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魏晋时期隐逸之风盛行,陶渊明是在隐逸文化的高涨中出现的著名隐士。他是隐士中的高标者,影响了后世无数隐士。若不讲陶渊明,就无法理解魏晋时期的隐逸文化。
《尘几录》解构陶渊明的一个重要的策略,即否认他是真隐士。田女士大段引述沈约《宋书·隐逸传》序言,区分贤人之隐和隐者之隐。沈约罗列《周易》、孔子关于隐士的多种说法,然后提出自己的见解,其要点是:贤人之隐是“迹不外见,道不可知”;隐者之隐,在“事止于违人”。贤人之隐,是“义惟晦道,非曰藏身”,意谓贤人自晦,不必非得“穴处岩栖”;隐者之隐,乃是与俗世相违。最后得出结论说:“身隐故称隐士,道隐故曰贤人。”显然,沈约以为贤人之隐高于隐者之隐。然而,“迹不外见”的贤人之隐实际上不存在。“深于自晦”“举世莫窥,万物不睹”,则何以知世上有此贤人耶?再说,何谓“道隐”?指隐于道,还是怀道而隐?而此“道”究竟指什么?据此看来,沈约之言与《周易》、孔子关于隐士的言论不符,也无法以隐逸文化的历史证实之,更与“大隐隐朝市,小隐隐山林”的魏晋隐逸的新风相去太远。
《尘几录》以沈约的见解为依据,否认陶渊明的时代有真隐士,以为魏晋隐士都是“奇货可居的姿态”(第60页),是一群追名逐利之徒。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一概否定魏晋隐士,值得商榷。确实,当时不乏假隐士,最著名的如许询、戴逵之流,既享隐士清高之名,又获物质丰厚之利。但也有另一类真隐士。魏末孙登、东晋翟汤、刘子骥,堪称真隐士的代表,其行止风范,丝毫不逊于古贤。例如《晋书·翟汤传》记载寻阳人翟汤“笃行纯素,仁让廉洁,不屑世事,耕而后食,人有馈赠,虽釜庾一无所受”,王导、庾亮、晋康帝相继征辟,皆不就。难能可贵的是,汤子庄、矫,矫子法赐,都遵守汤之高操,“世有隐行”。西方汉学家说“隐居成为奇货可居的姿态”,而田女士又信从之,发挥之。由此看出,他们关于魏晋隐逸文化的知识既片面又肤浅。
由于对隐逸文化理解不深,《尘几录》的一些议论就近于滑稽。譬如说:“真正的隐士,应该完全不为人所知。”(第61页)如前所说,完全“迹不外见”的隐士根本不存在,即使伏处大山岩穴之中也很难不露形迹。如果说,有可见之迹者便不是真隐士,照此逻辑,还会有陶渊明其人吗?巢父不留下洗耳颍滨之迹,荷蓧丈人不留下耦耕之迹,今人何以知千年之上有此等著名隐士?《五柳先生传》说:“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这两句是陶渊明的可见之迹。在《尘几录》看来,渊明既是隐士,何必要“示己志”;而有可见之迹,就不是真隐士。立论既已错,必然导致逻辑混乱。
《尘几录》解读陶渊明的传记,更多地表现出对隐逸文化的不理解。萧统《陶渊明传》、《南史·隐逸传》都记载檀道济往候渊明,谓曰:“贤者处世,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渊明对曰:“潜也何敢忘贤,志不及也。”《晋书·隐逸传》记江州刺史王弘亲自造访渊明,渊明先是称疾不见,既而语人曰:“我性不狎世,因疾守闲甚,非洁志慕声,岂敢以王公纡轸为荣邪!夫谬以不贤,此刘公干所以招谤君子,其罪不细也。”此两处记载,写出了渊明坚持隐居,决不再出仕的志向。可是,《尘几录》竟然说渊明回答檀道济之问具有“讽刺意味”,“隐士意在于‘隐’,可是偏得不断表白自己的心志。”(第67页)之所以作出这种不可思议的评论,原因还是在《尘几录》认为真隐士不应该有可见之迹,表白心志就是可见之迹了。其实,真正的隐士之“默”,是守默全真,不涉无道之天下,保全自己的本真,而绝不是不言不语,如聋如哑,心如古井,行如走尸。“潜何敢忘贤,志不及也”,以谦恭之语,表达高操与峻节。何来“讽刺意味”?至于《晋书·隐逸传》渊明拒见王弘之语,《尘几录》解读说:这个故事所表现出来的陶渊明,“是一个极为小心谨慎的人”,“他对自己的言行充满自觉,处世谨慎、周全,毫无‘任真’可言”(第72页)。总之,在田女士看来,陶渊明是个谨慎小心,处世圆滑,不愿得罪官府的乡愿。
