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就是父亲所说的“到时候”。
说是直觉也好,说是自大的判断也好,接到家里阿姨电话的那一瞬间,这个念头就从霍东野的脑海里破土而出,就像春雨过后竹林里长出来的一根笋一样。
根本不用打电话或报警去确认,父亲失踪这件事已经发生。
霍严说,寻找他的关键,就在这根白色围巾上。
东野随手把黄金斧钺挂到脖子上,又把围巾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仍然满头雾水,就在他决定将之拆成一根一根烂布条碰碰运气时,楼下门铃长一声短一声地嘶叫起来。
真叫人意外,今天以前,家里从没来过客人。
难道一栋失去了主人的房子会散发出类似于猪笼草一般的气场?无形中对各种各样的麻烦说请进吗?
对了,弗陀为什么要找父亲呢?
东野一面想着,一面走下楼去,和窜上去时截然不同,他的行动很慢。
“像狼一样行动,知道吗,永远将力量保存在有需要的地方,炫耀或夸大都是愚蠢的。”
这番话也是父亲的家训,在他偶尔急躁或冲动时便响起在霍东野的耳边——不知为什么,老头说过的话都会变成镶嵌在脑门里的一个老式唱片机,只要指针稍稍搭到一点边,就无休无止的重复重复再重复。
“真是麻烦。”他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问题就在这里了,我不是一头狼啊。”
就这么嘀咕着他打开门。
门口站着的人,让他产生一种轻微的晕眩感。
太漂亮了。
像少女漫画中主人公一般的美腿,其与身体的比例完全脱离了现实,大概一把就可以掌握的腰身,34C的胸部,发育得刚刚好。
水手服领口露出一抹肌肤象牙色,柔润光滑,散发耀眼光泽。
五官精致无比,举凡眼睛鼻子嘴唇,都处于最完美的状态,任何人也不能加以修饰。
霍东野不得不扶住门框站直身体,微抬起头以免自己目光自动指向令人尴尬的部位,他有气无力地说:“庄美美,你来干嘛?”
坐在身后座位的同班同学庄美美,半年前转学来本校,不知道怎么一来,大家就有了不止平时互借橡皮或铅笔而已的交情,她迅速在附近的三四所中学所有男生中获取了NO。1梦中情人的美誉,任何娱乐界推出的宅男女神都无法与她的脸蛋或身材匹敌——人家的宣传照都要ps过才能出街,但庄美美根本是内置最高级PS软件,多功能全自动全天候零缺陷无休止工作着。
霍东野当然知道她每天要收到多少情书和礼物,有时候他会主动帮忙,吃掉其中一些不及时处理就会变质的东西,比如说从某个欧洲小国带回来的大盒手制巧克力什么的。
庄美美对这一类帮忙毫不领情,她有一颗爱惜他人感情的好心,即使让巧克力融化掉,也不愿转手放弃——送的人会伤心的不是吗,所以要留它们到地老天荒被降解,但霍东野的食欲不受该理论影响,反正他手脚很快,而巧克力又真的很多。
今天早上还吃了一块,纯黑巧克力,百分之八十左右的可可含量,非常苦,但是苦得超过瘾。
现在,美美你是为了一块巧克力来向我讨回公道的吗?
庄美美叉着腰,眼睛瞪到铜铃那么大,黑瞳仁美得简直虚假,她问:“你干嘛翘课?”
