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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绑架

弗陀噩梦般的经历是从三个礼拜前开始的,那本来是一个热烈明亮的夏日早上,他按惯例起身打拳,游泳三千米后在厨房坐下,一面喝咖啡一面看报纸,偶尔瞥见厨房窗外的树影斑驳,赏心悦目,作为警察,他在本城已经当差二十年之久,黑白两道,风生水起,尽管想升到警局最高权力宝座的愿望似乎难以达成,但除此以外人生没有太多需要操心的事。

除了送早餐的人总是不准时,会让他觉得有点烦躁。

看看表,今天又迟了十五分钟,也许要取消他们的服务另外选一家酒店负责他的日常餐饮了,虽然眼下这家非常擅长包点,一碟银丝卷,一碟叉烧酥,弗陀每日必要,百吃不厌。

烦躁与饥饿之意初起,此时门铃响,弗陀打开门,一愣。

的确是送早点来的,不远处的街道上停着送货的小车,来人手里提着便携式的保温蒸笼,那是弗陀特别指定的服务条件,要知道点心热吃才美味,冷了的银丝卷和橡皮有什么区别。

但送点心的人他不认识。

女人。高挑丰满,眉目姣好的女人。

灰色长裙一看就知道质料上乘,做工精美,她站立的姿态亦极为雅致。

而最引人瞩目的,是她如同幽灵般漆黑的眼仁,几乎看不到眼白的存在。

任何一个角度来说,她都不像是会提供外卖服务的人。

反常即危险。

弗陀退后一步,手暗暗伸向腰间,二十年连洗澡时也放在莲蓬头边的配枪,总是在他感觉不对时提供几许安全感。

而后那女人深如秋水的眼睛静静望向他,低声说:“我可以进来吗?”

就是从那一秒起,弗陀陷入一种如梦似幻的游离感觉中,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口耳鼻舌,都被人穿了一根线而后提在了手里似的,让他哭就要痛哭,让他笑就会大笑,扬尘舞蹈,杀人放火,无所不为。

他乖乖退后,让那女人进门,一前一后来到厨房,在餐桌前坐下,二人相对。

那保温蒸笼放在桌面上,还微微冒着热气。

女人妖异的双眼静静看着他,不知端详什么,良久向蒸笼呶呶嘴。

“打开吧。”

“打开吧。”

在那之前,弗陀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余生的恐怖,就从这三个最简单不过的字眼开始,蔓延,膨胀,渗透到他生命的每一个毛孔里面,绵绵无绝期。

他伸手,如言打开蒸笼。

在原来应该盛着美味银丝卷,叉烧酥,生肉包,萝卜糕的地方。

放了三个人头。

都瞠目结舌地躺在那里,表情诧异,大概对于自己怎么就和脖子分开了呢这件事很不解。

“都认识吧。”

女人的口气,好像在鸡尾酒会上帮两拨人牵线搭桥,透着随随便便。

倒还真都认识。

第一个头,干瘦嘴脸,就算死了也死得相当精明的模样,倒八字眉杀气重重。

这是东波城的名人之一,弗陀的上司,现任警察局长。

第二个头来自一个半老徐娘,被染成枯黄的头发犹如披散,纹过的眼线一旦失去生命活力的遮掩,便扭曲得像一条僵硬的乌虫,趴在眼皮上,眼皮不胜重负般半耷拉下来。绝情抛弃弗陀时还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呢,可惜对女人来说年轻从来不是常态,而青涩单纯的男人就在这样沉重的打击中成长得不再善良……

他的前妻。离异十四年后第一次见面,如当初所预料,果然彼此相对无言。

至于第三个,则是最难看的一个,本来面目就颇为猥琐的年轻男子,加上一条深深的腥红刀疤从右边额头贯穿到下巴,因此猥琐得独树一帜。弗陀不知道他的本来名字,认识的人都叫他豺狗,在澳门主理一个巨大的地下钱庄,所经手款项以亿万计。

个子小小,却比虎豹还凶残的豺狗,从不正面进攻,一味撕咬猎物肠道的豺狗。

弗陀和他的关系,于过去来说,并没有老板和前妻那么密切,于未来却至关重要——要人命那么重要。

“欠了人家不少钱吧,还不起?”女人悠悠地说,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打着,哒哒哒在空荡荡的厨房里,格外刺耳。

弗陀吞下一口口水,听起来那吞咽的声音十分巨大,完全是被魇住了一般,他与三个头轮番对视。

女人见状,妩媚地笑起来,但笑容中凛然有寒气。

伸出纤长的手指对着警察局长头一弹,那可怜的脑袋滴溜溜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再次停下时侧对弗陀,那神情像发怒。

