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元朔三年(前 126 年)初春,二十岁的司马迁和二十二岁的挚峻开始周游天下。离开家时,两家的父母自是送至里门之外,一再叮嘱要注意安全,相互照顾扶持。司马谈则再三要求司马迁,称此次远游,并非单纯的游山玩水,乃是为续《春秋》做准备,务必大有收获。司马迁连连称是,说请父亲放心。
挚峻出家门时,柳倩娘亦送至家门外,眼巴巴地望着挚峻,期待着挚峻能与自己说上三言两语,然挚峻一言不发,甚至都不曾看她。一旁等候的司马迁看着柳倩娘,为她不平。柳倩娘见司马迁在温情地注视自己,脸上竟飞现红晕,一转身回屋里去了。
司马家的马车将二人送至长安,到京兆驿站出示了太常的符信,领了两匹驿马,各骑一马,出长安城南面的安门,沿驰道一直向南。关中乃四塞之地,东南西北皆为绵延险峻的山脉,横亘于关中南面的是秦岭山脉,其中段即为终南山。穿越终南山向南的驰道有两条,一条为子午道,通向巴蜀;一条为武关道,出武关(今陕西丹凤县东南)而至荆楚(今湖北)。二人自然走武关道。武关道秦时已筑成,秦始皇当年巡狩衡湘(今湖南)自南郡(今湖北江陵)回归关中,即走此道。
司马迁牢记父亲的嘱咐,定要将沿途的所见、所闻、所思记载下来,作为今后书写大史书的参考资料。于是他准备了许多竹、木简片,均为书函规格,一尺长短,没有用韦编连接成册,而是编上次序号,捆扎好,分别装进两只用牛皮做成的防水皮囊,步行时将两只皮囊一前一后搭背在肩上,骑马时则置放于马鞍两侧。挚峻见司马迁带着两大袋简片十分沉重,要分担一袋,司马迁坚持不予,声称“我比你身强力壮,且奉父命搜集资料乃我使命,岂能让你受累?你能陪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挚峻只好将司马迁的行李分担过去。
俩人骑马沿驰道走进终南山,立刻被山中景色所吸引。终南山山势雄伟,北仰南俯,山大沟深,水流丰沛。山中自下而上皆树木繁茂,最下面的是栎树、桦树等落叶林,再上乃松树、杉树等针叶林,山头上则为灌木丛、草甸。初春时节,满山的大片大片的红杜鹃如同燃烧的火焰,蓬勃于眼前。挚峻情不自禁地对司马迁说:“迁老弟,我从内心感激你,要不是你带着我进终南山,这辈子真亏死了!”
司马迁也为终南山武关道沿途的景色所陶醉,心想不进终南山,岂知大山究竟有多大,山中景色有多美?
沿途经过一些幽谷,远远望去有隐士居住,挚峻羡慕不已,说道:“迁老弟,我真想与他们为伍。不如你一个人走吧,我迫不及待地要留下来了。”
司马迁正色道:“挚兄真是从未见过世面的人,天下好去处多得是,我俩还会遇见许多好地方,你住得过来?君子须信守承诺,决不可刚上道即变卦。”
“我是说笑,如何能让你一人远游?”挚峻笑道。其实挚峻早就有了远离尘世、隐居深山的想法,只是尚未最后下定决心,且怕父母伤心而已。进了终南山,他那隐居的想法又被勾出来了。
歇息于山中驿站,司马迁在简片上记下了远游的第一小段文字:历终南而知天下之大、之奇、之美。关中险阻,终南为甚。关中屏障,终南至坚。
在驿站中,挚峻则兴趣盎然地向驿吏、驿卒们请教,问终南山中最有名的隐士为谁?有一驿吏称自己对此也感兴趣,且有些研究,告诉挚峻,山中最为著名的隐士,居首位的是道祖老子,其次则为文始真人尹喜。尹喜原任函谷关关令,后于终南山中结草为楼以观星望气,忽见紫气东来、吉星西行,预感必有圣人至,故每日守候关前,终于迎到老子骑青牛而至,即拜老子为师,辞官与老子同入终南山隐居。挚峻听了,钦佩得五体投地。
不日到达武关,在驿站歇下后司马迁即与挚峻观瞻关前之处处险阻,雄关巍峨,真乃三秦锁钥、秦楚咽喉。夜晚寻有司、士卒絮叨,获知武关当然是南下荆湘乃至吴越的必经之道,同时亦可成为关中出击东方的迂回之途,出武关而绕行可至洛阳。司马迁思之有理,自是记下:镇守武关者,武关尉也,卒千余。由关中进击东方,若东面之函谷关(今河南灵宝市东北)受阻,可向南面之武关迂回而至洛阳。司马迁记下后颇有感慨,心想不实地考察,何知山川形胜之便?
