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宁不羡耳中的时候,她正在翻着严掌柜交予她的布庄账本。
账本很厚,除开日常进出开销之外,还记录了与庄子里交易过的主顾名姓以及交易名目。不过,这账目毕竟是糊弄人的,上面的东西半真半假,比方这铺子实际上已经很有没开张了,可没开张,却一样有进项。甚至,今年的进项名目是直接照抄去年的,只把东西改个顺序。
这随意糊弄的样子连宁不羡这种糊弄成性的人看了都要哭笑不得。
她不是宁云裳,也不是什么精通账目的好手。
但,上辈子国公府落难之后,她却也挑过一阵宁云裳心灰意冷留下的烂摊子。
那时她虽对宁云裳满心怨气,却也不得不佩服她打理出来的账本,条目清晰,进出项合计得当,下面的人但有隐瞒,必定逃不过她的法眼。
有如今大俞朝唯一的度支女官为师,宁不羡又是个能诚心吸纳的性子,这小小一间布庄的账本,自然蒙骗不过她。
正这时,沈老太君那边派人来传了话,告知宁不羡,她只有一个月的经营时间,如果不能在一个月内将这负债累累的铺子盘活,她就可以直接退位让贤了。
“就给一个月?!她们也太过分了!罗夫人手上亏成那样的铺子,她要我们一个月内就把这些陈年老债全部填完,还要再赚钱?!”来人一走,阿水就忍不住抱怨连连。
“……强抢过来的东西,拂了人家的面子,哪能让咱们好过呢?”
“所以姑娘您有什么主意吗?”
宁不羡指着账簿上往来客人的名姓,笑道:“既然他们喜欢把东西卖给胡商,那我们为什么不可以?”
*
西市,隆安布坊。
“二位这是……”奉五娘望着眼前的宁不羡和阿水,愣了片刻,随即她看到了宁不羡头上挽起的妇人发髻,笑道,“几个月不见,恭喜夫人您出阁。”
这对几个月前冷不丁杀进她店里,张嘴就要旧衣裳的主仆,给她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宁不羡回礼:“奉掌柜,我今日来是跟您谈一桩生意的。”
奉五娘惊讶:“贵人您太客气了,您还有跟我谈的生意?”
“我知道您胡语说得好,有不少胡商主顾,生意也很好,我愿意为您提供货源,将我们布庄的货物放到您这里寄卖。您每帮我卖一件货品,成本之上我只赚取一百文,多出来的钱,都归您,您看如何?”
那……当然划算啊。
中原的东西,胡人喜欢。转胡商的货物,成色不必最好,只要价钱还算公道,不愁销路。
奉五娘眼皮子动了动:“我得看看您的货源。”
宁不羡示意阿水上车去拿。
几匹蹙金绣和花针的绣布,奉五娘捧着看了一番:“东西不错,可惜是好几年的陈布了,发霉、发暗的部分,得裁剪。”
“所以我只赚一百文。”
那倒是,要是哪儿哪儿都好,她反倒是得多想想,这桩生意是不是有诈。
“你那儿大概有多少这样的货物?”
“大概十几车,这都算是陈货了,新的只会更好。”来之前她已经去库房看了一眼,陈货、次货堆积如山。
奉五娘到此刻已经动心了,但她还想再多捞一点:“裁剪需要人力,这个定价方面……”
宁不羡淡淡开口:“阿水,把东西收走,去隔壁。”
“哎,等等!等等!”奉五娘拦住了宁不羡出门的脚步,抱怨道,“贵人这脾气也太急躁了,都不能等我打个商量?”
宁不羡笑笑:“您欺负我不懂行啊,我哪儿敢继续跟您谈?”
“行!”奉五娘终于拍板定音,“我与贵人也算是旧相识,就这么说定了!”
