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两黄金,折合白银十两,放在世家勋贵眼中,它不过是一件首饰,甚至在如意坊内都买不到一件像样的成衣,但对于一个平民百姓来说,它却能够换来全家一整年的吃食。
以大俞现今户部所核定的京城物价来算,一斗米二十文,一斗白面是三十文,生绢一匹五百文,耕牛一头三千文。
一两黄金,是一万文。
齐姨娘捧起的不是绣品,在院子里那些绣娘、学徒们的眼中,那就是三头耕牛,五百斗米。
“这件不错,构色、布块、晕染,都做得不错。”
这是一位年轻学徒的绣品,她的脸上先是露出了被夸奖的红晕,随即眼神又黯淡下来。
因为这意味着她与一两黄金无缘了。
随后,齐姨娘捧起的是剩下的那位西市绣娘的绣品。
“技艺已经纯熟,也有自己的巧思,内里还融入了胡人的风味,你的绣品很有意思,可以借一些给我观摩一阵子吗?”
绣娘的脸涨得红红的,满眼都是荣幸:“当……当然了。”
她们在高兴,然而佟绣娘已经完全听不进去齐姨娘说的这些废话了。
她看见自己的绣品剩在最后一个,又结合齐姨娘从低到高评点的顺序,心里已然胜券在握,她已经完全不耐烦了,但又怕得罪宁不羡等人,只得嘴里小声嘟囔着:“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赶紧宣布给钱啊!”
那野狗见肉骨头一般的眼神已然盯死了齐姨娘,就等着金子掉到脚边,跪下去用舌头兴奋地舔。
终于,齐姨娘拿起了最后一件绣品。
她皱起了眉头。
佟绣娘面色一怔,她有预感,这个啰嗦婆子可能接下来要说的,可能不是她想听的话了。
“这确实是这些绣品中最好的一件。”齐姨娘道,“但是,我不能将黄金交给这位绣娘。”
“凭什么?!”佟绣娘还没开口,那些抢着一道分钱的老绣娘们就叫唤了起来。
“哼,我就知道,骗咱们的都是,最后肯定不给钱。”
“都做了官家夫人了,还跟咱们这些平头百姓扯谎,丢人!”
“说好了一两金就是一两金,你要是不给,信不信我们去告东市长,去敲登闻鼓!”
“凭什么?当然凭的是,你这位绣娘拿出来的绣品,根本不是自己绣的,而是假的他人之手!”叽叽喳喳的威胁声被一道不忿的女声打断,她就是方才交绣品时站在佟绣娘边上,想说话但又忍住的那位西市绣娘,姓孙,她的绣品,正是三人之中唯一的一等。
老绣娘们撸起了袖子。
绣花算个屁,撒泼打架扯头发才是她们的在行事。这个小蹄子但凡再多一句嘴,她们就把她的脸撕烂。
孙绣娘在西市待惯了,胡人喝醉了耍酒疯,连官差都敢打。
那帮老泼皮想耍的无赖,她一眼就能看穿。
不过,她也不是吃素的,西市不比东市,生活品买卖的大市,番邦、中原、各州县,什么人都往那里钻,能在那种地方好端端待下来的,都不是什么怕事的。
她冷声道:“耍什么无赖呢?没看见你们主子在前头站着吗?平康坊不要你们这些老臭虫,砍断了手脚卖到胡帮去做母骡子,有的是人要!我说错了吗?你交上来的那个东西根本就不是绣上去的,而是贴绢!是在底布上剪了样式贴着染上去的,凸起来的那个是缝了边的贴布,根本就不是用线绣上去的!你们大少夫人要的是绣样,你交的却是贴样,且不说它合不合规,单凭贴样和绣样都分不清,这东西就根本不可能是你绣出来的!”
佟绣娘眼见被人拆穿,恼羞成怒,却仍旧横着:“我岂不知这是贴……贴样!这个贴,不也缝了边,动了针线吗?怎么就不算绣的?绣边不是绣吗?还有,你凭什么说这不是我绣的,你有证据吗?”
“我当然有!”孙绣娘伸手往天一指。
几个老绣娘皱着眉,全然不解,齐姨娘和宁不羡的嘴角却露出了笑容,轻轻地点着头。
“构样、剪样、刷色、上染、缝边都需要时间,你看你这鹤身上的光纹,十堆十叠,层次分明,说明每上一层就要晾晒固色,才能再上新的一层。时入深秋,白日天多阴沉,晒晾费时本就比夏日要多,而这绣样比拼的事情,你们少夫人是五日前才宣布,你是如何在这五日之内完成了这十层染色的工序,还同时做完了缝边、剪样的?莫说是你,就是换做评点的那位贵人,少不得也要十天半月才能完成这幅仙鹤图!”
“不错,仙鹤图从构样到做完,我确实是花了整整十二日。”
“我?”佟绣娘耳尖,已经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齐姨娘颔首:“这是我挂在西偏院中的绣品……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拿到它的。”
佟绣娘瞪大了眼睛:“你……”
齐姨娘一笑,自我介绍道:“我是沈家三郎的妾室,你那日去的西偏院,如今只有我住在那里。”
莫说是佟绣娘,院中其余人也纷纷瞪大了眼睛。
原来这位绣娘……居然是东家长辈的小夫人?
