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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生父下落

玉琼楼的案子传进叶娇耳中前,发生了两件事。

一是晋王李璋还未到皇陵,便被皇帝宣召回来,换齐王李琏守陵。

听说是因为齐王在玉琼楼同李璟殴斗,这是对齐王的惩罚。

二是皇帝命晋王李璋北上,接管肃王李珑的兵权。

肃王被逐去南地就藩,但他在北地经营十年,部署众多。若此时没有一位深得民心的皇子前去安抚,恐怕会生出变故。

于是原本要跟随肃王北上的叶长庚,自然也要跟着去。只不过换了一位皇子。

叶娇忙着张罗给哥哥带去北地的礼物,这种匆忙稍稍消解了某种忧伤。

她买了最暖的棉被,最厚的大衣,定制最坚硬灵便的战甲,甚至请人临时给哥哥讲了几日军规兵法。

花钱使人开心。

叶娇在城外送别叶长庚,叶夫人和叶柔都去了。

叶柔照样忍不住哭起来,叶娇向哥哥保证家里会一切安好,叶夫人神情严肃,嘱咐他要好好做事,要肯吃苦,也要肯多想。

吃苦则不惧艰难,多想则增添活路。

叶长庚知道虽然家里人都只是让他小心,但他是国公府的希望。若他能建功立业,国公府则扬眉吐气。若他横遭不测,母亲和妹妹们就再也没有依靠了。

叶长庚背起叶娇和冯劫亲自给他做的弓,看起来意气风发。

“你们放心,”他拍马道,“我已经拜托楚王殿下,家里若有事,劳他多费心。”

楚王殿下?

叶娇微微愣神。

李策啊。

送走哥哥,叶娇才发现,知道她和李策分开的人,竟只有他们自己。

其他人还以为他们好着呢。

这就是没有当众吵架的坏处。

不过这事儿也容易,只要她去西市吃饭时宣扬几次,就人尽皆知了。哪知叶娇刚跟店小二搭讪道:“你听说了没……”

店小二便叫起来:“小姐也听说了啊?小的可跑去看了,那玉琼楼下挖出的枯骨,腰里还挂着鱼符呢。现下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来路,但这个符是右符,等京兆府比对出左符,就知道死人的身份了。”

鱼符分左、右两半,中间有“同”字形榫卯可相契合。左符放在内庭,是“底根”,右符由持有人随身携带,是身份证明。

两符核对,便知道当初这符给了谁。

玉琼楼距离叶娇家很近,因为楼有三层高,若站在国公府西北角,还能看到楼内人影走动。

为了遮蔽,国公府西北角种满大树。

如今听说玉琼楼出了命案,叶娇瞬间忘了自己要宣扬的事。

“真的是枯骨?想必衣服也都烂完了。”

店小二把抹布甩回肩头,抱着酒壶道:“那可不是,小的亲眼看到,衣服虽然破烂了些,但能看出是一件大袖鹤氅,系腰的黑带子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但鹤氅上用银丝线绣着仙鹤,还好好的呢。”

氅是鹙鸟羽毛拈绒编织的外衣,求道者喜穿。

叶娇端起茶盏摇了摇,笑道:“既是鹤氅,死的是一位道士咯?真是开了眼,哪个道士能有本事携带鱼符呢?”

“那谁知道?”店小二笑道,“说不定是哪位一心求道的贵人呢。听说京兆府的仵作已经验过,依据骨骼推算,死者大约三十来岁。”

店小二忙着去招呼别的客人,叶娇手里的茶盏在送往唇边时凝滞,她扭头看看窗外。

日光刺目,似不忍让她发觉什么真相。

只不过是这一瞬间的惊怔,叶娇周身的血液似乎都跟着凝固。她自言自语道:“一心求道的贵人,腰系鱼符的贵人?不可能,父亲每年都差人从家里支银子的。”

但都是差人,父亲从没有回来过,不是吗?

叶娇的语速越来越慢,心似被鱼钩钩住,一点点上提。胸口揪起来,伴随着刻入骨中的担忧恐惧。

叶娇推开椅子起身,对身边的水雯道:“咱们回家。”

水雯不明所以:“小姐,您不是要宣扬同楚王分开的事吗?”

“不必宣扬了,有别的要紧事。”

叶娇走得快,甚至把手帕落在桌案上,水雯连忙捡起。

俏丽的身影离去,刚刚还在大厅内忙活的店小二拐进一个包厢。包厢内的男人站在窗前,看到叶娇走出茶楼爬进马车,才悠然问道:“你说过了?”

