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她真是这么说的?”
宁夫人躺在一条长长的贵妃榻上,她的身前身后各放着一个冰盒子,七八个婢子围着她,用扇子将冰盒内的凉气往她身上吹。
她是西北虎将之女,照理说,边塞的大太阳早该将她晒得皮糙肉厚,但她就是怕热,盛夏时节恨不得满屋子都被冰盒填满才好。
她的随嫁乳母梁嬷嬷一边打扇,一边笑着跟了句:“二姑娘这是在求您给她一个机会呢。”
明眼人都知道,宁不羡不想去庄子上,所谓心疼三妹妹,不过是拖时间的缓兵之计。
“可我若是给她机会,她能给我什么呢?”宁夫人闭眼,享受着这夏日里的富贵清凉,“这丫头不傻,可她差点坏了云裳的大事。我是云裳的母亲,这口气,再怎么样,也是得替她出的。”
梁嬷嬷用眼神示意打扇子的婢子们出去,婢子们福身退下,感觉到凉意散了的宁夫人睁开眼,一双被岁月洗练过的瞳仁望向自己的乳母。
“夫人说笑,您要是真想出气,又怎么会给她送册子呢?怕是会随随便便就让老爷给她发落了吧?”
“还是你了解我。”宁夫人微笑,神色却与往常慈祥庄重的主母形象全然不同,反而透着锐利的光,“那丫头机灵,误打误撞破了萧氏针对云裳的设计,我这做母亲的投桃报李,自然也要给她一线生机。她今日若是直接应了去庄子,我不留她,她若胡搅蛮缠不肯走,我也会送走她。”
“可她明白了您的用意。”
“对,所以,咱们便看看,这丫头究竟有没有本事,自己留下来吧。”
*
宁不羡将那册子翻过来覆过去的,翻看了足足有一个时辰。
阿水打了个哈欠。
这时,厨房那边送晚饭的人来敲门了,阿水开门,接过那冒着腾腾热气的食盒子。
一份素菜,一个蒸得寡淡无味的鸡蛋,一块饼,还是这老三样。
阿水叹了口气:“都是府里的小姐,人家都是燕窝粥、雪蛤羹,到您这里就连得宠一些的婢子小厮都不如。”
“好歹是新鲜的热饭热菜,我听说有些人家苛待庶出姑娘的,会直接给馊饭吃呢。”宁不羡合上册子,心满意足地笑道,“成了。”
阿水好奇:“什么成了?”
宁不羡抿唇笑:“我未来的夫婿啊,挑选成功了。”
阿水忙问:“是哪家郎君?”
“前京兆尹崔大人的独子,崔宜。”
“啊?”阿水大惊失色,“您是说那位家中人丁稀薄,父母皆亡,老崔大人死后,只在新府尹门下做了个九品小官的崔郎君?不行!不行!姑娘,我听说他们家现在穷得连家中院子都四处漏风,你嫁过去,会连馒头都吃不上的!”
“你懂什么?”宁不羡摇头,“崔郎君今年不过二十出头,人还年轻,这仕途之路,还有得往上走呢。”
人丁稀薄,父母皆亡,说明她嫁过去了就是后宅老大。
九品小官,家道中落,那更好了,破落户和坏名声的庶女,谁也不比谁低贱,能有吏部尚书做岳父,崔宜想必不会拒绝。
最关键的是,上辈子,崔宜最后重登了老父生前的官位,他没娶到官家小姐,而是娶了商人之女钟氏为妻。崔宜父母皆亡,钟氏又是与他共甘共苦出来的患难夫妻,于是在他发迹之后,自然千百倍地回报在了钟氏身上。
宁不羡曾远远在街上瞥见钟氏车马之华贵用心,说不羡慕,那是假的。
毕竟,这是她一辈子都没能拥有的东西。
如今既然回来了,她为何不能纠正当初在秦朗身上犯的错误呢?
“可姑娘你要如何让崔郎君相中你呢?”
大俞风气开放,允许青年男女隔着一道屏风自主相看。一般官宦人家的姑娘要及笄了,出阁之礼上除开请来同龄的姑娘,还会请一些门当户对或有官身的未婚男子一并观礼。
所谓及笄礼,其实更像是一个小型的相看会。
与会之时,若是有青年男女看对眼了,便由男方请媒人上门送拜帖,表明求娶之意。
秦朗和宁云裳,便是在宁云裳的及笄礼上看对眼的。
阿水的顾虑没错,此刻宁不羡想法很美好,但若是及笄礼上崔宜没相中她,所有的筹谋就全成了一场空。
然而,宁不羡嘴角勾起:“我既然敢这么说,我就保管崔宜绝对会主动上门提亲。”
阿水了悟,眼中燃起兴奋:“需要我为姑娘做些什么?”
宁不羡招了招手,在她耳边一番耳语。
“……如此,便可万无一失了。”
*
此后一个月,无论是夫人,还是萧姨娘,都没能看出宁不羡那边有什么动静。
寒水轩内的主仆二人,似乎是吵了一架,打算大难临头各自飞。
阿水舍弃了主子宁不羡,由寒水轩调往前院,帮着忙活及笄礼上前院花木园艺布置的事。
据说,夫人是打算让这些与会的郎君和姑娘们在前院赏花品茶,尽享风雅之趣,故特从江南聘来工匠打理,精心到了每一根枝丫的修剪。
阿水自去了前院,俨然成了最有眼色的婢子,脏活累活全捡着干,忙进忙出,还帮着给工匠出主意,挣了不少赏钱。
似乎,她已经全然忘了自己还有个倒霉快死的主子。
而宁不羡本人,自阿水离开后就仿佛彻底活成了一摊烂肉,除开送饭时敲门会开,其余时间一律闭门不出。
大热天的,寒水轩却清冷得出奇。
*
一个月后,及笄礼当天。
那日清晨,宁不羡还在睡梦中,就听得珠帘外门板被人从外推开,萧姨娘皮笑肉不笑的声音自屋内响起:“二姑娘今日该动身了。”
宁不羡睡眼惺忪:“你怎么来了?”
