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历史的风云怎样变幻,总有一些人物让人仰望,让人怀念,他们像天空的流星闪过,虽然不知道最终坠落何方,但那闪耀的刹那光华,却足以照亮历史的时空。
1943年8月18日,陈中轩生在永隆镇杨丰街下陈桥村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下陈桥村在20世纪50年代改名为红林村。
陈中轩的父亲叫陈守慧,母亲叫胡金枝,父母一共生了13个孩子,因旧社会生灵涂炭,百姓苦难深重,加之完全没有医疗条件,穷人家的孩子生下来能不能活下来,全靠天收和个人福分。陈家儿女活下来成人的只有三男二女五个孩子:老大陈中松、老二陈中柏、老三陈中轩、老四陈中菊、老五陈腊姣。通过孩子们的名字,就可以看出,陈守慧虽然是个农民,但诗书满腹,给每个孩子起的名字都与众不同,充满寓意,名字背后寄托着他对孩子们成才的殷切期望。
陈守慧是当地有名的“迂腐先生”,读私塾就读了近十年,从晚清读到民国,直至老大出生,已经二十七八岁了他还在读书,邻里乡亲都开玩笑说他读书把脑瓜子读傻了。他一辈子都浸泡在书中,直到现在他的孙子、重孙辈的家里,还保留着他留存的不少古书,有些甚至还是孤本。老三陈中轩耳濡目染,深受父亲的熏陶,从小也很爱读书,把父亲留存下来的书读得滚瓜烂熟,其中很多文章他都能倒背如流。
陈守慧虽然酷爱读书,但由于家里穷,根本没有能力让他一个成年劳动力不下地干农活儿而去专心读书。为了学一技之长,更好地讨生活,在父亲的安排下,陈守慧到了湖北钟祥的石牌镇去学做豆腐。
石牌镇,位于湖北省钟祥市西南边的小镇,当地村民世代凭着磨豆腐的祖传手艺创造出了“豆腐奇迹”,是闻名遐迩的“中国豆腐之乡”,制作豆腐的手艺已传承近两千年。石牌豆腐以细、嫩、白、味道醇厚、健康美味闻名。相传三国时期,蜀国大将关羽驻军石牌,发现当地老百姓患有眼疾,无处医治。于是,关羽向当地郎中请教,将滋补清火的豆腐制作手艺带到石牌。后来,豆腐就在石牌传开,并一代代地传承下来。
石牌的豆腐好吃,当地人家家户户做豆腐,是远近有名的富庶小镇。豆腐好吃,与地理位置有很大关系。石牌三面环山,长江最大的支流——汉江依镇而过,冲积平原所沉淀出的油沙土地,非常适宜大豆生长。而汉江水滋养出的高蛋白大豆,则是制作豆腐最优质的原材料。得天独厚的自然优势,加之石牌豆腐匠人的努力,石牌豆腐制作工序精益求精,代代相传,因此造就了“石牌豆腐”的千年美誉。
“世上三般苦,撑船打铁磨豆腐”,说的是做豆腐过程十分辛苦,时常要三更睡、五更起,既是一个技术活儿,又是一个重体力活儿,每天都会累得腰酸腿疼。陈守慧在石牌镇“黄家豆腐坊”当学徒,他每天凌晨两点起床,七点钟把做好的豆腐送到市场上。经常晨曦未露之时,就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在这里,他跟着师父一干就是三年,由于他正直善良、纯朴勤劳,师父特别欣赏他,毫无保留地教他。他在这里学会了做豆腐的全部精髓,直到能够独当一面了才出师。后来,陈守慧又把这门手艺教给了大儿子陈中松。
为什么经常有人说小时候的豆腐比现在好吃?这并不是人怀旧,其实,旧社会的手工艺人,讲究的是古法传承,不像今天吃的喝的很多都是“科技与狠活儿”。当时没有农药化肥,所有的食材都是天然有机的,食品本身的口感就要比现在好。当时,要制作出味道鲜美的豆腐,工艺流程十分复杂,需要经过选料、磨浆、烧浆、摇浆和压制等几个步骤,缺一不可。陈守慧跟着师父学摇浆、过滤、点浆以及成形,每一步的手法和火候都要求丝丝入扣,毫厘不差。
磨浆做豆腐,烧浆温度是关键,豆浆要煮到100℃。摇浆就是过滤,用的是粗白棉纱布过滤,摇浆时不能摇得过快,要摇得又慢又稳,让流出的豆汁成线状且不能断。摇浆的过程中,豆腐细渣会沾到棉布上,摇一段时间后,还要用竹片把那些沾在棉布上的豆腐细渣刮下来,每三十斤黄豆的豆浆,要摇浆三四十分钟,边摇浆边冷却。当浆温降到75℃时,要加入石膏点浆,如果时机把握不当,就直接影响豆腐口感,让豆腐发柴或发酸。点好浆,豆腐已渐凝结成块,之后根据需要,用木制模型压制成豆腐、豆皮子和豆干等。成品豆腐莹然如玉,口感绵滑,如千年古镇石板上经久弥漫的豆香,不会随着岁月流逝而淡去。
