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昭自宁府共计敲诈成功白银五百余两,并宁恒为息事宁人忍痛割爱的一方名家宝砚,满载而归。
沈明昭走后,宁恒在堂上,坐立不安。
宁夫人领着梁嬷嬷,提来了一小盒清心降火的自制冰酪,一边用小盏舀出来,一边试探问:“郎君还在忧心?”
宁恒叹了口气:“今日这沈貔貅搞来圣上手谕,说圣上要修避暑宫殿,国库正值用钱,故而严抓京中奢靡行为。全京城不止我们一户铺张浪费,但我却是头一个被当靶子的,罚俸也就算了,只是影响太坏,少不得要被那些御史拉出来当典型,参上几本,杀鸡儆猴。”
宁恒此人心眼颇多,心思百转千回,万分复杂,此生唯在意两件事,一曰脸面,二曰仕途,当然两者其实可以合二为一,脸面即是仕途,没了脸面,保不齐就要被早早平迁离开尚书的位子,被强制去喝养老茶。
宁家不是什么百年勋贵世家,没得半点底蕴。宁恒能坐上吏部尚书,全赖于他有个在西北手握重兵的老丈人,故而愈发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被人摘了顶上乌纱帽。
片刻后,他斟酌着向宁夫人开口:“听闻御史大夫魏大人家六郎尚未婚配,正好今日老三的及笄礼被大火所扰,不如就把老三……”
宁夫人截住了他的话头:“郎君糊涂,那魏六郎生母不过一介舞姬,母子二人在家中也无甚地位,而郎君官位尚比那魏大人高半级,何必自降身份,拿自家女儿去配一个舞姬之子呢?”
“可这及笄礼之事,总该对外有个说法。”宁恒的面上显出了些许不耐之色,似乎觉得宁夫人不该驳回他,但又碍于老丈人,不好发作,“那此事,夫人觉得该如何?”
宁夫人的声调更柔了:“俗话说,结亲好过结仇。与其绕那么大弯子去找魏大人,不如就将不羡许给沈明昭,今日不羡失足落水,那沈郎君不顾自身安危跳下去救她,两人似乎是有私情,不如咱们就顺水推舟,成人之美?将来郎君做了那沈郎君的岳父,这天下难不成还有翁婿互斗的道理吗?”
她说完,宁恒陷入了长久的思索考量。
今日长廊莫名失火,虽说不再追究,但仔细想来得益最大的应该是老二。
无论那把火是不是老二放的,但她屡次在家中闹出乱子,显然不是个安分听话的。如今,送她去庄子上一事已然闹大到众人跟前,强送,必定要落个苛待家中庶女的话柄。
不如就依了夫人,将她送与沈明昭?
宁夫人在一旁看他神色,多年夫妻,同床共枕,衣裳早就隔不了肚皮,一眼过去,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他心动了。
果然,下一刻,宁恒颔首:“那,就劳烦夫人费心,去与那沈家说和了。”
“是。”
*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流风阁内不时传来“劈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间隙夹杂着一个年轻女子癫狂的尖啸。
“凭什么搞砸的是我的及笄礼,最后得了好亲事的却是她宁不羡?!”宁天彩高声哭叫,“我不服!我一定不能让这个贱人好过!”
又是一声脆响,瓷碗贴着一个正跪在地上清理满地狼藉的婢女的额发碎开,尖锐的瓷片当即便划伤了那姑娘的脸。
“宁天彩,你到底还要疯到什么时候?”许姨娘喝住了她又一次举起的手,转头对那面颊已经出血的姑娘温声道,“这里不用你收拾了,去把脸洗干净上好药再回来。”
“姨娘——!”宁天彩委屈大叫,“女儿都这样了,你怎么还帮着外人?”
“宁天彩。”许姨娘无奈道,“你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哪还有一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要不是宁不羡,我也不会变成这样!”
许姨娘冷静道:“你只会怪你二姐,可曾想过是你自己的问题?天那么热,我几番劝你,萧姨娘也几番劝你,让你不要冲动,不要把宴会往那年久失修的长廊上搬,你全然不听,这才酿成了此番大祸。与其在这里乱摔东西发脾气,不如反省反省你自己!”
“说这么多你不就是怕惹祸?成天胆小怕事,让我避这个,避那个,见了谁都要低人一等!”宁天彩脾气急躁,一生气便开始口不择言,“自己奴婢当惯了,还要连带着女儿随你一并当……”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甩在了她的脸上。
许姨娘气得浑身发抖:“宁天彩!我是你的母亲!”
宁天彩捂着脸朝她吼了回去:“可我更愿意夫人是我的母亲!”
“好!我不管你了!随便你吧!”