司马迁、挚峻于武关歇息、考察一日后,便出关继续南下,经南阳郡(今河南南阳市)而抵达南郡。南郡郡治江陵县(今湖北江陵县)即当年楚国的郢都,司马迁一进城便陡生悲伤,一言不发。挚峻见了甚为不解,问道:“迁老弟,又是谁得罪于你,抑或替某人担忧?”
司马迁沉默无语。
挚峻催问:“我有不妥之为,让你不高兴了?”
司马迁这才不得不说:“谁说你不妥了?你不知这儿是过去的楚国郢都?”
“当然知道,是郢都又如何?”挚峻笑道,“郢都早已湮没,你是替古楚人担忧?”
“吾乃为屈原悲伤也。”司马迁说,“屈原当年忠诚方正,才学过人,竟遭人忌妒陷害,曾被两任楚王流放,最终自沉水中。一想到这里,我是满心的悲愤!”
挚峻一脸的不屑,说道:“真是少见多怪!自古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古往今来,历朝历代有多少冤死之人,数也数不清,又不止屈原一人。”
“难道你忘了老师即令尊大人教过的屈原《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怀沙》?你不知道屈原乃天地间至伟之诗圣?太可惜了!太可惜了!想想都要哭。”司马迁十分感慨地说。
从江陵渡过江水(今长江)后,本有驿车接上驿站的舟船,可司马迁乘了一段驿车后,却坚持要下车,离开驰道往洞庭湖边小路行走,以体验当年屈原被流放后行吟于湖畔的感受。挚峻坚决反对,驿车车夫亦称,这位年轻士人真如当年屈原一样癫狂。然司马迁不为所动,坚持要沿湖步行。挚峻拗不过,只好陪着。车夫则驾着驿车离开了,吩咐到下一驿站歇息。
司马迁背着沉重的两皮囊简片,挚峻则背着两人的行李,抄小路靠近洞庭湖,然后沿湖步行。见挚峻一直低着头,老大地不高兴,司马迁和颜悦色地说:“挚兄,非我有意为难你,让你受苦,而是因为我实在不能抑制自己至为浓烈的对屈原的深情。临行前几日,我去拜访了博士贾嘉,他是文帝时期贾谊大夫的嫡孙,他给我讲了贾谊对屈原的无比崇敬之情,还让我看了贾谊所写的《吊屈原赋》,使我心中波涛直如这八百里洞庭湖水。”司马迁说着,还用手朝湖中一指。
挚峻抬起头,顺着司马迁手指方向朝湖中一看,但见浩渺无垠的湖水波澜壮阔,在大风的推动下翻滚不息,惊涛拍岸,发出很响的哗哗之声。挚峻不禁哑然一笑,说道:“你又替古人担忧,替屈原叫屈了。”
“挚兄所言甚是。”司马迁见挚峻不再计较,放心了,顺着挚峻的话说,“写史不就是替古人忧、替今人忧?忧古人即是评判古人,如《春秋》那样褒善惩恶;忧今人即是唯恐今人不能吸取古人的教训,又犯同样的错误甚至罪恶。”
挚峻不以为然:“我观屈原,伟大固然伟大,但却并不聪明,他所侍奉的楚怀王及楚顷襄王均为昏聩君王,何不离楚而去,至别国可能会有更好前程,或者干脆退隐山林,图个清静快活,何必认死理,死守着两代昏君?”
