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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三玉低头寻思,情知高五没安好心,想将自己收归他的管下,作为摇钱之树。自己历年在落子馆忽唱忽歇,包银也无法计算,便是积欠若干,也已成为烂债。如今高五要这些烂债,重新清理,作为欠他个人的押账,这样变虚为实,自己太不合算。正在踌躇不肯答应,高五已又说道:“我只这一条道儿,你不答应就算我没说。其实老账总算起来,也不过一千多块钱。你连唱戏带接客,一个月怎样也进五六百,能省下一半,有三五个月,也就把账还清了,再说咱们什么交情,我还能难为你吗?”

胡三玉想是被他说动了,不由点了点头道:“我上小红班搭住也成,可是你得好好待承,叫我自由,不能当作有押账的姑娘一样看待。”

高五笑道:“那是自然,我敢拘管二姑娘吗?不过你得答应我以后永远不再上白面馆,也不再无故失踪。若是说了不算,可别怨我派人跟你,你得明白这是为你好。”

胡三玉用衣袖抹去鼻涕眼泪,道:“好吧,就依你。你先给我买两块钱白面,再给叫点儿吃的,咱们再说。我又饿又瘾,直难过一天了。”

高五听了,方向衣袋中一伸手,忽而眼珠一转,说道:“在这儿吃什么,跟我走,到小红班叫厨房好好给你做点好的,白面儿也买了带回去。”

说着就叫伙计给算账,连押的衣服一并回赎。伙计进内室去,须臾回来,言说一共二十几元。高五取出四十元钞票,吩咐除还账以外,全买白面。胡三玉听着立刻眉开眼笑,等伙计把押的衣服和白面儿,都送了来,高五把白面儿接在手里,衣服递给三玉,三玉穿着向高五央说先给一口抽,高五笑说别耽误工夫了,回班子消消停停享受,多么舒服。说着就催促三玉穿好衣服,和那同来的人一同走了。

白衍芝在旁看着,心想高五真个厉害,居然很轻易地把一株摇钱树收归己有。这胡三玉也是风尘老手,居然着了他的道儿,只为解决眼前毒瘾和债务,竟顾不得后来受害。胡三玉听了高五的鬼话,还以为只是暂时落入他的手里,日后还清押账,便可自拔。却没想她这样习于挥霍,不欠新债,已是难事,怎会还清旧债。而且高五也必用奸谋引诱,推她陷溺日深,永远拔不出脚,才好长久据为产业。看高五手段真是厉害,趁着胡三玉正在难中,又兼害瘾之际,逼她屈服,并且丝毫不肯放松,连预先给顿饭吃、赏口白面抽都不答应,为恐怕胡三玉食饱瘾足,便能运用思想,审计利害,或者有所反悔,故而把买得的白面儿握在手中,引她同行,好像用肉骨引狗一样,把三玉引到他的班中。必然先逼迫写立字据,三玉只求过瘾,无不依从。等到大局已定,三玉得着吃抽身上舒服,心里明白,觉悟上了大当,把握已落到人家手里,再想脱套儿万不能了。一个老辣的妓女,只为有了嗜好,居然自甘蹈入陷阱,可见这种毒品多么厉害,自己今日算亲见了一幕惨剧。

白衍芝正在想着,那伙计起初以为他是和高五一同来的,这时见高五已走,他还在门旁呆立,就问:“你干什么?买白面儿吗?”

白衍芝听着,才想起自己买白面,点头道:“我买三块钱的。”

伙计向他张手,白衍芝知道是要钱,就伸手向袋中一摸,不料袋中竟空空如也,心里立刻扑扑乱跳,想起那张钞票一直握在手里,并未放入袋中,急忙伸出两手瞧着,手上什么也没有,再向身上摸索,地下寻找,仍是踪影不见,急得满身冷汗。定心一想,才忆起钞票确在手中握着,必是撞着警士逃跑时,无意中丢失了。当时对那伙计瞪瞪眼儿,知道不能购买,只得转身走出。那伙计见他无言走出,气得骂道:“什么东西,说买又不买,我看简直是个小偷儿,想趁乱慌捞点什么。小子你瞎眼了,跑到白面馆里来,连块砖也弄不了去。”

