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昭今日在官署内,陪着工部那边督造行宫的郎中和度支司的孟郎中一块儿吵了一天,从天明吵到日暮,还没吵出结果,眼见着明日还得接着继续吵。
之前陛下要翻修前朝废宫为温泉行宫,逼着沈明昭敲遍全城富户,终于勉强凑够了钱,如今工部接了预备动工的诏令,督造司郎中带着核算单和诏书来户部要钱,张嘴的数字就吓坏了接待他的度支司主官孟郎中,说自己无权裁断,把人带到了沈明昭跟前。
虽说沈貔貅恶名在外,但督造郎中手上提着诏令,也是底气十足,你沈明昭再怎么油盐不进,陛下的旨意你总不能不遵吧?
结果沈明昭上来就冷冰冰一句:“不可能,重新核算。”
督造郎中硬气道:“沈侍郎,陛下下旨时就说过,翻修京城内的前朝旧殿,是向依附于我朝的藩国各邦,以及犹在偏地负隅顽抗的前朝旧部,彰显我大俞国力之盛的大好机会,勒令工部必须好好翻修,工部这边给出的核算,也是经过这一考量之后的结果。”
沈明昭两指拎着那摊在跟前荒唐的工材核算单,嗤笑:“殿内的温泉池壁皆以羊脂白玉贴附?”
“温泉池要保温,这是工事修筑时的要求,沈侍郎不懂工事,自然不知。”
“哦,那你们怎么不干脆去鸿胪寺找方寺卿,让他把藩国上贡的‘饭掺玉’给你也来上一些?”
督造郎中被臊得一阵心悸,其实用普通白玉乃至青玉,保温的功效都是一样的,但羊脂玉因为稀少,且浮价大,所以在用量和单价上都有一定的浮动空间。
可如今沈明昭的舌上刀剑都已经戳到他脊梁骨了,他也不愿意就这么在户部服软,便回道:“沈侍郎为何再三为难?于侍郎那边已经签字同意了,您又何必……”
沈明昭面不改色:“放心,你就是说你要修个秦阿房,于侍郎也会同意的。”
督造郎中:“……”
除开成日喝茶逗鸟,算着日子致仕的户部尚书顾明准之外,下署的户部侍郎一共两人,统管仓部、度支两司的沈侍郎,以及负责金部司、户部司和战时调动军需的于侍郎。
不像日常面对诸多琐碎事务的沈明昭一般,于侍郎除开每年年末至年初例行核定全国户籍和年节时清点金部库房时会忙乱一阵子,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顾老尚书的好茶友,以及各司郎中、员外郎以及主事们被沈侍郎言语刻薄后的最佳告状对象。
他曾开玩笑对沈明昭说,咱们两个之间,最好只要沈侍郎你一人辛劳,而他只需每日定时点卯出工,到点回府。
若是有朝一日,连他也忙了起来,那就说明……这大俞的江山,要出乱子了。
沈明昭对此敬谢不敏,冷笑一声便将这闲得快长毛了的乌鸦嘴给轰了出去。
于侍郎的人生信条就是,户部上下,天塌了再找他,但若是没塌之前,有沈侍郎先顶着,不怕。
他能大笔一挥就同意督造郎中这摆明了讹诈的核算单子,就是因为他知道,沈侍郎但凡没断气,就绝对不可能让这东西从自己眼皮子底下过关。
说着,沈明昭将单子径直给工部那位督造郎中丢了回去:“字的话本官是不可能签的,你看你是回工部去你们侍郎跟前重新核算,还是就在这里跟着孟郎中一起核算完?”
督造郎中:“……那就在此地算了吧。”
被沈貔貅当面奚落这件事还是他一个人扛了吧,这要是把他们主官拉下水,他怕自己干不完今年就要被外放去岭南种荔枝。
沈明昭颔首:“那请吧。”
于是……就这么耗了一天。
并且,并没有耗出多大的结果。
沈明昭本人其实喜静,那两只面红耳赤的麻雀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地叫唤了一天,闹得他都有点耳鸣。
将官署的硬板床让给了那两只麻雀之后,他便踩着月色回了芸香馆。
其实他今日原本是打算睡在官署中,陪着那两只麻雀快点吵出结果来,但自从成亲以来,他似乎已经养成了晚上回府的习惯。
芸香馆的灯果然亮着。
自从接手兴隆布庄以来,宁不羡总是睡得很晚,起得很早,不是在翻看账本,就是在纸上写写画画着什么。
或许是想尽快弄到钱开自己的铺子,她对布庄生意的上心程度早就超过了一个拿月例的女管家的范畴。
沈明昭不动声色地推开门,原以为会看到宁不羡坐在灯下的熟悉场面,却没想到灯确实是亮着的,可桌上却没有笔墨纸,而是摆着一只小巧的酒壶,和一对白瓷酒杯。
屋内的光线柔软得,像是清晨的那方丝帕一般。
“新婚那夜那壶酒我记得你说是你登科那年埋下的,可惜当时我喝光了没给你留下一滴,今日算是赔罪,要不要一起喝两杯?”
