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公府,是一个快要被遗忘的名字。
以至于肃王李珑听到后,缓缓解开甲胄,用了许多时间回忆。
“是先陈王那个……”
“是。”幕僚道。
这件事太久没有人提起,以至于大家像是忘记了。
安国公府,原本是先陈王的妻族。
十三年前,叶娇的姑母叶颖,嫁给了李珑的叔父陈王,是为陈王妃。后来陈王谋反事败,被皇帝赐死。
陈王妃回到安国公府,想借出御赐宝剑,向皇帝求情。
毕竟当时安国公虽已去世,但朝中仍有许多国公爷的旧部。
陈王妃的哥哥,叶娇的父亲叶羲,拒绝了。
他认为陈王死有余辜,万不可再让安国公旧部卷入纷争。陈王妃委屈愤怒,发誓同安国公府断绝关系。她带着陈王的尸体离去,听从皇命把陈王葬在淮水边,并终身守墓。
而叶羲也没有留在京都。他先是恳求皇帝收回宝剑,遭拒后前往管理僧道之事的祠部,取到度牒,出家为道了。
留下安国公府孤儿寡母,十年来杳无音信。
幕僚详细讲了叶柔和叶娇的事,特地提起叶娇。
“傅明烛退婚时,圣上便对叶家流露出怜悯之意。叶娇深夜报官后,圣上更是对她赞赏有加。如今王爷若肯求娶叶娇,一能昭示没有争权之意,二能替圣上安抚国公府,表明孝心。”
李珑把脱掉的甲胄丢在地上,“啪”的一声。
殿外传来几声狗叫,那是他从塞外带回的猛犬。
李珑凝眉颔首,这事便算定下了。
他是擅长军中杀伐的人,做事干净利落。
“左右我也不在乎娶谁,明日我便恳求陛下为我赐婚。”
幕僚们相互看看,含笑道:“还是请殿下前往长公主乞巧宴,您会在那里恰巧遇到叶娇,之后求娶,才合情合理。”
不然就太像有图谋了。
李珑点头道:“那便有劳各位,安排周详些。”
所谓的安排周详,自然是要让两人的席位尽量接近,在乞巧宴会上,给李珑展示的机会。
不然就算李珑求娶,若叶娇厌恶拒绝,这桩婚事也成不了。
但是当李珑第二日到达宴会,发现叶娇身边已围了人。
是几个朝臣显贵之女,她们大多刚刚及笄,说话却叽叽喳喳,听起来聒噪得很。
“你就说,是不是你指使人射的箭?”
“是不是你欺负白薇姐姐?”
“对,秦白薇都羞得不敢出门了,都是你的错!”
叶娇身穿彤霜两色抹胸长裙,高梳柔风髻,头上钗环灼目,面容清雅无双。面对那么多挑衅的贵女,她镇定自若,甚至带着轻松的笑意。
笑容在李珑唇角散开。
看来幕僚的主意不错,娶这个姑娘进门,就算她的母族毫无助力,放在府中,也觉赏心悦目。
叶娇正在回答姑娘们的问话,声音清亮,悦耳动听。
“奴家不懂你们说的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们在同情那个秦白薇吗?”
她退后一步,柔嫩的胳膊举起来,把一圈姑娘数数般指了一遍,确认道:“难道你们是她的朋友?”
“那是自然!”有个姑娘回答道,“她是同我们一起玩到大的,不像你,没人搭理。”
叶娇的脸上浮现一丝轻蔑,她摇着头数落道:“原来你们同婚前通奸、抢人夫婿的人是朋友啊!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们几个,也是这样的人吗?那你们还来什么乞巧宴,怎么不找辆马车,脱掉衣服跑到御街上去?”
“你……你……”
几个姑娘的脸红成一片,吞吞吐吐不知该怎么骂回去,有一个当场被气哭了。
这可是乞巧宴,是祈福、乞巧,求上天赐予好姻缘的日子。家里已经叮嘱过,会有皇子当场择妻。谁也没想到只是指责叶娇两句,便被扣了这么大一个帽子。
姑娘们掩面奔逃,找自己家奶娘丫头哭诉去了。叶娇悠闲自在地走出来,啃了一口苹果。
“太弱了。”她自言自语道。
李珑看叶娇独自一人,便想要上前搭讪,可不远处却有人开口唤他。
“肃王兄!”是五皇子李璟和九皇子李策。
两个弟弟走过来,个个面含敬重亲热有加,李珑不得不同他们闲聊几句。
“王兄回来了?”李璟道,“改日一起去看戏啊。”
李璟平日最喜三件事:看戏、吃酒、听闲话。
李珑对他点头,又把视线挪到李策身上:“近日身体怎么样?”
