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几只花蝴蝶瞧见了误入此处的宁不羡一行人,为首的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有趣的事物,忙不迭地朝他们走了过来。
来人和她差不多的年岁,穿着打扮却是大不相同。新做的朱红绣金罗孔雀的袄子,鲜艳欲滴的簪花,一身叮叮当当的金钗臂钏,叠得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今日的主角。
她拦在这儿,堵了宁不羡一行人的去路,嘴角似笑非笑地吐出一句讥讽:“哎呀,二姐姐今日就要走吗?怎么也不喊我来送送?”
上辈子宁不羡曾在心中给讨厌的人排过一个位次,因为跟她抢丈夫又苛待她,宁云裳自然稳居第一,但眼前这位,却也是在老二的位置上一骑绝尘,第三离她远得就连衣角边都拽不到。
宁府另一位姨娘许姨娘所生的庶女,今日及笄宴的主人,宁家三姑娘,宁天彩。
宁天彩抱着她那挂满金银臂钏的胳膊,绕着宁不羡转了一个圈。
“二姐真是好本事啊,去庄子上都能画得这么花枝招展的。”说完,她又语调一沉,“可惜啊……画得再漂亮,也只能看一眼,就灰溜溜地从这边门滚出去,谁又能欣赏到呢?”
宁不羡一直都觉得,宁天彩这人有病。
哪怕是上辈子,她自己毛病也不轻的时候,她也觉得宁天彩比她病得重。
宁天彩对宁不羡的恶不是厌恶,更像是一种终于有一个比自己还要卑微、不受重视的人,可以被自己踩在脚底下,满足自己可怜的虚荣心。
换句话说,宁天彩这个人其实特别简单,她对宁不羡的针对,全凭心意,不带半点实际的算计图谋。
在这里看到宁天彩,萧姨娘才终于问出了一路以来的疑惑:“贵客们不该去前头主院吗?怎么都跑到这么个小角落里来了?”
“别提了。”宁天彩手指绕着披帛,压低声音嗔道,“夫人从江南找来的那些花,今天早上拿遮布一掀,居然一夕之间居然全死了。”
“什么?”
宁天彩苦着脸,似乎是觉得自己的及笄宴弄成这样,自己这个主人未免太过可怜:“前院死花木太多了,一时间撤不掉,马上又要开宴了,所以,我实在没法子,只好央了姨娘和夫人,把宴会的地点换到后院的园子里来……”
“但在这廊上煮茶,容易走水吧?”萧姨娘望着不远处男宾们坐的,被临时擦得簇新的回廊扶手,“这廊道修的时间太久了,外层的木头没打油蜡,怕是一点就着……这万一要是……”
后半句萧姨娘没说出口,万一及笄宴要是着火了,多不吉利啊,连带着办及笄礼的女子,怕是也要被扣上一个“天火灾星”的名头。
不过,宁天彩又不是她的女儿,若是犯蠢惹事,也犯不着她来提醒。
“哪儿那么多万一啊?”宁天彩用眼神示意她小声别声张,她指着不远处的长廊,兴奋地给萧姨娘解释,“姨娘你看,郎君们就坐在那儿饮茶,我们这些姑娘就在这园子里摆席,到时候啊,我可一定要在列席间,觅得一个好夫婿!”
说完,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颇为得意地瞄了宁不羡一眼:“二姐,你不妨猜猜,在这后院摆席的好主意是谁出的?”
宁不羡含笑摇头:“二姐愚钝,实在是猜不出来。”
听到她这么说,宁天彩更得意了:“是你的前奴才阿水呀!”
宁不羡闻言一愣,似乎被刺激到了,她不甘地咬了咬嘴唇:“阿水她……”
“她把你卖了要攀高枝啦!”说到自己是高枝,宁天彩非常兴奋,“那二姐你自便,妹妹要继续去忙啦……哎呦,好讨厌啊,居然有这么多衣服要换,烦死了,呵呵……”
她似乎真的对这场及笄宴十分期待。
宁不羡垂下眼眸,眼中露出笑意,真不愧是她教出来的好阿水。
*
距宁府大门两条街外。
阿水从包里掏出一个银锭子,递给了面前的汉子:“这是夫人赏的,你家的枇杷树结得枇杷可真甜,姑娘、郎君们都很喜欢。”
卖枇杷的汉子挠了挠头,憨厚一笑:“您家贵人们大方,一口气订了咱家半年卖的数量,咱感激还来不及呢,哪再好要赏?”
