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四年 (1844年) 二月,吴式芬补广西右江道。入朝谢恩罢,仅盘桓数日,即携带家眷赶赴广西任上。自此,吴重憙开始了跟随父亲十年南北奔波之程。
在广西柳州,吴重憙、吴峋受业于本地监生裘楷 (竹孙) 先生。
由兄长开蒙,因亲情使然,吴重周不忍苛责,但换作一位名儒,情况则有所不同。《三字经》里有两句耳熟能详的话:“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因之,吴式芬叮嘱裘先生一切从严,绝不可丝毫纵容、姑息学习中一切顽劣之气。
在一般官宦家庭,孩童三四岁发蒙认字,使用《千字文》等蒙学书籍。认了字,开始读《孝经》《大学》《中庸》,建设基础三观。每天先温习旧书,究竟书中字句什么意思,先不予理会,能背诵串讲则过关;旧书温完,上新书《论语》《孟子》等,建设深度价值观和人生观。七八岁左右要过学、庸、论、孟四书关。先读孝、学、庸,后论、孟,此先后顺序一般不能颠倒。接着过五经关:《诗经》《尚书》《周易》《礼记》《左传》,建设高阶世界观。这些读完差不多就十五六岁了,可以去试着考秀才。只要这个学生比较勤快,家里看得紧,不耽于嬉戏而浪费时间,考取秀才亦很正常。
过去由吴重周授课,吴重憙对年长自己二十四岁的兄长,没有丝毫怕情——因为大哥实在是怜惜这位身体瘦弱,又经常生病的幼弟,故吴重憙上课时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看窗外,一会儿低声呼唤侄儿……现在,换作裘先生,要求与兄长截然不同,吴重憙难以适应,裘先生费了好一番气力,甚至罚站、打戒尺,才予以矫正始顺。
次年,吴式芬委署广西按察使,吴重憙随父母、兄嫂迁往桂林。
途中,吴式芬令吴重憙背诵自己归纳总结的《读文之道》。吴重憙正襟危坐车上,字正腔圆,一字一板。
读文,五经皆大文也。《诗经》尤文之文者,以其易散为整,有剪裁含蓄之工,无野战散漫无纪之失,又音节和谐,无乖戾之病。以诗之法,易为古文。时文容易多矣。实字在训诂,须祥加讲求;虚字则须读,读得上下文,文义分明,则虚字之意可喻于心矣。明白虚字,然后知文中细微曲折之故。细细分别,得文义出,文义分得出,则道理渐渐分得出矣。未有,文义不通而能明道理者。以“四子书”命题为文之功,所以不可菲薄也。史,汉文佳者,固须通篇读、成诵;余则节录小文字佳者,亦须成诵;全书亦须看读,知其事与文字。其他汉人文字佳者,亦不可不读,再读韩文及欧、柳、苏文,可矣。时文则明文,《传薪先正一隅集》《钦定祯文》;本朝文及国初老辈所定明文,本归金陈文全本,足矣。能明道理又通古文,时文不过看看式样即可,何须全副精神耶?
抵桂林不久,吴重憙与吴峋受业于游历此地的湖北廪贡生丁曜 (yào) 南 (心臣) 先生。闲暇之余,吴式芬专心于金石研究、考订,管教两个幼儿之责仍由吴重周担当。然,每逢月余,吴式芬必考问所学,稍有懈怠,对儿孙必严训之。尤其对小儿子更为严苛,以致吴重憙每每见到父亲,总有胆战心惊之感。为此,刘夫人、吴重周多次婉言相劝。
道光二十七年 (1847年) 二月,吴式芬补授河南按察使。七月到京,蒙圣上召见三次,谕以详慎案狱、除暴安良及河南被旱应备事宜,速行赴任。到任后,清理积案,绥靖地方,赈济灾民,朝夕不辍。吴式芬自翰林外任,一切用度从不委之于亲友,均为刘夫人亲自经理,量入为出,当用者未尝减,不当用者不滥用。初任河南臬司,亢旱为灾,百姓流离。刘夫人余资尚显不足,又典当簪环,多购置衣物,衣服上均印红色“救荒”字样,以备查访。同时经多年自学,已谙熟针灸、把脉,故多设医药,拯人疾苦,所到之处,活人无算,尤对极贫者、孤寡者,不取一毫,还悉馈药材。凡在外省遇有至契亲友,一定为居家居京的各眷属及姊妹遥寄方物,以慰相念。年方十岁的吴重憙极喜跟在母亲身边,搬弄衣物、药品。每见此景,吴式芬实在不忍训斥儿子荒耽学业,唯叮嘱仔细身体,不可损耗。理案、平乱、赈济罢,年底与何绍基、许瀚共同审定陈介祺的《簠 (fǔ) 斋印集》。
清末广西桂林旧照
清末河南开封铁塔
次年五月,吴式芬兼署河南布政使。吴重憙亲见其父校刻《宝刻丛编》八册。
道光二十九年 (1849年) 八月,吴式芬补授直隶布政使,同年十二月调任贵州布政使。次年三月吴重憙负笈南下,随家人同抵贵州。途中,一家人日行万山丛林中,为风烟瘴气所袭,俱染疡,吴重周之女病亡,痛惜莫释。刘夫人患咯血症,时好时作,自是药铛不离左右。六月,吴重周作《常惺惺斋随录》。
两年间,舟船频繁,旅途颠沛,吴式芬无暇聘师为吴重憙、吴峋授业,或任所,或驿站,或旅途,盖由自己或吴重周为吴重憙、吴峋二童授课。吴式芬购得多种典籍珍本,善加保存。