白衍芝听见也不答言,走到街上,自思这可要命,家里那位活宝,还在等待受用,我竟把钱丢了。回去向碧琏再讨,白挨顿骂还得踢出来,简直休作此想。可是我若不买东西回去,不但得罪财神爷,也无法向碧琏交代,难道从此就不回家吗?家还是小事,碧琏也可列为次要,只有新请到的财神,我从他身上希望发财致富,住洋楼坐汽车,以及种种向来想不到手的享用,都要从这矿内采受,如今怎能把他丢开,而原因只为失去五元钱,这才是因小失大呢。为今之计,只有竭我的心思才力,用平地抠饼的方法,在几分钟弄出五元钱来。凭我白衍芝,以前几百几千也曾弄过,现在总不致被这小数难住。当时在街上走着,苦心思索,过了半天,仍自无计,不由暗自焦躁,叫着自己的名字,白衍芝你近来倒了霉,莫非连心也穷掉了,怎今日连五元钱的道儿,也想不出来。这街上大铺小户,走路的老幼男女,哪里都存着钱,哪个人都带着钱,我只用法儿就可以抓到手里,可快些想法儿呀。他心里越急躁,越是没有主意。

也是天不绝人,走到一个地方,忽然一家住户街门开放,走出了两个人,都在三十多岁,呼兄唤弟,甚是亲热。白衍芝走在他们后面,无意中听着他们闲谈。

内中一个胖子道:“张二哥,今儿我吃得真饱,二嫂子的手艺太高了,棒子饽饽贴得焦黄酥脆跟口儿甜,小鱼儿熬得有滋有味,简直聚和成也做不出来。这顿饭请知县都成,我吃得好舒服,可太饱了,连明天早饭都可以省下。”

另一个瘦长子道:“兄弟,你嫂子是海下娘家,她当初没出门子就仗着熬鱼手艺,在村子里出了名。她们村长家里办喜事,都请她去帮忙。提起海下徐三姑的熬鱼,敢说半个天津卫都知道。去年她们村里有家财主聘姑娘,特意接她去专管厨房,忙了十多天,回来给我赚了好几十块钱,外带两只金戒指。”

那胖子道:“嫂子真成,二哥真有福气。莫说她的手艺,就只待承人的意思,谁也比不了,二哥你早晚从嫂子身上发家。”

那黑长子道:“谢你吉言,其实这倒不是假话。我从娶她以后,这十多年里,虽然没有大富大贵,可是仗着她有帮夫运,又能克勤克俭,这几年倒是混得不错,多少砸下点底儿了。”

那胖子好似深知这张二哥有誉妻癖,又顺口说好话道:“那还用说,你们的小日子自然越过越好,再过几年二哥就可以抱胳膊忍了。那时陪着太太,守着孩子,一享福儿,还不就是活神仙。二嫂实在太好了,不怕你过意的话,咱们可是老朋友了,谁的底儿瞒不了谁。在你没成家以先,二哥你哪穿过囫囵裤子?如今也长袍马褂像个人儿似的了,没二嫂成吗?”

张二哥哈哈大笑道:“这话我不反对,本来全仗着她嘛。再告诉你,我们两口子的感情太好,外人说我怕婆儿,怕婆儿不丢人啊。其实我们是她敬我一尺,我敬她一丈,好换好儿,只是大主意常得她拿,可并非我怕她,是我糊涂、她明白,依她就顺理成章,依我就倒霉挖泥,日子长了,怎能不服她呢。她办事也叫人可服,就说她自己总不做衣服,我给制几件,也总舍不得穿,可是把我的衣服都制得周周全全,只说现在,天还没甚冷,她就把新棉袍给做好了。你没听见临出门时,她叫我换棉袍吗?我因为喝了几盅,身上发热,就没听她的话。你瞧,现在小风儿起来了,少时洗完澡回去,准得挨冻。真个好的话不能不听,不听就得撞钉子。”

那胖子笑道:“俗语说,不听老人言,饥荒在眼前。你可以改作不听太太言,饥荒在眼前。你若怕回家受冷,先回家换上棉袍再来。”

