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谈随侍武帝刘彻离京外出巡幸、祭祀回到长安,休沐日未返茂陵邑,而是领着司马迁,至蓼侯府当面拜谢孔安国。
侯府门卫识得司马迁,直接将父子二人引至前厅。恰逢博士贾嘉应邀来府上做客,孔臧正与贾嘉、孔安国还有孔延年在厅里说话。司马谈进厅后拉着司马迁一同先向孔臧揖拜行礼,又分别向孔安国、孔延年、贾嘉行礼。孔臧将各位一一作了介绍,原来孔延年、贾嘉亦是因治《尚书》而与孔安国一起被征召入朝为博士的。孔延年还是孔臧、孔安国的侄子,也暂住在蓼侯府中。而贾嘉则是汉文帝时名臣贾谊的孙子。司马谈虽然与孔安国、孔延年、贾嘉同在太常孔臧属下任事,但并未见过面,听了介绍,才知道面前的三位均为了不起的世家名门之后和学问大家,免不了肃然起敬,又拉着司马迁向三位作揖,连称:“幸甚!幸甚!”
孔臧让司马谈坐下,司马迁则立于其父一侧。孔臧说:“我等正在谈到祖上旧宅被鲁恭王刘余毁坏一事,碰巧你们父子进来了。”
司马谈听了,即刻又站起来,拱手道:“抱歉!抱歉!我们父子是专门进府拜谢孔安国博士的,感谢他对犬子的多日教诲,不想打搅了。你们继续说,我们父子有幸碰上诸位大师的讨论,这是多好的学习机会啊!”
“好,你坐下吧。”孔臧待司马谈坐下后,朝孔安国说道,“刚刚安国贤弟说起鲁恭王竟然毁坏了咱们旧宅,真乃斯文扫地。”
孔安国说:“鲁恭王为扩建鲁王宫,就将我们的旧宅拆了,好在拆墙后听到了钟磬(qìng)琴瑟之声,遂不敢复坏,停手了。然而墙壁中竟发现了古文经传,大约是秦始皇焚书时藏进去的。这鲁恭王又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倒是不幸中有一幸。”孔臧说。
孔延年接着说:“这鲁恭王刘余与江都王刘非、胶西王刘端,都是当今皇上的兄长,均骄横顽劣,令皇上忧心。”
“不过听说皇上派董仲舒去做江都国相后,江都王刘非大有改观。然如今董仲舒回到朝中后,刘非去世了,他那继任江都王的儿子刘建,比其父坏上百倍。”贾嘉愤愤然。
孔臧忧心忡忡地说:“皇上这些兄弟、这些诸侯王省心的不多,先帝时虽然平定了七国之乱,诸侯国有些收敛,但问题并未彻底解决。好在如今皇上雄才大略,广罗人才,对外攻伐匈奴已大见成效,对内也一定会妥为处理诸侯国问题。”
贾嘉笑道:“说到皇上广聚天下英才,你们孔圣人之后竟有叔侄三人同时在朝,且均在太常任事,传为一时佳话,即是明证。当然,孔氏经传传家,世世才俊满门,叔侄同朝亦正常。”
孔安国说:“尔贾氏也不同寻常,尔祖父贾谊年二十余即入朝为大夫,尔贾嘉同样二十余岁入朝为博士。”
“可惜吾祖父贾谊入朝后虽为文帝赏识,却为诸老臣所不容,竟被谪去长沙国(今湖南长沙)任太傅。”贾嘉看起来仅比司马迁年长两三岁,说话不紧不慢的。
“说起长沙国太傅,我的叔祖父孔襄于惠帝时亦任过,当然那是在贾嘉祖父之前。我儿时听叔祖说,那里山清水秀,上古时候舜帝曾过去巡狩,最后竟驾崩于斯而葬于九嶷山,其二妃娥皇、女英亦葬于湘山。”孔臧似乎在安慰贾嘉。
孔安国突然想起在教授司马迁《古文尚书》时,曾听司马迁说过欲周游天下,于是对司马迁说:“迁啊,听你说过喜好游览,曾遍游故乡夏阳,还想着周游天下,刚才吾兄所言,长沙国地域即沅湘九嶷一带还是应该去,舜帝都去过。另外,禹帝晚年巡狩会稽(今浙江绍兴)而崩,葬于禹穴,会稽那里也是应该去的。再者,秦始皇曾追随舜、禹足迹而巡幸沅湘与会稽,更加证明此两地是非常值得游览的。”
司马迁听了,频频点头,并向孔安国揖拜,说道:“弟子深谢老师指教!不期老师尚记住弟子的粗陋想法。”