抵贵阳后,经多方问询,即聘本地道光乙巳 (1845年) 举人杨开秀 (实田) 为授业师。吴式芬作《黔行纪程》《海丰吴氏藏封泥考释》《陶嘉书屋藏秦汉印章》等。父亲酷嗜考订,精于研究,给少年吴重憙留下深刻印象,为其后来继承父业、矢志考访、光大金石学问奠定了基础。
清末贵阳甲秀楼和浮玉桥
咸丰元年 (1851年) 四月,吴式芬刚刚作罢《安顺府志序》,即接到圣旨,调任陕西布政使。八月诸务交予下任,旋即赴京候召谢恩。
又是一个万水千山之旅。回京途中,吴式芬命吴重憙捧读翁同书 (1810—1865年,江苏常熟人,道光二十年进士,历翰林院编修、广东乡试正考官、贵州 学政等,帝师、协办大学士翁同龢胞兄) 写给自己的赠诗《次韵吴子苾方伯由蜀道入觐即赴关中新任》四首。吴重憙开始读“吴子苾”三字时,稍稍一顿,却念成“吴先生”,吴式芬一怔,心下明白儿子之意,故意问:“怎么读错了?这些年你学的什么?”吴重憙跪在父亲面前:“不肖儿不敢冒渎父亲名讳。”吴式芬将儿子揽入怀中,不由亲了亲儿子的额头:“那方伯一词该怎么解释?”吴重憙答曰:“在古代,尤其是殷周时期,方伯是指在一方诸侯中居于领袖地位的人物。这种称谓源于周初的分封制度,其中天子分封诸侯国,并在这些诸侯国中委任王室功臣或懿亲为诸侯之长,代表王室镇抚一方。后方伯的称谓逐渐泛化,用来指代地方上的长官。汉朝以后,刺史、采访使、观察使以及明清时期的布政使等地方官员,都被称为方伯。我皇清一朝,方伯专为一省布政使的尊称。”吴式芬难掩心头之喜,不由颔首,又一招手,将孙儿吴峋揽于怀中,问:“布政使司还有两种泛称,你知道叫什么?”吴峋脱口而出:“藩司、藩台。”“按察使呢?”“臬 (niè) 司、臬台、廉访。”吴重憙、吴峋几乎异口同声。
吴重憙长吴峋一岁半,自开蒙至后十几年,叔侄联床而居,同砚而习,出入必偕,饮食必共。
喜事接踵而至。先是吴重周以二品荫生奉旨外用,例授同知衔候选通判。但吴重周看到父亲宦游南北,疲累至极,亟须有人贴身精心侍候,更为重要的是,母亲、妻子体弱多病,家中内外事宜需要有人操持,遂决计跟随父母左右,全力扶持幼弟、小儿长成。后吴式芬途经河南,知会一众旧僚,得数件金石器物,又觅得几部唐宋古典,自是喜不自禁。
咸丰二年 (1852年) 正月抵西安,吴式芬不顾舟车劳顿,遍访本地文化名士,旋聘浙江己酉 (1849年) 拔贡施作霖 (雨生) 为吴重憙、吴峋授业。又因倡捐军饷,蒙恩赏戴花翎。冬,闻太平军波及两湖,即趋紧筹办防堵事宜。日夜操持,不堪劳乏。稍缓,吴式芬即与叶东卿、刘燕庭、吕尧仙、李方赤等同醵 (jù) 资 (大家凑钱) 赠陈介祺著成《簠斋印集》十部,得钤印本一部。后又得宋拓《临江帖王大令书卷》,得陈介祺赠《毛公鼎》拓本并作释文。
在西安,吴重憙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姐夫——海丰“大宅门”后裔,时任陕西镇安知县张守峤。在陕西任职多年的张守峤受岳父吴式芬影响,在文化底蕴深厚的三秦大地多方搜集、寻觅,这次给岳丈带来了整整一车诸多宝贝,如古代典籍、青铜器、陶器、印章、封泥等,这也让年仅十四岁的吴重憙大开眼界。
陕西布政使司衙门旧照
咸丰三年 (1853年) 三月,太平军占领南京,定为都城,改名“天京”。吴式芬感怀时艰,忧愤莫释,以致肝病复发,肢体无力,延医服药,时止时发。但又感念皇恩浩荡,必恪尽为臣守土之责,遂强力支撑,力保政体运转。
吴式芬与陈介祺两位金石同好,即为儿女订婚,拟明后年为二人成婚。
十二月,吴式芬奉旨抵京,交部带领引见。
咸丰四年 (1854年) 七月,吴式芬得旨以四品京堂候补。九月,补鸿胪寺卿,仅月余,即被任命为浙江学政。但此时,刘夫人病情加重,自感时日不多,遂向吴式芬请求回转故里海丰。于是,吴式芬泪别家人,率领一众仆从立即赶赴浙江,吴重周夫妇则携吴重憙、吴峋叔侄,陪伴母亲回转家乡。
抵海丰后,吴重周一面遍请乡里名医,为母亲诊疗;一面聘当地名门康熙朝侍讲、吏部侍郎王清后裔,道光乙酉 (1825年) 拔贡王毓宝 (兰 洲) 为吴重憙、吴峋授业。不久,因王毓宝已经垂老,难以为继,不得已再聘惠民县道光辛卯 (1831年) 举人李秀东为授业师。
时光荏苒,学业时断时续,然吴重憙天资异禀,不舍昼夜,刻苦认真,强记博闻,加之对所学知识能够融会贯通,使学业在舟次车辘跋涉和消磨间,渐学渐丰,几近至臻。正如他后来所填《脱布衫》那般,印证了读书、学习的不易:
始读书不间昕宵,
对青灯午夜频烧。
始学文全忘昏晓,
望青云九天路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