张二哥道:“叫你说得我就这么娇嫩,哪容易就冻病了,走吧。”说着仍向前走。

白衍芝在后面听得有趣,忽见他们走得渐快,也不再说了,方才醒悟我不是发痴,尽跟着他们做什么,还不快想法办我自己的事。但停步略一思索,忽然灵机大动,猛有所悟。白衍芝的脑筋真是出奇的敏捷,居然在转盼之间,竟把方才所听的闲话和自己的事,联到一处,使其发生了关系。可惜他不走正路,否则若是研究科学或是文学,准能看见飞机便悟出驾云之法,朝北海而暮苍梧;看见西洋好文章,便可造一部中国《浮士德》,风行世界。为他趋于邪僻,才辜负绝顶聪明,枉用很大心力,而所得不过几元钱的成就。这时他把张二哥的太太和张二哥的棉袍以及自己遗失的五元钱,加以通盘筹算,立刻得了主意,好似给自己现在所患的急病开了张药方,但这药方中君臣佐使的药位,都已齐备,还缺少一味药引。这药引虽然不关重要,可是缺了它便不能把药力引入患处,驱除病根。别号药味都可用脑力制造,无须购买,唯有这药引是实质的,必得先下真本儿。无奈身上连这点小本钱也没,他立着发愁,大有“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感慨。

不料耳中忽听得一声吆喝,由远处渐渐走近。白衍芝正立在一条巷口,看巷中一灯摇摇而来,走近看时,原来是卖糖葫芦的担子,心里一想这东西大可做药引。忙向钱袋中摸摸,还有铜元两枚,这还是在南屏诗客门房,买花生请客所剩下的,知道这数目连一颗山楂也买不到。随即凝神一想,跟着举目四寻,居然上天相助,瞥见地下垃圾杂陈,内中竟有一根细麻绳,他急忙拾起,握在手中。这时卖糖葫芦的已到了近前,他注目一瞧,只见这挑子颇为干净,两头儿都放满了糖葫芦,各色俱全,一只玻璃灯插在前面圆笼上,他拦着叫了声掌柜的,那卖糖葫芦小贩以为来了主顾,忙放下担儿,赔笑问您吃什么。白衍芝装作讲究零食的主儿,先问道:“你这糖葫芦用的红果好吗?”

那小贩道:“都是拣出来的大果子,你就吃吧。”

白衍芝道:“是吗?现在没几份好糖葫芦了。丁伯玉一死,再吃不着好东西。那些大货庄卖的,更有名无实,还不如你们上街的肯用好材料。”

说时搭讪着先在前面圆笼上看了看,拿起一串端详端详,随即放下,又转身去看后面圆笼。这一来不但把脊背对着那小贩,而且正遮着灯光,那小贩听他说得考究,以为必是好吃的主儿,所以要仔细瞧看,一中了意,定要买些回去,就任他瞧看。哪知白衍芝背过身体,立刻暗地做了活儿,用很快的手法,向一堆糖葫芦缠绕过去,跟着假装抚摸,系了个扣儿。其实糖葫芦是很黏的,一缠住便互相附丽,不能脱离。这一堆约有六七串,都是红果的,那麻绳也是红的,在黑影里一点儿看不出来。他系好了,立刻放手,转过身来,向那小贩道:“你的东西倒还不错,多少钱一串啊?”

那小贩道:“十二个铜子一串。”

白衍芝道:“要抽签儿呢?”

那小贩道:“抽十四点儿,两个铜子一串,抽真假五儿一个铜子两串。”

白衍芝道:“一个铜子两串,四个铜子八串。”

说着心中暗想,自己身上还有四个铜子儿,抽一下若能赢了,就可得到药引,我也就不必冒险行窃,若是输了,那可说不得,只可害这小贩一下了。就道:“好,抽,你拿签子。”

那小贩道:“这儿不成,得找个背影的地方。”