孔臧说:“司马谈曾与我说起,他受杨何、董仲舒两位上大夫的启发,立志续写《春秋》,书写一部《春秋》之后直至今朝的大史书。我很赞成,前段时间有次皇上召见我,我曾向皇上禀报过,皇上听言董仲舒赞成、支持,也说了‘甚好’两字。司马谈,你要做的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啊,立志要做,就必须做到、做好。除了利用、整理宫中所藏的典籍文章、律令文书之外,还要广泛观览、搜集各地的山川形势、风土人情、名胜古迹、旧闻逸事等。你职责在身,脱不开身,可以让你的儿子司马迁去周游天下,亲身体验,广为搜罗。刚才安国贤弟的意见甚好,沅湘和会稽是一定要去的。其他地方都要有目的地去,行前要考虑周全,有个清晰的游览路线。我听你说过,要做好书写大史书这事,仅靠你一人可能难以完成,须父子俩一齐勠力同心方成。”
司马谈一听,喜出望外,拉着司马迁赶紧向孔臧揖拜,说道:“孔大人真是说到我们父子的心坎里了。”
孔臧又说:“司马迁远游,可以沿驰道而行,沿途有驿站、有乘传,陆路乘马车,水路乘舟船。我可以发予太常之符信,驿站自然会接待。当然你自己也要带上充足的衣物与盘缠。”
司马谈父子又是连连称谢。
孔臧还留下司马谈父子参加招待贾嘉的宴席。临别时,贾嘉对司马迁说:“你我年龄相仿,今后可多联系。”司马迁当然满口应承并连连称谢。
回到司马谈在京城的官舍,父子二人仍然兴奋不已,觉得今日进蓼侯府的收获太大了,完全出乎意料。司马谈趁热打铁,立即与司马迁商议起出游的路线。司马谈说:“孔臧大人与尔师安国博士所言的沅湘和会稽是出游的首选,另外,本朝高祖起事于丰沛,那帮随他起事的功臣将相也大都是丰沛人,丰沛当然得去。还有齐鲁,那是天下学问的集聚地、中心,我曾在那里求学十几年,你是必须去的。”
司马迁听了,连连称是。
司马谈稍稍思考了一会儿,又说:“从顺路以节省时间和费用看,最便捷的即是出京师向南,经武关至江陵渡过江水(今长江)到沅湘、九嶷,然后再顺江而下至会稽,之后再北上至齐鲁至丰沛,最后从丰沛向西返回长安。这是个大概的路线,沿途你可以根据实际情况确定一些游览对象。”
司马迁说:“父亲大人考虑得甚为周全,儿子遵循照办就是。”
司马谈嘱咐司马迁回到茂陵邑以后即抓紧准备,争取早日出发。
没想到,有几件事竟羁绊住了司马迁。
司马迁迁居茂陵邑后,几乎每个月都要回夏阳高门村看望祖父母,陪祖父司马喜到塬上走走看看,继续贪婪地欣赏从小置身于斯的美丽山河,继续深深地呼吸无比熟悉的陇上泥土与庄稼散发出的原汁原味的芬芳气味,也继续享受着跟随在祖父身后的亲近感觉,看着祖父四处对田客们指手画脚而仍然生出的自豪感。当然,还有与儿时伙伴大牛的亲切会面,掏心掏肺地东扯西拉。这些,几乎是司马迁每个月最快乐、最期盼的事。
此次司马迁奉父命将要远游,时间可能一两年甚至两三年,行前自然要回高门村看望祖父母。回去后司马迁发现,均已年过六旬的祖父母,似乎突然间衰弱了许多。上个月司马迁回村的时候,司马喜仍然能够带着司马迁往陇上走走,虽步履有些蹒跚。而这次,司马喜仅能在村中转转,他说如今出村难了,更怕出了村而回不了村。司马迁见了听了,心中不免一阵酸楚和担心。他想回茂陵邑后请示父亲,是否可以推迟出游,让他照顾祖父母一段时间,待他们身体硬朗一些再出门。但他怕父亲不会答应,祖父也不会答应,于是和主持家中事务的堂叔司马靖商量,先请大牛过来专门照顾祖父母。司马靖很赞成。大牛当然是听司马迁的。
司马迁告别祖父母返回茂陵邑,尚未进邑城,即望见有众多华贵马车排在城门之外,似乎在等待了不起的贵客。一打听,方知是大侠郭解奉朝廷之命今日迁徙至茂陵邑,邑中贤达豪侠之士莫不出城等候。有晓事的还告诉司马迁,听说郭解从家乡河内郡轵县(今河南济源市东南)迁出之前,当地人送郭解的礼钱竟达一千余万。司马迁听了啧啧称奇,心想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人情世故,有人情世故就会出豪侠之士,郭解即为其中的佼佼者。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载着郭解全家的数辆马车到了,郭解下车,与前来迎接的人们一一揖拜致意,然后在众人簇拥下进了城。司马迁还是小时候在家乡夏阳祭扫三义墓时见过郭解,十多年后再次见到郭解,仍然是短小精干的样貌,且比以前显得更加谦逊有礼,颇有谦谦君子之风。司马迁想,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天下人争相倾慕如此样貌不及一般人的一名大侠,可见郭解的名声真的很大很大。
