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五年 (1855年) 正月初二日,吴式芬甫任浙江学政,十一日补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消息传回故里,阖家及张、王等戚友,都赶到尚书第庆贺。吴式芬典试衢州、严州、金华、处州、温州、台州、嘉兴、湖州等府,凡五月余。在原籍海丰的刘夫人于春季又患腹泻,不能动履,已病入膏肓,医食无补。四月十一日寅时刘夫人撒手人寰,享年五十九岁。吴式芬尚在数千里外,吴重憙与其兄吴重周操持丧事。
吴式芬于七月回浙江省提学衙门办理公务,未尝得一日安闲。浙江巡抚又奏请吴式芬代办当年乡试事。但吴式芬数十年来积劳成疾,并于台州接刘夫人讣音,悲怆不能自已,一连数日辗转反侧,寝食俱废,致肝病复发,遂决意引退。陈情开缺,得旨允准。适浙江省劝捐米石,嗣以捐助京仓海运粳米四百石,加三级归里。受兄长吴重周之托,吴重憙赶赴浙江,迎父亲北归。
次年二月,吴式芬买舟北归,吴重憙环侍左右。
舟车劳顿中,吴式芬仍在对儿子施以教育:“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
吴重憙如稚子一般,依偎在父亲身旁,含泪低吟:
对于老师的学问与道德,吾抬头仰望,越望越觉得高耸云端;吾努力钻研,越钻研越觉得不可穷尽。看着它好像在前面,忽然又像在后面。老师善于一步步地诱导我,用各种典籍来丰富我的知识,又用各种礼节来约束我的言行,使我想停止学习都不可能,直到我用尽了自己的全力。
吴式芬故居
吴式芬不由揽儿子于怀中,用手轻轻摩挲着儿子的鬓发,念及自己病体每况愈下,有可能不久于人世,骨肉分离,不由落下几滴泪水……
四月,父子抵山东海丰故里,吴式芬亲到刘氏棺椁前,哭祭焚香。夜间,吴式芬捧览吴重周、吴重憙为母草撰《显妣刘太君行述》,数次泪洒纸上。吴重憙日夜侍候父亲左右,含泪劝慰。吴式芬服药数日,病情稍减,咬牙支撑身体整理典籍。然,入伏以后,酷暑难耐,吴式芬食不甘味,又犯牙痛旧症,牵连右腮肿硬不消。日久而疽形渐见,敷施末药,不见痊愈。见父亲病情如此,吴重憙想及去年辞世的母亲,白天强作欢颜,夜间则百般苦戚,垂泪悲叹。
八月初九日,吴式芬获授光禄大夫,诰称:“尔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前任浙江学政加三级吴式芬,艺苑鸿才,禁林硕望。早登华贯,久推玉尺之英;副领容台,雅称冰衡之美。淑民风于清逊,彰国教于休明。特焕殊荣,以昭新渥。兹以覃恩,授尔为光禄大夫。”并赏给其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及其本身妻室一品封典。
跪谢九重后,吴式芬由吴重周、吴重憙搀扶,亲到城南祖茔祭奠、告慰。回家后,病情再次加重。暮秋,吴式芬又患腹泻,医药罔效。
吴氏祖茔出土诰命碑碑首、石像生
弥留之际,吴式芬叮嘱吴重憙、吴峋一定笃志向学,力争早日蟾宫折桂、跻身词林。若得祖德庇佑,步入仕途,定要忠心体国、为民谋事,方不枉虚担祖上数百年“簪缨世胄”之清名。又嘱吴重憙善加保存自己数十年来的上千件典籍、金石、封泥等珍品,俟后或整理成帙,或传于世,万不可疏忽……吴重憙含泪颔首,一再鸣誓。
