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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衍芝摸着头看看那警士,才知道惹了祸,忙道:“对不住,老总。”

那警士道:“对不住怎样?把我六块四一斤的好茶叶都糟蹋了。”

白衍芝道:“我给你老买去。”

那警士还没说话,恰值有辆汽车飞驶而来,他急忙放下碗,要赶回岗位上指挥,不料没有放稳,落到地下摔碎,气得骂了一声,就跑回岗位去。白衍芝知道他必要向自己出气,急忘脚下明白,撒腿就跑。那警士本没想把他怎样,见他一跑,倒气坏了,无奈不好去追,只把脚顿着,口中喊我看你跑到哪里,白衍芝以为他追来跑得更快。这是小孩儿吓狗的方法,遇着了狗,弯身装做拾取砖头,狗看见就跑,跟着把脚连顿,狗听着以为是追了它去,更加飞跑,孩童常用这虚张声势而得到的胜利,大博笑乐。白衍芝这时竟做了被赶的狗,飞跑出很远,转过街头,才徐徐止步喘息。心想自己真是个倒运的人,只许愁苦,不许快乐,方才偶一高兴,就撞了钉子。看来古人所说乐不可极、欲不可纵的话,是不错的。我在这喝口冷水也沾牙的时候,还是小心些吧。等将来由翁大少身上发了大财,那时财星照命,自然因财生福,就满不怕了。

想着仍向前走,到了一条街上,进到黑暗小巷里,寻着一家毒物专卖所,叩门进去。看见房里四壁空空,只地下纵横放着几条木板和几块整砖,有十几个形容如鬼的瘾君子在板上坐着,或是躺着,用砖作枕。白衍芝知道这房子特给瘾君备下的吸用之所,所谓柜房还在里面。正要穿过人丛向里走,却见一个像是小伙计的人,由内室出来,向地下众人说道:“众位天不早了,我们就要睡觉,你们也活动着吧。”

众人听着都不答言,那伙计又说了两遍,仍无人作声。白衍芝看地下的人,一半是乞丐模样,和翁大少那群朋友相似,一半却像中等以上的人,衣着颇为干净,不过太不整齐,有的只穿着小褂,有的全身都过着夏天,有的没有长衣,只在小褂外面套件坎肩。还有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赤着上身躺在板上。看情形这些人的衣服,都变成气体,吸到肚里去了。那个伙计见众人不应,就又说道:“你们都不想走呀,不走也得说话,我们掌柜的可不留闲人。谁在这里寻宿,得先买五毛钱的白面儿,不买的快走,别麻烦。”

说着又叫道:“谁买谁买,快拿钱。”

这时地上一个人说道:“得了,别五毛,咱们少点儿吧。”

那伙计连道不成,这时别的人也跟着央告,内中一个脱下小褂,交给伙计道:“就是这件,还押不了三毛钱吗?”

那伙计接过道:“这值不了三毛,我给你问问去。”

说着进了内室,须臾出来,手里已没有小褂,只拿着个白纸小包,递给那原主道:“这是两毛钱的,拿去。掌柜的说今儿特别厚道,顶少两毛钱,方许住着。”

众人见有了先例,就这个脱套裤,那个脱坎肩,交给那个伙计,但没有一个出现钱的。一会儿征收完毕,有几个只剩下一条裤子,实没东西押当,就被赶了出去,其余都得着了一夜居留权。唯有那个女子仍旧躺着不动,那伙计推着她道:“喂喂,你倒是怎样?总在这儿赖着,不想法儿可不成呀。”

原来那女子并未睡着,闻言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有什么法儿,你不是给送去信了吗。”

伙计道:“白天就送去了。”

那女子道:“那么就等着吧,你先上柜上给赊两包白面儿,再借几毛钱给买点吃的。”

伙计摇头道:“我的二姑娘,你欠下这些钱,没还一个,又张口赊账,外带借钱。我们掌柜怎肯答应,你也不想想。”

那二姑娘道:“反正我赖不了你们,早晚有人来赎我。”

伙计道:“送信已经过了半天,还没有来人,知道他们来不来呀?若是不来可怎么办?”

二姑娘道:“他们上回不是来了?”

伙计道:“上回是上回,这回就许不来。”

正在说着,忽听门外一阵脚步声,走进两人,一个黑胖子,一个大个儿麻子,都是四五十岁,身穿长袍和坎肩。那黑胖子进门就喊:“二姑娘在哪里?你又掉下去了,一回一回还有完哪?”

