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9月的一个清晨,秋雨细细地打在永隆河的水面上,一堆堆深灰色的迷云低低地压着大地。此时已经入秋,河边的林木都已光秃秃的,一排排老白杨树阴郁地站着。大地仿佛穿上了一件金黄色的毛衣,枯黄的杨树叶和鲜艳的枫叶飘落在地上,铺满了整条乡村的土路,从农家院子里探出头的柿子树上的叶子全落了,红彤彤的柿子还挂在枝头,像一个个小灯笼。
永隆河的早上薄雾弥漫,码头上人来人往,渡船在河上穿梭。此时,在早班的渡船上,一位扎着马尾辫、皮肤白皙的清秀女生,在人群中特别醒目。
她叫殷良秀,此时二十二岁的她,刚刚从湖北省沙市卫校毕业,被分配到京山县永隆镇杨丰卫生院工作。殷良秀于1945年12月22日出生,1963年从天门市渔薪镇初中毕业考入湖北省沙市卫校医士班(四年制),后赶上运动,中间休学一年,1968年分配到杨丰乡卫生院工作。当时的中国教育水平普遍低下,特别是在贫穷的农村,遍地文盲,且农村又特别重男轻女,一个农村女娃能够考上卫校,这在当时绝对是凤毛麟角。
往往在看普通人成功的时候,人们喜欢好奇地去探究一个家族的成功基因,结果总会惊奇地发现,这一类家庭有出奇一致的地方:善良,酷爱读书,好学上进的家风。
殷良秀之所以能成为当时难得一见的中专生,可以说是被父亲用棍棒打出来的“金凤凰”。
殷良秀的母亲叫张德英,是湖北天门石河段场人,十几岁就出嫁,在天门城关镇落户,自己做裁缝,丈夫开餐馆。殷良秀的父母接二连三生了十二个孩子,夭折了六个,活下六个。四个儿子两个女儿,殷良秀排行第五,上面有四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妹妹。母亲张德英是一个非常善良又天性开朗乐观的女人。在殷良秀的眼里,母亲是世上少有的贤妻良母,不管面对生活中再大的困难,她总是任劳任怨,笑呵呵地面对,从不抱怨。殷良秀记忆中的母亲,似乎永远都在为一大家子人忙个不停,每天洗衣做饭,为孩子们做衣服和鞋袜,每天做针线活儿都是到深更半夜……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命运的大船在历史的迷雾中漂来荡去,平民老百姓的家庭就像大船上的一片叶子,在惊涛骇浪中随波逐流……
1956年10月,知青“上山下乡”开始。看着城里的年轻人都往乡下涌来,各地建设了无数知青农场、林场,殷良秀的母亲敏锐地感觉到自己一家人可能在城里也待不下去了,于是就带着一家老小迁徙到天门渔薪灰市一个农村安家落户。
在灰市农村的那些年,父母农忙时就干农活儿,农闲时就利用裁缝手艺帮人做衣服,清贫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但殷良秀兄妹被亲情包围,生活过得也算温馨。
殷良秀的母亲张德英,勤劳能干心灵手巧,衣服做得非常好,是当地知名的巧手裁缝。因为之前一家人在天门开过餐馆,所以她还做得一手好菜。天门,是中国著名的“蒸菜之乡”,盛行蒸菜,有“万物皆可蒸”一说,“沔阳三蒸”更堪称天下名菜。她记得母亲无数次把哥哥们从河里捉来的鱼虾、鳝鱼,或者是从山上田里剜来的野菜、竹笋,抑或是树上的槐花、香椿等,拌上面糊糊、米糊糊、稻谷渣渣,然后把花椒叶子往下面一铺,混在一起盖上蒸笼蒸,灶膛里的柴火噼里啪啦烧得旺旺的,出锅时饭菜弥漫出香气,她和哥哥妹妹们雀跃……家有巧娘,万事不慌。殷良秀记忆中童年没有挨过饿,这是她童年最为幸福的一件事,这一切都是源于母亲的持家和能干。
那时候农村干农活儿全靠人力,割麦子、打谷子、扬灰场、晒麦子等农活儿,都是靠人工,出米时,直径一人多的大磨盘全得靠人推。母亲张德英什么苦都吃得下,什么农活儿都会干。父母就像是伸开翅膀的公鸡、母鸡,把子女们牢牢地守护在自己的翼展之下。父母对生活永远保持着一种冲锋和战斗的姿态,拼尽全力,为的就是让孩子们能够吃饱穿暖,存活下去。殷良秀和哥哥妹妹从小也特别懂事,分工合作帮着家里干家务和农活儿。殷良秀手脚灵巧,特别有耐心,她小时候最爱干的事儿就是跟着妈妈学裁缝。
