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叫书房,一直顶到天花板的巨大书柜占领了两面墙,地上报纸与杂志堆积,垒成碉堡互相倚靠,零星还有几件衣服埋在废纸堆里,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种让人无处下脚的家居风格,真是如出一辙。
沿玻璃窗摆着一溜极高配置的笔记本电脑和专业办公设备,另有情报机关级的监控器,叶家豪宅大大小小的角落一览无遗,果然不愧是房地产商,这偷窥自家人的爱好真变态,看此时花园里两个园丁不知道为什么原因,正各自拿着锄头剪刀大打出手,眼看就是血案。
叶宅对他人死活毫无兴趣,随手把监控器一关,将地图草稿放进扫描机,扫描,得到的文件精度极高,叶宅将文件直接存入某一部电脑,上载到一个地图搜索网站,大约十秒之后,搜索结果出来了。
“伦敦?”
叶宅所画的地图,与伦敦道宁街的局部地图完全贴合,那一带是CBD,写字楼林立,是全世界商业地产皇冠上最耀眼的明珠,名店林立,大亨横行,其楼盘或售或卖,价格之高都令人发指。2010年全球大盗“道与术联合研究委员会”发布多项调查结果显示,此地十年如一日位列知名盗贼们“我一生最想抢的十个地方”排行榜第一位,同时在“全球十大最值得抢的地方”榜单上亦表现卓越,与阿联酋超七星酒店“阿拉伯之塔”交相辉映,并驾齐驱。
从网络上搜索出来的信息就是这样子的,霍东野看完很犯愁。
“我爸不会失踪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吧。”
叶宅嗤嗤笑:“干嘛,你本来以为他会躲在某个茶餐厅的收银台后面?等你过去点海南鸡饭的时候就跳出来对你高喊surprise?”
他快手快脚将相关的信息存到网络硬盘中,拍拍屁股坐下来,打个哈欠,问霍东野:“你准备怎么办?”
“凉拌吧……”
“就算是伦敦也没有办法,就算是外天空都没有办法,既然失踪的人是亲生老爸,说不得那是要走一遭的。”
叶宅眼睛顿时一亮:“我也要去。”
“又关你事?这种找爹的戏份你干嘛要轧一角。”
他不依不饶:“一起嘛。”
他打个响指:“跟你说吧,我老头子今年暑假就要把我送到外国去了,前几天要我拈阄决定去哪里来着,如果你要去伦敦,我就顺水推舟去英国咯。”
霍东野觉得不可思议:“你去外国干嘛?”他这个性子直,要不是顾忌基本的礼貌,直接就吼出来一声:“你去吓唬人么?”
“我?我是叶家的灾星啊,出生时候那个死和尚叫我十六岁要去外国的,不然就死一户口本,哼,我老头子也是个笨脑筋,他明明都移民了嘛,移民了哪里还有户口本?和尚说话就是这么不严谨。”
口气随随便便,但当灾星显然不是一件什么值得庆祝的事,霍东野想不出反驳他的理由,又心软,只好拍拍叶宅的肩:“那行,那咱们去吧。”
叶宅得到准许,眉开眼笑,刮起一阵拐子风,两腿一长一短地就往外跑,高喊着:“我去收拾一下,咱们马上闪。”
这时候房间某处,传来嘟嘟嘟嘟声音。
是电话铃。
叶宅在玻璃墙那里一个急刹,自言自语:“我爸专线??”
折反身四处翻找,最后在满地的商业周刊里摸到一个电话,按下免提,已经被接起来了,正听到他继母在和老叶招呼:“亲爱的。”
叶宅尖着嗓子嘀咕了一句,霍东野听到他说:“亲爱的爷爷……”
两人的对话开始,老叶问继母身边有什么人,继母说没有人,顺便说她想他了,问他这次出差怎么那么久,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老叶嗯嗯啊啊,语调严肃,略有一丝紧张,而后说你去把房门关好,看看佣人那些有没有在旁边,我有重要事跟你说。
听到这里叶宅和霍东野都出了一口长气,可以继续听下去了,最怕是这老夫少妻在电话里谈起情话来,书房里没看见有纸巾,吐到地上就不好了。
果然继母窸窸窣窣去关门,又窸窸窣窣回来,刚刚拿起电话,老叶就急促地说:“我被绑架,对方要求我高价出卖福克斯山周边两千亩土地,那些土地的地契在宅儿大妈手里,你赶快找她商量,对了,不要告诉宅儿,立刻送他出境。”
女人听到第一句便尖叫,声震屋宇,老叶和小叶都烦不胜烦,恨不得拿块风湿膏药上前一把贴住她的嘴,幸好过了一会儿她便镇定下来,想了想觉得不对:“高价要你卖?不是无条件的给?”
“是的,比现在的市价还要高一倍。”
“那……有什么必要绑架你?”