“我不赞成挚兄所言。屈原固守的不是昏庸君王,而是坚守他的祖国,坚守他的理想。这正是屈原伟大之所在。”司马迁立即反驳。
挚峻听了只是摇头。而司马迁则不理睬挚峻,迎着大风,一个人走在前头,想象着、模仿着当年屈原行走于湖畔的样子,一定是脸色憔悴,形容枯槁,披头散发,边走边吟、边啸、边号,将满心的悲愤告诉翻滚的湖水、遥远的苍穹。挚峻见了,自言自语道:“真如方才车夫所言,像屈原一般癫狂了!”
就这样走了十里地,大风转成狂风,并且带来了暴雨,将俩人浇得透透的。幸亏遇见一好心的渔父,招呼俩人上船避雨,而且待狂风暴雨停息后用船将他们送到下一驿站。但挚峻因受凉发烧生病了,硬是在驿站歇息了五日。一开始望着瘦弱的挚峻高烧不退,司马迁真的好害怕,心想万一挚峻因自己而遭遇不幸,回去后如何向老师交代?幸亏驿站请来了附近的一名老医匠,让挚峻躲过一劫。司马迁觉得非常对不起挚峻,发誓再也不癫狂了。
司马迁没有在简片上记下什么,因为他觉得无须记,在洞庭湖畔体验了一把屈原,这记忆已经深深刻在心里,甚至连带对贾谊当年被贬谪长沙国的心情都一并有所理解。何谓忧愁?何谓悲愤?何谓潦倒?洞庭湖中的狂浪怒涛,暴雨倾盆的无情冲刷,一辈子都记在心里,想忘也忘不了。
司马迁与挚峻过了洞庭湖,走上沅水(今沅江)岸边驰道,继续向南行进一个多时辰,正遇盛夏之际的沅水暴涨。沅水乃洞庭湖仅次于湘水(今湘江)的第二大支流,从南面的高原发源,向北流经丘陵,再经平原,最后入洞庭湖。这是条典型的雨洪河流,此时许多地段的驰道被洪水淹没,骑马无法通行。司马迁不想在驿站等待洪水退了再走,便与挚峻商议后请驿站租了一条小船,乘船南下。
司马迁在船上一开始十分高兴地欣赏沅水两岸的景色,与挚峻有说有笑的,可不一会儿又是满脸的愁云。他对挚峻说:“屈原《离骚》中有‘济沅湘以南征’的诗句,征者,远游也。可见屈原当年亦到过这里。景随心迁,当年屈原或浮于沅水之上,或行吟于沅水之畔,看到的不是美景,不是青山绿水,而是疮痍,是穷山恶水。”
挚峻说:“我赞成你的看法。你看,咱船上的船夫为使舟船逆流而行,正奋力划桨,哪有闲工夫看风景?”
司马迁说:“挚兄的话提醒了我,我俩不如帮着船夫划船,换换他们,如此则快一些。”
挚峻赞成。俩人说服船夫教会他俩划桨,而且说钱是不会少的。俩船夫很高兴。这样,司马迁与挚峻间或替换一下船夫,船的行进速度果然快了不少。
到了丘陵地带,水浅了,不能行舟,而驰道不再被水淹没。俩人下了船,步行一段,找到驿站,继续骑马前行。走着走着,就到了位于长沙国营道县(今湖南宁远县)的九嶷山。
于山下驿站歇息的翌日一早,司马迁与挚峻便将俩皮囊简片和行李存放于驿站,轻装进山。进山要翻越的第一个山梁很高,司马迁看见一位年长的武陵蛮(瑶族)长老,求问山梁下的山坳名称,长老说叫凉伞坳。司马迁再问为何叫凉伞坳,长老答:上去便知。俩人接近山梁时,恰逢大雨,立即跑到山梁上的一棵大树下避雨。挚峻笑道:“果然有个大凉伞!”
