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建筑物残骸堆积,砖石钢筋下压着杂物狼藉,一台伤痕累累的大型复印机突兀地还直立在办公室正中,桌椅无数,残损不堪歪歪斜斜,四处堆积。
所有角落这一刻都赤裸于阳光之下,明亮爽朗。
是霍东野的杰作,一拳打出一片被人洗劫过后尘埃落定的豁然开朗。
叶宅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四处看看,说:“兄台,你对建筑莫非颇有研究?否则怎么就巧成这样,打掉的全部是非承重墙!”
两人接着便看清面前情势。
原本横亘在办公大厅与老叶办公室之间的两扇墙,都告寿终正寝,因此一眼穷极究竟,无须再多探索,更不用敲门。
老叶好端端地坐在他大得离谱的大班桌后面,健在,惊愕,神情好似一只被打过棒子的呆头鹅。
围绕他四周惯常都是那些阿谀奉承之辈,开会时只会高呼总裁英明的,现在却换成另一套人马,更硬朗,更彪悍,更具实效性和进攻力,可惜难当正用——那是一群劫匪,从黑色头套到手中武器,表情,打扮,站位,专业得无不淋漓尽致。
他们与老叶之间,本来是劫与被劫的关系,眼下则共享满头满身的灰泥,被打扮得如山寨版兵马俑,于是纷纷抹眼抖衣,手中枪管乱动,大有走火危险,且互相询问:“怎么了,地震?”“有飞机撞楼吗?”
唯独距离老叶最近一人,个子矮小,气质与肌肉均不起眼,但姿态镇定,丝毫不乱,显然是首领,他第一时间发现霍东野与叶宅,即大喊一声:“戒备,有敌。”
所有枪支掉头,指向两位不速之客。
叶宅立刻吓得大打摆子。
他战战兢兢举起双手表示投降的决心,眼睛看着大班桌后自己老爹,父子眼神一对,老叶就像一下中了风,立刻瘫下去,嘴角牵出一丝苦楚的疑惑,无声地在问:“宅儿,你怎么来了?”
矮子匪首行前一步,问:“什么人?”
劫匪中一人大概负责情报工作,应声答:“叶家独子,绝不会有错。”
矮子匪首眉毛一挑,惊喜之色溢于言表:“老头死都不肯供出你的行踪,你居然自投罗网?今天果然宜出行。”
他手一挥声音高八度:“地契必须由这丑八怪签字,大家看紧。”
叶宅听到丑八怪这三个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恨恨地说:“我最讨厌人家说我长得丑!!”
霍东野连看都没看那些长枪短炮,很诚恳地回答:“但是你真的很丑啊。”
这种朋友比敌人讨厌多了,这么明显的事,你干嘛一定要说出来啊。
叶宅没好气地白了霍东野一眼:“等下跟你算账。”
然后他猛然改用极快语速叮嘱:“三秒后我用障眼法挡住他们的视线但只能延续一两秒钟你赶紧上前逮住那个老大来搞人质交换朋友我和我爸两条老命就拜托你了。”霍东野肯定英文听力考试不及格,因为他皱起眉头,说:“啥?你再说一遍?”
叶宅一口气没转过来,正憋得要死,矮子匪首抢先一步已经下令:“干掉高的,抓住矮的。”
他必定是极富威望的领袖,从者毫无置疑,立即执行,所有枪械同时开火,子弹如雨一般倾泻,直扑霍东野上中下三路,全方位无死角,铺天盖地,火药味浓得能把空气中的氢分子直接点燃。大家率性地把弹夹清空了。
从头到尾,霍东野做的唯一一个动作是把叶宅拉到了身后。
而后,弹药如嗜血的蚂蟥将他叮了个体无完肤。哀哉尚飨。
理论上如此。
事实呢。
呃,事实上常常都和我们的想象有点出入的。
霍东野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满身都是弹孔,衣服基本上变成了透视装,如果视力足够好的话,还能看到一颗颗子弹镶嵌在肌肉中,那种黑洞洞又莫名其妙的样子,好像在说,喂,我们不是应该狂野地在血管中爆裂,轰得灵肉就此分离,把鲜血涂来满地,以此挑战清洁阿姨的心理底线吗,现在挤在这里二五不挂的到底算怎么回事啊?
叶宅探出脑袋,啧啧两声:“疼不疼?”
霍东野伸出一只手给他看,那只手一直在颤抖,好像主人刚刚发了羊癫疯,他的脸白得跟刷了一层漆似的,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来:“你觉得呢。”
不需要回答,他紧接着大喝一声:“疼死我了。”
弯腰从地上捡起两块砖头,他怀着二十一世纪最后一个天花患者的满腔愤怒,摆臂,挥手,那两块砖头豪迈地在空中飞出了超音速,灰尘四溅中狠狠砸在了离霍东野最近的两位劫匪头上,随着两声短促的闷哼,那两颗软弱的脑袋就像夏天熟到极致的西瓜,脆生生地开了花,劫匪们血流批面,哼都没多哼一声,软倒在地。
叶宅大惊:“你杀人!?”