霍东野摸摸鼻子,很诚实地说:“我爸不见了,我回来找我爸。”
美美很生气:“你爸?你爸也是一块黑黑的,可可含量很高的巧克力吗?会biu一声就不见的。”
虽然霍严是蛮黑的,连累霍东野也生出来就黑,夏天男生不爱用防晒,太阳下呆久了尤其如此,有时候他去公园里打篮球,外街区过来那些不长眼的朋友会跟他讲英文,还问他怎么一点儿非洲口音都没有。
但无论如何不至于和巧克力相提并论。
他知道庄美美不会相信,但说出来也没什么坏处,他把真丝围巾晃一晃,说:“喏,这个,我爸留给我的,说让我靠这个去找他。”
口气不像是开玩笑,何况庄美美天赋异禀,在分辨男生是不是说谎这个领域,她是黄金审判庭上一锤定音的主裁。
伸手接过那条丝巾,她第一时间出于本能地评判:“耶,材质好好,纯丝的啊,式样有点过时……”
展开放在眼前,霍东野很快看到一片白晃晃的茫然从庄美美的眼底弥漫到脸颊,而后迅速占领全身,过了两分钟之后,庄美美的校服裙摆那里眼看已经可以淌出好几滴迷惘了。
“呃。”
“什么跟什么啊这都是。”
“眼花了眼花了。”
“这种怪东西,你还是叫叶宅去看好了。”
她干脆利落地承认自己的无知,却还是把围巾死死抓在手里,没有要还给霍东野的意思,突然眼睛一亮,正要说什么,霍东野急忙截住她:“不给你。”
他劈手把围巾抢过来:“至少在找到我爸之前,这个不能给你。”
庄美美给他看穿,也没啥不好意思,娇滴滴一笑,摸摸围巾若无其事地说:“不给算了,那我走了。”
“喂,你到底来干啥啊。”
美美已经跳下了门廊台阶,回头向他一笑,笑容灿烂,比阳光还要抢眼,她妩媚地说:“我见你匆匆忙忙走了,不放心,来看看你啊。”
最后两个字是:“傻瓜。”
庄美美不放心霍东野,不是什么蹊跷说法。
全世界都知道她在学校里是罩他的,就算他不承认也是如此。
自从庄美美和他坐成前后邻居,学校内部及周边的小混混们就比较少打劫霍东野了。
本来作为一个完美的羊牯,他一向享有最佳打劫对象的令名。
他不反抗,行动非常配合,身上总是有钱,绝不向老师或者校园保安哭鼻子和打小报告,再怎么胖揍他,似乎也不大可能有误伤致死的风险——他总是第一时间爬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就健康茁壮地走掉了。
被人抢的次数多到让他形成了条件反射,一看见有人走近身边就会直接掏钱包。
有人问过他,你明明身高一米八三,体重八十五公斤,乃是传说中的大型体格,就算对方有三四个人,搏一搏最少有逃跑的把握,为啥给人欺负呢?
霍东野很好脾气地解释:“没关系啦,反正我的生活费不少,只要他们不用枪指住我的头,就不要跟人家计较那么多啦。”
不要用枪指住我的头。
这句话很快在学校里传为笑谈。
打劫的人更多了,连刚出道的雏儿都敢单枪匹马上来堵他,霍东野的反应是掏钱,但讨价还价。
“给一百行不,这个月生活费不够了。”
“非要两百?非要两百的话我喝西北风么?”
“你不在乎我是不是喝西北风?那也是,好吧,给你两百吧。”
直到庄美美转校和他分到了一个班上,直到又一次被打劫的时候她突然冒出来,穿着公主裙泡泡袖,十寸高跟鞋跑出博尔特的速度杀上前抽人家的脸,直到她一个礼拜抽了三拨人的脸。大家纷纷议论说莫非霍东野背后对她下了迷魂药?
看模样庄美美绝对不是打架的好手,但谁要是打了庄美美,接下来就不要混了。
女神裙下三千观音兵,你以为纯是站岗的么?