这声音松弛得像躺在棉花上,却莫名让人觉得棉花里藏着暗针。

“一字不差,说过了。”店小二躬身道。

一包银子向店小二丢过去,那人转身,腰间坠着的玉蟾碰撞到桌案。

他离开包厢出门,几个在大厅吃茶的人立刻起身,跟随男人出去。他们彼此之间不说话,却默契得仿佛是同一个人。其中一个手握锉刀,一直在摩擦手指甲。

“接下来我们怎么做?”出了茶楼,有人问道。

领头的男人抬脚步入马车。

“我们什么都不做,”他开口道,“我们等她做事。”

“她会怎么做?”

“她会找李策求助。”男人笑起来。他抬手遮住天空的太阳,钻入马车。

叶娇回到安国公府,先去寻找冯劫。

冯劫是叶娇祖父的部下,一直在安国公府生活。叶娇和叶长庚的箭术,都由他耐心教授。

冯劫腿上铺一张粗布,正在打磨箭头。

叶娇蹲在他面前,询问道:“冯伯,咱们安国公府,有鱼符吗?”

冯劫抬头,浓密的眉毛蹙起,又慢慢展开,像是想起什么遥远到可以看淡的往事。

“曾经有的。”他垂头继续做事,“后来老爷离家,带走了。”

叶娇抬手按住那根被磨得“噌噌”作响的箭头,再问道:“父亲离家时,多大年龄?”

其实她不用问,稍微推算便能知道。

父亲十二年前离家,那时她才五岁,那时候父亲,三十多岁吧?

果然,冯劫道:“应该是三十五六岁,小姐怎么想起问这个?老爷不会回来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蹲得有些久,叶娇的手脚都很僵硬。

她拽着水雯起身,离开后院,去找姐姐叶柔。

父亲离家时,叶柔已经七八岁了,她记得的东西更多。

叶柔正在绣花,手里的针线不停,唏嘘道:“父亲是穿着道袍离开的,道袍上绣着鹤,所以哥哥才把家里有鹤的家具和帐子,全都拉到野外烧了。”

穿道袍、佩鱼符、三十多岁。

叶娇看向水雯,水雯比她更慌。

“小姐……”她喃喃出声,眼中已蓄满泪珠。

叶柔这才发觉有些不对。

“怎么了?”她停下针线问。

“没事。”叶娇一阵风似的出去,也拉走水雯。

十二年了,她每天都在盼着父亲回来。

中秋节盼,除夕夜盼,别的孩子牵着父亲的衣角讨压岁钱,她和哥哥姐姐一起留神院门的动静,渴望父亲的叩门声。

她怨过父亲,怨他离家十几年,从不回来一次。

他的道心真的那么坚定吗?

他就不想知道妻子和孩子们都怎么样了吗?

叶娇日思夜想,怨过恼过,最后只希望自己能见父亲一面。却没想到,父亲十二年前离开家门,就没有活着出京吗?

他不是不想回来,是回不来了。

那玉琼楼下的枯骨,是他吗?

如果是,杀他的是谁?如果是,她该怎么做?

叶娇带着弓箭出门,却在坊街里不知该往哪边走。如果没有同李策分开,她大约会先去问李策的意见。但现在还是去京兆府吧,去看看那副枯骨。

刚刚转身,便闻到肉包子的味道。叶娇抬头,见人来人往的坊街里,有个男人正咬着包子走近。

“哟!”见到叶娇,那男人笑道,“这么巧?安国公府就在这附近吗?我说呢,某人日夜不休也要把楼建起来。”

来人正是赵王李璟,他身边站着楚王李策。

两个已经封王的皇子,像寻常人家的公子般,捧着油纸袋,悠闲地走在坊街里。他们身边甚至没有随从护卫,就那么慢慢地走来,把包子的味道散得到处都是。

叶娇看向李策,见他幽深的眼眸亮了亮,薄唇紧抿,只微微点头,算作招呼。

倒是李璟比以前热切,看到叶娇也不再惧怕。

叶娇便强颜欢笑同他说话。

“光德坊的包子已经这么出名了吗?连王爷都亲自来买。”

李璟苦笑着摇头:“叶小姐,你看我腰里,那里是不是挂着价值连城的玉坠、金环、龙涎香包?”