石牌香干,天下闻名。而做豆腐香干子最关键的一道工序叫“炒精浆”。精浆是给豆干上色用的,石牌的精浆用红糖加数十种香料炒制而成,火候掌握要非常精准。老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以前教徒弟,关键手艺,师父都不会外传,只传给自己家人。陈守慧当学徒的前两年,师父在这个环节,往往不教,每次都是师父把他支开后,再亲自动手炒精浆,里面配料秘方更是从不外传。一直到第三年,陈守慧的忠诚实在,最后打动了师父,师父才把炒精浆的做法传给了他。炒完精浆,加上卤汁,卤汁中要放几十种香料,像八角、花椒、桂皮和小茴香等,用精浆着色的香干,味道醇厚微甜,吃后口齿留香。这种香干在常温下可存放三个月,成了当地人家宴请客人时的必备佳肴。
岁月流转,时光变迁,“石牌豆腐”竟与关云长的义薄云天连在了一起。每吃下一口爽滑鲜嫩的豆腐,扶危济困、急公好义的美德就一并融入石牌人的骨血。义气,就这样在石牌镇这片丰饶的土地上长出繁茂枝丫来……
“要想富,做豆腐。”陈守慧学会做豆腐的全部精髓后,把豆腐铺开到了老家永隆镇。因为手艺正宗,他做的豆腐特别好吃,一经推出,即风靡永隆河两岸百姓。豆腐铺生意兴隆,陈家的条件慢慢改善很多。当时匪患严重,富家大户经常被流窜的土匪洗劫。为了不被土匪盯上,陈守慧虽然手上有了点儿钱,但对外仍然一副家境贫寒的样子。豆腐铺里磨豆腐的设备也十分简单,最值钱的就是一头瞎眼的驴,每天转圈推磨,把豆子磨成浆。后来,这头瞎驴竟也被小偷盯上,把后院的墙挖了一个大洞给偷走了。没有办法,为了营生,陈守慧每天安排大儿子陈中松和二儿子陈中柏代替驴推磨。耕读传家的陈守慧,信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古训,坚持送老三陈中轩去读书“考状元”。陈中轩每天早上起来上学的时候,就看见大哥和二哥在推磨做豆腐,心中有愧的他知道自己读书的机会来之不易,因此特别珍惜,学习成绩一直很好。
世代务农,家境贫寒,如何让孩子成人成材,母亲胡金枝想尽了办法。她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一个枝上的三个胡椒,盼着一个能辣”。她和陈守慧作为父母,根据孩子的自身条件和天赋爱好,给三个孩子安排了截然不同的人生之路。她想总有一个儿子会出人头地吧。就是这份朴素的安排,让一个平凡的家族改写命运的戏剧大幕,在时代风云中正式徐徐拉开……
老大陈中松从小就跟父亲学做豆腐,一辈子也就以做豆腐谋生,后来他的子女们成年后也跟着他学经商,每个人的生意都做得很大;老二陈中柏过继给了有钱的亲戚家,平安幸福地度过了一生;老三陈中轩上学读书,初中毕业后师从当地“神医”向云亭学医,后来人生像是开挂了一般,发生了一系列改变命运的传奇故事……
陈中轩后来进入杨丰卫生院上班,从此与师父向云亭结下了惊世的中医之缘。他毕生游弋在博大精深的中医海洋中,最终成为一代中医大家。
向云亭,号云亭先生,出生在永隆一带有名的乡绅大户和中医世家。说起向云亭,在老一辈京山县人心中,那可是神一样的传奇人物。他1901年出生,其祖上是清朝慈禧的御医,医术出神入化,深受清廷恩宠。清朝灭亡后,家族到永隆镇避难,在此地繁衍子嗣,扎地生根,以行医为业,悬壶济世。受家族中医文化熏陶,向云亭自幼家学严格,饱读诗书,既精于儒学,又旁通岐黄。受祖上世代行医的影响,他立下了学医报国之志。他儒学功底深厚,学起中医来事半功倍。开始行医后,有着解决人生疾苦的宏愿,也契合他“不为良相,当为良医”的理想。