霍东野目送她远去,直到少女婀娜的身影在远处的拐角消失,他嘴角带着不由自主的微笑,出了好一会儿神。
而后他醒悟到这不是怀春的时刻,自家老爹还不知下落呢。
他很感谢庄美美的到来,除了享受其中不言而喻的关怀之外,还因为她无心插柳,指出了一片迷津中的羊肠小道。
关于这条写满天书的围巾。
“你还是叫叶宅去看好了。”
杰夫国际学校,在本城享有盛誉,它占据方圆足有三百公里的整座山作为校园,门口竖立着极具后现代风格的标志性雕塑——一只紧握的拳头,看到的人都浮想联翩,但每个人想的东西其实都不大一样。
这所学校提供超一流的硬件设施与师资队伍,却收取低得简直可笑的费用,因此满城学子,无不趋之若鹜,所有申请人都需经过面试,据说面试关卡有十三关之多,侧重点各异,书面成绩反而是最次要的选拔标准,如此制度之下,可以想见杰夫国际学校的校园中行走着多少特立独行之辈,就算如此,叶宅仍然享有盛名。第一因为他姓叶,第二因为他长得实在太丑了。
在霍东野所住的东波城,人,只有一家姓叶,房子,一半以上都归姓叶,因为叶家独一份儿在此地做房地产开发。
这年头做房地产开发不是一件什么积德的事,大家去买房子的时候,都怀疑是不是卖家手欠,在售价后不小心加多了一个零,当这怀疑实在不成立,买不起的朋友就会向四方神佛祈祷,希望那些天杀的奸商断子绝孙。
叶宅顶着如此巨大的群众压力,在他爸五十有五的时候哇哇堕地,据说他妈生完之后探头一看,长号一声:“我的妈,这是生了个啥。”就晕过去了,醒来死都不肯抱自己的亲生儿子,可见叶宅尊容。
不管长啥样,只要六根齐全,五官具备,老叶还是高兴,自家的种,亿万家财后续有人,不用响应巴菲特号召拿去救济非洲了,结果老天说,这事还没完呢,孩子满月那一天,有个和尚上门求见。
自古许多传说中人物,小时候都跟和尚道士有点儿交情,贾宝玉啊,济公啊什么的,可惜都不是什么正面榜样,而找上叶家这位,来得也着实有点蹊跷。
他没按古例在人家门口敲锣打鼓吸引眼球,倒是直接摸上了老叶的办公室。
不知如何便避开了一切保安,门卫,三重门的秘书和助理,施施然杀到老叶办公桌前一拍他面前的文件,说:“施主,新近得儿吧?”
老叶跳将起来,下意识摆出一个佛山黄飞鸿的起手式,崩得身上的名贵西服关节裤裆处卡卡乱响,一身冷汗。
和尚一领灰袍,身如竹瘦,脸比马长,眼似死鱼,咧嘴一笑,空洞少牙,阴沉无比,徐徐道:“等我说完下一番话,你必定会叫人抓我直送警察局,告我妖言惑众,招摇撞骗,不过没关系,你把这番话好好记住就是了。”
“你家小儿,来历不凡,务必要任他自由生长,千万莫管教,他爱学木匠也可,爱学挖坟也可,爱伤人放火也可,犯了法自有天地政府拿他,千万你家里人不能插手。”
“他说什么,就得信什么,要什么,就得给什么,一旦违逆,后果不堪设想。”
“到十六岁送他往西,有多远送多远,施主,这里的往西不是叫你干掉他,是去西方国家,美英均可,东欧则不佳,尤其不要靠近罗马尼亚。”
“耶,我还没有说完,你怎么就叫人来抓我,喂喂,等一下,等一下,还有很关键的一句,喂,不要拉我走那么快。”
在保安们把和尚兄连拉带踹弄出老叶办公室之前,他拼着老命来了一招狮子吼,声震屋宇,直达老叶耳膜与内心。
他说:“取名宅!!!宝盖宅,切记切记!!”
