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四年(前 137 年)底,南越王赵佗去世,其孙赵胡继位。翌年初,赵胡遣使赴长安禀报皇帝。刘彻于未央宫前殿正式接见南越国使臣,听闻赵佗去世时已一百零四岁,十分惊讶。柏至侯、丞相许昌说:“陛下,南越王赵佗乃中原真定(今河北正定)人氏,于秦末战乱中聚兵自守,自立为南越王,高祖登基后正式册立其为南越王,与高祖手下诸将相大臣,包括臣之祖父许温都是一辈的。”
刘彻说:“故南越王真乃高寿也,世间少有,稀罕!稀罕!”
南越国使臣跪禀:“微臣还请陛下施恩,正式册立赵胡为南越王。”
刘彻立即说道:“平身。那是当然。朕即册封赵胡为新任南越王。朕以为,故南越王以百余岁高寿辞世和新立南越王赵胡,这两件事皆应记载于史册。孔太常,你以为呢?”
太常孔臧即出列答道:“陛下英明。臣禀报陛下,太史令空缺已有两年,尚未补录。臣请陛下允准补任。”
“爱卿有人选否?”刘彻问。
年初皇帝诏令朝中设置五经博士,前几日,司马谈的老师杨何刚刚进京,在太常孔臧手下任《易经》博士,见到孔臧时曾提醒过关于司马谈入朝为太史一事,于是此时孔臧即答道:“陛下,有一人选,叫司马谈,出身治史世家,乃黄老学派大师黄子弟子。”
听言是黄老学派弟子,心想不会触犯奶奶窦太后忌讳,刘彻立即首肯:“甚好,甚好,即征其入朝,先任太史丞。不过今日这两件事得赶快补记上,载诸史册。”
“臣遵旨即办。臣叩谢陛下!”孔臧跪叩道。
建元五年(前 136 年)二月,司马谈被征召入朝,正式就任太史丞,秩级三百石。太史职掌天时星历、朝中记事以及搜罗、保存典籍文献。司马谈初任之时,觉得天时星历方面因师从唐都深入学习过,如今随时备顾问应对不成问题,及时记录下朝中及天下大事、要事亦不成问题,唯有在察看石渠阁、天禄阁后,发现两阁中存放的图书典籍,除少部分整齐有序外,大部分杂乱无章,有相当多的只是堆在那里,似乎从未整理过。大汉开国元勋萧何于辅佐刘邦夺取和巩固天下的过程中,始终重视图书典籍的搜罗、保存与整理。刘邦率军攻入秦都咸阳,诸将皆争求金帛财物,而萧何却入宫收取秦朝丞相御史府之律令图书并妥善保存。刘邦建立大汉后,任萧何为相国,萧何在建造未央宫时,专门在未央宫的北面建造了石渠、天禄二阁,用于存放图书典籍。如今存放于两阁中的这些图书典籍,只有萧何接收的秦朝律令图书被整理得整齐有序,其余后来搜集和接收的大量图书典籍,有些只是初步整理过,有些根本没有整理,仅仅堆放了事。司马谈粗粗看了一遍,只觉得头皮发麻,一时无从下手。而两阁的令史们均是一些对图书典籍毫无兴趣并缺乏专业技能的人,一问三不知。司马谈只好连日留在阁中,仔细翻看,一看更是吃惊,有许多重要典籍已经是连接简片的韦编断绝,致简片脱落,还有些是简片上的字迹漫漶磨灭。既要整理有序,还要修补拯救,司马谈忧心如焚。除了上任伊始专门去拜访过博士杨何,感谢老师向孔臧推荐之外,司马谈所有时间,都花费在两阁的图书典籍整理上。
一个月后,司马谈专门向孔臧禀报,称石渠、天禄两阁中的典籍图书十分珍贵,然多数杂乱无章,甚至有相当部分破损严重,亟待抢救,否则对朝廷的损失太大了。孔臧听了也是十分吃惊,称以前的太史令、丞从未向自己提起过此事,赞扬司马谈恪尽职守,还称听说你司马谈连续多日待在阁中,没有休息。司马谈说自己没好好休息是小事,只是看到如此多的重要图书典籍遭到毁损,十分心痛,极为不安。孔臧翌日由司马谈陪着,专门至两阁巡视一番,情形确如司马谈所言,也觉得要立即开始纠正,刻不容缓。很快,孔臧当面启奏刘彻,刘彻喟然而叹道:“朕甚悯焉!”决定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