向家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向云亭的父亲是当地的名医,也是个大地主。向家有弟兄三人:向孔亭、向梅亭、向云亭。向云亭的两个哥哥都曾留学日本,学富五车。1938年,他的两个哥哥曾给日本人当翻译和维持会长。
向云亭是老幺,为人正直,十四岁时父亲把他送到位于武汉阅马场的一所律师事务学校读书。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爆发后,向云亭不愿看到中国人自相残杀,东渡留学日本,归国后回乡靠行医布施百姓。
向云亭仪表堂堂,儒雅俊秀,虽身为一名伟男子,却有一副菩萨心肠。他行医最显著的特点就是视病患如亲人,治病从来都是设身处地为病人着想,诊治慎重,下药又准又快又好,而开方时也会在确保疗效的前提下不用贵药,尽量选用普通的药物,来减轻患者的负担。他处处为民、为病人着想,治好了当地无数的生病百姓,深受百姓爱戴,被誉为“布衣神医”,声名远播。
抗日战争中,青年向云亭投军报国,成了国民党的一名高级军医,后来一直当到了上校军医官。他利用自己高超的医术,救活了无数抗战中负伤的国军将士。
由于声望日隆,向云亭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受聘为永隆镇的保长,专门帮地方维持治安、收税征税等。当时国民党政府为了能够掌握基层百姓的命运,推行早已没落的“保甲制度”,通过选拔保长等人来管理基层百姓。此外,“保甲制度”还实施了严酷的家族“连坐”制度,一旦有人犯错,就会波及家族所有人,从而让人们不敢轻易犯错,尤其是不敢帮助共产党人。
民国的保甲制度中,采用十户为一甲、十甲为一保的基本规定。保内设有保办公处,负责涉及警卫、民生和经济等多个方面的工作,其中包括正副保长。保长类似于乡镇长,具备管理当地政治、军事和文化发展的权力。能够被选为保长的人大多是地主、乡绅和地方上有名望或影响力的人士。尽管国民政府对保长的选拔十分重视,但对保长的要求十分简单,只需要保长能够有效地掌控当地群众,这样便等同于国民政府对人民有了掌控。这些保长在真正处理保内事务时,缺乏有效监督,大多以自己的利益为重,因此,民国历史上很多保长都成了地方恶霸的代名词。
向云亭这个保长却是难得一见的清流,他利用保长身份保家安民,教化民众,同时还利用自己精湛的医术,救死扶伤,广结善缘。最令当地人津津乐道的是他“匪窝孤身救美”的侠义故事。
当时匪患盛行,民众苦不堪言。在川鄂湘边界,武陵山脉腹地,自然环境复杂,地势险要,历史上交通闭塞,少数民族众多,多省管理,又无法做到协调统一,因而这些地区在历史上便是著名的匪患泛滥的地区,大股土匪在此盘踞,彼此联络,横行周边三省数县,政府很难清剿,姜文主演的电影《让子弹飞》就是讲述这个时期的故事。据史料记载,武陵山地区匪患历史有近六百年之久,社会动荡,匪势愈演愈烈,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期,当地匪患竟高达十万之众。
武陵山脉的土家族人作为巴人的后裔,世代崇尚勇力,剽悍好斗。土司时期,由于土家族士兵英勇善战,屡屡被中央王朝征调,土家族绝大部分土司都有被朝廷征调的记载。秦良玉作为历史上唯一拜将封侯的土司女将军,其麾下战斗力强悍的“白杆兵”,便是土家人所组建的军队。《湖北省第七区年鉴》记载土家人风俗:“好仇杀,遇有仇家,常以杀其一门老幼以为快,赶场行路,经常携带刀子,防仇人暗杀。”
那个时期,川鄂湘边界武陵山区的匪患蔓延到湖北京山一带。悍匪彭方子,原本是放牛娃出身,因受不了地主欺负,愤而杀了地主,抢了看家护院保镖的一杆长枪,钻进深山当起了土匪。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很快扯起一支队伍,干起了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勾当,有时连当地民防团他们也敢抢,一时间闹得永隆镇人心惶惶。