这,就是叶宅名字的来历。
就算拥有人世间一切其他美德,不小心长成这个德行的话,他当然就不容易交到什么朋友。
精确的说,他根本一个朋友都没有,叶宅所到之处,连耗子都望风而逃,他孤独地每天放学回家睡觉,以免室友半夜起床被他吓出大便。
霍东野是唯一和他还能说上两句话的人,大概是因为他从小所受到的教育中不包括任何审美品位的缘故。
这段传奇的友情建立的地方是学校后山的植物园,杰夫国际学校用于教学目的的植物园规模之大,三天两头有人因在其中迷路而拨打110求救,如此自然而然成为蛮荒地带,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遇到的那天,霍东野和叶宅分头被学校里危害最大的小流氓团伙洗白,洗白,在这里不是比喻手法,小流氓头目那几天似乎手头很紧,平常拿了现金就走人的,那一次连衣服都准备拿去变卖,剥剩条裤衩丢在植物园后门墙根下就锁门走人了,两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好聊聊闲天。
一开始霍东野问他:“你也老被他们抢啊。”
叶宅说:“是啊,你呢。”
霍东野找到革命队伍,精神为之一振:“我也是啊。”
两人转头相视一笑,叶宅有点纳闷:“这阵子小光子干嘛了,这么缺钱,他平常一个礼拜才抢我一次,这礼拜都四回了。”
令人交叉对照了一下彼此经验,发现小光子作案风格大变,从可持续式细水长流一转为三光洗劫式,白天黑夜轮班,叶宅一拍大腿:“糟了,一定是他姐又病了。”
小流氓团伙头目小光子,家里有个得肾病的姐姐,靠洗肾活着,据说也活不太久了,小光子家太穷。
每回洗肾的钱接济不上,他就必然出门祸害同学。
霍东野很迷惘:“你怎么知道?”
学校里谁也不知道这事,除了抢与被抢的关系,叶宅和小光子之间也不像有彼此要交代家底的交情。
叶宅噎了一下,反手捅捅霍东野,他那只手,跟广东茶楼里的凤爪很像,小得邪乎,手指头皮色苍白,圆鼓鼓跟泡过似的:“难得你跟我说过三句话还没有被吓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呗。”
“嗯。”
“你别说出去。”
“嗯。”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叶宅咧嘴一笑,嘴巴里那么三五七颗牙每一颗都摇摇欲坠,说:“我呀,能通灵。”
霍东野很镇定:“就是能跟神仙幽灵什么的说话么?”
叶宅一晃晃头:“那是骗人的。”
“我通灵的意思是,只要我想,使劲想,八九不离十,就能知道别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将来又会发生什么事,丢失的东西去了哪里,怎么样走才不会迷路,诸如此类的。”
“就像小光子,他第一回抢我,我就知道他姐有事,所以让他把我爸给我的附属卡抢了,结果这个笨蛋不会用,非要还给我。”
人家还信用卡给他性质好似跟欠他八百两差不多,叶宅现在想起,都要龇牙咧嘴怒一番。
怒完之后他又捅捅霍东野:“你信么?”
后者点头:“信。”很诚恳。
“你能看看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叶宅把身子转过来,双手捂住两腿之间,霍东野很坦白地说:“别捂了,拿放大镜都看不见。”
叶宅悻悻然把手合得更紧一点,歪着头努力看霍东野,看了大约有十分钟,一点反应都没有,他那双眼睛太小,简直不知道到底是睁着还是开着,霍东野点点他:“看到什么了吗?”
“妈的,你怎么长这么帅,我怎么长这样?”
“你就看出来这个?”
“没有,看你不出来,你身上罩了一层什么东西,呃,白色的,一层纱似的。”
霍东野摸摸身上,唉,真的有层纱就好了,老子还能挡个三点回宿舍穿衣服,眼看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再不去上晚自习要被老师爆头了,他站起来伸个懒腰,身上黝黑的肌肉一块块舒展,平时在宽大校服下看不出来的强悍体格此时一览无遗,他对叶宅笑笑:“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在叶宅那对鬼火一般的眼睛注视下,他轻快地赤脚走到小植物园的南墙前,那堵墙壁由零碎的花岗岩石拼成,浆糊灌缝,砌得结实细密,高有三米,厚达数十公分,墙后有一条小路直通宿舍区。
霍东野站在石墙前,挠挠头,而后随随便便,一掌推出。
石墙受力,无声无息地应掌开裂,一整块花岗岩倒下来滚到旁边,墙壁上出现一个大洞,刚好容一人出入,边缘平整丝滑,就算机器人拿开山斧砍,都砍不出那么利落。
“喏,这就是我的秘密。”
“我们可以走了。”
我有无敌的功夫,你有通灵的双眼。
让我们为彼此保守这惊天动地的秘密。
也许有一日,秘密与秘密会在某处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