皇帝诏令下达,司马谈觉得皇上英明,皇恩浩荡。不久,整理、抢救图书典籍的大量经费拨至,招募的一些写书官亦陆续到两阁任事。司马谈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劲,指使着一班写书官,按照萧何当年主持编排的分类、次序进行整理,又细心地修补着破损磨灭的。不及一年,石渠阁、天禄阁中的图书典籍即被整理得整齐有序,很多破损的亦被修缮好了,还按照皇帝诏令接收、充实了许多新的图书典籍、律令文本。孔臧禀报刘彻,擢升司马谈为太史令,秩六百石,厕身下大夫之列;且允许其将家从夏阳迁至京师附近的茂陵邑,并按朝廷规定给予二十万钱和两顷田地,用于安置和今后生活。
建元五年(前 136 年),司马谈全家即徙居茂陵邑。这一年,司马迁十岁。
大汉皇帝一般在即位建年号的第二年就为自己建造寝陵,刘彻也不例外,于建元二年(前 139 年)诏令在自己母亲王太后家乡槐里县(今陕西兴平县东南)的茂乡,建造自己的陵园,并将茂乡更置为茂陵邑。汉初以来的制度规定,皇帝寝陵及旁边的陵邑均由太常管理。为鼓励人们迁徙至茂陵邑居住,刘彻听从太常建议,于次年诏令凡迁徙至茂陵邑的,赐予每户钱二十万,田二顷。实际上,徙居茂陵邑的起初有很多是在长安朝中供职的大小官员,优先享受着皇帝赐予的恩惠。
司马谈在迁徙前曾希望父亲母亲一起迁至茂陵邑,然司马喜执意要留在夏阳,称在夏阳惯了,也离不开家中那四千多亩田地,而且自己身体还好,要司马谈不必担心。司马谈说服不了父亲,只得对堂弟司马靖千叮咛万嘱咐,务必照顾好父母,司马靖自是诺诺连声。离开高门村的时候,司马迁专门去向大牛告别,两个孩子抱在一起,痛哭流涕。司马迁说有空一定回来看大牛,称祖父祖母还在这里,会常回来的。大牛则说,需要帮助时,只管吩咐一声。
司马谈一家徙居茂陵邑后,住在显武里,左邻右舍均为朝中任职或退休官员。司马谈到了茂陵邑后第一件事便是寻找学兄挚山,就去隔壁敲门问讯,哪知开门的即是挚山,两人喜出望外,挚山诚邀司马谈全家前来做客,以为接风。
挚山家中亦仅有妻子和 12 岁的儿子挚峻。司马谈询问:“令尊与令堂大人不与你们住于一处?”
挚山叹了一口气,说道:“二老于去年先后离世了。”
司马谈赶紧说:“真是抱歉,一点也不知道,我应该前来吊唁的,执子侄礼。失礼,失礼!”
“不知不怪。”挚山说,“其实吾父母年纪尚不是很大,以往身体亦均好,只是父亲被罢斥归家后,情绪极差,这才导致身体状况变坏了。父亲他老人家想不通,实际上窦太后仍健在,也仍旧在干预朝政,父亲受王臧案牵连,如何能甄别并重返朝堂?”
“挚山兄还是想开些好。以挚山兄的才学与贤德,将来还是有机会的。”司马谈安慰道。
挚山摆摆手,说:“经过家父这次挫折,加上家兄如今仕途亦不顺,我已经看透,不再指望入仕混个一官半职。我已在家中办了个学馆,目前有十几个学童。你在长安公干,离茂陵邑有八九十里路,平时不得回来,休沐日方能回来,就让迁儿来我家与峻儿一同读书吧。”
司马谈一听,立即起身向挚山深深揖拜:“我正愁着迁儿的求学没有着落,学兄真是急人所难。学兄之大恩大德,我司马谈终身不忘!”
挚山即刻拉司马谈坐下,说:“你我情同手足,你言重了!”