就是每次拍案对弗陀咆哮时的样子。

真可笑,他明明怕弗陀,怕他取代他,也怕他暗害他,偏偏要装出君临一切的霸道,不时找些鸡毛蒜皮为借口狠批弗陀。

死老头,霸占着那个职位无恶不作,却在双眼前架设显微镜不放过任何人的瑕疵。

弗陀脸容扭曲所呈现放的憎恶之光,尽收在女人的眼底,她对此似乎很满意,将手拂过三个头颅的上空,淡然说:“都是你痛恨却不知怎么去解决的麻烦对吗?阻碍你高升的上司,欺骗你感情的前妻,还有债主。”

“现在,他们都从你的世界里消失了。”

说话的调调,根本是没把三条活生生的人命放在眼里的。

弗陀背上一颗颗汗珠渗出来,寒毛耸立,一颗心怦怦狂跳,慌乱得要跃出胸口。

他重案组警察出身,积功升迁,一级级爬上来的,极凶残的罪犯,再恐怖的杀人现场,都是家常便饭。

不过,再怎么说,那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

而眼前这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女人,所洞穿的却是他一生中隐藏最深的心事与机密,用一种最彻底的方式将之赤裸裸摆出来。

他笨重的身体死死压在椅子上,像在与什么争斗,面对着庄缺锐利的注视而魂不守舍。

终于艰难地问出来:“你要什么。”

她满意地点点头,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张照片,推过来:“帮我查一个人,然后找到他。”

那是霍严。

以她对付弗陀的雷霆手段,要揪出个把人来碎尸万段挫骨扬灰,都应当是件最容易不过的事。

何必委托他人。

弗陀佩服自己追问的勇气,在内心深处他总算有自己的些许坚持,就算死,也要死得很明白。

“因为你比我们适合做这件事。”

这是简单而不知所以然的回答,留下那张照片之后,女人施施然离开弗陀家,临走的最后一句话是:“报酬会在事后付清。”

报酬?

弗陀茫然地注视着在她身后缓缓自动关上的门,当他惊魂落定,发现桌子上的点心碟里,银丝卷和叉烧酥还隐隐冒着热气。

人头何在?幻象?真实?这是她所说的报酬?

弗陀身上一阵恶寒,歇斯底里地把四碟点心扫到地上,碟子摔得粉碎,散落四周,白生生的碎瓷器闪着幽光,仿佛一种怪异的嘲笑。

从那一天起,弗陀没有再见过局长来上班。

前妻家里的电话无人接听,还债日过去整整两礼拜,债主好似人间蒸发。

弗陀人生仅有与全部的麻烦都消弭殆尽,对方言出必行。

可惜最后仍不能圆满完成任务。

人,莫涉神魔事。

当他硬如钢铁的拳在人身最柔软的脸颊上,居然得到粉碎性骨折的下场,那瞬间并非真的就完全失去抵抗的能量。

只是一阵无力感摧枯拉朽,将他身心占据。

人,莫涉神魔事。

他的本能非常笃定地告诉他,在霍严的家里,继续战斗的结果就是死于非命。

不过,他逃出来之后想到还要赴一个复命的约会,忍不住就对当时的反应后悔了——无论霍东野怎么厉害,对比那杀人不眨眼的恶女,应当都是比较好对付的那一个。

完全没有想到这么轻松容易。

走出百叶大厦,弗陀松了一口气。

也许就到此为止了吧。

他在阳光下尽力舒展了一下身体,眯眼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想着盛夏了,应当去找一个小岛避避暑,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他的车子缓缓开出数百米,猛然加速狂飙而去,高速奔驰中窗户两旁景物练成模糊一片,于是他没有看到向并肩百叶大厦走的那两个少年。

左边那个俊秀而修长,走路的姿势精干简洁,每一分力气都花在刀刃上。

右边那个,则显然属于先天不足,四肢不调,身体似由不同地方回收来的部位重新排列而成,谁和谁都不搭调。

两个人在低声交谈什么,看不出脸上表情。

那是霍东野和叶宅,在弗陀离去的几乎同时到达。

他们同样注意到这知名热闹的写字楼大堂居然空空荡荡,四向沉寂得诡异。

从进门开始,叶宅就在不断地啰嗦:“好奇怪,感觉好奇怪,好奇怪,真的太奇怪了。”

霍东野觉得自己好像养了一只情绪失控的鹦鹉。

听到第一百个好奇怪之后,他终于清清喉咙,无可奈何地问:“有什么好奇怪的?”

如此之久才得到应有的回应,叶宅表示愤慨:“你丫反应太慢了吧。”

随后高兴地说:“这栋大厦里有结界。”

他觉得结界是一个生僻字,因此很热心地向霍东野解释:“所谓结界呢,就是用法咒的能量屏障一定的范围,阻碍外人进入,喂,你看军事节目不,和那些什么电子防御手段意思差不多。”

霍东野淡定地点点头:“知道,小时候我住平房,晚上蚊子多,我爸就给我结个结界防蚊子。”

“呃,那个是蚊帐吧。”

霍东野嘴角出现笑意:“本质上有区别吗?”

