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所有名门世家的长辈一样,吴重憙十分重视诸子、侄孙,以及家姐病逝后自己收揽膝下两个外甥的学业,不惜重金聘请大儒名师为其授业,希冀尽早学业精进有成,取得功名,进一步光耀门楣,并依此进入仕途,报效国家。作为一名父亲、舅父、叔祖,他对这些晚辈不仅力促课学,也揉进了浓浓骨肉情愫和殷殷期许。这在他数次送子、甥北归赴考的多首诗句中,可略见一斑。
光绪十一年 (1885年) 立秋日,吴重憙于河南陈州送三子吴豳回山东参加乡试。吴重憙作《送豳儿归省》:
高科敢望能登第,
远道长征祝早归。
两月为期非甚暂,
莫教倚遍署前扉。
光绪十四年 (1888年) 七夕,吴重憙送外甥张俊谷与三子吴豳一起回济南参加秋试,作《送甥儿秋试》:
应刘已赴修文召,
咸籍曾来选佛场。
云路可容豚附骥,
捷音早盼到宣房。
光绪十五年 (1889年) 七月十三日,吴重憙三子吴豳回山东参加乡试,次子吴崶先期赴北京参加顺天府乡试。七月十五日中元节,吴重憙作《中元对月》:
前夜西风落井梧,
远怀日下近明湖。
书香聊望科名继,
家世难凭地运扶。
光绪十七年 (1891年) 七月二十日,吴重憙以公事在柳园口,目送孩子们北渡,作《送儿北渡应试》:
槐忙送汝觅登科,
秋赋匆匆四度过。
千里梦魂萦病母,
一帆烟雨渡黄河。
光绪十八年 (1892年) 闰六月十八日,吴崶、吴豳回到信阳,光绪十九年 (1893年) 六月十七日北行北京,与在京大哥子吴嵚同应顺天府乡试。相距恰是一年,吴重憙作《送儿北行》:
连翻雁羽不嫌单,
又逐槐黄近上兰。
一载戊申同燕垒,
十年献赋艳鹏博。
图书已付飞灰劫,
钟鼎犹余秘本刊。
幸藉邮筒堪报汝,
卧床病母强加餐。
不难看出,吴重憙对儿子们不仅是一位严父,也是一位慈父。这样的父亲,让儿孙们不单单是敬畏和尊奉,还有发自肺腑的爱戴和钦服。
吴重憙较为欣慰的是,儿子们不管智力天分如何,俱虚心向学,一心精进,有的科举功成,有的在仕途上已露峥嵘。
长子吴嵚以光绪戊子 (1888年) 副贡,候选训导,由内阁中书截取江苏同知,署庆元县知县,后任职浙江台州葭沚 (jiā zhǐ) 同知,候补知府,赏戴花翎。
三子吴豳于光绪十九年 (1893年) ,应癸巳科顺天秋闱中式242 名,保和殿复试钦定一等第35 名举人。授内阁中书,赏戴花翎,外放广州佛山同知,署潮州知府、直隶候补道。
1907年开封“二曾”祠(曾国藩、曾国荃)
次子吴崶于光绪二十二年 (1896年) ,以监生报捐同知,分指东河试用到省。当年,防汛安澜,经东河总督汇保俟补缺,后以知府用。后署汝光道,调江南江安粮道、两淮盐运使。
然而,在豫十多年中,几桩悲事也让吴重憙时常陷入凄苦之中不能自拔,甚至每每病卧数日。
光绪十年 (1884年) 秋初,吴重憙正在陈州辑刻《海丰吴氏诗存》,突接潍县急函,告知岳丈陈介祺病故。吴重憙如雷轰顶。其实,五年前南下陈州时,吴重憙偕夫人即到潍县岳丈家辞行小住,平素几乎每月都有信函往来。前年陈介祺七十大寿时,自己与夫人率诸子到潍县祝寿。这次岳丈遽亡,实有些突兀。但无论公务如何繁忙,唯有向河南巡抚鹿传霖 (1863—1910年,直隶定兴人,同治元年进士,历官知县、知府、布政使、 河南巡抚等,官至军机大臣、体仁阁、东阁大学士。卒,赠太保,谥“文端”) 告假以归,不亲祭老泰山,无法纾解心头痛念。按例若自身父母亡故,无论路途远近立即奔丧,天经地义,但为岳丈奔丧者,却鲜少此例。但鹿传霖素知吴重憙与陈介祺关系特殊,况自己也是海丰张氏之婿,而吴重憙长子吴嵚原配徐氏刚刚病逝,有旧友保媒议定续娶署河南怀庆知府、海丰人张守炎之女。张守炎既是鹿传霖的妻舅,又是吴重憙日后的儿女亲家,更何况吴、张二人一向关系莫逆,情若手足。于是鹿传霖网开一面,吴重憙得以陪夫人亲到潍县哭祭。陈介祺在吴重憙心目中,不仅仅是一位长辈、学者,更是知根知底、知冷知热的师长、知己、挚友,他对自己有父母之情,也有再造之恩……从潍县回到陈州后,吴重憙一连数日寝食难安,想及岳丈对自己的恩情、指教,常常暗自垂泪。
陈介祺画像
光绪十六年 (1890年) 八月,见罢官后的吴峋郁郁寡欢,常常闷在内室唉声叹气,还时常乱发无名之火,吴重憙通过好友吕芝岩,邀请吴峋主讲许昌书院,不料吴峋夫人查氏,突发疾病而逝,吴峋返回陈州,与堂弟吴豳、吴峍及子吴保镛、吴保铎一同送灵至海丰。
查氏病亡,两个侄孙及家室所有资费,一概由吴重憙添补。这还是小事,他最担心的还是侄儿吴峋受此打击,雪上加霜,身体能否支撑?
