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初春的清晨,冬天料峭的风还没有吹完,刮过乡村时,白杨树拼命地摇摆枝头,发出哨子般的啸鸣,呜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悲怆,沉静的大地此时还没有完全解冻,走在麦田里,大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嫩绿的麦苗拼命地钻出泥土,江汉平原的春天马上就要来了!
二十五岁的青年陈中轩,站在村后永隆河畔的田埂上,看着河水定定地发呆,心中起伏万千。此时的他,穿着一件朴素的黑色棉衣,脚下是母亲纳的平底鞋。空旷原野上的风,呼啸着从背后刮过,他的脖颈一阵寒冷,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陈中轩是永隆镇上有名的俊后生,浓眉大眼,五官端正,皮肤白皙,五指修长,农民出身的他却长着一双像艺术家的手。陈中轩喜欢音乐,会识谱,会拉二胡,一身才艺。此时的他是永隆镇杨丰街卫生院的一名中医大夫,虽然年轻,却有着一手精湛的中医医术,治好病人无数,深受百姓爱戴。
陈中轩平时沉默寡言,但是受耕读传家的家风影响,自小酷爱读书,除读父亲书架上破烂陈旧的藏书外,只要是村里镇上能找到、能借到的书,不管是医学古籍,还是经典名著,他都会不辞辛苦地借来,如饥似渴地阅读,手不释卷,沉醉其中,怡然自乐,是乡亲们眼里有名的书呆子。
青年人的志向,犹如滔滔江河,波澜壮阔,经久不衰。就像此时的永隆河,虽然河面上薄冰未融,但是静水深流,陈中轩的希望之梦已在心底汹涌不止,压都压不住。
他脚下的这块大地,实在是苦难深重。当时的中国大地,百废待兴,尤其是卫生事业才刚刚起步。由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饱受战争创伤,社会的各个方面发展缓慢,尤其医疗水平极度落后,医药严重不足,医疗设备的落后以及专业医护人员的匮乏等都成为亟须解决的社会难题。当时,仅一场大面积泛滥的血吸虫病,就导致全国大概1160万人患病,毛主席著名诗篇《送瘟神》,描写的就是与血吸虫病抗争的这段悲壮历史。
胸怀大志的陈中轩,凭着从师父向云亭先生身上学到的扎实的中医知识,在给十里八乡的乡亲们看病时,看出了大名声。后来他留在了杨丰卫生院,当了一名中医大夫,但是卫生院没有几名科班出身的医生,缺药少械,病人又多,给这位青年中医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压力。心情烦闷时,陈中轩总爱步行几里地回到老家,站在永隆河边或坐在河坡的草滩上,吹吹风,净净心。
青年陈中轩眼前的这条蜿蜒曲折的永隆河,此刻正静静地、缓缓地流淌着,像母亲的乳汁,世世代代滋养着小镇的人民。
说起永隆河,可谓人文底蕴丰厚。发源地大洪山位于湖北省中北部,居湖北盆地与南阳盆地之间。西临襄(阳)钟(祥)江汉谷地,东接涢水河谷丘陵,南连江汉水网平原,东北与桐柏山遥相呼应。横跨湖北随州、荆门两地三市区(随县、钟祥、京山)方圆350平方公里。主峰宝珠峰坐落于随县境内,海拔1055米。大洪山是佛教南禅宗曹洞宗的发祥地,因世代广受佛教开化,周边百姓普遍勤劳朴实善良,与现在人们对湖北人如“九头鸟”般精明的评价完全挨不上边。
永隆河从杨家烽以北的大洪山南麓发源,沿途纳小溪,容涓流,向东经过天门县城,汇入汈汊湖,全长约100公里。永隆河蜿蜒曲折,最宽处约数百米,一般宽50米左右。丰水期水深6米左右,枯水期水深也有2至3米。到了夏季,每当暴雨,河水猛涨,汹涌上岸。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水路是这里的交通要道。
永隆河下游的汈汊湖,得益于肥美的水草和丰美的生态环境,大量淡水鱼类在湖中快速生长繁殖。这些鱼类经常从汈汊湖成群上溯至永隆河及以上的地方,给永隆河带来了丰富的渔业资源。当时,捕鱼的小船每天在河面上往来穿梭,渔民捕鱼收获颇丰。鱼类成群上溯被当地人称为“走俏”。每当“走俏”时,河里捕鱼的人更多。沿岸河里撒网的,鸬鹚捉鱼的,比比皆是。一网下去,十斤八斤的渔获,不足为怪。