司马谈立即招呼司马迁,让他向挚山三叩首,算是拜师。
从此,司马迁进学馆跟随挚山学习,一开始,挚山教授古文,先学《春秋》,再学《国语》。大汉朝通用文字为隶书,称今文;以前的甲骨文、金文、籀(zhòu)文即大篆、小篆称古文。挚山与司马谈均于齐鲁求学十多年,今文、古文皆通。挚山起始即介绍今文、古文典籍的区别:秦朝焚书,朝野除医、农、卜等书籍外,全都焚毁。到汉朝废除“挟书令”,一些老儒依靠记忆,口头传授典籍,用现行的通用文字隶书记录下来,即成了今文经。后来在民间又陆续发现了一些当时收藏的古书,均是用古文字写的,儒生们整理出来,就有了古文经。挚山要求学童们,今文经、古文经都要学习、研究,相互比较,相互补充,融会贯通,相得益彰。
学习古文《春秋》是司马迁第一次接触古文,亦是第一次知道古代的史官是如何记史的,觉得新鲜,很有意思。他想到祖父、父亲曾经告诉他,祖先即是周室太史,大约即是用籀文将朝中及天下的大事记录于史册上而传之后世。经过挚山的讲解和自己深入领悟,司马迁觉得《春秋》记载了自鲁隐公元年(前 722 年)至鲁哀公十四年(前 481 年)共 242 年鲁国及东周各国的史事,文字虽然十分简练,全书仅有一万八千余字,然微言大义,褒贬善恶藏于字里行间,修订者孔子太了不起了!在史书中竟可以如此权衡是非、拨乱反正、扬善惩恶,彰显天地大道,这又是多么有意义的事情!挚山说,鉴于《春秋》太过精练,有“三传”为之阐释,即《左氏传》《公羊传》《谷梁传》。如今在吾大汉,春秋公羊学最为流行,其最有学问、最著名的儒学大师乃广川(今河北景县)人董仲舒。又说,当今学习古文最应请教的乃是孔子后人孔安国。今后若能当面请教两位大师,是尔等学子的大幸。司马迁牢牢记住了先生的话,想着如何才能见到董仲舒、孔安国两位大师。
学《春秋》有些枯燥,而学《国语》便生动得多。其中的各类人物活灵活现,人物的语言或理性,或生动,或诙谐,给人以深刻印象。司马迁在读到《召公谏厉王止谤》一文时,不禁为之拍案叫绝。文中开头即写道:“厉王虐,国人谤王。召公告曰:‘民不堪命矣!’”而周厉王以刑杀为威,压制批评,致“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之后周厉王喜形于色,而召公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周厉王不听,三年后被国人流放到外地去了。司马迁想,写出如此精彩的文章,流传于后世,该是多么快乐的事情!
挚山同时又教学童们学习“八体”的书写,说这是将来入仕的必备技能。八体者,又称秦书八体,是秦汉时期学童必须掌握的八种书写方式。这八种书写方式实际上前四种为字体,即大篆、小篆、虫书、隶书。虫书即鸟虫书,是篆书之变体,如鸟虫之形,可刻于印章、兵器、钟镈(bó,乐器)上,可印于旗帜、符信上。后四种实际上是用途:刻符、摹印、署书、殳(shū)书。刻符即刻于符节之上,字体虽为篆书,但因是刀刻,笔画自然平直;摹印即用于玺印的文字,以小篆稍加变化;署书即封检、门榜题字;殳书之殳的本义是竹制兵器,泛指兵器,殳书即刻在兵器上的字体,不脱小篆,接近隶书,有工整的,亦有草率简单的。挚山强调,学习八书,要做到能识、能写,尤其大篆、小篆,特别是隶书,是当下通用的字体,更要书写得严谨规范,一丝不苟。官府中行文,不可有错别字;尤其朝堂之上,向皇帝上奏疏,出现谬误,属大不敬,会受严惩,甚至掉脑袋。司马迁对练习书写兴趣颇浓,一有空就写写画画,或用毛笔,或用树枝,或用手指,一度痴迷得很。
司马谈于任上常常至石渠阁、天禄阁中整理、翻阅堆积如山的典籍,读到许许多多以前从未读过的古文、今文书籍文章,享受饱览快乐之余,渐渐萌生出要做点什么的初步想法,觉得皇帝如此信任自己,自己必须有所作为,决不能成为一个平庸的太史。况且,无作为则无功名,而无功名何以振兴司马氏?司马谈苦苦思索了很长时间,仍然没想清楚可以做些什么。
休沐日司马谈回到茂陵邑,与学兄挚山谈起自己想在太史任上有所作为,但并未想清楚能做点什么。挚山笑着说:“谈学弟,看来你劲头甚足啊,依愚兄之见,做好你的太史令,履行好分内职责便是有作为矣。”
司马谈不赞成:“履行好本职责任,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何能称为有作为?”
挚山说道:“我以为你是钻牛角尖,如同我俩的老师黄子,与《诗》博士辕固的辩论。你还记得黄子老师说过的他与齐人辕固在先帝景帝面前辩论的事吗?黄子称汤武诛夏桀、周武王诛商纣并非受命于天,而是臣弑君;辕固则称那两件事皆为受命于天,天下归心。两人均固执己见,难分胜负。后辕固竟问黄子:‘汉高祖代秦即天子位,难道也是不对的吗?’弄得咱们的老师黄子无法回答。黄子何敢当着景帝的面非议其祖父?倒是景帝见状打了圆场,说:‘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才停止了辩论。你说这辕固与咱们的老师黄子是不是钻牛角尖?你是否与他俩一样?”