萧姨娘似乎想要坐,却在看到那老旧的硬凳时蹙了眉:“夫人忙着操办外间事务,没空送姑娘离开,便交由妾身代劳,此刻已是日上三竿,姑娘还不起身吗?”
交由你代劳?才怪。
宁不羡再不济,也是宁家的亲女儿,送进送出,都是主母的职责,便是忙昏了头,也不可能让一介妾室越俎代庖。想来,萧氏这是怕在梅子里下药一事暴露,这才想着在暴露之前将宁不羡早早打发走,她好安心。
见宁不羡坐在床上不动,萧姨娘耸了耸鼻子,露出一副可笑的怜悯鄙夷之态:“二姑娘放心,到了庄子上,姨娘会常常跟郎君念叨你,逢年过节也会打发人去看看,你就安心去吧。”
宁不羡一笑:“那就多谢姨娘了。”
说完,她打了个哈欠,用手拂开了那廉价的珠帘,施施然从床上起了身。
估计是怕她逃跑,那日在堂上见过的“牛头马面”,今日又一并跟来了。
“牛头马面”是跟着萧姨娘的两个贴身仆役,脑子、身手、活计,都没什么出众的,唯独丑得颇得萧姨娘之心。
萧姨娘是靠着好容色从通房丫头爬上位的,自然怕人家走她的发家老路,往日里一路过她屋,那满院子的丑婆娘招摇过市,活像是山海经里的妖怪开会。
这两人凶神恶煞般杵在榻边,宁不羡礼貌开口:“烦请让让,今日出远门,我要梳妆。”
“怎么是姑娘自己梳妆,阿水呢?”
“是啊……谁知道呢。”宁不羡垂下眼眸,“总归是嫌弃我这个没用的主子害了她的前程,躲起来偷懒了吧?”
“牛头马面”试探地望了眼萧姨娘。
萧姨娘想着今日老爷夫人全然被老三的及笄礼牵绊,忙着在前厅见客,这老二平日里脑子不怎么好使,料想也翻不了天。
于是,她便扬了扬手,喝退“牛头马面”:“滚下去!没看见挡着二姑娘梳妆了吗?”
宁不羡道了谢,端坐在镜前。
镜子里的女人淡去了岁月与不甘在面孔上刻下的深痕,只余一双充满对未来期望与寄托的年轻的眼睛。
她跨越了十七年被蹉跎的岁月,回到了自己最好的年华。
描眉,勾眼,捻粉,抿上半唇的胭脂。
身后的萧姨娘神态复杂地望着铜镜中倒映出来的少女。凭心说,老二虽然愚蠢,但姿容委实不输那百般娇养出来的老大。平日里那是被亏待惯了,面黄肌瘦,如今这白粉一涂,倒的的确确是个冰雪般玲珑剔透的娇柔美人,那眼尾晕上的淡红,别说是男子,就是作为女人的她看了也要说一句我见犹怜。
宁不羡一边描着眼尾,一边用余光观察着萧姨娘出神的表情。
她在心内暗嗤,这可是京城最红的歌楼娘子亲传的妆容技艺,能不美么?
最后一抹红晕完,她拢上修行姑子才会穿的素服,细细地用帕子净了手,回身:“走吧。”
推开门,宁不羡的目光穿过寒水轩幽僻的院子,落在那满池早不知何年何月就因为无人照料,而只剩下秃茎的荷花上。
“二姑娘,去了庄子上,凡尘杂念,至此便一并放下吧。”萧姨娘意有所指。
“姨娘教训的是。”
她收回了目光。
看样子啊,这院子里的荷花啊,是该找人来修修了。
*
萧姨娘没带她走前院,而是走的往日里没什么人的后院,说是怕冲撞了前院来府上做客的贵人们。
宁不羡没有异议,十分乖巧地跟在了她后面。
后院不比前院繁华,但却是回廊曲折,草木幽深。唯一的坏处是夏日里蚊虫太多,容易咬坏了那些身娇肉贵的贵人们。
然而越走,萧姨娘心中的疑惑就越深。
照理说,前后院间隔着数堵院墙,声音传不到这儿,可她越走,却越觉得离人声近了。
终于,转过一座假山,前方豁然开朗。
萧姨娘愣愣地,看着前方嬉闹追逐的贵人姑娘们。
本该停着送宁不羡上庄子的马车的地方,被一只只花枝招展的蝴蝶们占据。
一道道巨大的竹帘步障临水而落,由数十名小厮拉着,自下升起,遮住了后院那九曲十八弯的长长回廊。廊下摆了矮几布垫,矮几上的冰盒里摆着枇杷、樱桃等各色果品,几旁滚着沸茶的泥炉,正袅袅冒着白烟。
这廊桥与姑娘们嬉闹的后院只隔了一座池塘。
眼尖的,甚至能瞥见几个不守规矩,私自偷偷掀了帘子往这边看的年轻后生。
萧姨娘一时间有些恍惚。
不是……及笄宴不是在前院吗?怎么宾客全跑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