“要的,要的。”阿水眨眼,“那可是多亏了您的枇杷树。”
汉子不明所以,拿着赏钱走了。
他走完,阿水便马不停蹄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用树皮在一个小条下面勾了一下:买枇杷树,完成。
在这条目之上,还有数条已经完成的条目。
宁不羡要她做的事情太多了,光凭脑子,阿水实在记不下来,所以只好拿个纸条画勾勾。
“好了,下一项,是接崔郎君!”
*
距宁府大门一条街外。
崔宜再度整理了一下自己新做的蓝色长锦袍,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
今日,他原本是不想来的。
宁尚书的女儿要办及笄之礼,出于礼貌,帖子散遍了全城适龄的官家子弟。他父亲原是京兆尹,自然也在邀请之列。
可父亲死后自己无能,科考只得三甲末流,最终只在原先从小长大的京兆府中,捞了一个刀笔小吏当。
配尚书家的千金,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他原想着不如识趣些,称病不去,然而就在半月前,他的身上发生了一些怪事。
先是母亲说,家中欠米铺的钱被人还清了。
再之后,他在京兆府当差,总是时不时地能从门房处收到一些东西,有时是米面,有时是一篮子鸡蛋,有时是一筐炭火。
他问门房,东西是谁送的?门房说他们也不知道,每回来的人都不同,好像是有人在铺子里付了钱,让人家直接送过来的。不过,铺子里的人说,付钱的人,是一位穿着不错的年轻姑娘。
崔宜绞尽了脑汁,也想不起来自己认识什么有钱的年轻姑娘。
从前父亲还在的时候,他的确与官家小姐定过亲,不过,随着父亲被人革职离世,家道中落,那家小姐也与他退了亲。
自那之后,母亲日日为他的婚事忧心。
突然冒出的年轻姑娘,让崔宜死水一潭的心,忽然泛起了微妙的涟漪。
直到他收到尚书府帖子的第二天,一个装着新长袍的包裹连带一封信,被一并送到了他眼前。
信上字迹娟秀,共书八个大字:“尚书府内,自会相见。”
他的心“怦怦”直跳。
写信之人究竟是谁?尚书府内之人?姑娘?不,闺阁内的千金小姐不可能在这街上抛头露面地畅行。
那……就是婢子?
想到这里,他未免有些失望,但很快又重新摆正了态度。
婢子又如何,有情有义的婢子,也好过中道毁约势利的千金小姐。
他将信放进了衣袋中。
这女子若真选择了他,那他未来必将百倍以报今日不弃之情。
他定了定神,预备向宁府走去。
突然,旁侧里伸出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拦住了他的去路,来人声调慵懒,带着笑意,但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
“这位录事,有事一叙。”
*
阿水靠在墙根处,一双眼睛紧盯着往来之人。临近正午的太阳烤得她鼻尖冒汗,心里不住地骂着那个迟来的崔郎君。
“这个崔郎君守不守时啊,怎么还不来?”
忽然,那袭熟悉的簇新蓝锦袍出现在了她的视线范围之内。
她长舒了口气:“呼——总算来了。”
蓝锦袍手上捏着请柬,似乎不知道自己已经迟到许久,步子不紧不徐地朝宁府大门走着,从背面看,倒是身形高挑修长,颇有玉树临风之姿。
距门边大约还有二十步的位置,阿水终于拦下了他。
“崔郎君?”
蓝锦袍回过了头。
只这一眼,阿水就在心里念叨了无数声“罪过罪过”。
青天白日的,她好似看到了画中仙。
玉面朱唇、丰神俊朗这两个词全砸在他身上,也丝毫不为过。
男子之刚毅棱角、宽大身形,女子之夭桃秾李、灼灼生光,俱于他一体,两厢交融,淋漓尽致。
令人心动之最,尤属那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细长的瑞凤眼,眼角优雅地微微上翘着,不笑时也带着如春风般的笑意,然而这柔情泛滥的眼上却是两道剑眉斜飞入鬓,平白削弱了方才的那股笑意与柔和,使得其闭唇不语时,隐隐透出一股高深莫测的上位者气势。
但这股气势很快就消失了,男人弯了眼睛,懒洋洋地开了腔:“……唔,你就是那个送信的姑娘?”
