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很久很久之前,远古的一个时期,神与人混居在一起,人人皆可通神,家家均有“巫史”,而祭祀盛行,耗费颇大,人们并不能从中获得利益和福气。到黄帝去世以后,其孙颛顼(zhuān xū)继位,觉得这样杂乱无序,便着手理顺此事。他新设了南正的官职,让一位名叫“重”的人来掌管天上的事即神的事,使众神各安其位,分出次序;又新设了火正的官职,让一位名叫“黎”的人专管地上的事即民事,使人民各安其业,互不侵犯。之后的唐尧、虞舜直至夏、商,皆由重、黎的后人掌管天地的事情。实际上,管天者为巫,管地者为史。渐渐地,巫、史职责不断缩减,巫司职祭祀,史司职记事。至周朝,做史官的都是重黎的后人。只是到了西周后期周宣王时代,重黎的后人中有个居于程邑名叫休甫的,不知何因,未做史官而做了司马,成为一名军官。其时人们或以所在国、居住地为姓氏,或以旁边的山、水名称为姓氏,或以从事的职业为姓氏,或以担任的官职为姓氏,休甫即以司马为姓氏。从此世典周史的重黎后人中,就出现了司马氏。
东周惠王、襄王之际,朝中内乱,司马氏离开东周都城洛邑而迁往晋国,其中一支居住于少梁。韩、赵、魏三国代晋后,少梁属魏国,后被秦国夺取,更名夏阳(今陕西韩城市)。大汉建立后,夏阳乃京辅之地,属右内史管辖。
少梁即夏阳的这支司马氏,于秦惠王时出了一个叫司马错的将军,曾与秦相张仪争辩于秦惠王面前,力主伐蜀以扩充、富厚秦国,秦惠王赞成并遣其率军夺取了蜀地。其后,司马错历三代秦王而为秦国东征西讨,屡建功勋。司马错之孙司马靳则为秦昭王时大将白起的部将,曾随白起一同于长平打败并坑杀赵军四十余万。白起还师后不久因秦相范雎(jū)挑唆,被秦昭王赐死于秦都咸阳之郊杜邮。司马靳同时被赐死,归葬于家乡夏阳的华池塬上。
司马靳被赐死后,司马氏渐衰,其孙司马昌仅做过秦朝的小吏主铁官。司马昌之子司马无择则做过大汉都城长安管理市场的市长,亦为小吏。司马昌、司马无择死后,均葬于离华池塬不远的高门塬上。
司马无择生前并不满意仅仅是个管市场的斗食小吏,希望儿子司马喜能够多读书,将来有出息。他常常告诫司马喜说,吾司马氏源于治史世家,中间还出过几位将军,虽算不上名门望族,却也是有些影响的氏族,近几代式微了,希望你能振兴司马氏。奈何司马喜不好读书,只喜好在家乡高门塬上从事耕牧。
夏阳县地处河水(今黄河)西岸,河水这一段稍偏向西南数十里,成为河曲,故夏阳又可以说是处于河水的北岸。夏阳的北面是龙门山。如此一来,夏阳即位于龙门山之南、河水之北,山之南、水之北皆称阳,故此地称河山之阳。古代大禹治水曾在此地开凿龙门以疏通河水,因而夏阳这一地域在夏、商时期即称龙门。夏阳位于关中盆地东北隅,盆地平原和丘陵原上均为关中的黄壤沃土,加之四季分明,光照充足,雨量较多,甚为适宜农耕。
司马氏定居夏阳高门村后,先后在司马错和司马靳两位将军手里获秦王赐予,外加自家购置,逐渐取得四千余亩耕地。司马喜不好读书,却对农耕十分上心,将分布于平原和丘陵原上的四千余亩耕地打理得颇有收益,后来又养殖了数百头猪和上千只羊,成为较为富足的中产以上人家。大汉自文帝始,采纳大臣晁错的建议,实行“贵粟”政策,天下人可以用粟买爵、赎罪。司马喜用四千石粟买了个“五大夫”的爵位。汉承秦制,爵位有二十级,最低一级称“公士”,最高二十级称“列侯”。“五大夫”是第九级。第七级以上为高爵,本人及全家皆免除徭役;第九级以上,犯罪尚可从轻处罚。