“学兄你太了不起了!”司马谈被指责,不仅不恼,反而惊喜道,“经你一点拨,我想到该做什么了。”
“我点拨了你?”挚山不解。
“当然。”司马谈说,“学兄提起的黄子与辕固辩论,黄子坚持的是道家学说,辕固坚持的是儒家学说,实际上尚有阴阳家、法家、墨家、名家,等等,诸家学说,各有短长。析其短长,以扬长避短,各家不应坚持己短而无视他家之长,岂非可供皇上与朝廷治理天下之用?士子们搞清了各家学说主旨,也就不必像黄子和辕固那样作些无谓的争辩了。学兄你说,你是否点拨了我,让我知道自己如何作为?”
挚山内心恬淡,但看司马谈兴高采烈的样子,不忍心扫兴、泼冷水,于是说道:“甚是。甚好。”
转眼到了次年五月,窦太后病逝。武帝刘彻没了束缚,重新大量任用好儒之官员及有真才实学的儒生,鼓励天下士人受策察问、上书言事。司马谈的老师、《易经》博士杨何擢升中大夫,秩禄比二千石,全家亦徙居茂陵邑。司马谈时常于休沐日恭请杨何至家中小酌,挚山作陪。杨何虽为齐鲁名儒,如今又跻身上大夫之列,但为人平和,性情轻松愉悦,每每到了司马谈家中,均好与司马迁谈天说地、议古论今,当然主要是杨何讲述、司马迁倾听。司马迁自是受益无穷。
一次杨何问司马迁:“迁小子,你长大后要做什么?”
司马迁不假思索便答道:“禀报师爷,做大迁!”
“何为大迁?”杨何笑问。
“大迁者,如大禹也。”司马迁答。
杨何故意问:“大禹治水,尔小子亦治水乎?”
司马迁是难不倒的,即刻回答:“大禹治水,吾乃周朝治史世家之后,吾治史。大禹制服滔滔洪水,终于称大;吾将理清世间嚣嚣万事,亦可称大。”
杨何惊叹:“好小子,有志气!”转而对司马谈说:“谈啊,你的儿子如此聪慧,你可要尽心尽力地帮他成为大迁啊!”
司马谈向老师揖拜:“弟子敢不遵师命焉!”心中自是喜悦非常。
司马谈在外求学十多年,养成了广交朋友的性格,无论于朝中还是在茂陵邑,皆主动结交各方面的朋友,有官员,有士人,也有贩夫走卒。茂陵邑这地方处于咸阳塬上,确为风水宝地,但不比夏阳,没有那么多的秀丽山川和人文古迹,北面的九嵕(zōng)山离得较远,只有南面的渭水沿岸距离不太远,司马谈有时在休沐日带司马迁去那里游览,已去过数次。一次司马迁要父亲带他去看茂陵施工现场,说从未见过建造皇帝寝陵的大场面。父子俩来到茂陵工地外围,被一名茂陵尉手下的卒史拦住,称皇陵建造重地,闲人不得靠近。司马谈解释道,小儿好奇,欲看看大场面,能否行个方便?那卒史二十岁左右,一脸的严肃,连说那如何行,让茂陵尉张大人知道了岂非要惩治于我?司马谈听卒史说话乃夏阳口音,一问,果然是夏阳人氏,老家在离高门村不远的徐村,名叫徐士褒。徐士褒得知眼前的二位乃家乡五大夫司马喜的子孙,立即客气起来,将二人领到一土坡之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整个建造工地。
父子二人被帝陵工程极其宏大的场面所震撼,数万人在那里不停地劳作,或挖掘,或运土,或凿石,或锯木。徐士褒介绍,如此众多的劳作者,大部分是从全国各地征发来服徭役的,有几千名是征集来的能工巧匠。司马迁问,那场地中间正在挖掘的巨大土坑是干什么用的?徐士褒说,那是地宫,先挖个大坑,然后以石板砌之,皇帝百年之后即将棺椁放在那里面。司马迁说,难怪叫地宫,如同地上的宫殿一般大。徐士褒说,整个工程由朝廷的将作大匠负责,而我们茂陵尉张大人是负责整个工程戍卫的。司马谈问,哪个张大人?徐士褒答是张汤大人。司马谈说,难怪如此严格,徐老弟跟着张大人,将来会发达的。徐士褒笑笑,说道:“他张大人尚未发达,何况我等?”
结识了徐士褒,司马谈热情地邀他去家中做客,徐士褒也欣然应约,去过几次。两年后,张汤升迁了,徐士褒亦不知所踪,是随张汤还是调往别处,不得而知。然许多年之后,徐士褒竟成了关押司马迁的狱吏,给予司马迁诸多关照,却是司马迁始料未及的。此乃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