白衍芝心想正合我意,就跟着小贩,挑担退入巷中深处,放下担子,拿出签筒,二人同蹲在灯前,小贩摇了两下,白衍芝取出仅有的两只双枚铜板,只抽一下,真假五儿,说着伸手去摸签子,心中祷告天灵灵地灵灵,过往神灵相助,又摸索了半天,方抽出三根。将两根交于左手,放到背后,右手只拿一根,并不用眼看,只将大拇指肚儿在上面来回摩擦,觉得上面的点儿非常紧密,好像是天牌。及至露出一看,果然不错,大喜说道:“大王,大王再配个幺六儿。”随即由左手取过第二根,仍用拇指探索,又觉上面仍似出过天花的麻脸一样,摸着心想不是虎头,便仍是大王,这回大约有得双份的希望。及至拿起一看,原来又是大牌,乐得直要跳起来。但那小贩连脸都吓白了,眼看要被四枚铜子,换去几十倍代价的东西,今天只怕要白奔一天了,而且头一下便被赢去许多,多么窝心。但白衍芝却不管小贩惊痛欲绝,自己兴高采烈地叫道:“好家伙,对大王,对大王,这回赢定了,简直没跑儿,只要带幺的就得,还有对虎头,对金屏,对长三,还有三六,二四,二六,多半副签子,谁来都得,幺六来了得双份儿。”

他这里得意洋洋地说,小贩听得每一句都觉刺心。白衍芝心里打算,今儿活该我不做贼,八串葫芦算到手了,但他把末一支签取到面前,似要摸索,却又忽然变计,向小贩道:“你给查查吧。”小贩闻言,就把签子全由筒中倒出,握在手里,一根一根地查看。白衍芝在旁瞪大了眼睛瞧看,小贩且看且念,幺六有了,长三有了,一对金屏有了,查来查去,查到末了,忽然面色一变,把愁眉展放,现出笑容道:“都有了,您这牌……”说着稀溜了两声,才接着道,“没得。”

白衍芝听了,脸上原来的喜容已移到小贩的脸上,于是小贩本有的愁容,也似办了对调手续,移到白衍芝脸上,他瞪目说道:“不能吧,不能。”

小贩道:“眼瞧着全有了,您手里没有赢的。”

白衍芝道:“我不信,你再查查,每张什么。”

小贩不耐烦道:“得,您别耽误工夫了,快看吧。”

白衍芝看看他,只可将末一根签子举到面前,双手拿着,用拇指摩擦,感觉又是很麻,心中一跳,暗想不会有第三根天牌,既这样麻,好像是张虎头,就喊道:“你查错了,这不是……”说着用力作势,将签子向上抽出,手儿颤动着,颤一下签子抽出几分长,半晌才露出点儿,看出上半截是五点儿,不由叫道:“怎样,一定你查错了,这是虎头。”

小贩摇头道:“不能,准是大五。”

白衍芝道:“你倒愿意是大五,可得是呀?我敢保是虎头。”

小贩道:“看点儿才算,只说当得什么?”

白衍芝发怒道:“那还用你说,自然得看点儿,少说废话。”

小贩道:“我说的不是实理儿?怎么废话?”

二人这样互相拌嘴,几乎吵了起来,还是小贩忍气说道:“你老请看吧,别耽误工夫了,我从上街还没开张,遇见你老是头号儿买卖,这一牌就耗了半点多钟。”

白衍芝哼了声道:“你做买卖还怕耽误工夫,坐在家里不耽误工夫。”

小贩也看出他不是正经吃主儿,只可忍耐不再作声,白衍芝自己又哓哓两句,见小贩不再顶嘴,一个巴掌拍不响了,只可将签子再向上抽,顿足叫道:“要六不要五,六……六……六……”

叫着一看,那签子上的点儿,好似变成五个黑球,直扑上来堵住他的嘴,再也作声不得。敢情怕什么来什么,怕大五单来大五,对天牌加梅花,四个六两个五,根本不成一副,算是确实验了。白衍芝把脚顿道:“完了,算我倒霉,煮熟鸭子会飞了。”

小贩心想,你只输了四个铜子,又何致大喊倒霉,就把签筒又摇了摇,等他再抽。白衍芝摇头道:“不抽了,我才想起,今儿早晨出门,遇见尼姑在河边撒尿,还会顺得了?再抽也是白送给你,咱们后天再见。”

那小贩听了,这一气几乎翻了白眼,耽搁了偌大工夫,受了许多惊恐、无限气恼,结果只换得四枚铜子,望着白衍芝,直想骂他一顿,但又恐怕惹事,只可愤愤说道:“谁倒霉呀,我才倒霉,为四个铜子,把工夫全误了,你这是图什么?早知这样,我才不叫你抽,这不是拿人开心吗?”