霍东野又拿了两块砖头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摇头:“不应该,最多打了个脑血肿,运气再不好也就是植物人。”
他话音没落,另一轮弹药风雨不甘失败,再度奔袭而来,把他的透视装撕扯得更彻底,如果有班上女同学在场,她们就会尖叫一声流氓,然后捂住眼睛从指缝里继续观赏霍东野的八块腹肌。
没有女同学在,叶宅乃鱼目混珠:“喂,你这身材怎么练的,你有跟我们一起吃食堂那些烂饭菜吗?”
霍东野懒得理他,牙缝里嘶嘶抽气,那些子弹像小小的牙齿在撕咬,不足致命,但疼痛麻痒非常,他恼火地出另外两块砖头,这次运用了飞去来原理,一家伙打倒四个。
还保持站立姿势的反派,只剩下矮子匪首而已。
不愧是头领好汉,非常识时务,他二话不说,把枪丢在地上,高举双手以示清白,慢慢从霍东野身边走了出去,后者还在龇牙咧嘴吃痛,但并无追杀之意,眼看擦肩而过自己还安然无恙,匪首禁不住上谢天恩,心中松了一口气,可惜快乐总是短暂的,留下只是无穷无尽的创伤后昏迷,他后脑勺上传来轻快的一声哐当。
“你干嘛?”
“呃,把他砸成植物人啊,跟你刚才干的一样。”
“喂,杀降不祥。”
“谁跟你一样这么古板,现在是新时代了。”
不知道打人家后脑勺一冷砖和新时代有哪根毛的关系,总之叶宅快乐地放下了手中板砖,转回头和老叶打了个招呼:“老爸,跟你借一下直升飞机。”
老叶基本上已经被吓傻了,机械地摆了摆头,也不知道是同意还是反对,叶宅其实也压根不在乎他有什么反应,径自上前,技术非常娴熟地上上下下将老头摸了一个遍,摸出一个卡地亚的镶钻卡包,里面几张信用卡的额度加起来够大半个东波城的人过完下半世的,另外还有一把大面额钞票,他喜笑颜开,连卡带钱往自己背包里一塞,拍拍老爸的肩膀:“谢谢哈,这算是提前给的学费生活费的啥好吧?别注销卡那么没义气啊,你可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嘿嘿,嘿嘿,我走了,你保重!”
老叶终于回过神来,赶紧喊:“你去哪儿啊?”
远远的回答传来:“伦敦啊。”
他爸眼白都翻上去了:“啊喂你去伦敦干嘛???”
同时想起一个技术问题:“你准备坐直升飞机去伦敦?你知道那有多远吗?喂,喂……”
他想跳起身追上前去,却发现自己屁股上好像抹了强力胶,定在大班椅上根本动弹不得,在左扭右扯无济于事之后他放弃了努力,望着空空荡荡的办公室门口叹口气,喃喃道:“果然是千争万争,摸跟命争啊。”
这时候手边的电话响起,听筒中传来叶宅大妈坚定的声音:“老叶,保命重要,那块地卖就卖吧,宅儿未成年,我作为监护人还能为他下有必要及有利之决定。”
他什么都没说,听凭前妻那把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回荡,衬托得周围格外寂静,他手指无意识地扣在办公桌上,苦苦思索一个专业领域问题:“福克斯山那块鸟不拉屎的地,到底有啥好,最近人人都在要,是做住宅呢?还是做商业地产呢?还是做城市名片呢???”
伦敦,道宁街,博引大厦。
入夜后的写字楼很快寥落无人,尽管在所有旅行指南书上都被列名为全世界夜生活最精彩丰富的城市之一,本地人的一天仍然在下班后便随着附近酒吧里几杯啤酒而告结束,有一条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谁爱加班谁是王八蛋!