麦子成熟的季节,她只要看到麦穗弯腰,颜色变得有些发黄,心里就开始发慌,特别害怕,因为每到这个季节,一家人都要赶到农田里去割麦子,麦芒和麦穗碰到她身上的时候,她全身上下都会起密密麻麻的疹子,奇痒无比,痒得受不了时,她就会伸手去抓,皮肤被抓破的地方就会流脓水,瘙痒难耐。那种钻心的记忆,至今仍不堪回首。
殷良秀跟着妈妈学做裁缝,打下手,钉扣眼,缝裤边儿,用白色的石膏在布料上画线,等等,虽然忙忙碌碌像一只采蜜的小蜜蜂,但是那成了九岁殷良秀最喜欢干的事情。裁缝太能锻炼一个人的心灵手巧,到最后,只要看到一块布,殷良秀就能浮现出衣服穿在人身上的样子。
作家刘震云曾说,他的人生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导师,那就是他的舅舅,人称刘麻子。刘麻子是一个好木匠,打的箱子柜子比别人的都好,别人打一个箱子花三天时间,他花六天时间;别人只花六天时间还不是一个好的木匠,他是打心眼里喜欢做木匠,他特别喜欢闻做木匠活儿刨出来的刨子花的味道;只喜欢做木匠活儿,也当不好木匠,他看到一棵树,如果它是松木、柏木或楠木,他想这要是给哪家姑娘出嫁时打个箱子该多好,如果它是一棵杨树,他想杨树是最不成材的,只能打个小板凳。
木匠与裁缝异曲同工,最高明的匠人都是大师,可以达到人物合一的境界。学做裁缝的这段经历,为殷良秀日后干妇产科手术的活儿,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殷良秀的父亲有经商头脑,一直做一些小生意,他又高又帅,还不抽烟不赌博,能干又极富正气,在当地有极高的威望,当地人都服他。在天门街上时,一些民众吵架打架搞不定时,都是请他出面协调处理,甚至比警察还管用。父亲较之母亲,威严而少语。对殷良秀几兄妹要求十分严格,小时候殷良秀他们见父亲从外回来,哪怕几兄妹正在欢声笑语地打闹,也立马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父亲要求几兄妹一定要读书,殷良秀的小哥不愿读书,父亲二话不说,当场把小哥的饭碗扔了,不给他饭吃,逼他去挑粪干活儿。殷良秀不想读书,父亲更是狠心,把她用绳子捆起来吊在树上,用绳子抽打,殷良秀被打得当场求饶,哭着喊:“大大,把我放下来,我再也不敢了,我去读书……”(当地人把父亲叫“大大”)大大把她放下后,摸着她身上的伤痕,心疼地说:“不要怪大大心狠,这个世道,本身对女孩子就不公平,你作为一个女孩再不去读书,是没有出路的!”倔强的殷良秀那个时候在心里记恨父亲,她想自己是一个女孩,父亲竟然下这么狠的手,把自己吊起来用绳子抽,父亲说这个话的时候,她根本听不进去,脑海里弥漫的都是对父亲的恨,希望自己快一点儿长大,逃离父亲的魔爪。不过唯一让她心动的是,她透过眼睛的余光,看到父亲抚摩她伤痕的时候,鼻翼有一点儿抽动,眼角有一点儿湿润。
殷良秀后来在回忆时,动情地说:“我这一生,其实最感谢的人应该就是我的父亲,是他在我人生最关键的岔路口,一顿棍棒把我打上了正道,如果没有父亲的棍棒,就没有今天的殷医生!可以说,在我们这个家,是母亲呵护了我、滋养了我,是父亲打醒了我、指引了我,他们真正诠释了什么是严父慈母。后来我常回想,在那个年代,多少老百姓连吃饱穿暖都是一种奢望,那么多人都目不识丁,不也都平凡地过完了一生,为什么我的父亲会有那么坚定的意志,非得逼我读书上学呢?他用尽自己一生的力气,才把我托举到一定的人生高度。父亲这种对子女正向的教育和鞭策,也成功地遗传给了我,我后来教育自己子女的态度和做法,其实也来源于父亲。”