阿水没回答他,她还在愣神中。
她们二姑娘跟她说,崔郎君虽相貌中庸,但毕竟还年轻,家中又人丁凋零,是个将来混饭吃的好去处。
但她现在怀疑,她们家二姑娘眼神有问题。
这叫相貌中庸?!
她管这个叫相貌中庸?!!!
完了,他们家二姑娘昏过去之后怕是伤到了脑子。
见她一直愣神看着自己不回答,那人似乎烦了,伸手在她跟前晃了晃:“姑娘?”
阿水终于回神,想起正事。
“啊!崔郎君请随我来!”
*
阿水拉着蓝锦袍迅速地在府中穿行,蓝锦袍迟到了太久,她怕时间来不及坏了二姑娘的事,所以也不及解释,就是拽着人闷头走。
好在蓝锦袍也并不相问,只是一双眼睛四下转动,不时打量着这府中华丽的装潢陈设。
路过角门去往后院时,他们迎面撞上了几个从前院搬枯死花木的工匠。
“这些花木为何都枯死了?”他问。
工匠摇头:“府内的下人不懂,把那成熟的果树和这些花木盖在一处,如此封着一晚上,花木自然就烂了。”
阿水在一旁听得有些心虚,催促道:“郎君还是快走吧,姑娘在等着你呢。”
“哦……原来约我的不是你,而是你家姑娘?”他拉长了调子,“尚书府的千金如此大胆,尚未及笄就敢私递信物与外男交流?”
阿水心下快疯了。
二姑娘不是说这崔郎君脾气温良,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吗?怎么一路上都语气这般咄咄逼人?
她不吭声,反正二姑娘说,把人带到地方,她的任务就完成了。
眼下,烈日正当头。
“请郎君上阁。”
蓝锦袍眯着眼睛抬头向上看去。
宁府及笄宴,长廊之上以屏风相隔,光这长长的织缎步障,就不知要花费多少银子。
他只往上踏了一步,忽然视线一顿,随即眉头拧起,高声怒道:“所有人立刻给本官滚下来!快把这步障扯……”
晚了。
只听得“簇”得一声,那老旧的廊子就冒起了火星,滚滚黑烟升上空中。
下一刻,蓝锦袍就感觉自己后背腰上中了一脚。
“得罪了,姑爷!”
火比预计起早了,那蓝锦袍没按照事先计划好的上廊子,所以阿水只好简单粗暴,一脚给他踹了下去。
反正……问题应该不大吧?
*
蓝锦袍黑着脸在水中挣扎扑腾。
能够猝不及防间给他踹下水的,大概只有方才跟着他的那个小婢女。
他抬头望向岸边。
回廊处的火势已完全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一道道精美的步障反而成了助长火势的最好工具,那些方才还坐在那里煮茶论道的君子们,此刻真真成了热锅中上蹿下跳的蚂蚁。
一个个扑棱棱地提起衣摆就往下方的水池跳,跟下饺子似的。
那精美的回廊其实只有面上能看,他方一脚踩上去,便知道内里早已被蚁虫蛀空。
但若仅只是如此,问题倒也不大,那桥木虽朽,但筋骨还在,没那么容易塌。
可他在廊下瞧见了一些黄色粉末。
——是磷粉。
盛夏酷热,于廊木处洒上磷粉,火势必起。
纵火之人好生大胆,是因为知道廊下有水池,不会出人命,所以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吗?
不消他细想,只听得近处又是“扑通”一声。
这回是数名女子的尖叫声:“二姑娘也落水了!”
他下意识往落水的方向过去了些,就感觉那落水的白影游鱼般灵活地朝他的方向一动。
下一刻,一个柔弱无骨的身躯便缠上了他的手臂。
美貌的陌生女子半闭着眼,似乎已经被水淹得闭过了气,但脸上精致的妆容,却是半点没花,她睁开眼,泛红的眼角我见犹怜:“我就知道,郎君一定会来救……”
女子的哭声在看清他的脸之后就直接卡壳了。
半晌后,她僵硬道:“……呃,沈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