司马无择眼看儿子司马喜对读书无兴趣,也是没办法,后来见他热衷于耕牧,且颇有成效,还买了个五大夫的爵位,社会地位甚至超过自己,亦甚慰。司马无择不甘心,转而将希望放到孙子司马谈的身上,他发现司马谈自小便好学、有志向,于是嘱咐司马喜好生培养。司马喜自是遵从父命,在司马谈六七岁时即为其延师授课,司马谈十五六岁时提出要离开家乡去齐鲁游学,称天下之大,学问皆在齐鲁,学问大家,亦自然聚集于齐鲁,唯有赴齐鲁拜师求学,将来才可能有出息。其时司马无择已去世,司马喜仍然完全赞成,为司马谈备足了费用。司马谈至齐鲁游学十几年,每年仅回家一两次,结婚后亦如此。其间主要师从三位大师学习:从著名星象专家唐都学天文,从菑川(今山东寿光)大儒杨何学《易经》,从黄老学派大家黄子学道家学说。
司马谈的儿子司马迁出生于汉景帝中元五年(前 145 年),此时司马谈仍在齐鲁游学。从出生到七岁之前,司马迁都是与母亲、祖父祖母在家乡夏阳县高门村生活。司马迁自幼长得眉清目秀,且聪明伶俐,甚为祖父司马喜所宠爱,大约从两三岁起,司马喜每天都带着司马迁到田间地头,或去猪圈、羊舍。司马喜当然不可能一人或一家来耕种四千余亩土地,他将部分耕地租给佃户,佃户在庄稼收成后交上一半为租;剩下的耕地又雇了一些田客为他耕作,每月付给一定的工钱。司马喜从小务农,勤奋而用心,各种农活皆精通、娴熟,他不放心田客们,怕他们劳作中偷懒或操作不当,故每日都要到地头去监督、指导。司马迁跟着祖父,看着祖父与田客们说这说那,还亲自为田客们示范,说应该如此如此,司马迁对祖父佩服得五体投地,有时还吵着要祖父教他比画两下,如掏沟、除草等。司马喜自然十分高兴地手把手教司马迁。夏阳这地方有山、有丘陵、有平原,起起伏伏,且山环水带,钟灵毓秀,景色宜人。司马迁有时随祖父站在塬上,看到广阔的田野里,田客们三五成群,驾牛犁地,又有耧犁开沟、下种、覆土,田头停放着装满种子和肥料的大车,车旁有三两家犬,还有人担着饭食和茶水向田里走去,而远处绵延、苍翠的群山成为背景,好一派田园风光,好一幅自然图画!司马迁时常久久地看着,心里觉得美美的,充满了愉悦。有时候,获祖父允许,司马迁还跟随小伙伴大牛,一起去放羊。大牛是本村一田客家的男孩,比司马迁大两岁,厚道实在,处处照顾着司马迁。司马迁觉得与大牛一起到塬上去放羊,是仅次于跟随祖父去田头的第二快活的事。司马迁后来长大成人乃至入朝为仕,还常常回忆起儿时在家乡祖父身边的快乐时光,带点吹嘘地向别人说,自己曾经耕牧于河山之阳。
司马迁七岁的时候,是汉武帝刘彻登基的第三年,即建元二年(前 139年),司马谈从齐鲁回到家乡夏阳,说是已学成归来,不再外出游学了。
司马谈对父亲司马喜眉飞色舞地说:“父亲,如今年轻的新皇帝登基之后,下诏推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亲自策问古今治理之道,对策者达百余人,皇上当即拔擢善对者数人。博士、大儒董仲舒被任为江都国相,秩级由比六百石一下子提到二千石;会稽郡吴县(今江苏苏州市)士子庄助被擢为中大夫,秩级比二千石。天下士人听闻无不欢欣鼓舞,人人跃跃欲试。”
司马喜听了有些不解:“我看你也想去试一下,不过要到皇帝面前对策,那得有人推荐方可,有人推荐你吗?且推荐之人亦不能是一般人啊。”
“当然有了,父亲大人。”司马谈仍旧喜形于色,“我的老师杨何先生是齐鲁有名的大儒,菑川人,与曲阜的孔子后人亦是大儒的孔安国先生很熟,而孔安国的堂兄孔臧乃贵为蓼(liǎo)侯且官居九卿之首的太常,孔安国答应,如有机会可以向孔臧推荐我。”
“推荐你到皇帝面前对策?”司马喜问。
司马谈答:“父亲,当然不是推荐我去对策。我自以为,至皇帝面前对策并无成功的把握。”
“那推荐你何干?”司马喜再问。
“推荐我入朝为史官,太史。此乃吾司马氏之传统世业,不是吗?我记得祖父大人生前也是如此希望的。”司马谈答道。
司马喜说:“你说得没错,你祖父的确希望你入朝为史官,以振兴司马氏。你有把握?”