白衍芝一看,便认识这黑胖子是华声落子馆的掌柜高五,每天常守在柜台上,凡是常到落子馆的,都认识他。那个麻子却不知姓名,只知是落子馆中查票的人,自己以前每每不买票去听蹭,常被他发现,给赶出门外。有一次还被他打过一个嘴巴,所以印象甚深。

这时就见那二姑娘一听高五喊叫,忽然由地下爬起,摆手叫道:“五爷你来了,怎么这时才来?”

那高五听着,低头才瞧见她,大声笑道:“好样儿,二姑娘凉快呀,这是第六回了,你是玩熟了这一手呀。”

那二姑娘满不害羞,仰首说道:“有什么法儿,眼睁犯瘾嘛。”

白衍芝在她抬头时,才瞧见真面庞,认识她是位名妓,名叫胡三玉,向以善歌谭调著名,不过腔调都是由留声机片上学的,但也曾下过功夫,学得拐角转折,分毫不差。在落子馆上台,颇受听众欢迎。随后她又和票友来往,学了几出整戏,就在华声落子馆演压轴小戏。虽然她的唱腔差异甚大,凡是留声片上有的,她都唱得很好,没有的就是大路货,毫无精彩了。好在落子馆听众程度并不甚高,也就颇有叫座能力。落子馆三年来,都倚她为台柱。不过她染吸毒嗜好,淫业渐衰,只仗落子馆津贴生活。又加天性下流,她每逢在穷窘中稍有余资,就跑到白面馆儿,大过其瘾。但一进去就舍不得出来,必得把钱花净,把衣服押尽,还欠下许多的债。好在白面馆知道她是谁,也肯赊给她。落子馆失去主角,各处寻觅,及至在白面馆寻着,白面馆却因债务关系,不肯放行,必得由落子馆把债还清,她才得回去唱戏。如此有多次,落子馆每逢她失踪,因为营业关系,必然赶紧到白面馆寻找。但高五等已觉不堪其扰,暗地培植别人,替代她的台柱地位。所以这次胡三玉又困在白面馆,园子里有人庖代,暂不忙于找她。虽然新角技艺稍差,不能使听众完全满意,上座渐减,但尚可以支持几日,使高五匀出时间,对付胡三玉。对待的手段,就是暂且不去寻她,等她自来求救,好施要挟之计。胡三玉在白面馆过了几天,身上只剩了一条裤子。虽然还能赊得出来,但白面馆主人对待顾客,向来十分刻薄,也因为这种低级瘾士,品德太劣,叫人无法优待。故而积成轻视的习惯,赊账尤其艰难。即使知道她不会漂账,也必经数番央告,方才允许,还是不能如量赊与。胡三玉还得每天借钱买饭,挨的苦受的气难于尽述。她有时要走,无奈身上无衣,而且馆中要留做抵押,不肯叫走。盼着落子馆来接,又没有音信,急得没法,才烦伙计代为送信。高五等正等她去求救,但还挨延了半天,方才到来。见面先把她奚落一顿,却不提还账接她走的话。

胡三玉忍不住,就问:“你们带钱来了吗?”

高五装做不解道:“带钱做什么?”

胡三玉道:“你怎装糊涂,带钱接我出去呀。”

高五哈哈笑道:“二姑娘,别提接你,我们左一回右一回的,这是多少回了?花钱还是小事,生意都叫你给耽误坏了。你二姑娘倒会打如意算盘,还打算我们总上当呀?每回接出你去,先得还白面馆的账,还得把押的衣服赎出来,跟着你回了班子,我们等你上台,你就上不去了,不是被班子里大小债主困住,就是缺衣短鞋,连门都出不了,莫说上台。我们又得出钱替你还了账,再装扮得你像个人儿,你还不定又出什么题目,把我们折腾得吐了屎,才对付着上台。可是不到十天半月,你又把账拉严了,我们给做的衣服也全进了当铺。你再一犯瘾缺了买白面儿的钱,跟着就进了白面馆。请你算算,你就是能叫座,在我们一张票卖毛儿多钱的落子馆里,叫满座能落多少钱?我们接你一回就得花几百,你唱三个月也捞不回本儿。如今你唱半个月就墩了,我们得赔多少?何况连着若干回呢?我们可叫你给弄疼了,这回再不敢接你。不过你既叫人捎信,我们不能不来,来了圆圆面子,再给你留几块钱,谁叫咱们早先有交情呢。”说着从身上取出一二元钱钞票道,“二姑娘,留着花吧。不过这是咱们的私情,二姑娘你要讲公事,可请跟别的园子商量,我们不敢再讨罪受了。”说着将钱交给胡三玉,就要走开。

胡三玉听着已变了颜色,不肯接钱,向高五说道:“五爷你别这样呀,咱们可是老交情,你竟看着我受罪?留三块钱算什么,算打发讨饭的呀?”