十月初八日卯时,吴式芬卒,享年六十一岁。
沾化探花、仕至福建按察使苏敬衡作《祭阁部吴公暨配刘夫人文》。
苏州长洲进士、仕至左副都御史彭蕴章撰《皇清诰授光禄大夫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加三级吴公墓志铭》。
从此,吴重憙少失怙恃,依兄嫂生活、学习。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泪洒枕榻,暗自发誓,励志修学,功成以承祖业,正如父亲常叮咛的那般:扬鞭自奋,积学聚才,嗣以天下为己任,实现治国平天下之执念与抱负。不求此生青史留名,但求人生无怨无悔。
然而,少失父母之痛,给吴重憙造成了一生的心理阴影。即使后来高居庙堂、儿孙绕膝,还常常思其双亲、手足,涕泗欲下。归隐天津时,吴重憙曾对自己的遭际、经历,以时间、历官为轴,作乐府曲十余阙,其中的《叨叨令》可谓情真意切,哀伤无尽:
一霎时,降严霜,杀百草,堂蘐 (xuān) 老。一霎时,陈封章,请解职,庭椿耄。一霎时,去钱塘,携琴鹤,归途绕。一霎时,读《蓼莪 (lù é) 》,念生我,天不吊。兀的不痛杀人也幺哥,兀的不闪杀人也幺哥。只剩得,弟与兄,叔合侄,三人了。
在海丰故里,吴重憙与兄长吴重周一面为父母亲守丧,一面刻苦攻读,先后受知于许瀚、李熙龄先生。其间,吴重憙与海丰本邑诸文士多交游,与张守宣、杨登峰等诗文名士交流甚厚。原本对诗文甚少涉猎的吴重憙,虚心请教,提笔习作,渐获心得。此后,或逢节日,或见景色,或交新友,或思亲感怀,或遇珍奇异物,或迁徙旅次……或忧,或喜,或诧,或叹,必赋诗填词,或寸言片语,或洋洋数百,悉私藏之。又因恐日后游走官场,以“见有以性耽词翰被劾者,且以戒诗为宗旨”,未便示人,只待日后整理结集。
吴重憙数次赴潍县岳父家小住。每次,陈介祺必与之谈论治学之道,授以作字之法,吴重憙还多次为陈介祺整理缮写金石文字的著录。陈介祺对这位准女婿寄予厚望,他曾在吴重憙为他抄写的《潍县陈氏宝物簠斋藏器目》题跋中言:“我对于女婿寄予的希望大且重,仲饴勉之哉,勿以此夺志也。”吴重憙天资聪慧,又深受陈介祺点拨教诲,大有进益,由郡试第一冠童子试。吴重周高兴地说:“只要看见吾弟成立,我自己不再入仕亦慰。”
陈介祺故居
咸丰九年 (1859年) ,吴重憙服阕。在兄嫂操持下,与陈介祺之女完婚。时吴重憙二十二岁,陈氏二十三岁。吴峋亦与查氏成婚。次年,查氏生子吴保镛,陈氏生子吴嵚。
是年,吴重憙、吴峋受知于郑敦谨先生。此人为道光乙未 (1835年) 进士,与吴式芬系同榜,曾提督山东学政,后仕至刑部尚书,谥“恪慎”。因与吴式芬有同年之谊,故郑敦谨督学山东时,特抵海丰尚书第,小住几日,对吴重憙、吴峋叔侄学业给予指导。
咸丰十一年 (1861年) ,山东因捻军扰乱,乡试罢停,吴重憙、吴峋赶赴北京,应辛酉科顺天乡试。吴峋中试第 199 名举人,而吴重憙未售。叔侄二人求取功名念切,矢志以科名自立,好慰藉吴氏祖先在天之灵与父兄吴重周教养期望之意。五年以来,互相策励,苦读每至深夜,课文恒至达旦,作为侄子的吴峋获捷,而当叔叔的吴重憙却未考中,又因归途失调,到家即大病,滴水不进,势近垂危。吴峋怜念自幼与叔叔相依相爱,叔侄情深,求医问药,甚至愿以己身代替叔叔去死。吴重憙气若游丝,命在旦夕。吴重周、张氏、陈氏垂泪操持衰事,停灵之物陈于庭院,祭筵设于内室。吴峋情急之下,与叔母陈氏同时刮股投药以进,吴重憙居然转危为安,月余方能扶策徐行。