身为兄长,他应该关心兄弟,做好兄友弟恭的表率。
“还好。”李策轻咳道,“多谢王兄挂念。”
京都的气候有利于他养病,他也很听太医的话,每日汤药不断。
三人一同落座。
坐席布置在室外花园,上有彩幡蔽日,下有红毯铺地,众人跪坐蒲团,品尝佳肴,也凑趣闲聊。
过不多久长公主李娴雅驾到,众人起身施礼。
长公主四十余岁,是先帝女儿中唯一留在京都长安的。她同驸马夫妻和睦,如今住在长公主府,以制香弹唱为乐。虽然腰身已经不再纤细,但是听说她还能跳胡旋舞。
李珑的坐席紧邻长公主,坐在宾客中最尊贵的位置。其下便是李璟和李策,刚刚坐定,李璟便同李策夸奖叶娇的美貌。
“京都竟有这么漂亮的妙人儿!带出去看戏,一定很有面子。性格安静不多话,说不定也善于生养。”
李策抬头看向对面末席的叶娇,见她正在认真吃喝。
夹一片鱼脍蘸取酱料,放入口中轻轻咀嚼。另一只手已经端起酒盏轻抿一口,撕鸡腿、尝冷面,剥开柿子皮,插入芦苇管,轻轻一吸,神情满足。
她的动作娴熟流利,手指像点在乐音上,放松舒适,仿佛乞巧宴就是宴会而已,重点在吃,不在别的。
李璟时不时打量叶娇,忍不住犹豫:“这么能吃,娶回去能不能养得起啊?”
李策端起黄米羹,用汤勺搅动,没有答话。
叶娇并未主动同李策搭话,那个一同报官的夜晚过去后,她像是完全把他忘了。
真是个没心肝的。
这时长公主请李珑表演戏法。
李珑原本便在席上谈笑风生,他讲北地风景,讲吐蕃的世风人情,讲得对面女子个个掩唇而笑,可他观察过,他今日的目标叶娇,在吃。
吃完鱼吃鸡,吃完鸡吃羊,水果汤羹都来一遍,丝毫不关心别人在讲什么。
吃的过程中,她为了砸开一颗核桃,还找女官要了一根木棍。
真是心无旁骛。
叶娇把李珑逼得不得不起身表演,跟坊间玩杂耍的胡人一般,吸引叶娇注意。
叶娇果然抬头看了一眼,目光落在他抽出的宝剑上,眼睛亮了亮。
李珑心中稍慰,便说他需要一位姑娘帮忙。
当然,他在众多举手的人以外,挑了不举手的叶娇。
叶娇不情不愿地放下八宝饭,用丝帕净手,起身浅浅施礼。
早有女官为叶娇介绍。
“这位是肃王殿下。”
也有宦官为李珑介绍。
“这位是安国公府叶小姐。”
李珑走到场地正中,笑道:“本王从吐蕃带回一只苍猊犬 ,起名‘赛狼’。这种犬忠诚可靠,却也凶残可怖。它只认本王一个主人,本王舞剑,它懂得模仿。不过它喜欢讨赏,有吃的,才戏耍。本王请叶小姐把这盆肉一块块丢给赛狼,不知可否?”
李珑没有表演剑法。他的剑法高明,只会让皇帝和二皇子更加忌惮。他玩狗戏耍,不介意让人看轻几分。
叶娇站在几案前翻折衣袖。她的位置已是末席,站在这里,便可配合。
只是丢肉而已,没有拒绝的必要。
盆里是煮熟的猪肉,一块块,切成手掌般大小。
苍猊犬牵出来,果然体型高大,面容凶残。
几位贵女忍不住紧靠在一起,又害怕又兴奋地议论。李策也站起身,有些紧张地走近。
但苍猊犬却乖巧地蹲坐,等李珑举剑,它也学着举起一只爪子,惹得大家哄堂大笑,放下戒心。
叶娇丢出去一块肉。
苍猊犬跃起吃掉,心满意足,又后足点地,前足立起,像人类举剑般跳跃,引起一阵掌声。
叶娇顿觉无趣。
她对剑感兴趣,还以为李珑身为守边皇子,会舞上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法。哪知道是逗狗,逗狗也就罢了,还耽误她用膳。
叶娇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对面。
那个夜里帮她报官的男子也在,能出现在这种场合,莫非是哪位朝臣的儿子吗?
跟他一起来的,似乎是一位皇子。
听人议论,是五皇子?
瞧五皇子那个口若悬河的样子,吐沫星子都到汤水里了。
叶娇走了个神。
她没有经验,不知道在一条苍猊犬面前,是不能走神的。
特别是,她手中拿着苍猊犬要吃的肉。
做完一个动作,没有等到肉块飞来的苍猊犬,不耐烦地呜呜,呲牙警告叶娇。
察觉到情况不对,站在远处的肃王李珑连忙提醒。
“叶小姐,请你……”
可是已经晚了。
苍猊犬飞奔而来,肥硕的身子竟然像利剑一般,只一刹那便奔到叶娇面前,再高高跃起,朝着她的脖颈低头咬来。
像是在捕食一只田间白兔。
席间惊叫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