高五笑道:“二姑娘,你可真阔,用洋钱打发讨饭的呀?得得,别说笑话,我们走了,改日再见。”

那胡三玉见他要走,急忙拉住衣襟叫道:“五爷,你就这么走呀?真一点儿面子没有,把我扔下不管?”

高五摇头道:“二姑娘这话错了。三番五次的,我办的是公事,不能总落包涵。我若有钱,就再送你三头二百的,也过得着,无奈我是心有余力不足呀。”

胡三玉道:“你五爷谁不知道是财主,少跟我来这套句子,今儿我算赖上你了,你不能不管我。”

说着用手撕掠高五的衣服,并且将身体向他腿上挨撞,大有撒娇动赖之势。高五哈哈笑道:“二姑娘,我怎么不管你?岂止管你,还管得太多了,才受了你的害。到如今上千块钱的亏空,都在我身上背着,怎敢再管?这也是脚上燎泡,是你自己走的啊。”

胡三玉摇着身子,从鼻里发出声音道:“哽哽,你一定还得管我,不管不成。”

高五仍是摇头,胡三玉想是犯瘾已久,又是难过,又是着急,渐渐转为央告,因为她鼻涕眼泪一齐流下,想再矜持已不可能了。高五任她说尽好话,只抚摸下颏,沉吟不语,后来胡三玉实忍不住,发着像要哭的声音道:“五大爷,五祖宗,你还要我说什么?真就好意思的趁这筋节儿死拿我一把?”

高五这才开口道:“二姑娘,这话可该该罚,我怎么拿你呢?”

胡三玉又道:“你不管说什么,反正走不了,我宁可跟你并了骨,也不放你。”

高五笑道:“二姑娘,你太言重。我怎敢跟你并骨,你的骨头可值钱哪。人家都说抽白面的人,骨头还可以造白面儿,像你这样老瘾,一副骨殖还不得值个万儿八千,我的骨头配跟你摆在一块儿吗?”

胡三玉点头道:“好,到这时候你还拿我开心。”

高五道:“怎么开心,我说的实话。”

胡三玉道:“别胡说了,我早听人说过这种话。有一回我穷急了,曾跟白面馆掌柜商量,打算叫他先给我一笔钱,我给他立个字儿,等我死后,把骨头归他。我还没敢多要钱,只要了一千块,哪知掌柜的说一毛钱也不要,平常人骨头还可以冒充牛骨羊骨,运到外国去做肥田粉或别的东西,多少能值几文,唯独抽白面的骨头,颜色漆黑,充不了牛羊,扔在乱葬岗里,连狗都不啃。听听把我们骂得多苦,你还说值万儿八千呢?五爷,你就别管我的骨头,先救我这活人吧。只要这回救出我去,将来骨头归你,卖十万也没我的事。”

高五笑道:“到那时候,自然没你的事,只可惜我没处找照顾主儿。”说着眼珠一转,忽然蹲下坐在胡三玉身旁,正色说道:“别尽说闲白儿了,二姑娘,你要我救你,也得替我想情,以前一回一回的,真把我坑怕了。这回若是没有真正把握,我万万不敢再自己找蜡坐。”说着手拍屁股道,“旧伤没好,再来个重茬,那不要了我的命?所以这回你若不给我个把握,我可万不敢应你。”

胡三玉道:“给你什么把握,叫我立字儿?”

高五道:“用不着立字据,我有个主意,给我自己保险,也是为着成全你。你能答应,就接着商量,不答应就算拉倒。”

胡三玉道:“你安着什么心,就痛快说吧。”

高五道:“这回我救出你去,你得归我管。咱们算算,连前带后你共花了我多少钱,作为你使了我一笔押账。从此就挪到我开的小红班搭住,我按搭住姑娘一样待承,每天上台唱戏,还照样送你包银,你看这样好不好?”

胡三玉道:“为什么单叫我上你开的班子搭住呢?”

高五道:“我是一片好心,痛快说吧,为就近叫人看住你,以后学好,别再这样丢人现眼。”

胡三玉道:“难为你的好心,可是我就永远在小红班搭住,不能离开了。”

高五道:“只要你还了我的押账,就可随便走,我难道还霸住你?” huR/+CwQ2Sx4AC4yv84XInl64fPQbZYEbtp5VR+/rA8gXpslT8eJCGC/sfS1kz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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