司马谈信心满满:“父亲,我有把握!我早就有了这样的志向,要入朝为太史,当个好史官、有成就的史官,以振兴咱司马氏。所以我去齐鲁学天文、学《易》,这都是一名太史必备的学问。太史于朝中不甚起眼,地位不高,很多人以为如同卜祝一类,一般士人不屑去做,但也不是一般人都能做尤其能做好的。我已经完全具备了充任太史的学问,加之一般人对其不感兴趣,而太常孔臧又能够推荐,太史即太常的属吏,我想还是非常有可能的。”
司马喜笑了:“有信心就好。你说得对,一般人看不起史官,但能够做好真是不易,如同人们往往轻视从事耕牧之人,但能像我这样,将四千多亩耕地和千余头猪羊打理得井井有条,也还是不易的。再者,有几个从事耕牧之人能有五大夫的爵位?”
听着父亲的比喻,司马谈也会心地笑了。
司马谈回来没几日,正逢寒食节,全家在司马喜的带领下,祭扫祖先。先是到华池塬上高祖司马靳的墓前祭祀,然后再至村庄附近的高门塬上祭祀曾祖司马昌和祖父司马无择的墓。寒食节禁火,人们只能吃冷的面、粥、浆,祭祀中的供品亦均为冷的面燕、蛇盘兔、枣饼、细稞、神饼等。
司马迁不解,问司马谈:“父亲,过节为何只能吃冷的饮食?给祖先上的供品也是冷的?”
司马谈答道:“迁儿,此节称寒食节,是有来头的。我们夏阳过去叫少梁,是晋国的一个县。春秋时期晋国曾有一位德才兼备的公子叫重耳,遭遇危难不能留在晋国,流亡也就是逃到别的国家。重耳在外十九年,到过许多国家,最后回到晋国当了君主,称晋文公。跟随重耳公子一同流亡的臣子有五人,介子推是其中之一。在重耳饥饿难耐时,介子推曾偷偷割下自己腿上的肉与野菜一起煮了给重耳吃。晋文公登基后,四人均被重用,唯介子推不求报答,躲进绵山之中,不愿出来做官。晋文公派人放火烧山,逼介子推出山,而介子推坚持不出来,被烧死在山中。后人为纪念大忠大义的介子推,就将清明节前一天定为寒食节,禁火,只能吃冷的饮食,同时祭扫祖先和介子推一类历史上有名的义士。原先晋国这一带都是如此习俗。”
“啊,我知道了,介子推是被火烧死的,所以纪念介子推的这个节日,要禁火,吃冷食,冷食即寒食。”司马迁悟性甚好,一下子就懂了。
司马谈见儿子一点就通,心中很高兴,以为孺子可教。
祭扫完三位祖先之后,司马喜又带着全家到西边不远处的三义墓祭扫。司马喜一直崇敬魂归夏阳的三位义士,但往年很少来祭扫,今年是听说当地豪强魏啸野家里要来一位名震江湖的大侠郭解(xiè),专门来三义墓祭祀,司马喜想亲眼见见这位了不得的游侠,所以就带着全家来到三义墓。
在去往三义墓的路上,司马谈告诉司马迁:“迁儿,祖父带着我们全家将去祭扫的是三位义士的墓。这三位义士都是如同介子推一样的忠义之人。在四百多年前晋景公时期,有个奸臣叫屠岸贾(gǔ),蒙蔽晋景公,将忠臣赵朔全家诛灭,只有赵朔夫人刚生下的婴儿赵武被救出,屠岸贾派人四处搜查,情况万分危急。赵朔的门客公孙忤臼和赵朔的朋友、民间医匠程婴密谋保护赵武,程婴献出自家婴儿冒充赵武,让公孙忤臼带着躲起来,随即主动报告屠岸贾,让屠岸贾抓到公孙忤臼和婴儿,一起杀害。然后程婴带着赵武躲到家乡少梁,也就是现在夏阳的大山中隐藏起来,将赵武养到十五岁,在大臣韩厥支持下,攻灭了屠岸贾一族,赵武也恢复了赵氏昔日的爵位和田产。赵武二十岁举行冠礼后,程婴认为已完成了与公孙忤臼的约定,对赵武说:当年公孙忤臼自愿舍生,我自愿舍子,以完成对你父亲的承诺。如今我已经将事情办成了,必须赶快到地底下报告你的父亲和公孙忤臼。随后不顾赵武劝阻,坚持到公孙忤臼墓前自杀身亡。赵武之后为程婴服孝三年,并在有生之年始终坚持每年两次祭祀,死后还与程婴、公孙忤臼葬于一处,这就有了三义墓。”