然而刚过了两天,学兄挚峻告诉司马迁,说郭解逃亡了,不知所踪。司马迁问为何,挚峻称,听人说,郭解的侄子在轵县杀了一名杨姓仇家,杨家告到官府,直至惊动朝廷、皇帝,皇帝下旨缉捕郭解,而郭解事前得到消息,带着家人逃跑了。司马迁一听,心中又不免为郭解担心起来。
司马迁与挚峻一起在挚峻之父挚山的学馆中读书,两人在一块儿学习已有十年,加之父辈的交情,两家交往甚密,司马迁与挚峻亦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此时司马迁满面愁容,对挚峻说:“又多了一份担心,真不知如何是好。”
挚峻大惑不解:“何称又多了一份担心,难道前面已经有了一份担心?你都在担心什么?说出来听听。”
“两天前我回到故里夏阳,发现祖父母突然衰弱得不行,有点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样子,你说能不让人担心吗?”司马迁说。
挚峻则安慰道:“人上了年纪,难免生病、体衰,多回去看看便是,过多担心也无甚用处。”
“问题是父亲大人命我抓紧出游,我怕回来就见不着二老了。”司马迁显得有些无奈。
“出去几天不就回来了吗?”挚峻仍是不解。
司马迁就将要远游天下的打算告诉了挚峻,说这不是几天也不是几个月的事,得要几年。
挚峻听了,好一阵子没有出声,心里在盘算着自个儿的打算。司马迁见挚峻不说话,催问道:“在想什么呢?为何又不说话了?”
挚峻从自己的思绪中跳回来,问司马迁:“你刚才似乎说还有一份担心,担心什么?”
“担心郭解被抓住啊。”司马迁淡淡地说。
挚峻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的,说:“你竟然担心郭解!你认识他,与他是好朋友抑或亲戚?”
“认识谈不上,见过两次,更不是什么好朋友,也不是亲戚。”司马迁解释道,“但听说过他的一些为人事迹,觉得郭解乃天下最出类拔萃的大侠,有那么多的人想见他、认识他、巴结他,说明他仗义行侠,做了不少好事。”
挚峻说:“可听说郭解在行侠过程中也杀过不少人啊,可能有些人该杀,但也有人不该杀。你司马迁真是多操心、瞎操心!”
“你不懂!为别人操心,帮别人解难,是义的表现。咱夏阳有个三义墓,三位大义士的故事你听说过吗?”司马迁辩解道。
“我当然知道赵氏孤儿的故事,就是程婴、公孙忤臼、赵武三人嘛。”挚峻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
司马迁说:“我就是要学咱们老乡程婴大义士,救人于危难。”
挚峻不想再与司马迁争辩郭解的事,于是换了一个话题,对司马迁说:“你不要想着为郭解担心,你面前的好朋友我,现在就遇到了一个大难题,你帮帮我吧,我的救人危难的大义士!”
司马迁赶紧问:“什么难题?我一定帮你。”
于是挚峻告诉司马迁,他那居住于华阴县的舅舅家,前年为唯一的儿子娶亲,不料大婚当日,新娘尚未启程,新郎突患急病身亡,但新娘已算是夫家人,只能住进夫家。舅舅老两口甚为仁慈,将这媳妇当作亲生女儿呵护,想着不能耽误她一辈子,于是今年将这媳妇以女儿的身份送来挚峻家做客,希望挚峻能娶这位表妹。哪知这位名叫柳倩娘的表妹虽然生得端庄秀丽,也贤惠懂事,甚得挚峻父母欢心,但挚峻就是看不上,嫌她是已嫁过人的人,又是克夫的命。挚峻父母坚持将柳倩娘留在家中,等待挚峻回心转意,而挚峻却处处躲着她。挚峻刚才听说司马迁要外出远游两三年,心中就想着让司马迁带上自己,过个两三年再回来,估计柳倩娘也就回到舅舅家去了。于是挚峻对司马迁说:“你远游带着我吧,我与你同行,否则你孤身一人多寂寞,你父母也不放心啊。”
司马迁在挚峻家见过柳倩娘,印象甚好,实在不能理解挚峻为何不愿娶她,此时听挚峻说要与自己一同出游,于是说道:“你那表妹是多好的一个人,为何你就死脑筋要拒绝她?现在你要和我一同出游,躲她两三年,你真狠心!”