树下避雨者有二三十人,司马迁向一位中年男子打听:“这树好大好大,看得出亦十分古老,可能有上千年了,您知道是谁种下的吗?”
那男子一脸的骄傲:“你这位后生算是问对了人。听我爷爷讲,传说是上古的舜帝巡狩进九嶷山,正值酷暑,看到这山脊上光秃秃的,全无遮挡,心想众多过路人无处遮阴和避雨,便到坡下寻到一棵小树苗,移植至此,且怕火辣辣的太阳晒死了小树苗,将随身携带的半葫芦水浇在树根上,才放心地离开。后来小树苗长成了参天大树,造福于路人。”
旁边的人接上话茬纷纷议论,或称舜帝南巡来九嶷山,哪里仅做了如此一事,还大力倡导明德教化,传授中原的农耕及制茶技艺,考察地方官是否尽到职责,或云只可惜舜帝以百岁之身吃尽千辛万苦来到这里,竟驾崩于此。立即有人接上说,至伟舜帝安葬于咱家乡,是咱家乡天大的幸事,九嶷有幸留伟人,九嶷即成了天下第一福地。
雨停后,俩人继续前行。路上司马迁对挚峻说:“公道不一定存在于高高庙堂之上,却一定存在于遥远的江湖和蛮荒之地,存在于芸芸众生的人心之中。人生八十岁为耄,九十岁为耋,百岁为期颐。舜帝以期颐之年,竟然巡狩至如此遥远的蛮荒之地,还做了那么多的事,其勤政爱民行为当然大得人心、永垂不朽。方才大凉伞下众位老乡的议论即是明证。不来九嶷山,何能听到边远地区少数民族对舜帝的崇高评价。我一定要记下来。”
“迁老弟所言甚是。”挚峻也说,“我读上古之书,知舜帝于朝中有以大禹为首的十位大臣辅佐,天下十二州每州还设了州牧,如此共有二十二位大臣,然舜帝仍然坚持巡狩各地,不使自己远离实际和子民。舜帝确实了不起!”
“巡者,察也;狩者,守也。巡狩正是考察各州州牧及其他地方官履行职守的情况。有舜帝这样勤勉明察的君主,大小官员何敢偷奸耍滑?想想君临天下也是不易,百岁老人竟崩于巡狩途中。”司马迁感慨道。
走过了许多坳子、峪谷、山梁,这才发现,这里有九座山峰耸立,座座巍峨壮丽,且相似相近,使游人疑惑,故原称苍梧山就又称九嶷山。人们将中间的那座山称为舜源峰,靠近舜源峰的俩山以舜帝的二妃取名,叫娥皇峰、女英峰。九嶷山就是舜帝矗立于天地间的巨大丰碑。舜帝确实值得如此丰碑!司马迁心里想。
俩人自然去瞻仰、拜谒了舜帝墓。在山中待了几日,方出山回到驿站。司马迁当然将诸多感受记到简片上。记载中先是写“观九嶷”,后又改为“窥九嶷”,意即以渺小之身瞻仰伟岸宏大之舜帝,如同从缝隙中窥视,难免以偏概全。
离开九嶷山区,司马迁坐上驿站的舟船返回,浮湘水朝北顺流而下。
接近洞庭湖时,司马迁自然想起屈原在秦将白起攻破郢都后绝望自沉,寻得汨水(今汨罗江)屈原沉水之处,司马迁下船后匍匐于水边,涕泗横流,久久不起。后又跪于地上,举起双臂,昂首高声背诵贾谊《吊屈原赋》。颂完大哭不止,如丧考妣。
挚峻一旁见了,亦深受感动,不禁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