葬礼毕,吴峋婉拒吴重憙之邀,不再外出,蜗居于海丰吴宅,闭门谢客,每日以读书写字、耕植院中果蔬,打发时日。
吴重憙每每想起二人自幼同榻而卧、同砚而习,名为叔侄,实比手足,情比天高,义若地厚,遥隔千里,怎不记挂心怀!
光绪十八年 (1892年) 六月,吴重憙刚抵信阳,即接到家中急件。原来海丰古宅突遭回禄之灾 (火灾) ,藏书楼所存先世手泽及与诸宾朋文友来往信函俱一烈而空。吴重憙顿足捶胸,无名心火暴起,一连数日唉声叹气。但静下心来,又为仍在家中的侄儿忧心忡忡,担心其引咎自责,自轻自贱。于是,立即手书一封,打发跟在身边的四子吴峍、侄孙吴保铎,立即起身赶赴海丰。手捧叔父亲函,吴峋不再执拗,立即赶赴济宁,面晤祖父吴式芬门生许振祎,主讲任城书院。
不想,两年后的正月二十日申时,吴峋病发不治而卒。吴重憙遭此痛击,痛哭不已,茶饭不思。白天忙于公务还稍纾解,每到夜间总是浮想联翩,过去的事情一件件一桩桩浮现眼前,啜泣不已。陈夫人见状,婉言相劝,子侄甥孙们也是小心翼翼,日夜悬心。
一年后,五十八岁的吴重憙还是常常想及与侄儿吴峋的点点滴滴,思念,感怀,悲戚,常常不能自已,作《追念亡侄》:
廿载浮沉入宦途,
风波险处一帆孤。
世修早向黄泉死,
谁画扁舟泛五湖。
又几年,家乡海丰来函,言吴峋生前所理小园树已拱把,拟名之曰“竹遗”,吴重憙再作《记庾侄园》寄托哀思:
阿咸横卧六经秋,
手理园池今尚留。
碧绿桐荫红柿叶,
聊为痴叔梦中游。
戎马倥偬 (kǒng zǒng) ,公务冗杂,亲故远离,子孙立业,或忙,或悲,或喜,但吴重憙始终不舍初念,利用一些闲暇着意整理、刊刻父亲遗留或自己访求的典籍资料。
看着自己亲自整理、刻印的帙帙典籍,一步步在完成父兄意愿,吴重憙感到了丝丝慰藉。
刊刻典籍,费银若干,家口指繁,资费日绌。陈夫人唯有节衣缩食,自啖粗粝。经年月久,积疴成疾。但为免除丈夫担忧,忍痛隐痪,终于光绪二十四年 (1898年) 十一月初二日子时撒手人寰,这让吴重憙痛悔不已。思及伉俪四十年,夫妻于家庭变故、磨难、无奈、困顿中相扶、相携、相伴,同甘共苦,生儿育女。坎坷之途中有多少付出和血泪!怎不叫人痛彻心扉、感念一生!由是,每年陈氏生辰、病亡之日,吴重憙都亲率身边众子孙焚香致祭,寄托哀思。
光绪三十三年 (1907年) 九月二十七日,陈夫人生忌,吴重憙赋诗缅怀妻子,诗云:
海秋丈有千诗债,
我愧多年一字无。
二十五声秋点在,
一回展读一嗟吁。
吴重憙赋此诗有按:“陈夫人殁于戊戌 (1898年) 十月,时予于役转输,仅哭以二十五联,题曰《秋点余悲》,今且又九年矣。展祭伤怀,并附二十五联于下。”
其一
文定在长安,两家金石,丝萝昔日,朱陈图嫁娶;
于归来古棣,廿载糟糠,补绽从前,梁孟逊艰难。
其二
母家调鼎,夫族开藩,世胄清华,翟服仅成含殓礼;
我为门楣,儿营菽水,初衷体谅,牛衣原矢让财心。
其三
如君宽忍慈和,倘天道有知,定为三雏留后步;