他看叶宅好像要恼羞成怒的样子,只好转换话题:“有结界又怎么样?”

“结界,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结的。”

叶宅龇牙咧嘴地望着电梯通风口,良久摸摸脑袋:“绑架我爸的,会不会不是人啊。”

“所以才能解释为什么他身处办公室能打电话,却不报警。”

“也能解释这个时间里,本市最繁华的写字楼中居然空无一人,却设置着结界。”

“因为警察能对付的只是普通罪犯而已,如果是妖魔鬼怪也改行来做绑票生意,可能乖乖照付赎金是比较明智的做法吧。”

霍东野冷静地听着,然后他问了一句话。

“就你的专业知识来看,妖魔鬼怪也会死么?”

叶宅大力点头:“会的会的,即使寿命长如四万八千劫或身如不损金刚,都还是要死的,喂,我告诉你……”

霍东野急忙截住他一开闸就停不下来的话头,简洁地说:“那就行了。”

他看看自己的手,那双手摊开来时平平无奇,但握成拳头时却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张力,比暗夜中伏地欲噬的洪荒猛兽更为凶险。

每一根手指,每一个骨节,每一寸肌肤。

都勇气十足。

周围的空气,都为这勇气动容,明明封闭的空间里,忽然起了一阵悠然的缓风,像谁的呼吸掠过耳畔,带着轻柔暖意。

叶宅一惊。

但无人相扰,电梯安然抵达。

他们畅通无阻地走进叶氏地产办公室的玻璃大门。

一直说着好奇怪的叶宅,忽然闭上了嘴,一声也不出了,他走得稍慢,落在霍东野身后一点点。

办公大厅很黑。

夏日下午时分,户外极为明亮,窗户都开着,没有一丝阻挡。

但室内就是这样黑黑的,越往里面走,越有在浓雾长夜幽梦水底所在方能造就的朦胧感。

唯一一点鲜亮的光明,在大厅深处,好似一团燃烧的火球光焰飞舞。

“这条路走下去的尽头就是我爸的办公室。”

叶宅像受了惊吓一般低声说,他靠着霍东野,一步比一步靠得近。

霍东野拍拍他的肩膀:“害怕吗?”

死鸭子嘴硬,叶宅一挺头:“谁怕?障眼法而已。”

霍东野毫不留情:“嘿嘿,你明明害怕。”

在事实面前一切的虚饰都会被剥落,就好像做完节目之后那些三线过气艺人脸上的粉。

叶宅只好承认:“妈的,我这是怎么了,怕得要命。”他右手往左手掌心猛击一拳:“要知道我可是常年见鬼之人啊!”

那团火球般的光亮在一片混沌中若有若无的飘荡着,盯着看久了,人心中会有一点恍惚,似乎那是一种无声的召唤。

即使面前是深渊或火海,因这召唤的执着,也要不眠不休不依不饶地一直走下去,走到血肉消融,灵魂消散为止。

一步一步。

叶宅有点发抖,但还是一步一步。

因为霍东野是一直若无其事在走,如平常一般慢,慢得自由自在,不动如山。

眼看劈面而去便要与火球狭路相逢,那虚无却热烈的光团飘忽似近在咫尺,霎时间又远在天边。

一远一近难以捉摸,恍惚之间估摸一下,咿,好像不小心已经走了快半小时了啊。

从前台走到老总办公室要走半小时,这是什么规模的公司啊。

要给每位访客都配辆自行车么?

此说不通,此间有诈。

霍东野心定,念转,行随。

深呼吸间已停下脚步,叶宅猝不及防撞个正着,喉头一甜,胸口一闷,乃嘟囔道:“喂,你没事背块铁板上街干嘛?”

在幽暗中见到他闪耀光芒的双眼,很清定——无论环境如何,绝不因之迷惑。

“感觉这里奇怪吗?”

叶宅几乎要哭出来:“妈妈的,这里都不奇怪,百慕大就是儿童游乐场了。”

“很好,那告诉我,哪个方向的怪异感最强烈。”

叶宅毫不犹豫指向正前方。

苍白的手指,尖尖的,颤抖着微弯,像禽类多过灵长类,寻常人要是半夜遇到叶宅,十个必有九个半会觉得自己运低见鬼。

对如此坚定的回答霍东野很满意,他原地跳了两下,捏紧拳头,面对眼前看不透的昏暗虚空,一拳击出。

裂!碎!辟!易!

开。

这一拳带光与风雷,疾卷如暴龙。

这幽暗空间,霎时间换了天地。

尘起,墙塌,太阳照耀新废墟,俗世十分沉默。 1PdS66KwTGH2PCgNqLWnOZhcy4FfwK9B2vbARq3Rmhqkm2T5t3l2Od/dwCpF2a3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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