“阿水,取纸笔来,签字画印。”
奉五娘签字的时候还在犹豫:“您若是拿次货诓我的话,不管您是谁,我可都是要告到西市长那儿去的。”
“没问题。”
契约既成,宁不羡启程回兴隆布庄点货。
她告诉严掌柜,仓库里的陈货现在已经全部有了接手的人,只要销掉,他们就能平到一部分开张的钱。
按理说这是天大的好事,然而严掌柜收到命令,却支支吾吾,迟迟不肯开仓库的门。
宁不羡蹙眉,似乎意识到事情不对,勒令他立刻开仓。
仓门打开,面上并无大碍,还是和她那日取货时看得相差无二。
然而,阿水捂着鼻子,从箱子里掳起来一大摞绣布后就忍不住惊呼道:“姑娘!这下头全是从没染过的白布!”
埋在花纹绚丽的染布、刺绣布下方的,是没经过任何加工的普通白布。它们被埋在箱底,藏在那些成货的底下,滥竽充数。而真正有用的成品货,只有面上薄薄的一层。
难怪他们会失掉胡商的生意,想来他们从前卖东西给人家就是这样,一箱成品布的价格只给人家不到一半的实货。
“严掌柜?”宁不羡只淡笑着问了三个字,严掌柜就差给她跪下了。
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说老太君开出了一个月平账的条件,他那会儿就猜到了,大少夫人一定会病急乱投医,想着把仓库里的陈货清出去。
陈货要是能清,他们难道想不到胡商这条道吗?
就是没有那么多陈货啊……
你想啊,几个月不开工了,哪有人绣布啊?
严掌柜紧张兮兮地望着地面,大少夫人接了老太君的任务,现下完不成,虽说不能把他怎样,但肯定把火都发在他头上。
“我觉得您得想好要跟着谁。”果然,她开口道,“我哪怕将这家铺子开败了,最多也就是不能再管这间铺子了,但我还是沈家的大少夫人,铺子还是沈家大房的。枕头风一吹,沈侍郎亲自出面,你觉得你还留得下来吗?”
严掌柜岂不知道这个道理?
“可是现在即便把上面这些能用的成品清出来,也还是大亏损啊。”
“那就开工,把白布做成成品,这不是布庄吗?”
“可账面上早就没有买染料和纺纱车的钱了。”严掌柜长叹一声,似乎是在感慨他一个布庄掌柜,怎么就能干成这副德行,“还有之前您第一次来的那次,那已经是咱们布庄最后的一点积蓄了,请厨子的钱,买那些茶具的钱,从西市请绣……”
他忽然僵住,意识到自己感慨发过头了。
宁不羡笑了笑:“终于肯说实话了?”
严掌柜膝盖一软,真跪了下来。
他对着宁不羡,直接将头磕进了仓库满地的灰尘里:“小的无用,管不住那些油滑的老绣娘。小的一来,这里就已经是她们的天下,随着她们的喜好糊弄,小的被她们挟持,实在无力……”
“是啊,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绣娘,居然能挟持您这么一位身强力壮的管事,这布庄倒卖原材料贪回来的钱,您就一个铜板都没有拿?”
眼见宁不羡笑吟吟地直接拆穿了他,严掌柜终于抑制不住汗流如注。
“少夫人见怪,您如何发落都好,但账目上,实在是一个子都没有。没钱买染料、染缸,请绣娘,做生意实在无从说起。”
“不是还有那一锭金子吗?”宁不羡忽然笑道,“你就拿那锭金子换了之后,去准备那些东西吧。”
“可这账……”要怎么记?
“不必记了。”
严掌柜在心里嘀咕,这金子莫不是少夫人娘家带来的嫁妆?也对,也对,少夫人娘家是尚书府,怎么也得有些家底,于是便安心了下来。
“少夫人放心,这事包在小的身上。”
“此事暂时不必做。”宁不羡叮嘱道,“等绣娘们的生辰礼绣完再说。”
“哦对,生辰礼。”严掌柜应完一句之后又开始犹疑,这锭奖励用的金子不是已经拿来给他买开工的原材料了吗?
难不成还有第二锭?
严掌柜的眼睛彻底亮了。
大少夫人……果然家私颇丰啊。