白衍芝咦了一声道:“你别说这话,一个小钱也是照顾你,四个铜子不值得伺候,误了你的工夫,请问谁给定的规矩?得多少钱才值得伺候,不算耽误工夫呀?你就该在灯上贴个条儿,少了几块钱几十块钱,免来照顾,干嘛说这闲话?你做过买卖吗?懂得做买卖规矩吗?真是怎么做的,小买卖儿。”

那小贩听他暗地骂人,不由怒火冲天,瞪起眼想要打他一顿出气。但转想自己两笼货物,还未售出一串,若跟他吵架,说不定要闹成官司,被抓到局里拘上两天,这挑货物全糟蹋了,还要受罚。再想到家中老小还等自己赚钱吃饭,就更把气馁了,忍怒看了白衍芝一眼,猛一转身,抄起扁担,放在肩上就走。白衍芝故意激怒了他,正等这个机会,一见他拾起扁担,就赶步到后面圆笼之旁,用手一摸,抓住方才拴的绳子,紧紧捏住。随即趁小贩挑担向上一起的当儿,就把手向上一提,几串糖葫芦立时脱离了圆笼,到他手里。虽然提时有些微振动,细小声音,但包含在挑担的大振动大声响之中,小贩并不觉察。而且心中正在有气,举动加快,挑起担儿,就大踏步走去,为着走得远些,便痛骂几句解气。白衍芝见他向巷外走去,自己也取了相反的方向,两下愈走愈远。他还怕小贩发现失窃,追来不饶,把脚步加疾,见弯就转,穿过几条街巷,才缓住步。看看手中糖葫芦,共是七串,就把黏住的绳解下,握在手里,将一串且走且吃,转向原路,将走到方才经过地方,寻着那位有誉妻癖的张二哥走出的门儿,上了台阶,便举手拍门。装作匆忙莽撞的形色,拍个不住。随即听见门内有妇人声叫道:“谁呀,慢点儿,留神把门砸坏了。”

白衍芝喊道:“这院里姓张吗?”

门内妇人答道:“不错姓张,你找谁?”

白衍芝高声道:“我是澡堂伙计,有位张二爷,叫我来找张二奶奶,送来点东西,还取点东西。”

说着就见大门开放,一个妇人探头出来,问道:“取什么呀,我就是张二奶奶。”

白衍芝注目一看,只见这妇人约有三十多岁,圆圆的脸儿,两只黑亮的大眼,配着雪白皮肤,小嘴儿抿着,一见便知哭笑全都好看。满脸现着精明爽快,又有情趣。头上梳着盘头,鬓像刀裁似的齐整。身上穿着蓝布短袄,却很干净漂亮。虽是完全旧式,但是处处可爱,便是美国留学生,见了她也得刮目相看,倾心相爱,莫怪那张二哥好像着迷似的,见人就把老婆夸个不住,实在这位二嫂真值得夸,谁有这样老婆,也得自认是好命儿的。只看这外面容貌,就叫人可爱,暗地里准还有拿手的玩意儿,能叫男人死心塌地,从这眉眼上的风情就看得出来。再说她做事一定精明强干,旁人联络朋友,得请吃饭庄,花几十,还未必能叫人痛快。张二哥只把朋友请到家里,这位二嫂自己下厨,一顿饽饽熬鱼,或是三合馅饺子,用不了饭庄一件菜钱,只经她一张罗,朋友准得五体投地。若托谋事,可以把自己位置相让;若是借钱,可以当时脱下皮袍去。这真是贤内助,只可惜是旧式的,若是个摩登,男人从她身上,准保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只是她既如此精干,今儿会上我的当吗?想着不由有些胆怵,但仍装着下等人粗鲁口吻道:“你是张二奶奶呀,张二爷叫我来的,他在我们澡堂洗澡,说是在道上受了风,身上不大好过,叫我到家里取他那件新做的棉袍,还叫带两块钱去。”

张三奶奶听着自语道:“混小子,不听我的话,果然冻着了。”说着又道,“还要钱干什么,他身上不是带着钱吗?”