老叶声音中的无可奈何呼之欲出:“那块地是老头子留下来给宅儿的,托管人是他大妈,老头子立了遗嘱,在小子成年以前不准以任何方式转让或买卖,否则法庭见。”
女人又尖叫了一声,叫得叶宅白眼翻到了天上还带咬牙切齿,随之带着哭腔说:“那你真要卖啊?要是卖了被人告上法庭,咱们被抄家怎么办?我要不要把我的首饰全部藏起来啊?现在怎么办?”
听到这里老叶气愤地吼起来:“现在老子快没命了,你还管他妈的狗屁首饰,赶紧去,少跟老子啰嗦。”
他话音未落,啪一声就被压断电话,屏幕上一片雪花沙沙闪耀,茫然的嘟嘟声响彻耳边。听筒旁的所有人面面相觑。
叶宅摸摸脑袋,自言自语:“嘿,最近的爹们还真是流年不利啊,失踪的失踪,绑架的绑架。”
说完这句,又兴高采烈往门口跑:“收拾一下,咱们赶紧走咯。”
霍东野急忙追上去:“你不管你爸了?”
叶宅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傻:“他都说不要告诉我咯,何乐而不为,让后妈去操心不好吗?”
“你不是开玩笑吧。”
“你这个人还真多问题啊,我是认真的,认真的,我爸不管我,我也不管他,这是叶家的家规!”
这种狗屁家规真不多见,霍东野还想劝劝他,苦于没有立场,只好心中感叹一声,你干脆姓白不就好了,现成有个名字叫作白眼狼啊。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那扇被致残的高科技门,叶宅不晓得为啥还挺高兴,哼起小调儿,声音倒是极好听的,来到二楼,猛然听到大门哐当被猛力关上,一个女人冷静而不失威严的声音随即传来:“妮可,老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叶宅往后一缩,诧异地说:“大妈?来这么快?”
对于生得出叶宅这种儿子的女人,霍东野本能地充满敬畏与好奇,所以他伸头准备去看一下,结果半路就被拽了回来:“别看了,被她发现你,我们两个就哪儿都去不成了,她不把你八辈祖宗的老底翻出来是不肯放过你的。”
别看叶宅骨瘦如柴,四肢不等长,发起狠来拖着人走,还很有两分力气,霍东野客随主便,身不由己,被他拖回房间,进门叶宅就直扑阳台,从杂物堆里抓出一个双肩包,随便塞了两件衣服,证件,手机什么的在里面,想想还拿了两个崭新的牙刷,精神抖擞地把背包甩上肩,打个响指:“走!!”
霍东野站着不动:“去哪儿?”
“废话,伦敦啊。”
伦敦,感觉距离和学校门口那个七十一差不多嘛,咱们是走着去呢,还是滑板呢,自行车有吗,一人骑一辆?
叶宅恍然大悟:“你没出过国啊?”
他扳着手指帮同学扫出国盲:“呃,首先你要有一本护照,然后去拿个签证,嗯,算你拿个旅游签证吧,反正把你爸爸逮住你就回来,旅游签证要先把旅游信息准备好,机票啥的。”
他放下手指瞪着霍东野:“你有买机票的钱没?”
霍东野说:“多少钱?”
“买往返票的话,这个时节,大概一万块的样子。”
霍东野翻翻眼睛,答得很干脆:“没有。”
兜里全部毛票拿出来数了数,大概九十七块三毛,本来有一百二的,来的时候心急,打了车。
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还是翻遍了家里才找到的一点儿现金,霍严是建筑设计师,按说赚的也不少,但不晓得都把钱藏到哪里去了。
叶宅叹了一口气,放下背包想了想,说:“这就没办法了。”
霍东野以为他说没办法就不去了,但是他接下去的是:“那你只能去救一下我爸了。”
“有一毛钱关系吗?”
“我爸有个小飞机,停在顶上,你既然没签证没机票,咱们只能靠那个飞去伦敦啦,我是儿子,用用没关系,你呢,身上那九十块钱还不够买一茶杯飞机机油的,只好救他一命作为报酬了吧。”
叶宅这么啰啰嗦嗦地,说着,脑袋以一种很奇特的角度望向阳台外,似乎在尽量避免和霍东野有眼神接触。
霍东野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
叶宅昂起头问,下巴高高的扬着,像一条被人打得半残疾的眼镜蛇在虚张声势,吓唬进犯之敌。
霍东野拍拍他的肩膀,通情达理地说:“我知道啦,再怎么那也是你爸,我知道啦。”
叶宅死鸭子嘴硬,嘀咕:“你知道个屁。”一面却已经往外扑出去了,大厅里前叶夫人和现叶夫人一面你一句我一句追究彼此责任又商量一会儿对策,国共合作似的,一面已经向叶宅房间的方向过来,赶在狭路相逢之前,他带着霍东野从通往厨房和地下室的侧梯溜到一楼,再取道佣人出入的后门跑了出去,霍东野跑着跑着问:“你妈不好端端在那儿吵架呢?没被谁害死啊。”叶宅得意洋洋地说:“嘿,我可不只一个妈,你以为光搞定一个妈就能当我爸的老婆啊?”