“下毒了?”沈明昭玩笑了一句。
他还记得宁不羡当时在马车上,那个明晃晃想毒死他的眼神。
“是啊,钩吻。”宁不羡笑了一声,随即替他斟好一杯酒,放到他手指边,“要喝吗?”
“呵。”沈明昭轻嗤一声,将那杯酒水接过,闷了下去,品了品,摇头道,“买的甘蔗酒?你喝光了我酿的梨花白,就还我一壶这个?”
“我又不像东家,不光六艺兼修,还精通花木打理还有酿酒这样的杂艺。”宁不羡撑头望着他,或许是屋内昏黄的光线能够令人放松,她的视线并不如往日那般戒备,“您还真是……和我从前见过的那些世家子弟们,完全不同。”
沈明昭的嘴角浮上一丝笑容,和督造郎中僵持了一天的冰冷面容终于和缓了下来:“哦?你除了那个破落户家的崔主簿之外,还认得哪个世家子弟?”
她心里想的是秦朗那般摆弄风月的假把式,嘴上却道:“我毕竟也是自幼生长在京中,那些年轻郎君们是什么样,多少有所耳闻。”
沈明昭嗤笑了一声:“是啊,只会铺张浪费,搅弄风月,什么风雅的世家公子,简直就是国之蛀虫。”
宁不羡觉得好笑:“你明明生在世家之中,却不喜欢世家所为?”
“像我那位二伯母那样,每日崇尚惜福养生?”他讥讽了一句,随后陷入了回忆之中,“我幼时随父母在外开府,我父亲是个性子温和的人,府中没什么下人,凡事都亲力亲为。若不是他早早病故,或许,我如今的脾气会比你那位心心念念的崔录事更好?”
宁不羡小声争辩道:“我何时对他心心念念了……”
“哼,明明成亲之前还想着去参加人家的婚礼。”沈明昭的声音淹没在酒杯中,几乎微不可闻,好似在赌气一般。
“什么?”宁不羡反问了一句。
沈明昭终于回过神来了,他好像意识到自己方才小声念叨了些什么了不得的话,古怪的红热顺着他的手指慢慢爬了上去。
他干咳了一声,干脆别过了头。
“咳……听说,毅国公府的请柬已经送到你手中了?”
宁不羡有些猝不及防,似乎没料到他会主动提这个:“啊?”
“啊什么?”他以为她是在故意装傻戏弄他,有些懊恼地叱了一句,“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他到底是承认了。
宁不羡想过很多种套他话的法子,但他自己主动说出来时,她反而觉出了一股本能的危险。
她似乎不该听到这些。
沈侍郎或许平日里刺人刺惯了,总是看着人家难堪,反而很不擅长掩饰自己的难堪,他的唇抿成了一条线,嘴唇很薄,是略淡一些的朱砂色,被酒水润得有些红艳。
她荒唐地想着,如果面前的人是崔宜的话,她或许早就忍不住勾住他的脖子,缠上去尝一下那两瓣朱砂的滋味了。
可这是沈明昭。
她掌控不了的沈明昭。
沈明昭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不自觉地收紧了手中的酒杯,咳嗽了一声,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总之,你也不必太……”
“多谢东家。”宁不羡抬起头,坦然一笑,“我已经收到了云裳姐的信,若是没有您的帮助,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呢。”
“哦……”
隐约的期盼登时烟消云散。
沈明昭的脸上又带回了往日那熟悉的讥嘲:“宁度支在幽州驿站发信回京的时候,我在给她回报时有提过一嘴你正在经营布庄的事,就是希望她能看在和你同为手足姐妹的份上帮帮你。若是你将布庄经营好了,相信罗氏手中的其他铺子也能一并收归我母亲手中。”
“东家心疼我就直说嘛。”她又换上了往日那副调笑的口吻,主动给他倒了一杯酒,“敬东家。”
沈明昭却冷漠地放下了酒杯:“我困了。”
“那……水烧好了,请您沐浴更衣?”
他才不是困了。
宁不羡很清楚,他生气了。
……
整整一晚,直到天明沈明昭起身离开去官署,两人没有再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