奈我驰驱鞅掌,念国恩未报,方辞五马便生离。
其四
挟贵本无骄,因未逮翁姑,如父事兄母事嫂;
戒奢由夙习,肯偶忘朴素,以勤持己俭持家。
其五
拨钗搜箧亦何嫌,夫郡守,子贤书,简素一生无象服;
尹姞荘姝原有范,父登瀛,祖相国,清华三代重鸾台。
其六
三千劫沙散灰沉,造此姻缘,到底是真还是幻;
五百艘连樯结尾,载将夫婿,遂教经岁又经年。
其七
十八载两郡官斋,
那得清香凝燕寝;
九重恩连年转漕,
更从泛宅感鸾飘。
其八
抚甥缘敬姊,爱侄为承兄,身去心留,肯置家庭成度外;
女愿缓婚期,儿因罢科举,火传薪尽,可知仁孝本天生。
其九
母殁父归林,顾我无家难一例;
女行儿又宦,最谁抱恨彼三人。
其十
谁可九原依,双亲一子;
我生孤雁感,片影重云。
一一
父母相继云亡,兄嫂相继云亡,夫妇总齐眉,我去泉台应有日;
姊妹人言无间,娣姒人言无间,规型犹在口,君因家室苦萦心。
一二
一官羁况五处,乡心仅余,守砚衙斋,远道莫随三乳燕;
轮舶重洋柴车,雪夜只剩,抚棺寄寓,临终未诀两孤雏。
一三
屋瓦正霜寒,远涉江湖来梦别;
纸钱忽飚举,同归泉壤果何时。
一四
损君绿碧青丝,奁物俱空,信德曜千秋同躅;
愧我诗书画手,线长莫就,伤黔娄百事皆乖。
一五
左臂为谁割,犹时时自抚残骸,舌强莫通疴瘀苦;
中怀难我喻,愿世世补完缺陷,心伤忍说来去因。
一六
小雪重,大雪沉,重担一人肩,方剂为难儿可谅;
仲自南,季自北,宦途三处隔,官场久恋我无词。
一七
莫谓九原孤,定省罢父母翁姑,且膝下摩挲,如雪云儿今廿七;
计才连岁别,奔走在长樯铁辘,忽梦中惊痛,归程水驿甫三千。
一八
默若口衔碑,三十年痼疾缠绵,石不能言心更苦;
病成身在榻,二千里关河迢递,月今一缺影难圆。
一九
十年孝养此成空,最难忘,山路奉舆,风檐忍饿;
百岁光阴原一瞬,尚要办,长途难跣,佳壤牛眠。
二〇
一岁百函书,无书非详食详眠,从此夜台断音信;
几程三竺路,是路果不生不灭,愿依净土证菩提。
二一
噩耗电传音,已满眼麻衣,剪烛犹开言病信;
沉疴医束手,祝回头莲果,乘云莫过望夫山。
二二
病状忍重思,妇涤厕牏儿捧药;
遗症难再见,媪怀慈惠婢衔恩。
二三
手足久凋零,每言昭史媭砧,怜此神情如隔世;
妇姑依性命,不止谈棋奉盥,犹加体恤到弥留。
二四
逝水似流年,才闻电耗仓皇,七日光阴箭筈速;
颠风刚断渡,莫问云軿消息,一江波浪塔铃寒。
二五
黄泉碧落两茫茫,知携手同行,并无其事;
白马素车空扰扰,叹我躬不阅,恤后奚遑。
真乃情真意切,如泣如诉,教人酸鼻,令人唏嘘。
光绪二十二年 (1896年) 十月,五十九岁的吴重憙奉旨补授江南江安督粮道。明、清时期的漕运制度,由户部主管漕运,有漕省份均设有粮道官,负责本省漕粮征解有关事务,将漕粮交兑给运军后押运到通州。各省粮道,为主管漕粮转输事务的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