一日,向云亭正在家中坐诊,突见一个农妇一脸是血地跑进来,进屋后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哭着说:“保长,快救救俺家姑娘,她今天早上出嫁,半路上却被一伙土匪劫走了。土匪一枪打死了新郎,把俺家姑娘掳进山了,俺家姑娘才十八岁,这可叫俺怎么活呀……”
侠肝义胆的向云亭一听这话,立马放下了手中的活儿,拉开桌子底下的抽屉,抓起一把驳壳枪,压满子弹,又带上两个弹匣,叫上两个保丁,就匆忙沿着农妇指的方向,骑马一路追了过去。经过一天一夜的追赶,向云亭凭着自己在国民党军队学到的过硬本领,很快就摸到了这帮土匪的老巢,并摸清了他们的活动规律。就在这个土匪抢了新娘做压寨夫人结婚的当晚,他安排两个保丁在山下埋伏好接应,自己趁着夜色,在土匪们都喝醉的时候,翻墙摸进匪首彭方子的住处,用枪顶着他的头,几拳把他打晕,绑了个严严实实,又用毛巾将他的嘴堵住,连夜把新娘救下了山。一个多小时后,苏醒后的匪首彭方子满地打滚,蹭掉了塞在自己嘴里的毛巾,连忙高声呼救,土匪们这才发觉新娘逃走了。随后,彭方子带人吼叫着飞速追下山来。由于带着个女人,行走不快,听到土匪的追赶声,向云亭把新娘交给两个接应的保丁,只身埋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断后,他朝冲在前面的两个土匪开枪,“砰砰”两枪放倒两个,后面赶来的土匪吓得一哄而散。向云亭边快速回撤,边朝天放枪,最终安全返回永隆镇。
新娘被救回后,新娘的家人千恩万谢。英雄救美,加之是一对才子佳人,云亭先生与被救的新娘竟因此喜结良缘,在当地成就了一段传奇佳话。这是后话。
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对中医推行消灭政策,看着中华国粹被当局糟蹋,向云亭深恶痛绝,他奋起抗争,开了一个私塾,一边普及中医文化知识,一边广收学徒,传道行医。他将传统的一对一带徒传业模式变为集体授课,制定授课内容,倾力传授《伤寒论》《金匮要略》《黄帝内经》《千金方》《妇人方》《本草纲目》《温热论》等医书,同时对中药的选材、碾制、配药、熬制的全过程毫无保留地教授给徒弟。除此之外,他还带领学生临床实习,让学生能够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为中医的传承培养了很多后继力量。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农村青年普遍文化程度不高,很多人都不识字。向云亭为了让学生更好地学习中医,理解中医,每晚不是在编写讲义,就是在修订讲稿,通宵达旦。他对学徒难以领会的地方,总是耐心讲解,循循善诱,务必让学生能够理解并吃透。向云亭见中医学生文化基础课少,基本功不扎实,怕今后难以担当中医重任,不禁心急如焚,强调提高教学质量,加强中医基础理论研究,只有先继承,而后才能提高。
1956年,国家着手消灭血吸虫病。中国农村有很多人因患血吸虫病,引起“大肚子”,丧失了劳动能力。全体中医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在各自的行医区域大显身手。
向云亭就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被国家选中,参加攻关治疗这种“大肚子病”。令人闻之色变的“大肚子病”,在他手上却是治一个好一个,相当神奇。后来,湖北省荆州地区成立了“消灭血吸虫病治疗队”,全地区巡回诊治,到1959年,血吸虫病得到了有效控制。此时的向云亭被安排到荆州地区人民医院当医生,那时候医院西医很少,主要以中医为主。向云亭的妻子,当时只有三十多岁,比他小二十七岁。这个小师娘就是土匪彭方子抢的那个新娘,当时为了报答向云亭,她非他不嫁,甚至不顾脸面住进他家里赖着不走。向云亭被这个少女的执着与痴情感动,最终娶了她。