于是霍东野羡慕了,同人不同命,怎么我一个妈都没打过照面呢。
叶家后面是一座小山包,有一条本城著名的健行道环绕这座小山,一直走下去,就是郊区行车道,路边有进城的公交车站。
两人上了车,叶宅三下五除二挤到老弱病残孕座位前站定,俯下腰猛看位子上坐的那个年轻小伙,那人装作瞌睡正酣,还微有呼噜与梦口水,可惜他演技虽出众,心理承受能力却不佳,很快在叶宅极近距离的凌厉注视中败下阵来,随着司机在某个红灯前一脚急刹,他仿佛被惊醒了一般睁开眼睛,赶紧起身走到后面去了。
这不失为一个皆大欢喜的体面结局,叶宅沾沾自喜坐下,挪挪屁股,问霍东野:“一起坐?”
霍东野赶紧摇头,说:“看不出你还挺会坐公车,我以为你们这些有钱人家的孩子都用私家车。”
叶宅耸耸肩:“我常离家出走,你见过有人要家里司机送去离家出走的没?”
两人一路再无话,任公车风驰电掣,一直开到总站,下车走两个街区,就是东波城著名的标志性建筑物,百叶大厦。
百叶大厦是一栋倒工字型的建筑,中间三十米的长廊连接两座大楼,地下是停车场,一到四层是百货公司,再往上就是清一色的写字楼,两栋楼的最上三层,是叶氏地产公司的办公室。
下午四点,并未到下班时间,但办公室中却反常的早早人去楼空,连负责下班后清洁的阿姨都踪影不见,办公大厅安保门洞开,里面灯火通明。
四处都是一片静寂,只有电梯停下时发出的轻微叮当声,从电梯中走出来的人,悠然摸出精美火柴点燃一根香烟,吞吐着袅袅烟雾,在办公室门前站住,往里看看,但也就如此而已。
从背影看,是一个体态丰腴的成熟女子,身量很高,套在飘逸的褐色真丝长袍中,腰间随随便便挽了一条藤编宽腰带,和满街打扮入时的摩登女郎们一样,她的指甲涂满红红蔻丹。
姿态随意地这么抽着烟,不知道想着什么,或等着什么,直到电梯再度叮当一声,送上来另外一个人。
弗陀。
庞大凶狠的弗陀,此刻惊悸如丧家之犬,他在离女人远远的地方就谨慎地停住脚步,低下头,踌躇着不知该如何招呼。
女人闻知动静,转了半个身露出侧面,棱角犹如刀刻,雪白脸颊上一对杏核般的眼睛带着泠泠波光,黑如万丈深潭,往弗陀身上微微一扫,后者禁不住后退一步,须臾鼓起勇气,将手中紧握的一个文件纸袋送上前。女人接过,没有翻开来看,只是将抽到一半的香烟拧灭在脚边,淡然发问:“人呢?”声音慵懒喑哑,似乎一枕浓睡初醒,还惦记着梦里风月无边。
弗陀嘴角抽动,尽力使自己镇定,但声调仍不可自主地微颤:“人,没有找到。”
“嗯?”
“他最近三周都没有去事务所上班,没有回家,也没有任何人见过他在其他地方出现,我通过全球联网的警察资料网络搜查过所有相关线索,但他如同人间蒸发,今天我再次到他家中搜查,遇到他的儿子。”
儿子?
庄姐对这两个字发生了浓厚兴趣,彻底转过身来,从外表完全找不到令弗陀如此害怕的原因,她嘴角一抿,甚至有笑意盎然:“然后呢?”
中央空调持续送冷,室内空气稳定在大约二十四度,但弗陀还是忍不住拿袖子去擦了擦光脑门上的密密汗珠,鼓起勇气说:“他儿子,绝不是平常人。”
将遇到霍东野的经过原原本本讲出来,弗陀似乎觉得自己应该找到了自辩的借口,说话也比较流畅起来,当他说到自己的拳头居然在霍东野的脸骨前肝肠寸断时,庄姐眉毛一挑,顿时这偌大空间之中,一阵无名寒风刮过。
“霍严有儿子?”她喃喃自语,不知凝望何处,良久对弗陀一笑:“你走吧。”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弗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生怕庄姐会反悔一般,噌的一声冲到电梯旁边按下下楼按钮,等待过程不过短短数秒,他却如坐针毡,眼神不断慌乱地飘向对方,直到进了电梯,落到地面,冲出百叶大厦大门,弗陀才正正常常地出了一大口气。
不再理会弗陀,她推开身前玻璃门走进办公室,身影消失在前台后,弗陀鼓起勇气追上前,却在玻璃门前硬生生止步,他遭遇到一个柔软的阻拦。
无色无味无形无体无因无果。
无法突破的障碍。
公司前台那一盏冷冷的灯在弗陀眼前亮着,迷离难辨真幻。
办公室里是不是真的如外界所见那般空空荡荡,还是其中早已成血海地狱,恐怖之地。
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