穷人的孩子读书,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实在太难。殷良秀上学的时候,村里小学的条件十分差,因为急缺老师,一年级到三年级的孩子都混在一个教室里上学,并且教室里没有桌椅板凳,需要自带。殷良秀的父亲做了一套桌椅板凳,给女儿送到学校,这才解决了女儿在学校站着上课和没有课桌做作业的问题。当时殷良秀的老师叫吴道昌,是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人,他一个人同时教一年级到三年级学生的课,他教完一年级,让一年级写作业,然后去教二年级,之后教三年级,如此循环。因为是几个年级混在一个班上课,所以悟性很高的殷良秀学习上进步特别快,原本三年的课程,她一年跟着学完了。
村里小学的教室是土坯屋,一下雨就四处漏雨,摇摇欲坠,当时班上没有体育课,只有一位音乐老师,从附近的灰埠头村一周过来一次教他们音乐。小学三年级好不容易读完以后,殷良秀和小哥一起考上了天门市佛子山镇灰埠头的高小上学,由于两地相距5公里路程,她每天上学和放学要走5公里路。灰埠头是当地较大的一个行政村,那里的学校环境好多了,有正式的教室,窗明几净。由于学校不管午餐,每天中午父亲都会风雨无阻准时送饭给她和小哥吃,当时吃的大多是稀饭、馒头和咸菜,父亲在咸菜上淋上小磨香油调味,殷良秀和小哥吃得特别香。
1959年,殷良秀和小哥一起考上了渔薪中学。殷良秀在渔薪中学学习期间,恰巧赶上了“大饥荒”,学生的一餐就是一钵红薯,或者一钵豌豆。在这里学习一年后,由于学生实在没有饭吃了,学校也没有办法坚持办下去,就被迫放了假,殷良秀也由此回到了家。
这段经历,殷良秀曾在回忆录中这样记述:
那一年,我的几个哥哥都当兵去了,只有我和我妹妹留在家里。能干的妈妈也忍不住经常在嘴里念叨,“可惜我们家没有男孩在家,没有了顶梁柱”。我说:“我和妹妹比男孩还管用。”那一年,大旱灾,村里一个百年未干的大湖都干涸了,湖里的淤泥没到腰那里深。为了活命,我跟妹妹到湖里去挖藕、摸鱼。有一次,我好不容易摸到一条鱼,一把抱在怀里,结果鱼尾巴拼命甩动,把我的脸打得生疼生疼的,甩起来的泥巴,把我的眼睛和头发都糊住了。大家一窝蜂地都去抢鱼,我闭着眼睛要跟人打架,哭喊道:“鱼是我的,你们休想抢走!”乡亲们其实都很好,笑着逗我说:“是你的,是你的!”然后,乡亲们帮我把鱼弄上来,冲洗干净给我,让我抱回了家。
当时国家给每人每天发四两米,我们家每天都是一桶稀饭,我和妹妹两个人说着笑着,就把一小桶稀饭都吃光了,也不知道父母有没有吃的。那一年,我和妹妹像男孩子们一样,为家里找食物,摸鱼偷菜,什么都干……
休学一年后,国家形势好转,我接着上学,两年以后,我参加了中考。中考结束后,就每天在家里干农活儿。放榜那天,我不敢去看分数,磨磨蹭蹭地往分数榜那边走,路上碰到了我的老师,他大声冲我叫着说:“殷良秀,你考上沙市卫校啦!”
我考上了沙市卫校四年制医师班。将近毕业的时候赶上了运动,就又多读了一年,五年才毕业。毕业分配的时候赶上“上山下乡”,号召我们去支援贫困山区,我就选择了离家近的京山县,被分配到了杨丰卫生院。我的医学生涯,就是在杨丰卫生院扬帆起航的。而在这一年的9月26日,我的母亲因患血吸虫病造成肝硬化不幸去世,当时她才六十二岁,我永远失去了妈妈。今后山高路远,面对苦难深重的生活,只有我一个人孤军奋战了……
历经千辛万苦,殷良秀终于从卫校毕业,她可以参加工作,挣钱养家,回报家庭了。可是这个时候又赶上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像她这种情况,不可能分配到大城市工作,因为大城市各大医院的名医此时都背着行囊下乡去了。于是,她就选择了一所离家较近的永隆镇杨丰卫生院上班。从此这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和永隆镇结下了一生不解之缘,永隆镇也成了她梦开始的地方,更成了她一生魂牵梦萦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