就是这条永隆河,给它流经的土地带来了无限繁荣和勃勃生机。这种傍水而生的码头商贾文化,催生了一个位于京山市西南边陲的自然集镇——永隆镇。小镇刚好位于汉江冲积扇和江汉平原的交界处,地势高耸,又恰处三县交界,气成龙虎,不惧洪水,沃野千里。说起“永隆”这个名字,也有典故传世。相传,当地老百姓因为世世代代享受河流的恩泽,期盼河流能给子子孙孙带来永远兴隆的物华天宝,故名“永隆”。据说,乾隆皇帝曾经到永隆河,为避“隆”讳,当地官府曾将“隆”改为“湰”;乾隆皇帝死后,当地百姓为了书写简便,恢复原河名“永隆”。
任由历史风云变幻,世事沧桑,几度秋凉,永隆河的河水静静流淌,不疾不徐,像一首舒缓的散文诗。情阙满盈,陌上之花,悄然绽放。岁月风云,激起了河面上那层层涟漪,在老去的时光里,一代又一代人喝着永隆河的水,茁壮成长起来,迎着风雨走出故乡,走向更远的远方……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永隆镇设有国民党团防局,负责当地的治安保卫工作,也有国民党正规部队在这里驻扎。在老百姓的记忆中,小镇晚上更夫的敲梆子是最经典的一景。那时,大多数老百姓家中没有钟表,宁静夜晚有规律的打更声,便是最好的闹钟。那时的更夫要求很高,不是一般人都能干的,不但要胆大心细,耳聪目明,而且晚上还要警觉性高,遇见歹人,第一时间敲锣示警。更夫往往需一手拿锣,一手拿梆,边走边敲边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关好门窗,小心被盗!”“寒潮来临,关灯关门!”一夜要敲五次,每隔一个时辰敲一次,等敲第五次时,俗称“五更天”了,这时鸡也叫了,天也快亮了。
更夫的梆子声,给永隆镇上的百姓带来了安全感和满足感,也成了很多老一辈人心中难忘的美好记忆。
永隆河里,每天过往的大小帆船不计其数,有运粮食棉花的,有运楠竹杉木的,有运布匹百货的,有运当地土特产的……在河面上一字排开,井然有序,远远观之真是帆樯林立,商贾如云。永隆河沿岸有上、中、下三个码头,每个码头都有清一色的青石板石阶,直通岸边集镇。因为发达水运带来的繁荣商业,永隆镇也素有“小汉口”之称。
“中码头”上的小街是最热闹的。为了兼顾农业生产,永隆镇和当时中国大多数集镇一样,赶集分“逢背集”。阴历每月的单日为“逢集”,双日为“背集”,“逢集”开街,“背集”休街。上下码头都有渡船。每逢“逢集”的早晨,河西赶集的人天不亮就起床,带着自己的农产品和土特产成群结队赶往永隆镇来摆摊售卖。那个时候,每个摊贩的摊位大约固定,加上这些摊贩大都是乡里乡亲,有些还沾亲带故,赶早来的摊贩往往不会抢占后来摊贩的位置,关系好的,还会帮忙提前占个摊位,经商氛围相当融洽。
在渡口渡船过河时,由于上下船的踏板往往是由几块宽大的木板搭成的,一头搭在船舷上,一头插在沙滩里,人多的时候,船体会发生摇晃,如果再一出现拥挤,就不免有人落水。好在生在永隆河边的人都懂水性,这么多年过去了,在老人的记忆里,没有发生过在码头掉进河里淹死人的事。在永隆河码头,帆船上装卸货物的声音、撒网捕鱼的声音、争抢渡船过河的声音、妇女在河里用棒槌捶衣服的声音,还有人们的谈笑声、吆喝声,各种声音混合形成了小镇一种特有的喧闹声,仿若一曲唱尽生活百态、人间烟火的赞歌。
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永隆镇只有两条主要街道。紧靠天门那边的街叫河街,也叫正街,东边一条是背街。两条街都呈南北向排列,都是青石板铺地。由于年代久远和集市兴旺,青石板路都被小镇人民千万双脚经年累月踩得光滑透亮。镇上古色古香的店铺的木制门窗和铺面上,都涂上了像北京紫禁城城墙的高贵暗红色。在铺面林立、寸土寸金的正街上,来往赶集的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而背街店铺明显稀疏了些,显得有些萧条冷落。在这里,靠河边的每户人家和每个店铺都会把自己的房屋和店铺,向后延伸到河坡上,并在河坡扎上吊脚楼,借以增大房子的使用面积,由此形成了永隆镇一道独特的吊脚楼风景。
在童年的记忆中,永隆镇是陈中轩以及后来他的孩子们心中的“白月光”。他是乡下的孩子,虽然他出生的下陈桥村与永隆镇只一河之隔,但与镇上土生土长的孩子比,仿佛隔着一个世界,能到镇上去生活,几乎成了他们那一代人最大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