“没有看到。”叶娇摇头。

“没有就对了!”李璟咽下包子道,“都怪那个玉琼楼,把我害成这个样子,身家都卖掉,也不够修楼的。所以叶小姐啊,若你不小心跑到我家里去,千万要记得,我已经很穷了。”

太穷,穷到账房先生都被辞退的地步。

“你们在修玉琼楼吗?”叶娇站定身子,深吸一口气。

“可不是?我们还挖出了……”李璟的声音戛然而止,是李策阻止了他。他抬手挡住李璟的嘴,把他整个人拉到身后,对叶娇道:“没什么。你别听老五胡说。”

“什么老五?你得喊我哥哥。”李璟不服气,他努力咽下包子,取出水袋饮水,正要同李策置气,却发现他和叶娇都不太对。

这两个大丧星相对而立,一个手握弓箭,一个面容阴沉。

叶娇开口道:“你们挖出了道士的尸骨?”

“是。”李策简洁回答。

“我想问问,”叶娇屏气凝神道,“那副尸骨,是我们叶家的人吗?”

她看着李策,知道对面的人七窍玲珑足智多谋,只希望他不要骗自己。

李策定定地看着叶娇,仿佛坊街上没有别人,仿佛张牙舞爪的李璟,只是一团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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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深夜私会

已经有七天零两个时辰没有见过叶娇了。

还好,她和他记忆中的样子,分毫不差。

仍然是那么活泼灵动。生得娇艳无双,却偏偏透出莽撞的单纯感。她的皮肤健康红润,跟自己病弱的白完全不同。她的气息很热,朝气蓬勃,让人不由得想靠近。

李策看着叶娇,忘记回答她的问题。

为了提醒李策,叶娇伸手攥住了他的领口。

“怎么说?”她又问,人也站得更近。

这简单的动作,惊红了李策的耳垂。

“不是。”他笃定道。

叶娇松了口气,但很快又觉得不对。

尸骨挖出后便被京兆府带走了,李策不认识她的父亲,更不可能辨别出尸骨。她这么逼问他,没有道理。

“算了,”叶娇叹口气道,“我还是去京兆府问问吧,我担心……”

她转过身,眼帘有一瞬间的低垂,那是她从不曾流露过的恐惧。

心底最大的恐惧。

李策看到这个表情,感觉自己的心似被割了一刀。

“不是,”他追着叶娇又说了一句,“我听到的消息是,令尊如今在天台山修行。”

这个消息是李璟透露的。

“老五!”李策说完呼唤李璟,“你告诉她,她的父亲还活着。”

李璟慢悠悠走过来,饶有兴致地看一眼李策。

他的印象中,这个男人心思深沉有些阴险,做事想十步走一步,心里有十句话,也只道出一句。

但是面对叶娇,他好像突然简单起来。

“哦,”李璟打着哈哈走近,咽下最后一口包子,回答道,“令尊的确还活着,如今在天台山修行。本王用这个消息,换小九监工修建玉琼楼,绝不会错。”

天台山……

在江南道,那么远。

叶娇对李璟要客气些。

她把弓箭背回肩膀,对李璟恭恭敬敬地施礼,郑重其事。

李璟吓得后退两步,下意识去摸衣袖里的泰山石。石头有两块,一块砸李琏,丢在玉琼楼了。这一块还带在身上,有些小,不知法力够不够。

叶娇以前没有兵器尚且张牙舞爪,现在带着弓箭,可更了不得了。

叶娇却没有像以前那样开口就要他的东西,更没有出言不逊,而是郑重道:“请问赵王殿下,家父的消息,您是从何处得知?”

眼前的女人忽然正经起来,真是让人不适应。

李璟压制住自己想要打哆嗦的冲动,低声道:“自然是从宫里知道的,父皇天纵英明,世间的事,他都知道。”

其实李璟是偷听了皇帝同禁军的谈话。

这么多年来,禁军对叶娇父亲的监视,从来没有停止过。

叶羲在安国公府眼中,是十年不归家、杳无音讯的家主,可皇帝甚至能知道他上一顿饭吃了什么,收了几个徒弟,哪本经文破了个角。

“那如果……”叶娇缓了缓心神道,“如果你们没有骗我,玉琼楼下埋的不是家父,那又是谁?”