司马迁听着听着,竟然热泪盈眶,说道:“父亲,我与大牛放羊曾经来过这里,不知这三座墓中竟有如此感人的故事,这故事比您前面讲的介子推的故事更感人,听了就想哭。”
一家人来到堡安村附近的寨子,由土墙围着的三座坟墓,靠北的是赵武墓,靠南并排的是程婴墓和公孙忤臼墓。墓前都已摆满了供品和鲜花,看来已有不少人前来祭扫过了。司马喜招呼将供品摆上,让司马迁将采撷的野菊花整整齐齐地分别置放于墓前,全家人又分别于三座墓前叩首完毕,就离开了墓园。
刚出墓园不远,看见魏啸野陪着大侠郭解来到,夏阳县令亦专门陪着,随行马车达几十辆之多。县令和魏啸野均认识司马喜,县令向郭解介绍说:“这位是咱夏阳的五大夫司马大人,其先人有好几位做过将军。”
司马喜连忙向县令、魏啸野及郭解作揖行礼,并说道:“县令大人谬称。草民司马喜见过县令大人、魏乡贤,也见过郭大侠,幸会幸会!”
那郭解并非人们想象的高大魁梧、凶神恶煞,而是身材短小,但两眼炯炯有神,目光锐利,十分精干,一路上与县令、魏啸野只是小声说着话,并非大嚷大叫、骄横跋扈状。见司马喜行礼,亦彬彬有礼,拱手致意:“在下见过五大夫!”
司马迁见了,啧啧称奇:“就郭解如此身板,听说竟能称雄江湖,老少皆知。”
郭解一行过去祭扫,司马迁私下问司马谈:“父亲,此人真的是大侠郭解?”
司马谈答道:“那还会有假?县令陪着,随行的马车有数十乘,一般人谁有这阵势?迁儿你记住,不能以外貌识人。”
司马迁仍然呆呆地看着渐去的郭解背影,似乎没有想明白郭解是如何于江湖中横行无阻的。他突然对司马谈说:“父亲,郭大侠算是个人物吗?”
司马谈笑道:“你小小年纪,还知道人物?”
“我是听祖父说的,他老人家说,有人称他是夏阳的一个人物。”司马迁一本正经地说,“祖父说他是五大夫,应该算是一个人物。不过我觉得郭大侠才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有那么多的人前呼后拥。祖父大人可没有,只是家里人跟着他。”
司马谈听了,说道:“郭大侠确实是个人物,大人物。迁儿长大了想成为何种人物?是祖父那样的,还是郭大侠那样的?”
司马迁摸着自己的脑袋,想了一小会儿,竟说道:“我想成为父亲一样的,读好多好多的书,肚子里有好多好多的故事。”
司马谈心花怒放,搂着司马迁边走边问道:“迁儿何以有此想法?”
司马迁答道:“我每日均陪着祖父大人,祖父大人常常跟我说,他的父亲说他不是读书的料,但要他让您多读书,将来能够为司马家争光。祖父说我也应该像您一样好好读书。他老人家则将家中几千亩田地打理好,供着我们。”
司马谈听了,想到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在外而不能帮衬父亲半分,父亲每日劳作于田间地头,风吹日晒雨淋的,辛苦备尝,支持自己在外求学,如今又教导孙子要好好读书,不禁眼眶湿润了。他下定决心,不仅自己要努力争取入朝当上史官,当一个好史官,还要精心培养儿子司马迁。因袭世典周史的家族传统、振兴司马氏仅依靠自己可能不够,还得让儿子司马迁将来与自己一齐朝着共同的目标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