“有什么麻烦,难道我来了你不喜欢?”

李嫂一面退缩,一面叫道:“你可快走呀,要不我可喊了。”

白衍芝笑道:“喊也没人听见。”

李嫂道:“别胡说,她就是睡觉,也醒着半只眼半边耳朵,你别无故地害我挨骂。”

白衍芝明白她所谓的她,是指着碧琏,就道:“你不用怕,她已经走了。”

李嫂似乎一怔道:“没有的话,半夜里她往哪儿去?”

白衍芝道:“实告诉你,她跟我已经翻脸散伙,我把她赶走,从此谁也不是谁了。你不信起来跟我去看看。”

李嫂听了,半晌无语。白衍芝又道:“你起啊,同我到上房去,就不用再回来,咱们好好儿一块过日子。这也是你的运气来了,城墙挡不住。你先别乐过了劲儿,跟我到那屋里,还有高兴的告诉你呢。”

说着仍不闻李嫂的动静,不由心中诧异,叫道:“你倒是怎么着,还不赶快?”

一半晌才听李嫂低声说道:“火柴怎么找不着了,我也得点上灯,好穿衣服啊。”

白衍芝知道这房里点的是小煤油灯,就向小几上摸索。碰翻了几件零碎东西,并没寻着火柴,摸摸自己衣袋,也是没有。他做梦也想不到李嫂手里正握着一匣火柴,就道:“等等,我替你拿去。”说完便转身而出。

不料走出三五步,猛听背后有关门和上闩之声,心觉有异。连忙翻身走回,再一推门,竟已关得结结实实。白衍芝才悟到自己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但不解是何道理,就捶门问道:“你这是怎么?”

李嫂在内说道:“我不怎么,只是要你出去。你何苦还啰唣我,瞧我下地狱还不够层数吗?我不管她走了没走,反正不敢再沾染你,快去吧。”

白衍芝想不到她会有此一举,就道:“你怎这么糊涂,我不是告诉你已经把她赶走了,现在想跟你重修旧好,你别错会意,快出来。”

李嫂道:“我不是错会意,只求你饶了我,别再啰唣。我现在只算给你们当老妈子,混一碗残羹剩饭,我已经认了命,不敢往上巴结。”

白衍芝不禁笑怒道:“你简直是不识抬举,什么骨头?一抬举你,你倒端起来了。告诉你,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你以后便是叩头礼拜,也别打算我看你一眼。”

李嫂在内更不答言,白衍芝气得痛骂了一阵,但李嫂在房内沉默无声。白衍芝一个巴掌拍不出响声,越骂越没有劲儿,最后只有住口,嗒然回到上房。心想这妇人原是我扔下不要的货,如今用着她,竟长起行市,真乃可恨。想着咬牙切齿,直想踹开门进去打她一顿。但是恨了一会儿,稍为转念,便不由发生了人们常有的矛盾心理,便是一切价值,都依得来难易为比例。无论何等珍贵东西,只要得来容易,便要把价值看低了。反之若是平常的东西,却得之甚难,也可把价值抬高。白衍芝初把李嫂看作可以任意呼斥来去的人,所以起初去叫门,还觉有些俯就,但意外地遭了拒绝之后,固然难免怨恨,但却无形把她看重几倍,觉得她竟尔不易得到。因为不易得到,就又增加了必得之心,把原来的轻视,也完全消失。转觉她这番拒绝,是应有之举,自己以前实在对她不住,她当然因伤心而致负气。若是满不在乎地随我拾起抛下,那岂不成了贱骨头,还有什么可爱?白衍芝这时因李嫂的负气,而反感觉可爱了,却不想他自己无形中已变成贱骨头,起初自觉以高临下。遭了拒绝,倒对李嫂仰之弥高,把自己地位降下八级。他踌躇一会儿,有心再去敲门,恐怕仍吃闭门羹,只得和衣假寐。

等到天亮以后,听小西屋房门开了,知道李嫂草草梳洗之后,必要到这上房来洒扫。这本是碧琏派下的女仆差使,日以为常,就暗自等待。过一会儿,只听那李嫂进了外间,扫完了地,却拿扫帚,立在内室门口,犹疑不进。大约是看见室内果只白衍芝一人,想着夜里的碴儿,不愿走进,但又怕误了差使,将受斥责。怔了一会儿,终因习惯关系,不由举步而入,弯身扫除。

白衍芝猛然跳起,关上房门,把她拉过强按在床上坐下道:“这回你可没地方躲了。”

李嫂大惊失色地叫道:“你这又是做什么,快开门放我出去。”

白衍芝笑道:“你不能出去,这就是你的住房,还要哪儿去?”