吴重憙第一次乡试未售,但郑敦谨青眼独具,认定此子日后必为国器,因之致函吴重憙,对其多加勉励。吴重憙感恩戴德,不舍朝夕,日夜攻读。
同治元年 (1862年) ,吴重憙应壬午恩科、补行辛酉科山东乡试,中式 108 名,复试以一等15 名中举。此次乡试山东考官:光禄寺卿潘祖荫 (字伯寅,江苏吴县人,壬子进士) 、编修杨泗孙 (字滨石,江苏常熟人,壬子 进士) 。
阖家高兴之时,又接许瀚来函称《攈古录》辑成。从信中方知去秋捻军之乱波及日照,许瀚藏书尽遭焚掠,唯吴式芬著作失而复得,完好无缺。吴重憙即刻遣人赍还。吴式芬收藏金石书卷以及拓本手稿甚为丰富,吴重憙弟兄珍藏完善,无片纸一物散佚。但此时吴家家道中落,食指繁多,吴重周深以为忧,吴重憙、吴峋叔侄综理家务,售卖田产,费尽心思,维持家计。
时北方捻军逼近清河南岸,意图抢渡。吴重憙协助其兄吴重周首先倡议捐资充用,修城备械,集乡里以联声势,远近闻风响附,海丰县令江继爽素知吴氏兄弟有才识具威望,倾心接纳,咨访地方要务。弟兄二人建议:“海丰城外居人迁徙于城内居住,匪寇一旦到来,非筑圩不能守。但海丰小县,偏远落后,经济萧条,无捐无厘筹款,是第一大难题;海丰县地势辽阔,尺寸皆需采买,并且有圩墙,就不可无器械,花费巨大,是第二大难题;先捐资,后筑墙,何时能成?先筑墙,后捐资,捐必不力,是第三大难题。有此三大难题,以排众议,傥如圩墙成,而匪寇来攻,数千家庐舍或可希望保全。”当时安徽、河南、山东三省筑圩御敌的例子不胜枚举,海丰县城僻在一隅,民众多不知其利害。有的以为妨碍于农事出入不方便,有的恐怕吴氏弟兄二人半途而废,事不能成功而相劝的,有的料定大功难成,姑且应付筹划的。家人和族人也恐怕受到连累。兄弟二人仍坚持原方案不变,遂于翌年春垫款捐修,畚锸齐集,两月余而圩墙成,袤十五里二百一十步,建六门,濠深及泉,增铳炮、募捐输,两年方告竣。吴重周因劳累过度,次年冬旧疾复发,仍然扶病督工,事虽成,但心力亦瘁。同治三年 (1864年), 抚台阎铭敬准予造册请奖。
无棣海丰塔震毁后旧照
同治四年 (1865年) ,吴重憙、吴峋同应乙丑科会试。吴重憙不售。吴峋中亚元,殿试二甲第65名进士,朝考入选,钦点签分礼部祠祭司主事。吴重周在家得报大喜,借以少吐一生抑塞之气,但其时已多病,啖饭日少,夜则心悸不眠,继而肝郁旧疾复发,经调治略好转。六月,吴峋为免扰吴重憙学业,一人驰回海丰,劝其父入都北京以寻故旧,畅杯酒之欢。吴重周于八月入都,暂寄居僧寺坐禅,父子一榻,言笑孩提,每于饭后租一辆车同乘,吴峋送父至戏园观剧。吴峋入署办理公事已毕,至园门迎父同归。然,不到两个月,吴重周突患痰厥症,于同治四年 (1865年) 十月二十九日戌时亡故于僧舍,年五十二岁。后因子吴峋官,晋赠“中宪大夫”;因弟吴重憙官,赠河南开封知府、资政大夫。
吴重憙呼天抢地,悲恸过甚,以致月余缠病榻上。稍缓,即与侄儿带领众亲眷家人,扶棺南下。未及抵里,又闻家姐噩耗,钻心裂肺之痛实难压抑,吴重憙不由顿足捶胸,大放悲声,连吐鲜血数口,昏厥于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