白衍芝听着一惊,心想那张二哥若带着很多钱,如今还派人回家索取两元微资,实不合理,恐怕由这上要看出破绽,千里长堤,溃于一蚁之穴,也怨我没有细想,只顾为自己打算,防备那棉袍不值五元钱,就额外多骗两元,以为补助,哪知为这额外把正宗也闹没了。白衍芝一阵焦急,幸而他的坏主意和谎话修养甚深,储积甚富,眼珠一转,便已得计。正要假说张二爷将钱全遗失,但还没有出口,心中又是一转,暗道万说不得,这话更易引她生疑,我一时糊涂,几乎坏事。由情理着想,这种精明强干,而又和丈夫十分恩爱的人,财权在她手里,自不待言,而且她要防备丈夫在外沾花惹草,万不会叫他带很多钱出门,何况晚上醉后偕友出游,更是有嫌疑的节骨眼儿,她绝不会放松,既说出去洗澡,至多给带一两元钱,我就照这推测答复她,想着就道:“那谁知道,张二爷是同着一位朋友去的,又遇见几位,大伙计儿抽签,张二爷得了十好几串,就叫我送六串回家,外带取衣服要钱。”说着把糖葫芦递过去。

张二奶奶似乎信了他的话,接过说道:“准是把钱都抽了签儿,还要候别人的账,又犯了秧子脾气。我白说破了嘴,一出门就不是他了,回来再跟他算账。你等着,我给拿去。”

白衍芝听着大喜,以为大功成就了,不料张二奶奶看了看手中糖葫芦,又问道:“这是澡堂里抽签儿得的?澡堂里怎还有卖东西的?”

白衍芝道:“卖什么的全有,还有在那儿吃饭的哪。”

张二奶奶才不说话,自进去了。其实她枉自精明,还有些不到家,也吃亏在缺少阅历,未曾亲至澡堂参观,才受了蒙混。澡堂里并没有小贩做生意,顾客想吃什么,可以吩咐伙计出去购买,绝不似茶楼烟馆那样杂乱。而且便有小贩出入,凡是食物,都可以唤卖,唯有糖葫芦绝不可能,因为澡堂里温度甚高,糖一遇着高热,便化成水,还卖个什么劲儿?张二奶奶也是没有科学知识,才这样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居然上了白衍芝的当。进去一会儿,又走出来,手里托着一个包袱,递给白衍芝道:“这里面是他的棉袍,还有一套贴身小衣,叫他就手儿换上,把脱下的仍用包袱儿裹好带回来,这儿是两块钱,你带好了。”

白衍芝伸手接过,口中唯唯答应,心里这份儿得意,不亚于大将百战成功。就好似前清洪杨之役,曾国荃围住金陵,苦战数年,到底攻破敌京,占领根本之地,建立底定之功。试想他骑着骏马,在诸将拥卫之下,长趋入城,立马宫殿之前,踌躇满志,那时是什么心境?现在的白衍芝就和他一样,所差的是当时的曾国荃神志安恬,还要在收复之区长住以资镇抚。此际的白衍芝,却反而心忙意乱,只抱着骗取之物,立刻就要奔逃。当时应了一声,转身便走。张二奶奶还在门口立着,等他走出丈许,张二奶奶忽然不放心起来,却并没想到被骗,还认定白衍芝确是澡堂伙计,但怕这伙计或者靠不住,把东西昧起来,想要问他的姓名,以备查考,就叫道:“你回来,回来。”

白衍芝听她唤自己回去,哪能猜出她的意思,只疑是看出什么破绽,又要把东西转回,自己已然到手,怎能功败已成?同时心中忽慌,就放快了脚步,只作没听见,向前疾行。他这一跑,可把张二奶奶疑心完全勾起,就高叫:“你回来,叫你哪,你怎么跑?糟了,我上了当。”叫着就出门追赶。白衍芝一听她说明上当,更如飞逃跑。张二奶奶想要追他,又看大门开着,家内无人恐怕离开有贼窃入,不赶又实不甘心,只追出丈许,就立住了,一面照顾着家门,一面运用她的尖脆喉咙,高声喊叫:“有贼了,有强盗了,抢了我的东西了!” HLgjg3o3T4UUyPnmzbRpZy8ewEACoUpq14kd8NX87sjuW4VVQMog/RiFV6UGKWx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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