李嫂挣扎着道:“你别胡缠,我夜里已经把话说过了。你又何必为我这样丑女人费这种心,外面好娘儿们多着呢。现在我已伤透了心,不管你是真是假,反正我既上了一回当,不能再上二回。你趁早放开我,要不我可喊了。”

白衍芝笑道:“你喊也白喊,这一块儿的街坊邻居,谁不知道你早已跟了我。两口儿打架,又算什么稀罕。得了,你别再记恨我,我以前行事混账,简直迷着七窍,现在算给你赔罪,咱们前勾后抹,你往后想吧。”

说着又软央半晌,李嫂只是不应,但无奈落在他挟持之中,终闹不出手儿去,结果只有屈服,但面容终是惨淡。白衍芝想从她身上取得的安慰,总是不能如愿。却也没敢发脾气,反而哄着她,讨她欢喜。先婉劝修饰一下,李嫂不肯,说我就是这样嘴脸,谁不喜欢看就别看,我也没指望叫谁喜欢。白衍芝再劝,把脂粉给她送到面前。李嫂都给推到地下,说这是谁的剩货,我就是不值钱,也犯不上拾人的拉拉儿。白衍芝听出了些口风,就出门去费尽千方百计,平地挖饼似的,弄到一点钱。先到估衣铺买了两身干净女装,又买了些化妆品回家,向李嫂贡献。李嫂还是不要,经不住白衍芝语软声柔,连央带哄,李嫂才把衣服换上,又草草地上了妆。白衍芝看着居然容颜焕发,尽改旧观。更觉得自己善于废物利用,得意非常。但是李嫂好似仍怀旧憾,神情终是冷冷的,还得白衍芝大费一番调整功夫。于是一面盟山誓海,一面小意殷勤,李嫂终是个女人,怎能逃开他的手腕,不由渐渐回心转意。觉得碧琏既去,白衍芝确改常补过,来爱自己了。于是第一天还不大说话,第二天就偶尔开口,也自动说话,第三天脸上就有了笑容,第四天就和平常一样了。白衍芝倒享了福,除了每日仍须设法变钱度日外,一切反比碧琏在时舒服。因为这李嫂是个旧式妇女,心里总有良人仰望终身,必须要婉转从夫之想。所以白衍芝不特受不到碧琏那样责骂而反得到殷勤侍奉,白衍芝承受之下,自然感到甜蜜。但是过了五七日后,因为李嫂不会无事生非,只一惯地温柔驯善,白衍芝渐渐感到生活平凡。今天是这样,明天还是这样,既没有变换,也没有刺激,便觉这李嫂太没有弹性了。其实什么是弹性,换句话说,就是他犯了贱骨头的脾气。因为李嫂不似碧琏那样忽而一顿拳头巴掌,一顿祖宗爷娘,打骂完了再给一顿狂情浑劲。然而恩爱未终,也许又起了吵骂,简直雷霆雨露,变化无时,弄得他迷离莫测,便觉她丘壑深遽寻不尽。而且雷霆多于雨露,更觉雨露的可贵。如今李嫂既不打骂,也不过于热烈,使白衍芝这惯走极端的人,只在中间徘徊。就好像个害疟病的人,发冷便冷个死,发烧便热个死,一旦好了病,享受不冷不热的适常生活,倒觉无以自遣似的。因此白衍芝渐生倦意,但表面并不敢显露,只偶然犯回脾气,李嫂以为是家庭难免之事,自己既已相从,何必再为小节失和,就忍耐着不反恶声。哪知这一来倒更把白衍芝宠起来了,动不动就拍桌跳脚,大声辱骂。李嫂只有暗地流泪,当面还不敢形于辞色。但白衍芝为着需要她陪伴伺候,恐怕惹她伤心太过,又要退避不理,所以还没什过甚的虐待。这就得归功于李嫂起初那番拒绝,使他暗存戒心,若没有那一回恐怕就不堪设想了。

这样过了只有二十多天,还不到一月。一天早晨起床之后,李嫂正做熟了粥饭,和白衍芝对坐共用早点。白衍芝因为咸菜条没在前夜泡好,吃着发硬,就喃喃说着闲话。忽听外面有人叩门,李嫂知道这是自己的责任,就放下筷子,走了出去。开门一看,只见门外赫然立着的正是自己冤家对头的碧琏。不由大吃一惊,失声叫道:“你……”

碧琏秀发蓬乱,面色苍白,脂粉也都剥蚀,而且衣服上满是皱褶。由那发青的眼圈上看,似乎夜里失眠,和衣睡到早晨,也未梳洗,就出来了。她并不理睬李嫂,但只对李嫂光洁的头面、新整的衣服,用诧异的眼光看了一下,就一直向里走入。李嫂知道大事不好,立刻心里似压上一块巨石,惘惘然随着走入。 7mUvs89HMKomrrPNnwSa2ITiP9PUgz6VGk1XE3faj0BKDGAlv97w+l4fEiUofl1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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