许姨娘说完,拂袖而去。
宁天彩捂着脸在原地站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蹲下身来放声大哭。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我是个庶出的女儿……为什么我娘一点都不为我着想……”
许姨娘方才气急,走的时候带走了屋内所有的婢子,眼下宁天彩望着这一屋子的破烂,平生第一次对未来感到了无助和迷茫。
她的祖父是个外县教书的老秀才,当初宁恒外放做官时,看上了老秀才的女儿,纳为妾室,高升之后,便带回了京。
许姨娘性格沉稳温暾,和生了儿子嚣张跋扈的萧姨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府中几乎就是个半透明人。但好在她的性子得夫人喜欢,所以连带着夫人对宁天彩也多有照拂,这才将宁天彩养成了这般心高气傲的性子。
宁天彩总觉得自己倒霉,若是她和云裳一样是夫人所生,说不定成为京城女子表率的就是她了!可眼下及笄宴被毁,她的好郎君也没了,现下,她又该怎么办呢?
正当她呆愣间,屋外忽然传来了“叩叩”两声门响。
她被打断思绪,不满道:“谁啊?”
屋外传来了萧姨娘嗔怪的声音:“姨娘听说你跟你娘吵架了,你云棠哥哥也说担心你气伤了身子,就喊我过来看看你。”
宁天彩闻言,拉开了房门,规矩问好:“姨娘好。”
萧姨娘带着她的两位“牛头马面”进了屋子,一见那满地碎瓷无从下脚,便大惊小怪地使唤跟来的婢子们赶紧收拾:“哎呦——这屋子怎么成了这样?多危险啊,还不快收拾了,仔细了,别扎伤了三姑娘!”
宁天彩此时被母亲抛弃,心境脆弱,正想找人倒苦水:“萧姨——我娘她心里没我,一门心思向着旁人!我的及笄礼上出了那种事,她不帮我说话,反而向着一个外人!我……我就是心里气不过!”
萧姨娘叹道:“你母亲啊,就是这么个柔弱性子,这么多年不都是这样?”
“可我咽不下这口气!”
萧姨娘听她这么说,心内微微一笑,她就是想听宁天彩说这句话。
她故作为难地叹了口气:“天彩啊……本来有些话姨娘是不该说的,可看你如今这般光景,又觉得不说出来,你也未免太可怜了……”
宁天彩狐疑:“姨娘知道了些什么,不妨有话直说?”
萧姨娘似是左右为难地顿了顿,宁天彩一双眼睛期盼地望着她。
半晌,萧姨娘似是“败下阵来”,冲宁天彩招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
她在宁天彩耳边低声道:“你知道那长廊为何无故起火吗?姨娘后来去问了做事的工匠,说是有人在那栏杆上刻意撒了黄磷粉……”
宁天彩拍案而起:“我就知道是那个贱人故意害我!”
萧姨娘见她怒气冲冲,心下暗自讥讽,许姨娘也是倒霉,原也是个安分守己的聪明人,偏生了这么个棒槌一样的蠢女儿。
她出声安慰宁天彩:“别难过,你娘不帮你,姨娘帮你,只要咱们计划得好,必然能让那个小贱人为这事情付出代价!”
*
三日后,萧姨娘派人来了寒水轩。
“哦?听说我要出嫁了,姨娘要为我准备嫁妆?”
“是啊,二姑娘不知道,为了姑娘的事,夫人已经打算亲自去沈大人府上说和了。”
“劳烦姨娘和夫人了。”宁不羡一副温柔道谢的模样。
“我们姨娘说,姑娘家陪嫁的东西,一定要好好挑选,莫失了咱们府里的脸面,故今日特意叫了车,请二姑娘和三姑娘一同外出去选。”
宁不羡偏头:“天彩也去?”
“是啊,这不是前几日姐妹之间闹了矛盾,三姑娘也想跟您说开了。大家都是一家人,您说呢?”
“好,那我就多谢姨娘的好意了。”
“那,二姑娘就抓紧梳妆打扮一下,车正在府门口候着。”
送走了萧姨娘的婢女,宁不羡招呼阿水:“来,帮我找找,把压箱底的旧衣裳全翻出来,要那种花色过时,最好……嗯,还带着补丁的。”
“啊?”阿水不解,“姑娘你不是马上要出门吗?打补丁的衣裳穿出去,多丢人啊。”
更何况,近日夫人在给宁不羡说亲,便着人送来了不少时新的料子,叫人来量了身形,比了尺,给她裁了好几身新衣裳,要说从前寒水轩景况不好,如今倒也还过得去了。
宁不羡对着镜子,把原本抹上的口脂也擦了大半,往唇上奋力施粉:“告状的时候,总要穿得惨一点才能引起人家的同情心嘛。”
“告状?”
“嗯。”她偏头笑问,“阿水你不会真觉得,萧姨娘是真心想给我送嫁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