日班保安关闭了四门通道,只留下主入口夜间使用,在交班前他做最后例行一次巡视,在西后门他看到外面街道上站了两个人。
那是一条单行道,不宽,正对着博引大厦地下停车场的入口,白天晚上车辆都有出入,有人在那里等车等人是常事,但保安的眼光还是被牢牢吸引了过去。
那其实是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年纪大概都在十六七岁左右,伦敦街上满是奇装异服的人,就算如此这女孩儿都算是惊世骇俗的佼佼者,她全身装束犹如从漫画书中直接走出,金色盔甲式外套闪闪发亮,包裹全身又备极贴服,膝盖与手腕肘部的关节处包着精致的黑色六爪金属护盖,短靴订满铆钉,细看原来是一颗颗六星芒,尖刺向外闪闪发光,锋利异常,她腿长腰细,一张雪白娇俏的瓜子脸上眼如点漆,红唇欲滴,正叉腰抬头望着高处。
女伴如此炫目,男生不妨就低调一点,保安呆看了漫画女孩良久之后好不容易把视线转到旁边,发现这真是金玉良言,这位简直是太低调了。
低调得无论你看他多久,都觉得自己好像没看过,只要眼神一滑开,就忘记他曾经在那里存在。
在定睛观察的时候可以客观地评价说,这孩子高大英俊或清瘦修长,有书卷味或有流氓气什么的,但这些话一说出来之后,只要视线移开或被阻碍,就会觉得自己刚才所说的简直是病重呢喃或弥天大谎。
他像H2O中的某个分子一样,明明是存在的,但又绝对是看不到的。
保安交班时间已到,他再次检查了后门的密码锁,踏着迷惘的步伐走开,心里想着,咿,那个女孩穿成这样站在这里干嘛呢,难道是找不到车去参加晚会吗?这样的话我应该帮帮她才对啊。
他觉得应该再回头看一眼,以免错过小美人求助的呼唤。
他确实回了头,什么都没看到。
就在一秒钟之前还有人站在那儿,不论一个还是两个,现在所留下的,只是一片空虚。
七月的伦敦,晚上常常会有一点小雨,水迹在灰色路面上反射着路灯的微光,泠泠然。仅此而已。
保安擦了擦眼睛,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候对讲机里,传来交班同事的呼叫,他忙快步走开。
在他的身后,那两个孩子从灰色光影中现形,仍然保持原有的姿势,矗立着。
“现在动手吗?”女孩低下头,问。
“再等一分钟。”
“干嘛非要等?我们可以隐身走进去啊,拿了就跑。”
“没有技术含量。”
女孩子气不打一处来:“你是木匠也还是铁匠呀,技术含量。”
她气鼓鼓左右看看,伸个懒腰,身形灵动舒展,犹如玫瑰花苞缓缓开放,优美无瑕。
顺势抱住男孩子手臂,下巴支在他肩膀上,娇滴滴地说:“阿准,我们走嘛,拿了还可以回家玩游戏。”
阿准冷冷的一摇头:“不行。”女孩子大为生气,作猫状弓腰跳开几步,“啊打!”一声娇喝,以手为刀对准博引大厦墙壁劈将下去,墙面微微一震,从某处簌簌落下些微尘土,除此以外别无损害,但阿准显然吓了一跳,严厉地望向她:“美美,我爸还在上面,你不准乱动。”
美美向他做了个鬼脸,悻悻然住手,双手拢起站在一边,嘴巴撅得老高,嘀嘀咕咕地说:“讨厌,死秦准,真讨厌。”
一分钟过得很快,时针指向八点十五。
博引大厦采用全电子系统管理,摄像头与自动防护二十四小时运行,除了所有人进出本身必备电子签名卡以外,任何楼层的公共地段都不存在监控死角,保安团队都是专业领域内的精英,年薪之高傲视许多在写字楼中衣冠楚楚的白领。考虑到出入此处那些人的身家背景,这样如临大敌并不为过。不同班次的保安团队每次交班时领取随机派发的管理账号,以瞳仁扫描作为密码登录,严防死守以免外人混入内部。
唯一的,但也几乎等于不存在的监控真空,就是八点十五分到八点十五分零一秒,两班保安交班时在电脑上更新管理账号的时间。
一秒钟。
指针指向八点十五分前,那一秒。
就在这个临界点,阿准的身形毫无征兆地突然启动,化身为一道幻影,穿过面前的防弹玻璃门而彼此都毫发无损,突入博引大厦,一路狂奔。
这速度根本非肉眼所能追踪或言语可以形容。
瞬间来到主机所在的大堂值班台,晚班保安头目的左眼刚刚好离开扫描镜头,镶嵌在值班台底座上的平板显示器发出滴滴声,密码被接受,登录成功。
所有电子防护设备整装待发,即将再度进入高速运转的工作状态。
此时一阵风吹过系统控制台,次第拂过一个个控制键,像无数根训练有素的无形手指在钢琴上弹奏光速版的大黄蜂进行曲。
瞬息之间,全部设备被关闭。
当班保安排成一队,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便全部以多米诺骨牌连锁反应的姿势斜向四十五度角,软垂着脖子倒下,陷入极度深沉的安眠,有的惯例磨牙,有的立刻打起了鼾,大厅内此起彼伏的梦话,则泄露了许多电梯中发生的八卦。
在他们排成一排的身体上空,优美的双腿做了一个芭蕾舞中的打击姿势,缓缓落下,对着不存在的观众伸手,挺腰,致意,接受欢呼。
这当然是美美。
“搞定了吗?”
那阵风在值班台后滴溜溜转了一个圈,停下来时便化身为秦准,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看看表,一秒钟刚刚好。
他伸手牵过美美,缓步走向安全楼梯,他开始用爬的,美美则用跳的,一跳跳上两三层,蹲在楼梯扶手上等着秦准,一面骂骂咧咧地说:“你属乌龟吗,为什么要走这么慢?”
秦准耸耸肩:“为什么要走那么快?”
美美扳着手指跟他算:“节省时间啦,又不费力,还有,走太多楼梯会把小腿肌肉走硬哦,我才不要。”
她炫耀性地向空中踢出一通无影脚,肌肤光润如凝脂,在楼梯间的昏暗中带出一道炫目光华,但秦准不为所动,只是伸手弹弹她的靴子底,淡淡说:“人类走不了这么快的。”
他看看美美,又补充一句:“人类的腿也不可能有你的那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