1950年,两人结婚第二年就生了儿子,取名向民生,向民生后来在荆州地区人民医院上班,爱人也进了妇产科当护士,三口之家非常幸福。这是后话。
说回到当时,国家为了奖励这批对人民身体健康做出贡献的功勋中医,给向云亭定的工资级别是83.5元,这在当时那个年代是非常了不起的。要知道当时的地委书记工资只有60多元钱,毛主席的工资也只有400多元。60多元钱以上的都算是高干了。
向云亭故土情结浓厚,一心想要回到永隆镇,在他的一再申请下,荆州地区人民医院终于同意放人。当时,永隆镇正在组建人民卫生院,急缺好医生,名医向云亭回归,永隆卫生院非常重视,任命他为业务院长,是永隆卫生院名副其实的顶梁柱。由于向云亭名气太大,找上门来的病人络绎不绝。他一天要看两三百号病人,经常满屋子都是他的病人,屋子里挤不下,病人就在院子里排回字形队,排得是里三层外三层。白天他除了吃饭就是看病,劳动强度非常大,每天都身心俱疲。
1962年春节,京山县卫生协会会长易甫泽,亲自把向云亭和他的几个徒弟召集起来,开了个小型座谈会。京山县卫生协会是卫生局的下属社团,专门管理医生。座谈会的大致内容是传达学习中央的文件指示精神:继承祖国医学遗产,抢救老中医。易甫泽会长和向云亭签订了一个合同,教徒弟只能学习中医,不能学西医,也不能搞其他项目。合同条款中对向云亭有要求,一个月要给徒弟6元生活费,那个时候一碗面一分钱,徒弟们至少学四年才能出师。
这一年,国家出台政策允许部分医生个体开业,联合诊所的医务人员可以退出卫生院重新自行开业或合办联合诊所。当时院长希望向云亭留下来,但是向云亭坚持要自己回老家杨丰乡开诊所。
1963年春节后,向云亭就和另一个擅长配药的医生合作,在杨丰乡开了一个“杨丰群康诊所”,几个徒弟都跟着师父去了这个诊所。陈中轩白天帮着抓药、打扫卫生,挑担子去永隆买药,晚上还在诊所帮忙扫地、挑水,深夜还要挑灯夜读,唯一幸福和充实的是:师娘心地善良,经常做一些好吃的饭菜给他们这些学徒改善生活。
随着学徒规模的壮大,向云亭后来扩大诊所,创办了杨丰卫生院。
1966年2月,二十三岁的陈中轩四年中医学徒期满,通过京山卫校进行短期培训,又参加笔试和论文答辩,考试成绩是整个京山县的第六名。当时只有陈中轩是初中学历,其他同学都是高中学历,还有两个大学肄业生。就这样,陈中轩过关斩将通过重重考核,被重新分到杨丰卫生院工作,从1966年2月开始,他拿的试用期工资是29.5元。
陈中轩是向云亭最小的徒弟,后来还被推荐到湖北中医学院学习,可惜这个大学陈中轩没能上成。这事要从1965年毛主席的“6·26讲话”说起。
1965年6月26日,毛主席经过深入调查研究,发表了“关于农村医疗卫生工作”的谈话。一生爱民的老人家,要求“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
根据毛主席这个著名的“6·26讲话”,1966年陈中轩参加了湖北省组织的巡回医疗队,送医送药,上山下乡。到1966年的9月初,巡回医疗队任务结束。爱才的易甫泽会长就请包括陈中轩在内的向云亭的三个徒弟,到他家吃了顿饭,还填了个表,推荐他们到湖北中医学院报到学习,但在那个运动不断的特殊时期,所有的学校都停课了,他们几个虽然被推荐上大学,但没有办法去大学读书。大学梦化为了泡影。
受牵连的还有他的师父向云亭。杨丰卫生院没开两年,“四清”运动和“破四旧”运动接踵而至。中医国粹被列入“四旧”,精诚大医云亭先生首当其冲受到波及。杨丰卫生院被收归国有,云亭先生被批斗,很多祖上流传下来的医书古籍和字画都被付之一炬……
目睹心爱之书物被焚,向云亭伤心欲绝,不胜悲愤,生活也随之陷入困顿,但这一切没有让他动摇信念,困境中的他经常给爱徒陈中轩殷殷叮嘱,鼓励他耐心地“守护其所学”,尽最大可能珍视、保存好中医古籍。他有一次眼含热泪地说:“老祖宗给我们留下来的中医瑰宝,不能任其毁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中,你一定要尽自己所能,能保护多少就保护多少!”