这番解读,说明《尘几录》完全没读懂陶渊明的心志表白,而其实质,在于不理解隐士的真精神。《论语·卫灵公》曰:“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包氏注:“卷而怀,谓不与时政,柔顺不忤于人。”渊明的仕与隐,遵循了孔子所讲的仕隐原则。渊明晚年,正身处无道之世,故安于隐居,拒不出仕。檀道济出于以隐士粉饰太平的目的,称“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若此?”,企图拉渊明入世。渊明自然坚拒之。渊明谦言“潜也何敢忘贤,志不及也”,正是孔子说的“卷而怀之”,包氏所注的“柔顺不忤于人”。渊明开始不愿见王弘,语人“性不狎世,因疾守闲甚,非洁志慕声”云云,也是“卷而怀之”之意。凡是真隐士,在邦无道而隐,而俗世不断利诱,企图瓦解他们的隐居之志时,几乎都以“卷而怀之”式的态度表白自己的志向。《世说新语·栖逸》载:“南阳刘驎之,……隐于阳岐,荆州刺史桓冲……征为长史,遣人船往迎。驎之……一见冲,因陈无用,翛然而退。”同篇第九则刘孝标注引《寻阳记》载:“初,庾亮临江州,闻翟汤之风,束带蹑屐而诣焉。亮礼甚恭。汤曰:‘使君直敬其枯木朽株耳。’亮称其能言,表荐之,征国子博士,不赴。”又如桓玄劝庐山高僧慧远罢道,助其王化。慧远作书答曰:“贫道形不出人,才不应世。”(见《弘明集》卷十一《慧远法师答桓玄劝罢道书并桓玄书》)这些真隐士在世俗面前谦称“无用”“枯木朽株”“才不应世”,与渊明自称“志不及”“非洁志慕声”相同,看似自放身段,谦卑柔顺,“小心谨慎”,实质上是实践孔子所说的“卷而怀之”,背后是对抗世俗的傲岸精神和坚不可摧的意志。
颜延之《陶征士诔》赞扬“巢、高之抗行,夷、皓之峻节”,“抗行”“峻节”便是真隐士的风骨所在,万古不灭的真精神所在。如果隐士对浊世视而不见,甚至面对俗世的威胁利诱沉默不言,如沈约所说的“迹不外见,道不可知”,则何以见出隐士的“抗行”“峻节”?朱熹评陶诗时说:“隐者多是带气负性之人为之。”(《御纂朱子全书》卷六十五)带气负性之人方有真性情、真精神,有是非、有爱憎,才可能有“抗行”和“峻节”。陶渊明就是这样的隐者。辛弃疾尤倾倒于渊明,作《贺新郎》词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水龙吟》词说:“须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念奴娇》词说:“须信东篱采菊,高情千载,只有陶彭泽。”渊明归田之后,坚持隐居二十多年,常常表白自己的心志,对抗俗世的利诱,保持本真,此难道不是“任真”,不是风骨凛然吗?《尘几录》先是判定真隐士就不应该外露形迹,然后称既然隐了,又不断表白心志,这具有“讽刺意味”,“毫无‘任真’可言”。这番解读,无一得其要领。造成这种结果的直接原因,还是在于不理解中国的隐逸文化。所以,一个年轻的学者,若要评判古代某个作家或某种历史现象,必先具备有关的文化素养,否则,难免谬误百出。《尘几录》可作为一个深刻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