谁会恰好身穿道袍,恰好三十多岁,恰好佩戴鱼符,死在距离安国公府最近的酒楼。

怎么会这么巧,巧到无懈可击。

“你不必管他是谁,”李策道,“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跟我,跟老五,都没有关系。我继续修楼,你继续到西市吃吃喝喝。案子该京兆府来审,他审出什么,就是什么。”

总之不关心,不插手。

可叶娇做不到。

“我要去看看那具尸骨,”她摇头道,“家父的小腿骨折过,我确认了,才能放心。”

但京兆府的验尸房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李策犹豫片刻,对叶娇道:“我去打听打听。”

叶娇明白了。

这件事他要避嫌,所以不能像上次那样,直接去叩京兆府尹刘砚的门。既然要避嫌,便是担心会惹祸上身。

叶娇于是点头道:“别着急,你慢慢打听,多谢你费心。”

她说完果然向西市走去,那里是京兆府的相反方向。

“怎么这么乖?”李璟见叶娇走远,撇嘴道。

“不是乖,”李策看着她的背影,缓缓摇头,“她没有谢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李璟顿时为叶娇打抱不平起来,“人家一个姑娘家,难道因为你打探个消息,就要以身相许吗?”

不是的。

李策目光沉沉看着李璟,轻咳道:“她每次谢我,总会送谢礼,从不吝啬金钱。那才是她真的托我办事。”

如今叶娇只是说谢,什么都没有给。

那是她准备自己解决了。

她看出李策在避嫌,不想麻烦他。

“我不管啊,”李璟站开一步,抚着胸口道,“见到那副枯骨已经够倒霉了,你要是敢再去见一次,就别进我赵王府的门!”

这个吓唬一点都没有用。

当天晚上,李策在安国公府外,等到了身穿夜行衣的叶娇。

李策简直不敢正眼看她。

她穿一件男人才会穿的骑马裈裤,上身裹着窄袖小衫,细腰被缎带束紧,看起来玲珑有致,也让某处显得曼妙无比。

这打扮跟国公府小姐的身份格格不入,俨然是一个江湖大盗。

“你怎么在这里?”叶娇解下蒙面的丝巾,惊讶道。

李策就等在墙外面。见叶娇跳下来,他没好气地挥动马鞭道:“你这衣服哪儿来的?”

叶娇低头看看自己。

“今日临时买的。你是在等我吗?国公府的墙那么长,你怎么知道我从这里翻?”

李策坐在马车上,斜斜地靠着车厢。

“因为这里没有墙头草。”

翻墙多了,墙头走成了路,当然就长不出墙头草。

叶娇恍然大悟地点头,又对李策挥挥手:“我走了。”

她说着便真的向前走去。

李策驾着马车跟在叶娇身后。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衔接在一起。

“走吧,”李策妥协道,“我带你去。”

“你去找刘府尹了吗?”叶娇问。

“没有,”李策道,“我恰好知道去验尸房的路。”

他知道的真多。

京兆府的后门打开着,只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李策的脚步有些迟疑,想了想,还是迈进去。

往日戒备森严的京兆府此夜没有几个侍卫,通往验尸房的路很好找,李策递给叶娇一块手帕,让她捂住鼻子。

那手帕有些潮湿,不知涂了什么东西。放在鼻子上,有缕兰花的幽香,能遮蔽验尸房的浊气。

李策打开火折子推门进去,对叶娇道:“你怕吗?”

“不怕。”叶娇说。

她只怕这里躺着父亲的尸骨,除了这个,不惧鬼神。

李策让叶娇稍等,他在数张木板架上找到那副枯骨,对叶娇道:“你来看吧。”

叶娇走过去,刚看了一眼小腿,刺目的光线忽然射进验尸房。数十支火把围拢过来,人声鼎沸,为首的道:“果然如人告密所说,今日京兆府有人闯门!来呀!抓起来!”

叶娇怔在原地。

李策似未听到外面的喧嚣,他把火折子凑到那副尸骨腿部,温声道:“你看,没有骨折过的痕迹吧。这不是令尊,你放心。”

只要她放下心,也便好了。

他明知这是陷阱,也踏了进来,就是为了让叶娇放心。

火把的光芒在李策身上闪动,他们站在数具尸体前,认真看那具尸骨。骨头的颜色很暗,丝丝缕缕的灰色覆盖原本的白。

但它的确光滑,没有伤痕。

“我看到了,”叶娇到底不如李策镇静,问道,“然后呢?”

“你说……”李策看向外面,“如果我们说是来这里幽会,他们会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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