祸不单行,由于被人举报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当过保长,为国民政府卖过命,向云亭很快被抓进监狱里,政府要判他死刑,直接枪毙。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能救他命的事——
京山县人民政府一位主要领导,妻子生孩子难产,命在旦夕,正当众人束手无策的时候,有相熟的人说起关在监狱里的向云亭是当地著名的“神医”,他可能会有办法。领导于是赶快派人把他从牢房里给请了出来,让他给难产妇看病。向云亭在工作人员的监护下,回家里取来自己的医药箱,从里面取出一套针灸套装,用银针刺产妇合谷、三阴交、至阴、肩井等穴位。合谷直刺,补法;三阴交直刺,泻法;至阴斜刺,虚补实泻;肩井直刺,泻法。采用间歇动留针法,直至产妇宫缩规律而有力为止……半个小时后,一声洪亮的婴儿哭声传来,一个健康的男婴生了下来。
向云亭用针灸调理气血、行滞催产之法,救活了一对母子。领导见他的医术如此高超,认为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医学人才,可以为当时积贫积弱的老百姓看病,同时基于一个报恩的想法,决定想方设法保住他的命。于是,领导就派人下去认真调查了他的履历,结果并没有发现他当保长期间有过鱼肉乡里的经历,反而干的一直是悬壶济世、保家安民之事。
差点儿冤杀了好人!惊出一身冷汗的领导经层层上报后,把向云亭放了出来。就这样,向云亭凭着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为自己捡回了一条命,重出江湖,接着用医术守护乡民。
后来,另外一名领导干部也遇到类似的事:他的母亲发高烧,昏死了过去。这名干部心急如焚,慕名找到了向云亭求助。向云亭一看,当场认定这是“白虎汤症”,这个病的特点是四大:身大热,口大渴,汗大出,脉宏大。他当即把单子一开,四五样药,病人上午吃,下午病情就好转了,第二天就痊愈了。向云亭神乎其技的医术,让他赢得了当时许多领导干部的尊重,不少人开始用各种办法偷偷地保护他,为他行医提供方便。总之,他的处境较之以前好了很多。
在此期间,个别狂热而愚昧的徒弟参与了对师父向云亭的批斗。小徒弟陈中轩在迷茫和混沌中,凭着做人的本能,守住了内心的纯良,他把师父当成了父亲对待。师父与师娘对弟子很好,教医术,管生活,让他们度过了一段充实快乐的时光,最主要的是师父教的医术让他治好了很多病人,他也收获了乡亲们的敬重。陈中轩坚守良心,力所能及地帮助师父一家人,不离不弃,用他稚嫩的肩膀,坚定地扛起了扑面而来的疾风骤雨。
向云亭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陈中轩几个师兄弟的“出师证”上,不允许填向云亭的名字,他们几个师兄弟就没有了“出师证”,学徒四年,却拿不到证书,大家悲愤莫名,却也无能为力。陈中轩只好在杨丰卫生院继续当医生,一边行医,一边静待改变命运的时机。
陈中轩跟云亭先生学习中医的各种理论知识,背药性,钻研医书,其中像《伤寒论》《黄帝内经》《本草纲目》等都是他经常翻看的书。云亭先生用药灵活,不像有的中医,照着一个药方生搬硬套。病理不一样,药方就不一样,各种病理药性方云亭先生都信手拈来。
向云亭虽然明面上被禁止行医,但是很多群众都想找他看病,人命关天,民意难违,于是上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他接诊,规定看一个病人只能收5分钱。向云亭口碑好,患者多,有时一天看两三百名病人,所以一个月下来,他也有三四百块钱的收入。当地镇上的领导最高才只有几十块钱工资,他收入那么高怎么行呢?于是他再次被迫停诊。
后来,向云亭一家三口被下放到农村。家里人都跟着受苦,没有工资,还要参加农业劳动。师娘从来没有参加过劳动,他们的儿子也没有吃过苦。一身本事却无处施展,向云亭内心深感落寞悲凉。当运动结束,他回到家里,看着凝聚他一生宝贵心血的重要资料被毁于一旦,他就像被抽掉了脊梁,瘫软在地,他的高度眼镜片,也被抄家的人打碎了。这时的他已经近八十岁高龄,身体经不起这无休止的折腾,终于一病不起,但是他在病榻旁还一心惦念着自己一生钟爱的中医事业……
师父的家被抄了。在师父落难期间,几个徒弟一哄而散。作为最小的徒弟,善良厚道的陈中轩却始终不离不弃,明里暗里帮助师父,见师父缺吃少穿,他就偷偷把家里的口粮给师父送过去。
师父下放期间,杨丰卫生院也陷入停摆状态。青年陈中轩在当地医术高超,口碑较好,最后,只剩他一人留在医院继续上班坐诊,在江汉平原这个普通的小镇上开启了他不一样的人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