“你同情她就娶了她呗,既帮了她也帮了我,你不是想当大义士吗?”挚峻笑道。
司马迁心底的那根弦被挚峻猛地弹拨了一下,但他嘴上却故作嗔怪地说:“你胡言乱语个甚!这种玩笑也能开?”
挚峻一本正经地说:“不开玩笑。你一定要答应带我一起走,你去求你父亲同意,我自己去跟我父亲说,和你一起出去他会赞成的。”
司马迁只好点头:“诺。”
休沐日司马谈回到茂陵邑家中,司马迁告诉他祖父母近况不好,司马谈听了当然也是揪心,但司马迁提出是否推迟一些时间再远游,先去照顾祖父母,司马谈立刻脸色大变,严词斥道:“你为何有如此糊涂想法?太常孔大人是那样的支持,你怎么能轻易辜负?孔大人不仅是位居九卿之首的太常、中二千石的朝廷大员,还是继嗣蓼侯的重臣,更是孔圣人之后,你若延宕不行,我如何向孔大人解释?他已将太常的符信交我带回来了,你还能犹豫?我指望你助我完成接续《春秋》的大事,不想你竟如此不成器!”
司马迁见父亲发怒,真的有些怕了,赶快说道:“父亲大人息怒,儿子知道错了!我抓紧准备,尽快启程便是。”
司马谈口气这才缓和下来:“不过你是担心二老,也算情有可原。”
司马迁告诉父亲,他让大牛去服侍祖父母,司马谈高兴地称赞他做得好,并说自己会尽量抽空多回夏阳看望二老,让司马迁在外不必太牵挂、担心。
司马迁见父亲态度好了,忍不住又说:“父亲,大侠郭解前几天从轵县迁来茂陵邑,没过两日,朝廷要来捕他,他事前得知消息逃亡了。儿子真的很为他担心。”
司马迁以为父亲又要发怒,没料到司马谈听后竟沉默了好长时间,才对司马迁说:“迁啊,这不是你担心的事,你能帮郭解避免受惩?你还是个孩子,太幼稚、太天真了!朝中复杂得很啊。”
司马迁说:“父亲大人,您是否告诉儿子,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儿子长长见识,将来亦可吸取教训。”
“好,我告诉你。”司马谈说,“今年初,中大夫主父偃向皇上建言,称茂陵初立,可迁徙天下豪强兼并之家移居茂陵,以内实京师、外销奸猾。皇上从之,下诏郡国豪杰及资产三百万以上人家迁徙茂陵邑。郭解被县里列入被徙名单,于是郭解找到大将军卫青属下部将张岸公,要张岸公求卫青为他说情。因为张岸公少时混迹江湖,与郭解有些交情。郡县因为卫青打招呼,不敢确定是否迁徙郭解,只是将情况报太常决定,太常孔臧与左内史公孙弘熟悉,公孙弘知悉后找机会在皇上面前故意将此事抖搂出来,皇上不悦,随后对卫青说,将军只需一心击胡,不必为江湖上的事操心。卫青当然不敢管了。皇上亲自下旨迁徙郭解。后来闻讯郭解侄子杀了县里最早提出将郭解放进迁徙名单的县掾杨某,杨家人告到官府,皇上又下旨缉捕郭解。你说这情况竟如此严重、复杂,大将军都帮不了,你一个毛头小子还说要帮郭解,这不是大白天说梦话吗?”
司马迁吃了一惊,但不明就里,于是问父亲:“公孙弘为何要那样做?”
司马谈说:“公孙弘容貌甚伟,谈笑多闻,又擅文章律令,甚得皇上欢心,但他外宽内深,深藏忌妒之心,忌妒大将军卫青位在其上,故借机敲山震虎,不使卫青过问朝政。”
“太可怕了!”司马迁感叹道。
司马谈警告道:“你小子记住了,凡事要动脑子。将来入朝为仕后,不要莽撞地逞能,还自以为是仗义执言,那会遭殃甚至丢掉性命的。切记切记!”
司马迁自是诺诺连声。实际上,因无切肤之痛,司马迁并未记住父亲的话,以致后来栽了大跟头。
司马迁又告诉父亲,挚峻想与自己一起远游。司马谈说,如果他父亲挚山同意,是无法推托的,因为有挚山对你十年教授的大恩在。不过有挚峻与你一起,我也放心些。司马迁心里有些对柳倩娘的朦胧想法、小九九,当然就没有说出挚峻是为躲避柳倩娘而远游的。
不知挚峻与他父亲说了什么,挚山竟同意儿子与司马迁一同远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