宁不羡见齐姨娘已然将事情挑破,笑眯眯地挽住了她的手:“果然!我就说,齐伯母做的绣样,这天下,怕是谁也比不过!”
齐姨娘笑着摇头:“你呀,就是这张嘴甜。”
佟绣娘知道自己撞刀口上了,慌忙跪下来磕头辩解:“小的眼拙,认不得贵人,在贵人面前跌份了。”
宁不羡回眼睨着她:“佟绣娘,比起这一两金,恐怕你还需跟我解释,是如何进了我齐伯母的院子的吧?”
“都是小的贪心,那日罗夫人喊小的去,小的走时路过那西院,一时贼心大起才拿了齐姨娘的东西。少夫人恕罪!姨娘恕罪!”
宁不羡故作讶异:“二伯母?她喊你去做什么?”
佟绣娘眼珠子飞快一转,立马就有了说法:“您也知道这庄子从前归罗夫人管,严掌柜是男子不便出入后宅之中,承蒙罗夫人不弃,所以……”
“原来如此。”宁不羡点头,恍然大悟,“那我可得和二伯母好好说道,你这偷东西的性子可不得了,我不敢留你。”
佟绣娘嘭嘭地往地上磕着头,心里却不住地唾骂宁不羡使套子玩她。
她已经把前因后果全想明白了。
那日她去府中找罗氏,怕是就已经掉入了宁不羡的圈套中。
院中煮染料故意引她贪念走进去,齐姨娘院子里挂的绣品花纹一个比一个繁复,层层堆叠渲精致得令人咋舌。现今想来,那些绣样大概通通都是那个什么贴样,无论她拿的哪一个,今日都要挨上这一遭羞辱,原因就是,那个大少夫人根本就不打算把这一两金交给她们!
吃了哑巴亏,还帮人家白收回去一两金的佟绣娘心内忿忿不平,面上却还只能不断地诉说着自己的委屈和缺心眼。
“哎呀,我就是太贪了,猪油蒙了心才会这样!大少夫人明鉴,我在这兴隆布庄十余年,跟着这间没生意的布庄一路熬过来,我是熬白了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少夫人年轻,看不惯我们这些吃白饭的老太婆,想把我们都轰出去,我懂……可您能不能发发慈悲,我家里还有十岁小儿和八十老母要养啊……”
佟绣娘哭得抑扬顿挫,明里暗里指桑骂槐宁不羡不念旧情。
齐姨娘有些无奈地望着站在一边的宁不羡。
当年她在江南织造局的时候,也见过不少这样的老绣娘。
她们大多已经在那个位置上坐了许多年,技艺不一定比得上那些新晋的绣娘,但是年纪大,一个个都是资历颇深的模样,对着手底下的那些年轻的小绣娘或者小学徒们,张口闭口就是经验之谈,仿佛她们绣的不是花,而是舌根上绽放的莲花。
平日里只要给那些小绣娘们指派活计,她们就抱着茶碗在一旁指导。一个老绣娘通常手下会有七八个年轻小绣娘,这些小绣娘们就是她们的收入来源。分到手上的活,通通都让那些年轻的小绣娘们去做,分到手里的钱,小绣娘们一分都拿不到。
每一个老绣娘用嘴嗦得滋滋响的茶碗里,白日里蒙头睡过的铺板里,泡着得都是年轻小绣娘们的泪、汗、血。
可她们,理所当然。
宁不羡的唇角勾起了一个笑:“您是老人,我怎么会把您如何呢?”
佟绣娘收住眼泪,藏住眼底的讥讽:“大少夫人不怪罪就好……您也知道,咱们年纪大了,比不得年轻的时候,这对着油灯啊,看东西都会看不清。”
宁不羡撑着下巴:“年纪大了,晚上确实是会眼神不好,不应该再做工了,应该多休息休息。”
“是啊。”
“最好,绣样也要少看,伤眼睛。”
那些老绣娘们有些惶恐茫然地对视一眼,弄不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有人试探着问:“那您的意思是……”
宁不羡微笑:“那既然如此,不如就别再绣了,洗衣服吧。”
老绣娘们瞪大了眼睛:“洗……洗衣服?”
宁不羡含笑道:“对啊,我来的第一日,就听见你们在后山的小溪间边聊天边洗衣服,干得好不快活……”
几位绣娘面面相觑,想起那日溪涧边上说的狂妄腌臜话,全被主子本人听到了,一个个羞愤欲死。
“……这几日,诸位也是一直以洗衣妇自居,想必是比起绣衣,洗衣才是诸位老嬷嬷们的毕生挚爱。虽然很可惜,不过作为少夫人,既然是在这庄子里做了这么久的老人,你们的心愿,我肯定是要满足的。”
老绣娘们被她这一通直接说懵了:“不是……”
“夜间要多休息,也别洗到太晚,我看不如就每日卯时起来,这样,洗完了诸位还能赶得上白日里吃完早饭,指导指导那些学徒们做绣活。”
听了宁不羡的话,那些平日里被她们欺压惯了的学徒们,脸上都露出了欢欣的笑容,就差一个个跳起来欢呼。
他们早就受不了这帮老绣娘们的指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